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谣—— by画七
画七  发于:2023年09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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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曾经他总以为自己会有很长的时间,追逐大道之巅,实现自己的理想与抱负。怎样的理想,怎样的抱负,他们自然会在经历过许多事后有所领悟。
可自从楚南浔出事后,他们这群人的生活,心境,无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特别是“死”过一次的苏韫玉,在别人的身躯中醒来的那一刹,看着楚明姣当时不知道是因为担忧,还是气愤得想哭的眼睛。
他终于找到自己这一生,最应当做什么。
这才觉得自己真正长大了。
填平深潭吧。
那么多无辜的,同他们一样的年轻人不能这样一个接一个束手就擒,不甘又无奈地跳下深潭,他和楚二那样喜欢,依恋的故土,不能成为纵容邪祟肆无忌惮的滋养场。
这种信念一日比一日强烈,在胸膛中发酵,翻江倒海。
可他从未想过要将楚二拉进来。当日叛出山海界,他就开始担忧,每日都止不住的担忧,楚明姣这样绚烂热烈的姑娘,若是走上这条路,极有可能会在失去楚南浔之后,还要与自己的道侣兵刃相见。
这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这种止不住的担忧,在每次看到她笑容,听到她越来越像从前,孩子气般的话语时才会稍稍放松一些。
“哥哥就是想问你,想好回山海界之后怎么面对神主殿了吗?”涉及这些不能与外人说的话题,苏韫玉离楚明姣很近,呼吸交缠,在后面几人眼中,俨然无比暧昧亲密。
好似随意一抬下巴,就能亲到彼此的脸颊。
凌苏急忙忙去看柏舟,他天生长了张春风泠月的脸,不会给人很强的压迫感,刻意遮掩一下,谁也看不透他的神情,而此时,他的眼尾线条与唇角都绷着,眼神冷得彻骨,瞳仁里宛若下了一场寂灭的雪。
很压抑的危险。
即便深知他的秉性,绝不是那种恃强凌弱,肆意以身份压人的人,凌苏心里也不禁产生一种相当荒谬的错觉,他真怕苏韫玉这样下去,再回山海界时,会被神殿直接扣押。
“冷静,理智。”两边都是兄弟,凌苏觉得自己正在踏进一口大染缸,他提着气压低声音:“这一段时间你我看得清清楚楚,这两人根本没别的意思。换句不好听的,他们若对彼此有任何想法,就凭这从小穿一条裤子的交情,怎么也轮不到你啊。”
“我知道。”
柏舟沉寂半晌,清声道:“她向来坦荡。”
喜欢时坦荡,疏远时也坦荡。
从前,他们相知相许,结契成婚,不是没有过闹矛盾的时候,可那时候,胸膛里流淌的,仍旧是甜蜜的滋味。而从楚南浔死后,楚明姣搬离潮澜河开始,他在名为‘情感’的水里淌了又淌,逐渐尝到苦涩到难以自抑的情愫。
人是世间最敢爱敢恨的生灵。
他却不是。
柏舟不想再看楚明姣与苏韫玉并肩而立,四目相对的画面,他竭力克制,想垂下眼睫,可这具身体好像有自己的主张,倔强地不肯低头。多看一眼,一种名为嫉妒的莫名酸涩情绪就悄然顺着呼吸漫涨上来。
有时候,自己都感到讶异,作为无情无欲的神,他的情绪竟明显到这种程度——比凡间不加掩饰的寻常男子更为露骨。
还有三个月,神诞月就来临了。
再一次在心中告诫自己,像是忍耐到了一种限度,弦绷到最紧处,柏舟倏而抬眼,看向凌苏:“东南荒地里的五条灵脉划给宋家,你现在上去,将他们分开。”
东南荒地那一片,都是江承函的私产。
凌苏:“?”
另一边,问到正经问题,楚明姣跟着正色:“怎么面对——不管怎么面对,我与神主殿,早就势如水火了。”
她沉吟着说:“我想的是,招魂术之后,楚南浔短时间内肯定无法恢复到从前的状态,山海界对他,对你而言都太危险。经过这一回,我再回去,肯定会成为神殿的重点观察对象,身边不再适合待人,你们暂时留在凡界吧。”
“你一个人回去?”苏韫玉立马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不行,这太危险了。”
“我有什么危险。”楚明姣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深潭又没选中我。就算我和江承函闹翻,不当神后了,总还是楚家的二少主吧,放心,没人敢惹我的。”
“没人惹你,架不住你想去招惹别人。”苏韫玉头疼起来,全然将她看透:“回去后你会安分守己好好在楚家待着?不会联合其他少主,朋友去解决深潭的事?”
