山海谣—— by画七
画七  发于:2023年09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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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太冷,太安静了。
毫不夸张地说,楚明姣第一次来,得知日后要住在这里时,嘴撅得很高,住惯了热热闹闹的楚家后山,见多了一早上就往比武台拥挤的少男少女们,她打心底里觉得——这哪能住人啊!
就现在这点生机,都还是她带来的。
楚明姣曾想方设法,竭力使这片被冰雪覆盖,寸土不生的地开出花,也曾拉着江承函转遍了山海界。
彼时,她天真,觉得哪有人喜欢活在单调的一种颜色里,又哪有人会将自己日日缚于高阁之中,出去多走,多看,多笑,多经历点同甘共苦的事,朋友不就处出来了吗。
现在想想,她多是在自作多情。
他站在至高岭,不需要生机,不需要温情。
他本就不是人。
楚明姣走到冰雪殿前,站在华盖如云的常青树下,抬眼去看灰蒙蒙的天色,等时间差得不太多了,她拿出两块水晶石一样的东西,手掌往上一抹。水晶石不吸收灵力,但这时候,圣蝶的印记在她额心显现出来,它颤一颤翅翼,水晶石就像吸饱了某种力量,于转瞬间绽放出灿灿光亮。
神主被她从前隔三差五就要叫自己身陷险境的行事作风吓住,又实在没有办法阻止她。语气重了,她闹,语气轻了,她根本一个字听不进去,只好换种方式,花了不少时间,研制出楚明姣手中拿着的这种水晶石来。
水晶石就像个更高级的玉简,它能随时联系到江承函。
类似的灵宝,楚明姣身上还有许多。
这也是为什么,那日她中情瘴之后,江承函将她带回来,□□横流时,清雪一样的人一边情动,一边怒意难消的缘由。
她明明有那么多方法联系到他。
发生了这样的事,却偏偏是宋玢经由汀墨通知的他。
水晶石那边,带着呼啸的风中杂音里,江承函音色一日既往干净:“姣姣?”
楚明姣捏着水晶石的手一紧,垂着眼,似乎能通过晶石表面,看见那张尘埃不染的脸,话语平静:“我在禁地里,你来一趟吧。”
江承函放下手中神官们递来的山海界百姓“声讨书”,五世家突然组织起那么多人,动静闹得太大,根本无从隐瞒,听到风声的神使们早就前来禀报过一次,此刻正垂首等候命令。
他顿了顿,对楚明姣说:“好,我马上过去。”
晶石上的神力黯下去,神使与神官们并列两行,有胆子大点的,偷偷抬头往神座上瞅几眼。这些天,他们备受煎熬,每次一想到自己如今做的事不为其他,而是为凡界而断自家生路,心里焉能不堵?
平时奉命时,也没少阳奉阴违,草草了事。
他们想,命运都推着发展到了今日这一步,神主有什么谋划,也应该露出真章了。
他们希望听见他一声令下,转而大开界壁,与五世家的人手一起,将山海界臣民转移出去。
可并没有等到。
神主起身,声线淡到极点,好像真和外界传言的那样,根本不将外面那些拼了命,不求财,不求权,只求生机一线的人当做自己的臣民:“东南西北方向,一起开绞杀阵阻拦,将祭司殿与神主殿的人都调回来,围住那两条界壁,任何人不得擅入,违令者斩。”
这一道命令下来,在场诸位心彻底凉透了。
他的态度至此,完全明了,无需再猜。
神主殿一片鸦雀无声,半晌,才在独属于神灵的无端威压下,响起不太齐整的应诺声。
江承函迈出正殿,身影一闪,横渡两边宫宇殿群,回到神灵禁区。
楚明姣在长青树下等他,树下有她从前支起的藤条秋千架,还有一方小桌,两张石凳。她却没坐着,也没看远方,只是低着头看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直到纯白衣角出现在眼角余光里。
她抬眼,看到江承函的脸,一看,微怔住。
两三天的时间,他瘦了许多,暴雪劲风迎面而来,将衣裳吹得鼓起,身影长而挺拔,好似能透出皮肉下的骨骼。
像个纯色高洁的魂灵。
“怎么回来了?”
