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剑并不挂在腰间,而是提在手上,引人注目的是,那剑也没个剑鞘,就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地用素圈白布裹着,还没包整齐,间隙里露出雪白的刃光,偶尔一晃,闪得人眼睛疼。
他言简意赅:“我来。”
无情剑宗以他为首的那几个二话没说,在众目睽睽下一步踏进空间通道,身影很快消失。
楚明姣终于将视线从那柄简陋异常的剑上收回来,十分不能理解,她看向苏韫玉,眼仁乌黑灵透:“凡界剑修穷成这样了吗?”
“哪儿的剑修是不穷的?”说起这个,凌苏开始接话,他望着紧随其后蜂拥着挤进空间通道里的小队伍,嗤的笑一声,话音听着带着点熟稔的嘲笑:“你们剑修不都将剑看成心头好,恨不得整个灵髓石剑鞘给配套带着才好,一个还不行,至少要十个八个才能聊表心意。”
“别的修士,丹药,傀儡,哪怕是灵农,都是源源不断进财,剑修呢,只出不进还倒赔,不穷也说不过去啊。”
苏韫玉开始明显憋笑。
这若是从前,楚明姣一定要嚷起来将手中灵戒气势汹汹地倒扣在桌面上,弄出一声极清脆的响,而后昂着下巴,用一种不屑的语调道:“哪里穷?说谁穷呢你,你有钱,你来和我比一比啊。”
必然会是种嚣张跋扈到极致的美感。
然而现在,她不想和凡界的风流浪子逞口舌之能,特别这人还是帝师的故友——这多少让人投鼠忌器,不敢深交,也不能过分得罪。
除此之外,她陷入一种迟来的微怔酸胀情愫中。
来凡界的这些时间,楚明姣总会在别人说起某句话,或突然看见哪样东西时,想起一个与之全然不相关的人。
——江承函。
除了对苏韫玉的嫉妒一直不曾消减,神灵其他方面的情绪依然很淡,也只有与她相处时常被逗笑,其他时候多是千篇一律的神情,温和持重,包容耐心。
楚明姣甚至觉得,他生来是个天地为这世间万物留下,赋予了极重责任,不该有任何私人情绪的完美胚子,只是阴差阳错,在她手里转了一圈,被描了厚重的,不被所有人看好的一笔。
而即便如此,很多时候,她也摸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
当时强开界壁,她正在气头上,又救人心切,满腔质问,满腔愤怒,心思全然不在两人的爱恨纠葛上。
可这段时间,自从到了凡界,没看到满世界的缉拿令,没感受到半点阻力,四十八仙门与祭司殿全无反应,她就知道。
——江承函又替她压了下来。
她像是一盏膨胀到极致,即将要完全炸开,不管不顾和自己,和他较劲到死的松脂灯,燃烧到最热烈的时候,找到了帝师这,得到确切的消息,楚南浔能活过来。那股劲就慢慢歇了,逐渐平和下来。
被枕边人否定,利用,神灵会多想吗?
会感到难过吗?
楚明姣也不知道自己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做什么,她明明在夜深人静中惊醒无数次,抱着膝盖无声掉眼泪,告诫自己:如今的神主根本不再是昔日那个说“希望有朝一日,深潭破碎,界壁重开”的江承函,他满口天下苍生,实则一意孤行,背信弃义。
她也很清楚地警告过自己:江承函需要楚明姣,可神主不需要枕边人。
他不仁不义在先,她难道还要顾忌他的感受,畏手畏脚的为了男女私情而不去救自己的亲兄长吗?
可是现在,楚明姣眼睛一阖,就能想起从前。
苏韫玉说得没错,她从小是个骄纵无度,不知柴米贵的小孩,用灵髓石做剑鞘的奢侈举动并不算什么,她曾用灵泉洗剑,以紫玉石为鞍。
本命剑为主不错,可猎奇心一上来,这世间可用金钱寻到的名剑,她通通眼馋,为此,私库里挂了整整两排。心血来潮了就耍一耍,想不起来时就挂着吃灰。
连楚南浔都几次三番忍不住说教,可到江承函这,他只是纵容地,在她手上套上一个个属于自己的灵戒。
她不爱拿神主殿的钱,但很乐意收他自己的私库,每次这种时候,眼睛总是细细弯起来,笑得趴在他肩头,末了,还一本正经地挖苦人:“神主殿下,您说实话,我是不是很难养?”
