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今晚能有所突破。”末了,她觉得不对似的,又捏着裙摆补充了句:“当然,能解决掉地煞就最好了。”
身边几人都没听她自顾自的嘀咕,他们忙着清点灵戒里的东西,清风有点紧张,几次三番走神发呆,汀白就将人揽过来临时打气,再三打包票。另一边,苏韫玉和凌苏凑到一起说起了话。
火堆旁,柏舟手指微动,替她将要被火舌燎到的裙边拂到一侧。
听着这话,觉得有些雄赳赳的孩子气,侧首去看她侧脸。
寥寥一两眼,他眼线拉直,禁不住露出个温煦含笑的形态。
山海界,神主宫。
与凡界不同,此时正值清晨,夜色被风吹散,云与雾取而代之,厚厚铺了一层,在天幕上流动,像一幅巨大的变幻图像。潮澜河范围内要比其他地方冷上不少,基本上,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就很少能看到太阳,再过月余的样子,将会全部被厚重雪色覆盖住。
清清冷冷,自成肃穆庄严,不怒而威的氛围。
大祭司踏出神主宫大殿的门槛,身边的二祭司迈步刻意缩小,配合白发苍苍的老者一同往前走,身边作陪的是一位中年神使,衣袖上绣着三只飞燕,栩栩如生,这是神使中的一位领头人,官职很是不低,此刻正盯着地面,凛声回禀:“……殿下吩咐,深潭异样的事,末将们不敢往外宣扬,只是世家那边,瞒不住了。直至今日,五大家都得到了消息。”
“瞒不住是正常的。”
大祭司拄着包金龙头拐,长得和蔼可亲,语气说不上轻或重,只是调子现出一种年老后力不从心的拖沓,光这么一看,任谁都觉得这老头慈眉善目,因此生不出敬畏之心。可二祭司和这位神使显然知道这是一头野兽,虽然年迈,但依旧危险。
“五大家根基深厚,那天深潭异常的动静闹得不小,他们若是全不知情,才叫奇怪。”大祭司眯着眼,越发慈祥,眼底的褶皱松松密密地挤在一起,像叠起来的纸片花:“说一说,他们都是什么反应呐?”
闻言,那神使思忖半晌,像在斟酌字句,怎么才能既保证精准表达了五世家的意思,又说得叫眼前两位祭司不生气。
“低头看什么呢。”二祭司是刀修,性格粗犷,没什么耐心,见他磨蹭,不由皱眉提高音量:“叫你说你就如实说,这里还有人会吃了你不成?”
神使不再犹豫,立即道:“他们——怒气不少,怨气也不少。”
“接着说。”大祭司早料到了一样,没什么情绪地嗯了声,接着朝前走,声音被迎面而来的风一吹,更显得虚实不定:“将你知道的消息,一字不落地说出来。怒气与怨气都具体表现在什么话语,什么行为上。”
“回大祭司,五大家有三家开了长老会,分别是宋,苏,云三家。长老们争执不休,在此事上意见分歧极大,难以统一,但原先就隐隐有反对深潭之势的长老借着这个由头,言辞愈加激烈,说若是长此以往,深潭必将成为山海界难以忽视的隐患,也已经成为了山海界与外界连通的最大阻碍。而原先更多的守旧求稳派也有一些出现了倒戈,态度摇摆不定。”神使停了停,飞快接了句:“这从一到十的跨度,确实太大。”
这不是路边十颗没人要的烂白菜,要多少有多少,说句毫不夸张的,深潭选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山海界珍贵的苗子,若是他们能顺利成长起来,必将撑起一方天地。
不管是已经活祭深潭的楚南浔还是苏韫玉,这样的损失,对他们的家族来说,无异于生剜其肉。
牺牲一次两次,一个两个也就算了。
可这死了人,不仅没保得千年安稳,反而让深潭变本加厉,狮子大开口地提出十个,个个都还是声名鹊起,意气风发的天骄少年,这怎么让人接受?
距离苏韫玉下深潭,才隔了多久?
这十个投下去,谁知道是不是隔个两三个月,深潭又提出要求,需要成百上千个呢?
把山海界当什么了?
“先不提长老们的想法。”二祭司远瞰前方山景,衣袖一挥,打断神使屏息要说的话:“这三家的家主呢?都表态了?”