楚明姣不说话。
这是她必须寻求的突破,不解决深潭的问题,楚南浔和苏韫玉即使大难不死活了下来,余生也只能在凡界背井离乡过一辈子。出生在山海界的少年天骄,头上还是会永远悬着一柄利剑,他们经历过的悲剧,仍然会一遍遍在别人身上重演。
每个人都袖手旁观,这个问题永远无法解决。
“我跟你一起回。”苏韫玉耸了下肩:“你哥醒来,也不会让你一个人横冲直撞摸回去的。还有,楚二,我再和你说一次,之后就算和神主殿对峙,这事也轮不着你出面,老实点躲在哥哥们后面。”
“先解决眼前的事吧。”楚明姣含糊将话题拨弄过去:“一堆烂摊子没收拾呢,一个个来,后面的事后面再说。”
说完,就见有人捏着鼻子一脸无语地走过来,见到他们,凌苏僵硬地扯了下嘴角,露出个比苦笑还难看的弧度:“……那什么,我就是来问你们一声。”
他卡住了,脑海中闪过无数种没事找事的借口。
还没等他蹦出字音来,柏舟就拨开榕树上垂下的缠绕藤蔓走了过来,苍绿的叶片顺势覆盖在他的手背上,他看向楚明姣,蹙眉说:“我们后面的队伍出事了,求救的信号打了好几个,和东南那边的状况一样,起了很大的山火。”
地煞终于朝祖脉里的他们出手了。
这是楚明姣的第一想法。
楚明姣当机立断:“去看看。”
出事的队伍离他们并不远,只隔了大概三四里的距离,因为有一座中途隆起的山包做遮掩,又是晚上,队伍一心朝东南赶路,少有人注意到。
他们很快赶了过去。
月色不知何时被流动的云层挡住,雾气开始在深山中弥漫,覆盖在每一道枝干与叶片上,像一双双含着讥笑的眼睛,无声地与他们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
那场不知道如何烧起来的山火吞噬了一切,什么痕迹也看不出,楚明姣绕着火走了几圈,摇头:“不是普通的火,水浇不灭,我预计,等里面的尸、体烧完,它会自己停下来。”
汀白和清风吓得牙关紧咬。
“这火不是普通火的话,烧几个死人再容易不过,我们赶路也用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怎么还不停?”凌苏时刻谨记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半吊子水平,离火远远的,用手捂着口鼻,被那股直钻胸腔的焦味熏得咳嗽。
这也是楚明姣疑惑的,她让其他人站远一点,特别是柏舟,自己上前,围着那团烧到半人高,绵延十几米的火焰转了转,片刻后,眼尖的发现有一处火烧得格外旺。
她停下脚步,定睛看过去,发现外边那层焰花后,蜷缩着一道扭曲的人影,人影外死死罩着一层灵罩,这才没被火焰波及。
但看样子,也撑不了太久。
他肯定知道情况,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楚明姣定了定神,伸手准备将人拽出来,却听身后一道清透嗓音罕见严厉地喝住了她:“别伸进去。”
她回头看柏舟。
“这地方蹊跷,只靠自身灵气恐怕难以阻挡火焰。”他的视线从她青葱似的手指上顿了顿,道:“用神异的灵宝。”
神异的灵宝?
楚明姣想到了圣蝶。
她其实没觉得自己不能扛住这火焰,那些人不可能是这火烧死的,火很显然只是毁尸灭迹的工具,但来自帝师的关心,她还是收下了。
心念一动,圣蝶之力荡开,覆盖在双手上,凝成一层淡蓝色的光膜。在场几双眼睛的注视下,她双手稳稳伸进去,火焰感受到什么一样,陡然暴涨,要将那双手撕碎,却在察觉到圣蝶之力时避之不及地躲开。
臣服与恐惧的意味,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仍旧扑面而来。
她凝神,将人慢慢拖出来。
一边,顶着宋谓壳子的苏韫玉含笑看向帝师,道:“她从小这样,毛手毛脚惯了,不如帝师细心。”
“我们这一路,多亏帝师了。”
柏舟迎风而立,那些诉说着他们少时亲密,如今依旧亲密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往耳朵里钻,他沉默许久,指节向内稍拢,吐出一个不大友好,甚至可以说带着说不清道不明敌意的嗯字来。

就在楚明姣将人彻底拖出来的那一刻, 火炎暴涨,热浪刹那间将她整个人包裹进去,像一个扩张到要炸开的球。这一出来得猝不及防, 她本人却没怎么在意, 眉心正中的圣蝶印记一闪而过, 绵绵不绝的神力成为覆盖在她身体上的一件轻纱, 将她保护得滴水不漏。
宛若沾到了致命毒液,气势汹汹的焰火陡然退却,有生命力一样退后三四步。
好像知道焚毁眼前这两个人的打算落了空,那丛火也不执着于此, 它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小山丘上的这群人,火苗曳动时, 像讥嘲的笑。
楚明姣离它最近,感受也最为直观。那种高傲的邪恶只是个脆脆的表壳,它对圣蝶的恐惧才是真的, 好像在这份神力上吃过无数年的苦头,于是滔天的戾气想过来将她撕碎, 又惊惧于这种力量而迟迟不敢动作。
这种东西,居然已经诞生出神智了吗?