她摆明了只想听好话,江承函只好伸手捏捏她的脸颊,道:“姣姣,人贵有自知之明。”
正主亲自现身说法,给“楚明姣就是很难养”这件事敲了个章。
楚明姣也不生气,她只是很好奇,说话时摆出一种洗耳恭听的探究感:“那你为什么不约束着我一些,小时候,我哥再疼我,也不会这样毫无节制给我花钱的。”
“这不一样。”男人指骨修长匀称,顺着她精心编织的满头彩色辫子抚下去,骨节中似乎带着林间凛雪的温度:“你当时年幼,生在钟鸣鼎食之家,锦衣玉食,不识人间苦楚,他作为兄长,理应适当管束你。”
若是全然不管,该被养得五谷不分,善恶不辨了。
“道侣呢?”楚明姣仰着头看他,眼里星星点点,好看得过分,“不该管吗?我哥说老本都给我了,往后我就自谋生路去,叫我心里有个数,撒娇卖乖这一套,现在对着谁使最好用。”
“噢,他还叫我转告句话给你。”她清清嗓子,绘声绘色地描述:“现在不管,日后吃亏的就是自己,叫你好好掂量掂量,琢磨琢磨这句话。”
江承函动作微顿。
回想这段时间在外刚强不阿,宁折不弯的本命剑剑主近来缠着他的次数,神主大人霎时知道她这是受了哪位高人的点拨。
“道侣不管。”
面对她时,神灵也全然沉溺在甜蜜的爱恋中:“楚二姑娘姝色无双,剑道无双,该拥有世间最好的东西。”
神灵不大能懂小姑娘的心思,不懂感情中有时就需要刻意的波折,使点欲情故纵的小把戏,更不懂凡人那种道侣吵过闹过再床头和过,感情才会在日复一日中沉淀的理念。
在他的观念里。
喜欢一个人,是一心一意,毫无保留。
他不是个对生活讲究,奢靡无度的人,在遇见楚明姣之前,钱财,灵石,堆积如山的宝物,只是灵戒中的无用一角。
直到与她在一起。
他真情实意觉得。
楚明姣哪能因为钱财而皱一下眉头?
这边,苏韫玉连着和她说了几句话,没有得到答复,定睛一看,发现她柳叶一样的眉拧着,眼神很空,一副神游太虚的样子,不由得开口:“诶?你发什么愣呢?”
楚明姣蓦的回神,看了看四周:“我们也走吧。”
他们缀在末尾那一截慢慢悠悠地进了空间通道。
灯火楼与祖脉隔得十分近, 就是自己走过来也不用多久,因此他们踏进这旋涡通道,脚步才站稳, 眼前一花, 就到了地方。
“就这点路, 为什么要开空间通道?”因为时间太短, 他们几乎是被抛着丢到了山道里,凌苏勾着棵不知道是什么树的半大树苗连着转了好几圈才勉强停下,抱怨脱口而出:“我看不像想挽回颜面,这是要给我们个下马威才是吧?”
清风猝不及防撞到一块石头上, 吓得原地乱爬,嗷嗷乱叫:“姑娘?公子?”
无人应声, 倒是自己的回音被山风吹得拉出了悠悠的尾调,他头皮发麻,连着咽了咽口水, 颤声试探:“……汀白?”
“都别出声。”这是柏舟的声音。
楚明姣原本还拽着自己被树枝划破的衣摆狠狠皱眉,这是陈年陋习, 她特别忍受不了这种出现在自己身上的瑕疵,先前凌苏与清风的鬼叫她都置之不理,可柏舟的声线太特殊,在夜色中如汩汩而下的甘洌泉水。
她顿时醒悟过来,几个翻身越过乱石丛,循着声精准地摸到柏舟身侧,低声问:“帝师,你没事吧?”