江承函走近,看了看她。
他仍保留着这种习惯,几乎是从前养出来的条件反射,一旦她在眼前消失了段时间,回来时,不论自己在做什么,都要放下手头的事,先将人逮住,仔细检查一遍。
实在是楚明姣太不听话了。
但当事人显然不这么觉得,她一副浑然不知自己干出过多少叫人悬心事的样子,没心没肺,还总取笑他,觉得这也太夸张了。她又不是什么稀世宝物,动一动就碎。
楚明姣眨了眨眼,抿着唇不说话,她安安静静站着,不说那些绝情的,叫人恼恨的话时,其实甜极了。
她头戴着斗笠,披着件火红的大氅,睫毛乌黑稠密,垂在眼皮下,没有脂粉,朱砂和铜黛,一张脸素面朝天,干净透彻,颜色的对撞却依旧来得触目惊心。
“找你。”
一会不到的时间,大氅肩头已经又覆了一层雪,这东西笨重,碍事,楚明姣扯着两根绑成蝴蝶结花样的系带往外扯。
这情形太熟悉,江承函上前两步,几乎下意识地去为她摘头顶上的斗笠,直到手触到冰凉的竹篾条,他才恍然顿悟到两人而今争锋相对的关系,动作有片刻凝着。
楚明姣扯带子的动作也顿住了,她歪头,乌溜溜的眼睛转了一圈,落到他脸上。
没有推开。
江承函于是垂下睫,继续先前的动作。他这个人由内而外透着种仙气,显得很是温柔,单是这样看,根本想象不到他竟也会有情不自禁动怒的时候。
脾气好到,好像已经完全释怀前几日楚明姣说的那些话。
楚明姣其实有很多话想问他,问他楚南浔的复活,问那如今想来荒唐至极的招魂术,也想揪着他的衣领大声质问,他是哑巴吗,说句实话究竟会怎么样!
但其实——最想问的,是他那上百次刑罚,究竟有多疼。
他又是如何受过来的。
可话到嘴边,却通通咽回去,她最后动了动唇,问他:“还生气吗?”
她今日就梳了个简单的垂挂髻,歪头盯着人看的时候,还像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姑娘。
他们贴得很近,她却对这种近在咫尺的距离熟视无睹,不见抗拒。
和前几日相比,乖了不知道多少。
有那么一瞬间,江承函恍惚,若不是了解她,他甚至会觉得,她今日来,是要实施五世家布置的美人计。
他顾着她的发丝,在如云发髻间寻找暗扣,迟迟没有接话。
楚明姣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哪知下一刻,冰冷的指节来到她下巴上斗笠的系带上,就着这样的力道,抬起她的脸,两人四目相对,他几乎要望进她的眼底:“你觉得呢,姣姣。”
她明明都知道。
她拿那样的话来刺他,他不是没心的怪物,焉能不气。
焉能不在意。
楚明姣眨了下眼,觉得江承函可真是屡教不改,蠢到家了。
她那么一问,他还真敢回答,连点高傲的腔调都学不会。按照他们现在这种关系,她就该将趁现在,狠狠奚落他,讽刺他,将伤口血淋淋撕开撒盐,把他身为神灵的尊严和奉上的一颗心踩得稀碎。
然后告诉他,就这点微薄的私情,谁稀罕。
楚明姣却直愣愣地盯着鞋面,也不看他,半晌,开口说起其他事,长长的一串话,像无意识的嘟囔:“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好多人说,这是因为你的心情不好……但楚家还可以,后山又挖出两条灵脉,灵气都化成了雨,时不时下一场,所以花开得比往年艳,品种也比往年多,春分给我采了两罐,用雪泡着封在翁子里。”
后年开春,就能挖出来尝尝滋味。
可惜,她已经等不到后年。
但山海界那么多人,一定要等到。
“哪种花?神主殿还有不少花露,是你往年做了埋在地底的,不曾开封,你若是想喝,我叫人给你送到楚家。”
“泠枝花。”她终于将大氅系带扯落,肩头一耸,氅衣连同兜帽一起往雪地里落,露出束缚腰身的甲衣。那是战斗时才穿的东西,她却好像他察觉不到一样,闭目吸了一口气,低声说:“我从前不爱它,今秋才发现它有种特别的香气。”
“你知道吗。”她笑了下:“宋玢用卜骨算的姻缘线一点也不准,楚南浔和余五姑娘压根没关系,他喜欢宋玢的姐姐,情根深种。我觉得他以后,日子估计够呛。”
这一出事不在江承函的意料中,显然比这身银色玄甲更叫他诧异,他当下掀了掀眼皮,问:“他亲口承认了?”