她静静站在夜风中,眼瞳很黑,里头跳动着火炎的虚影,脸庞被火照得嫣红,有种悍然对峙,浑然无惧的气质。
火焰冷静地审视她,在另外一批人循着踪迹找过来的时候, 终于偃旗息鼓,散去身形。
找过来的是绝情剑宗和天极门的队伍, 这两家不知道怎么走到了一起,但队伍内的氛围不大好,好几个人看着灰头土脸,还有个脸色格外苍白,脸颊上挂着一层虚汗,只剩半条胳膊。
楚明姣趁火炎消散的一刹那,突然骤然发力,掂着脚尖飞身而上,手指虚握,往火炎中心横推。那支队伍中一个女孩子见状,急忙惊声提醒:“别靠近它,这火会攻击人!”
话音落下,却见那只纤细手腕往中间一勾,勾出了条吊坠样式的东西。
往那难缠的火炎中来回蹚一次,居然完好无损。
出声提醒的女子讶然张了张嘴,见楚明姣身边站着的队友都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当即知道自己这是大惊小怪了,有些尴尬地抿紧了唇。
楚明姣将勾出来的吊坠往掌心中一捏,确认没什么问题后丢进了自己的灵戒中,回头看向那支几乎是整片祖脉中最强的队伍,问:“你们是从东南边起山火的地方赶来的?”
人总是折服于亲眼所见的实力,天极门为首的那位男子眼神惊异地在楚明姣身上转了几圈后,点头:“是。这火也不是什么山火,就是杀人的火,应该是地煞搞的鬼,我们赶去后用了不少办法想救出火里的人,但没来得及,自己人还因此受了点小伤。”
说完,他笑了下,彬彬有礼作揖:“没想到又见到姑娘了,姑娘好身手。”
楚明姣脚步顿了下,在脑子里搜寻半晌,终于在回忆中找出了有关这人的资料。
天极门孟长宇,那日远上京都的船舫上,他曾站出来与她搭过话,介绍过自己的姓名,邀请她一路同行。
原来是天极门领头的那个。
楚明姣不想和凡界之人打太深的交道,对她而言,眼前这些朝气勃勃的少年人,从年龄上来讲,都是弟弟妹妹般的存在,她对自己的亲弟弟妹妹都没什么耐心呢,更遑论他们。
她眼都没抬,很低地嗯了一声表示基本礼貌之后,就朝一边脸色看上去不大好,不复往日光风霁月,谪仙姿态的帝师招招手,示意他过来看,而后才自顾自弯腰,捡了根树枝戳弄被她从火圈中救出来的人身上的那层白雾光圈。
这人还在昏死中,脸朝着地面,身上衣服被烟和土蹭脏了,黑得辨认不出样式,头发原本被绸带绑着,一通争斗下来,现在绸带散了,发丝乱七八糟地纠结在一起,麻团一样。
透过衣裳那一层薄薄的布料,能看到这具身躯上根根突起的脊骨。
是个骨架小,年龄看上去不大的男孩。
至于保护他的那层光圈,是从他手腕上挂着的玉镯中散发出来的,楚明姣在上面嗅到了很浓烈的鲜血味道,这让她下意识不喜地皱眉。
“祖脉里哪里来的小孩?”苏韫玉过来看了一眼,问。
帝师半蹲下身,手指勾了勾小孩腰上别着的玉佩,说:“是咒符,是上任帝师的手笔,这小孩应当是姜家家主妹妹的孩子。”
“姜似?”凌苏纳闷起来:“不是说为保护这小孩,姜家那些老一辈日夜不眠守护吗?不也是为了他,他们才最终自揭家底丑事,还忍痛将两件顶级灵器推出来让我们解决地煞的事?”
“号称姜家最后的遗珠,怎么在这?”