与世间唯一一位能施展招魂术的帝师相比, 其他什么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楚明姣自己出事也不能让他出事。
“我没事。”柏舟摇头。
他们不知道被传到了个什么偏僻的地方, 方圆数百米,连个活物的动静都没有,鸟雀的踪迹也浑然不见,安静得像一座座坟茔。
无月无光的黑暗中,柏舟嗅到一点楚明姣身上的香,淡淡的,经久不散。时间好像一下倒流,回到了从前,深潭还没异动,他们还没大吵到决裂,似乎那么一伸手,就可以触到她的发顶……
他手指习惯使然地微动,下一刻又极有分寸地自我克制住,抬睫观察四周,温声提醒:“来之前,我查阅过姜家五条祖脉,这片地方有颇多奇异之处。”
“噬声虫的老巢就在五条山脉之中,被噬声虫霸占的地方,声音都被‘吃掉’。它们群居,最不喜大声喧哗吵闹,若真被惹怒,它们会拱动起地面,撬开岩石,形成地动山崩之势。”
这地方确实安静得有些过头了。
柏舟站起身,避开脚下一块山石,含蓄地表达:“若精怪中有等级,地煞当属最强的一列。”
楚明姣很快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是,若他们运气真那么背,一传就传到了噬声虫的窝里,那他们所谈论的一切,都将在无形中以一种他们难以想象的方式传到地煞耳中。
这是帝师一脉特殊,通晓天地事,寻常四十八仙门的修士,天天闭门苦修,眼里除了修炼,只有各种比试,名次,上哪儿知道什么噬声虫?若是不知道,这一进来,先前在姜家心有忌惮而没法说的一些话,现在就是最佳讨论时机。
姜家的各种现状。
此行自己的有利对手,或是最值得注意,攻击方式不比寻常的哪几个宗门。
再比如。
准备如何对付地煞。
在他们进来的第一天,还未开始任何动作的时候,这一切都已经被地煞掌握,那接下来……
楚明姣仿佛能看见地煞居高临下地坐在高山上,懒怠地看着他们热火朝天找得团团转,得空了,就腾出手弄出点动静,逗猫似的捉弄他们。
这个时候,其他几个也循声聚集到了一起,苏韫玉和凌苏都听到了柏舟那句意有所指的话,他们知道分寸,当即都闭嘴沉思起来。其余几个脑子转得不快,但很听楚明姣的话,看到她噤声的手势,恨不得将自己的嘴缝起来。
“不印证是不是噬声虫了,这暂时和我们没关系,走。”楚明姣当机立断做出决定。
其他人都没有意见。
一行人不再说话,径直朝前赶路,走着走着,才真意识到,这片区域果真安静得过分了。虫吟鸟鸣,溪水流淌,甚至连树枝被风吹得簇动的声音都没有,唯独他们的呼吸,说话声是不受阻碍的。
像是某种蛰伏于此的妖物蓄意为之。
它就是想从外界之人的嘴里听到毫无保留的讯息。
若是一个噬声虫都有这样的思维,那背后的真主地煞,会到何种境地。它完全可以为他们量身定制一张巨网,时不时扯一下手中的线,让事情完全朝着自己预想的方式发展,直至无可挽回。
楚明姣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从小到大,山海界出过的秘境大大小小数不胜数,大秘境多是由远古时遗留下来的,里面已经陨落的前辈们挑人看性情,看毅力,看天赋,当然,看眼缘的也有,怎么说都让不让讨厌。
可还有的秘境,是人为打造。
为了培养当代年轻人,三界大能们齐齐出手,用庞大的灵力将一个个小秘境遗迹连接,组合成大秘境,再添置许多稀奇珍宝,吸引山海界和四十八仙门的年轻天骄们参加。进这种秘境,就是捏着鼻子忍气吞声,而且最后总是会出现一种局面,就是所有的年轻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聚集在一起,围绕着“家国大义”“天下苍生”的主题,被一群老头耍得团团转。
为此,没少被山海界和四十八仙门的那几位领头者明里暗里骂,其中最不耐烦的,就是楚明姣。
她甚至和江承函实名抗拒过这种将年轻人当傻子的行为。
现在这种地方,给人的不适感比大秘境还要强烈。
走出很长一段距离,身边慢慢有树叶婆娑,溪流汩汩,不知名的鸟叫声一段高一段低,接不上气一样,连月色都渗透进林间,慢慢能用肉眼看清周围环境。楚明姣看向身侧的帝师,像是在要某种求证。
帝师微不可见地颔首。
“居然没动手。”楚明姣这才开后说话,她隐晦地朝后看了眼,肩头微松:“我以为会要打上一场的。”
他们现在在一处林子里,十月底的天气,山脉的颜色逐渐转变为苍黄,夜间最为寒冷时,已经会起霜,罕见的是,不远处仍有不知名的花缠着死去的藤蔓巍然朝上,徐徐吐露芬芳,有种劲然的蓬勃感。
总的来看,没什么异样。
“这才难缠呢。”作为团队里为数不多的靠谱人,苏韫玉思考了一路,这时候说:“我倒情愿它跟没脑子似的冲上来就打,你从前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能用武力解决的,都不叫真正的事。可这不按常理出牌,算怎么回事?有了脑子还是得了吩咐?”