她点点头。
这时,江承函解开所有暗扣,将斗笠从她发丝间取下,放在一侧石桌上。
肌肤相贴,气息交缠。
也就是这个时候,楚明姣陡然抬眸看他,眼里所有情绪都敛回去,溜圆的杏眼里浮出一柄小小的剑,青锋三尺,本命剑的剑意浩荡汹涌,甫一放出,连飞雪都凝在半空中。
自成结界。
她握住这柄锐意无匹的剑,美目圆睁,一字一句说:“既然那样生气,今日就将这气化为战意,与我打一场吧。”
“我相信你也清楚,我们今日要做什么。”
江承函收回手,长身而立,喉咙滚动着,只吐出一个字:“好。”
方才短暂的温情被扯去,气氛转瞬肃杀起来,楚明姣摒弃一切杂念,袖子里的小半张法诀纸无声无息燃起来,本命剑重新被她掌控,那种心意完全相融的感觉——即便只是靠法诀强行相融,也依旧叫这柄威名赫赫的剑跃跃欲试地颤动起来。
来之前,楚明姣将一切都算好了,原本说好与江承函斡旋三个时辰,但山海界人太多了,她想再多争一个时辰。
剩下的时间,都留给大战。
法诀纸彻底烧完之前,只要不出别的什么岔子,不会有事的。
江承函也看不出端倪。
本命剑一直是各种传闻中的重兵,出鞘时那种斩裂虚空的剑气,能直接隔空伤人肌肤,宋玢和苏韫玉等人早前在本命剑下东躲西窜,绝不是说说而已。
楚明姣握着本命剑,摒弃了战斗前的试探。
她清楚他的实力。
软绵绵的攻势确实能拖延更多时间,但她怕被江承函借此机会困住。只要他出了神灵禁区,对外面五世家的人出手,那今日这场行动,绝没有可能成功。
本命剑先斩出一剑,剑刃霜白,在视线中陡然叠加,数千重剑意全部灌注在这一剑之中,洪水般肆意涌起,径直扑向江承函。
在剑意奔袭到眼前时,江承函抬眼,压出两道凉薄的线,五指在半空中张开,磅礴浩荡,如汪洋般的神力将此地淹没。它们化作一面巨大的屏障,将剑气阻隔在外。
难以再进分毫。
楚明姣进入状态很快,本命剑剑剑不留情,对面的人却只是阻挡,并不进攻,剑气与神力化作一个雾蒙蒙,危机四伏的世界,剑意纵横切割,局势瞬息万变。
本命剑渐入佳境。
一剑比一剑快,一剑比一剑角度刁钻。
哪怕有源源不断的神力,江承函的防守之势仍旧在意料中处于下风,他腰间垂着的玉简不知亮了多少次,其实都不用点进去听个具体,都能猜到此刻禁区外是怎样各路对峙,兵荒马乱的情形。
某个瞬间,他伸手,才要将玉简扯下,就见本命剑在半空中横斩一剑,直接将玉简斩得炸开,碎为齑粉,顺势在他虎口处贯穿出一个逆行的十字。
鲜血喷涌而出。
她的剑意,好像更上一层楼了。
楚明姣隔空冷然望着这一幕,下巴抬着,道:“已经这个时候了,少管外面的事,多管管自己。”
“再只守不攻,就等着被困在这里吧。”
说话间,本命剑顺势而起,却不似之前那样大开大阖,而是顺着她的方向绕圈,绕到一半时,无数剑身残影分裂出来,寒光湛湛,吞吐着锋芒,这些剑影化为阵,朝江承函围过去。
她动起真格来,距离化神期,其实也就一步之遥。
差并不差在对剑道极致的领悟上,而差在天生,差在神灵之躯上。
江承函没被她的话激起情绪,但却知道,她有一句话说得没错,他不能被困在这里。
界壁控制在监察之力手中,此时此刻,山海界的人通过界壁通往凡界,不是求生,而是送死。
有远古时的前车之鉴,监察之力本就没有感情,它绝不会心慈手软,山海界在它的认知中,就与当年那些本应顺应自然死去,却仰仗神灵的力量而苟且偷生,最终导致三界遭劫的凡人一样。
绝不容许当年的事情再发生一次,这就是它存在于世的全部意义。
剑阵成形前,两人开始近身搏斗,楚明姣拥有这世间最锋利的灵剑,在战斗中一惯横冲直撞,不按常理出牌,剑气足以推平一切。江承函却恰恰相反,他十分擅长控场,拥有妙到毫厘的技巧,不知不觉间,一切顺着他的节奏走。
凭借着生生不息的神力,起先,两人还斗得个旗鼓相当,到了后半截,楚明姣剑意节节攀升。
她很久没这样酣畅淋漓与人打过一场了。
江承函已经架起了琴。
他而今是琴修。