神使摇头:“没有。三家的家主在这件事上均保持沉默,只是看着长老们高谈阔论,慷慨陈词,听完了全程,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二祭司伸手捋了捋胡须,看向身侧的大祭司。他是武将,于细小处粗心惯了,做不到事无巨细的盘问,有些事也想不明白,这些年,也是太过依赖大祭司,这位老者实在太叫人信服,此时不假思索地开口问:“一言不发,他们是个什么意思?”
“身居高位者,喜怒不形于色,是最基本的涵养。”大祭司摇了下头,声音苍老:“能坐上这个位置,这几位都是千年狐狸修成了精,如今不过不表态罢了。再说,即便他们真表态了,你能全信?”
二祭司皱眉沉思。
“楚家呢?”大祭司思忖半晌,终于还是出声问了这么一句,语气中不难听出忧心忡忡的意味:“他们那边——有什么消息?”说起这家,连他都微微顿了下。
“他们没开长老会,但上至族中族老,太上长老,下至教习先生们,都一片哗然,据末将得到的消息,反对的声音比别家大很多。”
“大很多啊。”大祭司低喃地重复一遍,皱眉,复又问:“楚滕荣呢。他也没出声?”
“没。”神使恪尽职守地回:“深潭消息散布进楚家后,家主夫人那里听说哭得不行,晕了好几回,找了各式各样的借口命人告知楚滕荣,但他自那之后,就没踏进过正院的门。”
很明显的避而不见。
大祭司停下脚步:“那得知消息后,他可有做什么?”
“没有。”神使回答得干脆:“一切照旧。”
“大祭司在担心什么?”二祭司回过味来,问。
“作为一个即将失去两个孩子的父亲,即便他身为家主,这样的反应,也未免太冷静冷淡。”大祭司摇摇头,干枯得起了层层褶皱,宛若竹节的手指隔空点了点神使,嘱咐道:“多注意几位家主的动向,尤其是楚家,有什么新消息,及时禀报我。”
神使恭恭敬敬地应下,朝两位拱了下手,退下了。
二祭司怔了下,这次脑子里倒是有一星半点的东西可说了:“我倒是觉得楚滕荣这反应,在情理之中。”
大祭司稍显诧异,浑浊的眼珠瞥过来,显得尤为柔和:“哦?那你说说看。”
“楚明姣叛出山海界的消息被死死压下,别家无从得知,可作为父亲,楚滕荣不可能毫无察觉。楚南浔已然赴死,人死不能复生,现在他若是因为楚听晚而与神主殿大闹,就相当于火上浇油,置楚明姣的安危于不顾。虽说这手心手背都是肉,可一个只是楚家的少主,一个却是三界的神后,孰轻孰重,如何取舍,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教他。”
二祭司这一番分析其实不是没有道理。
在家族掌权者眼中,亲情固然重要,可抵不过家族利益,当初楚滕荣咬牙,连最优秀的嫡长子都能舍得下,才搏来一个为民无私的名声,如今为楚听晚破例,岂不是功亏一篑。
更别说中间还夹杂着个楚明姣。
同样是女儿,可论天赋,论实力,论地位,这位次女不如楚明姣。
这是既定的事实。
扪心自问,如今的情势,换做是二祭司本人,他也会如此选择。
听完这番言论,大祭司神情没有变化,他站直身体,拍了拍二祭司的肩,话语似是欣慰,又似告诫:“说得不错。老二,你也是时候该动动脑子了,半截身子快入土的人。你看,别人能想到的,你也能想到,怎么就是不听劝,非得与楚明姣这一小辈死磕到底?”
“说到底,山海界的未来啊,不还是他们的?”
二祭司一愣,听到“楚明姣”这三个字,脸立马不受控制一样拉得很长。
想要说什么的时候,抬眼一看,却见四下空荡荡一片,清晨带着凉意的风中,方才那道老态龙钟的身影早不见了影子。
大祭司回了祭司殿。
祭司殿与神主殿遥遥对立,只是位置上退了半步,若有人在高处看,就像两座巨殿呈主辅的姿态,无声拱卫着神灵禁区。
大祭司拄着拐杖慢吞吞进了一座宫殿。
这是他的私人底盘,说是宫殿,其实布置得更像一座六进的宅院。殿内极为宽敞,如同每个闲散下来的老者一般,大祭司也无法免俗,只见这一方庭院里种了许多花草,看得出得到了主人家的精心侍弄,这样的天气里,也仍有几丛绿叶中冒出了零星的花苞,含羞待放。
另一边的巨石内部被整个掏空,形成了天然的鱼缸,十几尾品种不一的幼鱼怡然自得地游曵,长长的尾巴艳丽得宛若灵鸟的尾羽,绚烂夺目。
心腹侍从赶忙上前,先解下大祭司肩上绣着的裘氅,进屋挂好,又接过他手中那重达数十斤的龙头拐杖,见他没有进屋的意思,于是站在一边贴身伺候。
“没事。”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大祭司像是褪下了一层面具,越发像个慈祥和蔼的小老头,笑起来眼睛都不见了,只剩下半条若隐若现的缝。他随手阻止了侍从的行为,乐呵呵地捧着一把鱼食,踱步到鱼缸前,随口问:“今日花插了没啊?”