楚明姣挥手谨慎地丢出一个隔音结界。
“这样,我们简单说说。”先前在姜家,人家的地盘上,他们彼此心里都有数,没说得太清楚,这下进了祖脉,接下来还不知道要面对什么,有些东西得说开:“首先,姜家那八个化月境中层大圆满来历不明,我身上有特殊的宝物,能勘透灵力所属,帝师是有一脉相承的观察法。但可以想见,若换成普通修士,他们发现不了。”
所以他们有恃无恐,不怕被看破。
“一座灯火楼,两名化月境中层大圆满出手足矣。”楚明姣想不通的点就在这:“那为什么要大费周折用上八位?就算姜家真卧虎藏龙,有两个绝情剑宗的底蕴,也不用多此一举吧?还是用在外观待客这方面。”
“问题是。”凌苏不纠结这些,他单抓重点:“为什么姜家能有八名化月境中层圆满?”
这是什么概念?
比得过两个四十八仙门之首的绝情剑宗,甚至比山海界五大家都厉害,这都不属于藏拙了,说是蓄势待发,待有朝一日将神主殿取而代之都不让人意外。
要知道,那些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头们组建起来的祭司殿,化月境中层圆满也才这个数而已。正因为这种底蕴,神主现世,教养之责才会第一时间落到大祭司与二祭司头上。
凌苏感觉有点不对劲了,他隐约觉得,或许现在根本不是来找这几个算账的合适时机。
他有种直觉。
要倒大霉的直觉。
说实话,如果不是听说可以救活楚南浔,如果不是已经进来了。
他想跑,他一定会跑。
就知道跟着楚明姣冲锋陷阵没有好事!
没人看懂他的懊悔内心,楚明姣就事论事地分析:“两种可能。要么,姜家韬光养晦,意在干些颠覆乾坤的事,只是中途后辈们出了事,他们急于解决现在的困境,又下意识觉得没可能被人看穿,所以图省事,一起建了灯火楼。”
这种情况,只要他们不是要打到山海界,打到神主殿和五大家去,楚明姣眼皮都不眨一下的。
她才没那么宽的心,自己这边都自顾不暇,还整天想别人乱七八糟的事。
“要么……呢?”春分嗅到一丝事态不对的意味,她看向楚明姣,发现一侧的帝师也在看她。
从之前楚明姣与苏韫玉的交谈中,这位帝师字里行间表现出来的唯有神秘,后来见到了真人,他表现得再温和有礼,徐然若春风杏花雨,给春分的感觉,其实也是蒙着一层纱在赏雨。
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就像这人明明站在眼前了,说话了,也还是神秘,浑身上下都透着神秘,但对楚明姣,就像温醇清冽的酒,偶尔微醺时,面纱会不由自主地掀开半角,露出最为真实的一面。
多少带着点,男人看女人的意味。
楚明姣对这方面说不上迟钝,但也绝对不算敏锐,倒是有人想找她比试,再微弱的战意都能被她第一时间察觉。此时她只是沉吟了会,面对这齐刷刷六双眼睛,缓慢地道:“要么,这次事情根本就是请君入瓮。从一开始,姜家隐藏实力,被四十八仙门在内的所有宗门世家小瞧,并且编造出了个凄惨的故事让所有人关注。”
“几年下来,在众人对此深信不疑的时候,他们再抛出叫人无法拒绝的条件,引所有年轻人进来。”
引进来。
引进来干嘛?
总不能是没事遛着人玩吧?
这一段假设简直把人的心里话都讲出来了。
凌苏深深吸了一口气。
楚明姣也不想面对这种猜想,这意味着绝对是一盘难解的局,对万事不关心,只想顺利可靠拿到锁魂翎羽的他们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进都进来了。”在脑子里确认了两遍今日未曾描妆,她胡乱地抹了把脸,又想起刮破的裙摆,声音蓦的低了些:“我说,你们觉得,我们偷摸着回去,强抢锁魂翎羽的可能性……”
“你打住。”苏韫玉知道她什么臭德行,就等着这一茬来打断她:“抢什么啊,你现在折回去,当藏在暗边那八个是吃素的?还有,我们这一行并不只是为了锁魂翎羽,地煞的善恶魂也是招魂术不可缺失的一环。”
楚明姣冷静了。
“接着往前走吧。见招拆招,地煞也不能一直没动静。”
凌苏恹恹地耷拉着眼,时不时朝走在楚明姣身侧的柏舟看一看,脑海中不由得回忆起了半个月之前的情景。
“你的意思是,我想去凡界,不能用自己的身份。”宋玢有点拍着屁股从地上爬起来,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那我隐姓埋名去干什么?”