楚明姣很看不得这一幕,每次看心里都会无端涌起一种酸涩,她忍着这股劲将成形的剑阵丢过去,于此同时,江承函手指下第一串音符如流水般缠绕过来。
不疾,不徐。
温和得近乎没有力道。
和从前流霜箭矢的攻势根本没法比。
楚明姣听他说起过,他现在曲谱弹出来,也拥有着攻伐之力。
江承函不是个自负的人,能叫他这样说,这攻伐之力想是不弱。
但许是太多的琴修例子在前,叫她没有抱以重视,又或许她本身骨子里就充斥着冒险的因子,她想让他被剑阵困住,再为外面多拖延一点时间,当下的第一反应竟是准备用身体硬接。
这样,她就能在江承函躲避剑阵时,再次近身,将他逼进去。
电光火石间,江承函蓦的将琴一推,飞跃到楚明姣眼前,那个时候,琴音的力量已经在她肩头炸出一蓬血花,下一刻就要生生切进骨头里,被他抬手拍散。
他的手掌被这段反噬灼烤得血肉模糊,指节直接折断。
楚明姣终于如愿以偿,拥有近身重创他的机会。
却是以这种方式。
“你不想要这条胳膊了是不是?”江承函问她。
她情愿不要这条胳膊了。
楚明姣要把唇肉要出血来,其实这个时候,他们挨得前所未有的近,本命剑半举着,直接能隔着一件衣裳,对准他胸膛之下,心脏的位置。
一种前所未有的战意涌上心头,那出自本命剑本能,这种本能叫剑身都跟着颤动起来。
江承函现在没有防备,连层神力护罩都没有。
斩下去。
一剑,只要一剑。
凡界四十八仙门,山海界五大世家里,这么多年,杀道侣证道的事,不止一件两件。
楚明姣甚至能听到本命剑一声声的诱惑与引导。
——你真的不知道剑心为何为碎吗。
——你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吗。
——你难道不想改变现状,不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很无能吗。
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既然兵戈相见,就是敌人,面对敌人心慈手软,是大忌。
他自己犯了忌讳,不能怨别人。
楚明姣最终闭着眼,恶狠狠地将江承函推远,自己也连退了十几步,她半身支着剑,气息紊乱。
而就在这时,本命剑剑气像是个戳破的泡泡,开始疲倦,甚至隐隐有衰竭之兆。
油尽灯枯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可是按理说,怎么会?
不可能的啊!
她察觉到不对,伸手将法诀从袖口中拿出来,一看,脸颊上因为战斗而上涌的血色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衬出苍白一片。
只见她的掌心中躺着小半片薄薄的法诀纸,悄然地燃烧着。
但那火已经烧到了边缘,如风中残烛,眼看着就要熄灭。
楚明姣甚至来不及去想究竟是谁自作聪明做了这么一件事,她颤动眼睫,去看很快就要从剑阵边缘闯出来的人,名为冷静的面具被掀开,眼眶中涌出不受控的惊慌与无措。
她不知道法诀透支之后,自己是个怎样的状态。
也没法去想,江承函如果看到了,又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半晌,楚明姣蹙着眉,收剑就要走。

没了法诀纸, 后面也根本没法打下去。
江承函破阵而出,却见天地间剑止风停,云掀雾涌, 俨然是渐然归于平静的趋势。
他深知此刻最要紧的事是什么。
禁区外, 神主殿与五世家的对峙不知进行到了哪一步, 但他如今人心尽失, 神官与神使们不会出全力对抗五世家的人。汀墨那边寡不敌众,如果他被俘获,那封锁界壁这事,还得他亲自出手。
理智告诉这位神灵, 他应该立刻出禁区。
可毫无理由的中途止戈休战,还是在如此大事上, 不是楚明姣的作风。
她走得很干脆,毫不拖泥带水,连背影都显得匆忙, 却不用灵力。