“放心吧大人,屋里的女娥一早就出门捡了几枝最新鲜的玉渡花回来插好了,就摆在您的案台上呢。”
“是吗?”大祭司将手中鱼食撒下去,抬头看了眼天色:“又到冬天了啊,玉渡花都开了——看来流息日的影响已经过去了。”
“是啊。”侍从早早就跟在大祭司身边伺候,到如今也有数十年了,主仆间关系很是亲近,答话不显得拘束:“等再过段时日,潮澜河就该下雪了,到时候,雪灵花盛放,女娥们采了制成香包,挂在房里,大人的失眠之症也能得到缓解。”
“都是小事。”大祭司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将手里的鱼食撒完,想到什么一样,问:“仙盟会的筹备事宜,准备得怎么样了?”
“大人放心,一切都按照旧例来,没出什么岔子。”侍从左右望了望,压低声音道:“倒是今日,天极门一位长老来求见大人,被属下借口推脱了。”
“什么事啊?”
“五年前,姜家祖脉,前任帝师的卦象,应上了。”
大祭司动作一顿, 老态毕显的手掌平直张开,手指缝隙中的残余鱼食三三两两掉下去。
这么多年,他为祭司殿付出太多, 也操劳太多, 几乎将所有精力与生命力耗尽了, 平时蓄着威严端着姿态时不觉得什么, 这会松懈下去,才发现他老得只剩一副骨架,外加一张松垮的人、皮撑着。
慈和仍旧慈和,细看却觉出一种惊魂动魄的骇人之意来。
“问清楚了没?”大祭司收了笑, 眼尾的皱纹一根根拉直,声音低, 咬字却重:“凡界现在是什么形势,你细细说。”
“是。”那侍从跟在大祭司身边许多年,风风雨雨见过不少, 再紧迫的情况都不会表现得惊慌,当即整理语序, 低声道:“来的是天极门的太上长老,借口商议仙盟会的事进来的。他也知道如今这个时间段,您该避嫌不见他们,但这事事关凡界,他们思来想去,心有余悸,怕将来酿成大错,还是决定来向您禀明。”
“那长老说, 五年前帝师与宫里钦天监联合算的那一副卦,从进祖脉的势力, 到人数,乃至地煞如今的状态,一一对应。”
说罢,侍从忍不住去看大祭司的脸色,问得谨慎又忐忑:“大人,这件事,我们还要再插手吗?”
这话话音甫落,以大祭司这样的心性,眼皮都不由得连着跳了几下。
他的思绪,似乎被这寥寥两三语,一跃带回了五年前。
那时潮澜河正是盛夏,一个万里无云,辽远晴朗的好天气,天极门与绝情宗宗门的弟子不知怎么,在一个小得几乎无人问津的秘境外与神主殿的神使起了冲突。少年人血气方刚,心比天高,到最后,双方居然还动了手。
当时,江承函正在闭关,身为神后的楚明姣又回了楚家,一年都难得见次人影。
于是这两仙门中的长老来赔罪时,顺理成章地踏进了祭司殿。
那会,大长老心中就有了种蓦然不详的预感。
什么争执动手,都不必深想,他就知道这其中肯定有猫腻。
神主殿的神使在三界中有很大的权利,别说四十八仙门,就算是山海界五世家,对他们的态度都一向慎重。如果没人故意授意,几个初出茅庐的小少年,纵使再没分寸,也不可能闹出这戏剧性的一幕。
那么,绕这么多弯子找到他面前,必定是出了什么让凡界难以解决的事。
什么事,能让四十八仙门齐齐束手无策?