“被天青画选中的三祭司,极偶尔的情况,可用化身前往凡界。”江承函脸色是真不好看,呈现出一种耗尽心力,难以为继的苍白,他低着眼,堪堪垂下一片阴郁的睫毛,清声告知:“不能用自己的身份,也不能用自己的身体。”
得,这都到什么时候了,还死守着规矩呢。
从前的江承函还有点趣味,会偷偷为他们走走小后门,多少有点人情味,相比较下来,现在的他,真是难说话极了。
怎么看,都确实不再是楚明姣会喜欢的样子。
“我同样如此。”江承函紧接着说出了更让宋玢难以相信的话。
宋玢睁大了眼,无声“哈?”了下,带着夸张的口型,确定他没在开玩笑,而是动真格的,一时之间,话到嘴边,竟不知该从哪说起。
“神主,神主殿下,你这是去追道侣,你用别人的身份?”宋玢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语气说这段话才能准确无误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你这是要用别人的身份去阻扰他们相处,还是想让楚明姣爱上……别人的身躯?”
这得多大的心脏才能承受啊。
宋玢瞠目结舌,自愧弗如。
江承函掩藏在宽大袖边的指节绷得青白,才受过天罚的经络每一根都随即充血,主宰身躯般跳动,他阖了下眼,一字未发,只是伸出指节敲了敲桌边,好似在说,这事就这样定下了。
做完这个动作,他起身准备离开。
汀墨早在一边侯着,提心吊胆的,如果不是宋玢一直在,他恨不得直接出声劝江承函回禁区养伤——即便是神灵之体,也经不住这种要命的消耗。
此时,宋玢后脚跟着站起来,朝那道如雪松般孤拔的背影喊了声:“江承函。”
他在朋友圈子里散漫惯了,整日没骨头一样没个正形,很少有这样收敛眉眼,正儿八经出声的时候。
江承函停下脚步,回望着他。
“你也知道,我这人,酒肉朋友多,交心的少,算来算去,也就你们几个。”
可能还是因为那句话,没什么求的,没什么怕的,所以宋玢面对什么人都能说自己想说的话:“世人大多只记眼前不记从前。问问外面守着神主殿的那群人,他们可能都不大记得你和楚明姣从前是什么样子了。”
“但我记得。”
宋玢凝望着几步之外那位情绪比之当年明显冷淡许多的神灵,道:“也正因为记得,所以我今日多说这一句。你这样的言行举止,行事作风,只会与她越走越远。”
肉眼可见的。
那双原本平和若深秋湖面的纯澈眼眸,刹那间如飘雪般冷寂,又像燎起一场熊熊大火,烧到最后只余点星灰烬。
就在宋谓以为这朵高山雪莲又打定主意不说话到底时。
江承函却微微掀了下眼,一字一句道:“但凡我有两全其美的方法,我绝不朝这个方向踏出半步。”
这是第一次,肯定是第一次。
宋谓那样近距离的,能理解又不是很能理解的察觉到,原来神灵也会面临彷徨,犹豫,甚至无能为力的局面。
他当时想,隐藏身份就隐藏身份,就当陪那三个不仗义的家伙玩玩捉迷藏了。
可没成想,一觉醒来,自己暂时接管了宣平侯府人尽皆知,无所作为到人神共愤的小世子的身体。不学无术便不学无术吧,不用处理人间事务,日日装作勤奋好学就行,可叫人颇为气闷的是,修为也跟着没了。
说句毫不夸张的,他现在这种不入流的身手,现在就是放只野山鸡在他面前,能不能逮住还是一回事。
就这种情况,陪楚明姣他们上刀山下火海的。
这不是说笑呢么。
想到这,凌苏又不由看了眼柏舟帝师,想,人与神的胆子还是不一样,江承函现在可也是正宗的凡人身躯。
和他暂时接管别人身躯不一样的是,这世间任何人都无法接受神灵的神魂之力,这具帝师身躯,只有可能是他自己的化身。一旦受损,各种后果都是自己一力承受。
他怎么一点不带怕的。