好像身体已经透支力竭到,只要再用一点灵力, 那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江承函不禁皱眉,这种层次的博弈,你说全身而退,一点伤也不受,那不可能。
可他下手很有分寸,多数时候,都是躲避防御为主,不硬接本命剑的招式, 实在被逼得招架不住了,也会反攻, 但力道不足以重伤她。
他宁可自伤,也不伤她。
本命剑,怎么也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
江承函如惊雪落地,跟在楚明姣身后追了几步,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强行止住她的步伐,凝声问:“怎么了?刚才伤到你了——”
他疑问的尾调都没能发出,就生生止住。
掌心下,那截细骨伶仃的手腕在细细地颤抖,温度高得能灼人肌肤。她不愿回头,只是使力想要抽回自己的手,话语竭力克制得平静冷淡:“再不松开,你苦心筹划如此久,要将我们永久留在这里的计划,可就功亏一篑了。”
连用话语激他离开都用上了。
书中皆言,人在经历一些与自己息息相关的大事时,总会提前有所预感,以前,江承函从未将这话当真过。
直到现在,捏着她抖颤的骨骼,他竟真从心底无由来地蹿出不详的预兆。
江承函不动声色掀眼,一手紧握着她的手腕,怕她急着挣脱似的,另一只受了伤,还未来得及处理的手落在她肩头上,借着这样的姿势,半强迫地将人扳过来,面对自己站着。
“我看看。”
楚明姣很不配合,原因无他,法诀纸已经彻底烧尽,只剩点燎人的火气还艰难撑着。
她一身剑意,一身修为如潮水般汹汹来,也被汹汹抽去,无力感深入骨髓,紧随其后的,还有难以承受的剧痛,仿佛五脏六腑都被尽数搅碎。
她牙关紧咬着,怕自己克制不住,会呕出血肉的碎末出来。
才经历了一场战斗,楚明姣发髻散了,乌黑的发丝沾了雪水,湿津津地贴在鬓边,两侧发丝垂下来,稍一低头,就全然遮住了脸。
一副刻意不叫他看的模样。
江承函顿了顿,手指搭在她下巴上,预备强行叫她抬头,却陡然被她伸手拍开。
清脆的一声响。
四下俱静。
“神主殿下,你对谁都如此多管闲事吗?”楚明姣忍着腹中的灼痛,一字一句,说出的话真比刀子还扎人:“你觉得,我们如今这关系,上一刻操戈相向,下一刻又故作情深,当真合适吗?”
她讥讽:“你学了变戏法吗。”
江承函唇抿得如刀,脚下步子却不动,对这些话语尽数置之不理,只是好言好语的温和招式如今看来不管用,他于是换了一种。
只见他指尖凝出神力,神力化为柔韧的海草,将楚明姣双手反剪着捆起来。
这个姿势,楚明姣顿时又羞又怒,但怕自己被看出端倪更不好脱身,只得忍气吞声受下,强忍着没有抬眼瞪他。
“江承函,你小人。”她低声骂。
战前,战时,战后,是三个截然不同的楚明姣,性格天差地别。
“我们如今关系怎样?”江承函眼也不抬地问:“和从前有什么不一样?”
即便坏到操戈相向,他们也是道侣。
神灵面对外人冷淡,面对楚明姣,多数时候温柔体贴,但再好的性格,也总有被惹得不行的时候。
换句话说就是,楚明姣太不叫人省心了,每每两人僵持不下,眼看她上蹿下跳无法无天,他也会采取一些措施。
比如,捆住她。
耗干她的精力。
她能安生好几天。
“山海界与凡界的事,随你说,随你骂。”江承函眸色微冷,手下动作却不停,拨开她倾垂下来,遮住脸颊的发丝,说:“但这和我们之间的感情有什么牵连?”
任何骂名,他都认了。
唯独因此而去质疑他们之间的关系和感情,他不懂,且不能接受。
特别一再拿着这个说事的人,是楚明姣自己。
从前分明是她亲口说,一时恼恨,气劲上头时说的话,最为伤人。一句话,便叫多少感情都散淡了。
而今离神诞月,满打满算只有一个月不到。
一个月后,深潭的事得以平息解决,他们的日子,究竟还过不过了?