是个人用手指掰一掰都能算清楚。
除了深潭,不作他想。
果不其然,那两位长老说是带人请罪,可人才一坐下,便是一副坐立难安,欲言又止的模样。
大祭司挥退左右,单独接见了他们。
“神主殿下神念遍布整个潮澜河,他如今在闭关,才让我有可操纵的余地,可我的灵力也支撑不住太久,你们若是有话,就快些说。”他摩挲着白釉茶盏的杯壁,声音不高不低,给人种深重的威严之意。
“果然瞒不过大祭司。”那两位长老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略局促地搓了搓手,不敢耽搁太长时间,率先开口道:“大祭司恕罪,潮澜河的规矩我等都知道,如果不是真遇到了棘手的情况,我们不敢来叨扰您。”
大祭司伸手点了点他,语调平淡:“虚话免了。说事吧。”
说话的那个咽了咽唾沫,开口时胡须一翘一翘,颇为滑稽:“是这样的,十年前,凡界姜家出了件怪事,他们家年轻一辈无端夭折,像是被什么东西以各种缘由夺取了生气,且还都是天赋不凡的优秀苗子。”
“这件事他们起先还瞒着,如今瞒不住了,就抖了出来。起先,我们想,这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各家有各家的神妙,他们可能是哪里没做妥善,惹得先祖怪罪了……直到月前,他们请了帝师去看。”
那长老也知道时间紧迫,不敢故弄玄虚,一口气和盘托出:“我们本以为姜家之事是意外,或许他们触怒了先祖也说不准,可帝师去看过之后,当晚起卦,第二日,四十八仙门中的前五门就都收到了帝师的飞信请柬。”
从古至今,帝师一脉在外人眼中,特别是在修仙人眼中,说得好听点叫低调,说得难听点,那就叫孤僻。不管在任帝师年岁几何,哪怕处于最为闹腾的少年阶段,也都是一心只扫自家雪,不管人间七八事的状态。
有时候想想,他们甚至想腆着脸去请教请教这其中的管教约束之法,好让自家逐天逐地,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崽子们安分点。
至于帝师府的请柬,那是从来就没收到过。
事出反常,他们不敢怠慢。
几位宗门中都派了能做主的去,大多仙风道骨,鹤发童颜,坐在厅里时还互相颔首,彼此问礼,显得颇为淡然平静。片刻后,帝师到了,还没等他们这群老家伙开口问,他就敛着眼,丢出了一颗“深水炸弹”。
时至今日,那长老仍然记得当时的每一帧情形。
帝师年龄不大,因为常读诗书,显得很有读书人的雅致之兴,在一群老家伙中间,也并不悻场。他环视四周,连开场的自我介绍都省去,直接绷着声线说:“深潭动摇,里面的东西自山海界逃出一缕,渗透到凡界来了。”
一语激起千层浪。
“什么意思?谁说的?”绝情剑宗的长老霎时没了笑,紧皱眉头问:“深潭被镇压在潮澜河,神主殿下终年守着,怎么会?退一步说,它若是真渗透到了凡界,我们这些人也不会全无感应。”
“对。”很快有别的长老附和:“山海界那边也没传来消息。”
帝师深深吐出一口气,堪称平静地吐字:“深潭里的东西,本就来源于三界,只是一直镇压在深潭下,被山海界当成责任揽在肩上,从古至今,多少年了?”
算都算不清了。
“深潭能压住固然千好万好,可要是压不住了呢?诸位可有想过,那个时候,是怎样的局面?”