此时,山中起了很厚的雾,眨眼间就覆盖了整片林子,水汽在空气中流动,帝师伸手拨开拦到眼前的一截树枝,停了停,对楚明姣道:“除了这个,还有个麻烦,需要提前提防。”
楚明姣认真看向他。
她的眼睛很圆,不笑也不冷时显得专注,细看之下,又有种不经然流淌的妩媚。特别是这种时候,雾气很快在她浓密的睫毛上凝出水珠,两汪明亮清澈的眼仁,不带任何攻击性。
这么多年过去,他们确认关系,结契,有过一段无忧无虑的甜蜜生活,而后又经历了日渐疏远,冷战,决裂,时至今日,她站在他面前,回眸顾盼,仍旧像初见时那样。
堆满雪的山巅,娇艳的姑娘提着半人高的剑炸坑,雪花飞溅,那样日复一日的,不免有几蓬雪炸到少年神灵的眼前。
初初引起他注意的,便是她远远看过来的那双眼睛。
单纯到只要你想,就可以挖掘出她心中每一点心思。
柏舟唇角微敛, 少顷,道:“姜家这次放出的条件吸引了许多人——不止符合要求的少年们。”
其他几个骤然一凛。
楚明姣一下就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了。
他们这一小群人受伤的受伤,不然就是清风, 凌苏, 帝师这种在战斗方面起不了作用的人, 好在有个楚明姣表面修为仍在化月境中层, 不然他们连姜家测试那一关都过不了。
进都进不来。
这次姜家为了抹杀地煞,开出的条件可谓吸引了无数人。虽然他们说得明白,只要年轻的,但架不住人的贪念一起, 仍有许多老牌强者起了钻空子的念头,用各种歪门邪道费尽心思改变骨骼, 相貌,想混进来夺取流光箭矢。
光是今晚,这听姜家人讲故事的一路, 楚明姣就见到了几波被识破身份,好言好语送出山门的人。
但万事无绝对。
天外有天, 人外有人,总有那么一两个在易容方面怀有绝技的老江湖能悄无声息混进来。这种人修为往往不差,更有毒辣的眼力和手腕,必要时候,根本不会管任何人的死活。
“确实。”苏韫玉率先开口:“多往这方面注意点吧,我的建议是,我们就不和别的队伍结伙了。”
凌苏头疼地抚了抚鼻脊,有气无力地附和, 话带刺一样:“自己队伍都摸不清底细,还和别人结什么伙, 嫌命长吗。”
苏韫玉不冷不热地瞥了他一眼,没将这出了名的浪荡子当回事。
“不结伙是最妥当的。”柏舟看了看飘到眼前的雾色,蹙眉提醒:“空间通道将人传到了不同的位置,我们在山顶,精怪大多喜欢在这种地段盘踞。往山腰走吧,那里安全些。”
其他人没有异议。
毕竟他们现在对地煞毫无头绪,就算要打架也得摸清楚情况再说。
谁知这一晃荡,就是整整半个月。
期间风平浪静,血腥场面是半点没看见,倒是这山上的野兽,遇见了好几只。时间一长,胆子最小的清风也不怕了,警惕心将到最低,敢独自拎着药篓采药去了。
因为是姜家祖脉,灵气比外面浓郁许多,灵草灵药长得比别处茂密旺盛,一连十几天下来,还真别说,收获颇丰。
这将汀白与清风的兴致提到了极致,每天天不亮就从扎营的地方溜出去,天黑才回,没意外情况每天都见不着人影。
第十六日晚,夜幕降临,月明星稀。
一行人驾轻就熟地清点东西,从这一座山山脚往另一座山的山腰赶。这十几日,他们也没在原地停滞,而是想将五座山脉都走一遍,尽量详细地描成一张地图。
每到一个不对劲的地方,柏舟帝师就会凝望着泛黄的山丘深思,不出半个时辰,便能给出答案,比如噬声虫,假象草,还有能让人不断在原地打转的迷幻蝶——也就是姜家弟子描绘的鬼打墙。
楚明姣觉得这个人,好似什么都知道,就像一本会说话的资料书。
十几日的朝夕相处,足够让本就拴在一条线上的人渐渐褪去伪装,露出点原本的性情,期间,苏韫玉和凌苏关系的改善与亲近肉眼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