只是现在不是惩罚兔子的时候。江承函浅浅吐出一口气,终于见她不再挣扎,泄劲的动作都透着股荒唐颓然之色,像迈进兽夹中引颈受戮的幼兽。
到底……是怎么了。
这一回,江承函顺利用手指抵着她下巴,将那张美人脸抬起来,一面凝凝神,声音和缓下来:“你别闹。乖一点,我看过之后,就放你走。”
楚明姣想闹都闹不成了,法诀纸的效果已经完全过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严重的反噬入侵,要将她整个人吞噬,她像个任人摆弄的提线人偶,连动动手指头都做不到了,唯一的冲动,就是想吐。
想将身体内脏都吐空。
江承函没想到会看见这样一幕。
那张被他强行托起来的脸像是才从水里捞出来,额心与鼻梁上缀着黄豆粒般的汗珠,皮肤都被泡开了似的寡白,唯独两侧脸腮通红,像抹了厚厚的胭脂,眼尾也赤红,几欲滴血。
江承函瞳仁一缩,心跳都漏了一拍。
“姣姣!”
他立刻将人揽住,神力顺着她的经络游进身体,一遍一遍地寻找病症的根源,可哪里都是好的,经络完好,五脏六腑更没什么不对。
圣蝶察觉到本源的贴近,也跟着在她额心现出印记,温热纯真的神力灌输进身躯。
都没有用。
楚明姣就那样当着江承函的面,流出血泪,不止眼睛,她的鼻腔里,嘴里,都一股股涌出鲜血,一时间没有停止的趋势。她俯身开始咳嗽,呕吐,身体止不住颤抖,动静大到骇人。
滚热的脸颊贴在自己掌心中,时隔十余年,江承函再次在她身上尝到那种提心吊胆,窒息般的滋味,他手背浮出青筋,在她耳边连声问:“究竟怎么了?”
楚明姣张了张唇,没有发出字音。
脑子里唯有两个念头。
——来之前,苏韫玉突然抱了她一下……
——今天躲不过去了。
江承函根本不需要她回答,他见多识广,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各种本领,既然不是外伤,剩下的,逐一排查,怎么都能查到本命剑上去。
她阻止不了这种情况下的江承函。
他会用神灵之力强行叩开她的灵识,查看本命剑的情况。
情势也确实如她所预想的那般发展,江承函见她死也不说话,深深皱眉,神力化为丝再次潜进她的身体。
这次不再查外伤,径直往最为隐秘的灵识里潜去。
灵识是人身上最敏感的部位,原本需要费些时间,可得益于他们的身体早已全然契合,没过多久,他就查到了自己想知道的答案。
江承函脊骨僵直在原地,明明四下俱静,耳边却传来一阵接一阵呼啸的杂音。
什么都是假的,唯有眼前一幕是真实的。
楚明姣的灵识中悬着一把剑,这剑缩得只有巴掌大,锋芒四溢,流光湛湛。可仔细一看,不,都不需要仔细看,剑身遍布的裂痕已经藏无可藏,由上至下贯穿,满身蛛纹,完全碎尽了。
江承函有极佳的眼力,任何灵器,只消一眼,就能辨别出状态。
所以他一眼就看出。
这是一柄废剑了。
大概又是人生头一次,神主由衷希望,这是一场幻境,是楚明姣太不讲良心,记吃不记打,专门捣鼓出这一场戏对付他。
好叫他尝尝真正的锥心之痛。
“本命剑怎么了。”
江承函触了触她的脸颊,声音轻极,贴在她肌肤上的指节却冰凉,颤抖,明明亲眼所见真相,可不愿相信,非要听见她的回答才算数。
楚明姣贴住他颈侧靠着,几乎能听到这具身躯下,血液逆流的声音。
他的心跳慢得要停掉。
明明是已经平静接受了的事实,他这么一问,她又不可遏制的觉得难过起来,一张嘴,却吐不出任何话,只有血块。
本命剑自带的法诀,损耗的是自己的命数与潜能,效果好,但后作用亦不小。
脱力之后极尽难熬。
好在,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江承函不问她话了,也不管禁区外是个怎样的情况了。
他好似真成了雪地里的魂灵,楚明姣每次弯身吐得稀里糊涂,身上时冷时热的痉挛,他便叩开她的齿关,给她喂下一颗药丸。
或许这反噬也有个时效,或许是这些价值连城的药丸起了作用,楚明姣的情况渐渐好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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