那些长老互相对视,眼中波澜涟漪迭起。
他们没细想过这种可能性,或许很偶尔,有模糊想过这个事,但因为太遥远,和自己关系不大,更不会刨根问底地深究。
因为谁都知道。
三界浩如烟海,山海界虽然也算幅员辽阔,可和更为广袤的四十八仙门与凡界相比,还是显得渺小。即便有一天,深潭碎了,彻底压不住了,里面的东西也跑不出来——山海界会成为一个更大的牢笼,将它们再次封死。
以少数换多数,这是既定的事。
百年前,察觉到些微异样,祭司殿当机立断封锁了山海界往外的通道。宁愿里面的人再不出来,也要杜绝深潭波及凡界的可能,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这么多年下来,无数鲜血滋养,或许深潭已经诞生出了一缕神智。既然无论如何都逃脱不了潮澜河的禁锢,为什么不反其道而行之,将目光转向凡界。”
他一字一句说着最惊悚的话语,叫人毛骨悚然:“我们毫无心理准备,且凡人众多,毫无抵抗之力。”
说实话,长老们都历经风雨,绝不是那种一惊一乍,随意被言语动摇的人,即使知道站在眼前的是帝师,在不能拿出真正使人信服的证据之前,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危言耸听。
直到帝师拿出七张符纸。
他用手指抵着那叠符纸,摁在就近一张桌面上,那桌坐着的长老盯着符纸上血色的纹理,半佝偻的腰不自觉挺直,瞳仁收缩,而后,禁不住伸手抚了抚自己的喉咙。
帝师一脉,神秘无比,知道得多,臭规矩也多,这不能说,那不能说,大多数时候,只能当个众人皆醉我独醒,闭口不言淡看人间事的哑巴。
也不是没有破例的时候。
只是他们破例需要付出代价,听闻每任帝师手中都握有七张符纸,破一次例,就燃一张符纸。七张燃尽,必遭天谴。
帝师会说谎,但符纸一定不会。
而也就是在这一天,他们见证了帝师一脉七张符纸同时燃烧的情形。
那样一个活生生的人,随着符纸上蹿出火舌,血色咒文恍若活过来,围绕在他身侧,那上面光芒越来越亮,而帝师的头发肉眼可见转为苍白之色,脸颊下垂,皱纹一根根生出来。
就像无形中有一双手,挥动着将几十年的光阴强加在了他的头上。
到最后,帝师喘息着大口咳血,将耗尽自己生命的一卦铺在众人眼前。
——姜家祖脉,深潭遗支,凡界将遭灭顶之灾。
看完这行字,以绝情剑宗和天极门为首的长老霍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反应最快的那个当即冲到帝师身边,强行用灵浪压下周围的声音,全神贯注捕捉帝师气若游丝的鼻音。
“怎么解决?”甚至顾不上关心问候,他凑到帝师唇边,高声逼问:“说啊,转机在哪?”
“五年后。”帝师又重重喘了一口气,眼瞳里迸发出血迹,顺着脸颊滑落下来,说话时神情是一种充满挣扎的为难,最后归于平寂,似乎下定了决心,“引少年进祖脉,封……”
不知道是走到生命尽头的过程太痛苦,还是因为一些别的什么,帝师咬字很不清楚,像刻意模糊,又像违背本心做了很让自己不齿的事,居然在这时候发怔。惹得几位长老跳脚,一再催促,他才闭着眼,将话说完整了:“将那缕渗透进凡界的秽气封了,丢回山海界去。”
说完,他从袖口中拿出另一对卜骨,放在地面上。
这微小的动作终于耗尽了他的生命,最后一个字才吐出半截,他就一头倒靠在殿中的横梁上,气息归于虚无,
这他妈的。
长老们你看看你,我看看我,齐齐傻眼。
秽气是什么东西,深潭又是什么样的存在,虽然只有一缕,但也是需要神主亲自镇压的东西。他们这几个行木将就的老头,拿一把骨头去填都不够看的。
少年,为什么要少年,要多少?哪家的?进去后会有什么后果。
再说了,怎么封,封了又怎么丢回山海界。
这么两句话,跟无字天书似的。
经历过这事之后,四十八仙门为首的十家不敢再轻视,宗主们纷纷放下手头的事,一波波往姜家祖脉里跑,身后随行的长老更不必说,浩浩荡荡一群,苦大仇深地绷着脸来回巡视。
几圈下来,还真让他们摸到了一点门道。
越来越多的姜家少年死亡,这个死亡顺序很有意思,前头有优秀的在,死的就绝不会是后面略逊一筹的。那片祖脉,像蚕食血肉的怪物,那种挑剔的劲,和深潭如出一辙。
人世间许多东西总是这样,往往只要有了个突破口,出现了一点苗头,剩下的就很容易被联想。
四十八仙门中知道这件事的人日夜难安,每天都活在对未来的担忧和恐惧里,但深潭太棘手了,这不是他们能解决的问题,想了又想,只能铤而走险向外求助。
求助的不是神主江承函。
而是大祭司。
说完这其中弯曲离奇的情况,那位绝情剑宗的长老禁不住抹了抹脸,从袖口中将那两块卜骨掏出来,递到大祭司眼前,提着胸腔里的一股气开口:“这是帝师留下来的卦象,四十八仙门所有精通卦术的能者都仔细看过,说算的是五年后的局面——届时姜家的状况,若是引祖脉进山,会去的少年有多少。卦象极为详尽,连哪个宗门会去几人,领头者是谁都包含在内。”
大祭司接过两块卜骨,他自己就是这方面的宗师,孰真孰假,一眼扫过去就知道。
“卦倒是真的。”
祭司盯着看了很久,才缓缓出声,眼皮上的褶皱在这一刻显得尤其深,沟壑丛生,“看这意思,你们来找我,是有所决定了?”
“想将秽气封印,凭我们的力量做不到,而且没有神主殿的印章,动静稍大,免不得会被殿下察觉。”话说到这种份上,那位长老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希望大祭司能帮一帮我们,帮一帮凡界。”
“暂且不论这些。”大祭司牢牢盯向两位长老,这位年迈的老人终于朝外展露出点久违的锋芒之气:“我想问问你们,知道这一举动对山海界而言意味着什么吗?”
话音甫落,天极门的那位像被人戳破了气的皮球,颇感心虚地垂下了头。
这么大的人,在他面前,仍旧跟被受到训斥的孩子一样。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陷入静止。
过了好半晌。
“知道。”咬咬牙,绝情剑宗的长老才回答:“瞒着神主私自行动,将秽气封印后丢回山海界,将打破深潭与潮澜河之间岌岌可危的平衡,可能也会让本就不容乐观的山海界情况雪上加霜,可大祭司,您说摊上这种事,我们还能怎么办呢?”
“什么才算两全其美呢?”
“我们何尝不知道,这根本不是我们该私自解决的事,但今日说句犯上忤逆的话,神主若是知道这件事,他会向着凡界吗?”
下定决心说这些话时,长老心里惴惴难安,好似天穹上有一双冷淡的眼瞳在高处遥遥俯望下来,这让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只剩气音:“神主公正无私,可这事不公正。在他眼中,山海界生灵与凡界同等,他不可能因为一缕秽气,就让山海界承担如此之大的风险吧?事情发展到最后,也只可能是秽气被封印,就此深埋在姜家祖脉中。”
“秽气若是渗透在我们绝情剑宗,或是天极门这种自成一派,与世隔绝的地段,我们不是不能承受,可特殊就特殊在姜家祖脉,它离京都太近了,它就在京郊啊!”
“总不能将这事广而告之,引起臣民恐慌,最后迁都吧?”
“就算是真迁都——大祭司您与我们大家都心知肚明,凡界和山海界不同,两者之间没有界壁这道天然屏障,没有神主殿下亲自坐镇守护,光凭一道封印,无异于在地底深埋了颗炸弹。不知道哪一天,这东西壮大了,开始祸乱人间了,那就为时晚矣了。”
“于私了说。”绝情剑宗向来如剑般锐利耿直,不擅长拐弯抹角,这次来虽是有求于人,但也是为了解决问题,当即吐出一口气,接着道:“神主殿下声名传四海,到底年岁不大,他在山海界长大,对山海界自然有不一般的感情。”
“神灵没有情感。”大祭司掀起眼皮,警告地睇向他。
“可殿下有道侣。”
“昔日,殿下待神后何等珍之重之,我们都有目共睹。”
像听到什么刺耳的字眼,大祭司放下手里握着的卜骨,微凝着声提醒,声音苍老:“再如何珍之重之,八年前,他也为了凡界千万生灵,默许楚南浔坠下了深潭。”
彼时,这位年岁不大,正沉浸于感情蜜罐中,懵懂生涩的神灵,亲手斩断自身唯一期许,美梦破碎。
自那之后,潮澜河深处的那片地域,于他而言,才成了真正的神灵禁区,亘古囚笼。
绝情剑宗的长老不敢和大祭司硬碰硬,该说的话他都说完了,帝师的卦象也拿出来给他看了,接下来这尤为关键的一环,就不归他管了。
他朝同道而来,一直没怎么出声的天极门长老连着使了三次眼神。
“大祭司息怒,我等万不敢有对神主不敬的意思。”
被使眼色的那位理理衣袖,硬着头皮站出来,站得笔直,看着再老实不过,“四十八仙门相信神主殿和祭司殿的决策,但那么多的凡界生灵赌不起啊。”
见大祭司神色仍无明显波动,这长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走上前,步上阶梯,直到大祭司跟前,他才一撩衣袍,跪了下去:“前些年,小渔村的张显逝去了,天极门给他发了许多丹药,但毕竟是凡人之躯,寿数已经走到了头。好在阖眼之前,他等到了家里的重孙,是个小女娃,长得水灵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