而且实在不像是有被好好对待的样子。
瘦骨嶙峋,气息奄奄的。
柏舟将人翻过来,他任何时候都显得温柔,动作轻而小心,小孩半倚在他腿上,衣角霎时黑了一片,像落入泥泞的雪。清风这时候自觉走上前,将手里的药瓶子递上去,道:“是补充灵力,柔和经络的药,很温和,没什么副作用,就是见效需要点时间。”
柏舟颔首,捏着小孩的下颌,用巧劲将两颗药丸塞了进去。
在他们做这些事时,绝情剑宗和天极门也在整点队伍,就在隔壁扎了营,看样子,是有和他们合作的意思,当然,主要是想等小孩醒来,了解一下具体情况。
这是当下唯一的线索。
“你们觉得要合作吗?”凌苏脚抵着地面上一个树桩子,瞥了瞥不远处的队伍,耸了耸肩:“绝情剑宗战斗力不错,挨个拎出来都能独当一面,天极门嘛,探勘地脉很有一套,祖脉不都是山林嘛。”
他是觉得和绝情宗没什么必要接触,在能打这方面,祖脉里这么多少年加起来,都比不过楚明姣一个,倒是天极门有可取之处。
“合作干什么。”楚明姣道:“多一个人,到时候就要多分一杯羹出去。人是我们救的,他们要想来套话,就拿别的消息来换。”
这逻辑缜密,算得清清楚楚,生怕吃半点亏的小样子。
苏韫玉不禁摇头低笑两声:“天极门那个领头人,叫孟长宇的,我看他对你,这叫念念不忘吧?”
“这样都能遇上,你们还挺有缘。”
柏舟将小孩平放在巨石之上的动作随之滞了滞。
凌苏在心里捂脸,想,如果不是确信他不知道自己和柏舟的身份,他此时一定会怀疑,苏韫玉就是故意拱火,自己好在一边看戏。
他凑到柏舟身边,低声开解:“男人喜欢楚二,很正常。你别忘了,你自己也有数不清的姑娘爱慕着。”
“吃苏韫玉的醋也就算了,这个什么孟长宇,明显就是一不起眼的角色,楚明姣眼光高到天上去,看不上别人的,你放宽心,行不行?”说着说着,他又道:“要么就算了,别坚守这里那里的规矩了,我们现在表明身份,该说的事情都说个清楚。”
这话才说出来,凌苏就知道自己在异想天开,如果说之前只是猜测,这么一段时间朝夕相处看下来,他几乎可以肯定——江承函被什么东西绊住了手脚。
不然没道理不和他们说清楚其中的情由,就算他和苏韫玉在他心里没什么分量,那楚明姣呢?情绪能被牵动到这种程度,他对楚明姣,和这世间任何一个深爱妻子的男人有什么分别?
果不其然,听了这话,柏舟只是曲起手指,在小孩的手腕上探了探,泠声道:“他快醒了。”
楚明姣凑过来看,发丝垂落,挨他特别近,给人种没法防备的温暖之意:“帝师还会给人诊脉?”
“会一些。”他道:“这是每任帝师都必须学的。”
她歪了下头:“辨百草,勘万物,还会诊脉,卜卦,除了修炼,有什么是帝师不会的?”
话音才落,察觉到自己说了什么,她脸上笑意僵了僵。
曾经的江承函就是这样,他什么都会,什么都懂,明明高高在上,什么都不需要亲自插手,可很多时候,他会彻夜不眠地伏在案前修改典律,应对世家的反抗不满,用温和而不容置喙的手段为平民创造更好的生活环境,也会到最贫困艰苦的地方探看,散下许多钱财。
他没有七情六欲,给人的感觉,却分明在平等地爱着这世间每一个生灵。
这一切,都让少女时的她怦然心动。
她会在跟随他走过山海界诸多郡县时,泄力地靠着他脊背,想了想,又亮着眼睛,带着小女孩般崇拜地问上一句:“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但那也是从前了。
现在的神主殿下,出行时必定伴随着浩荡连绵的仪仗,他整日待在潮澜河深处的神灵禁区,穿着繁复肃正的朝服,坐在九十九层阶梯之上,享受众人俯首唱喏的臣服,巩固他居高至上的地位。
柏舟回头,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两人四目相对,谁也不曾躲闪,他将她眼中的情绪看得一清二楚。
作为这世间最冷情迟钝的存在,他居然在一瞬间看懂了这个眼神。
那样深重的惋惜,失望。
柏舟一颗心直直往下沉,沉到最后,自己都无法形容那种升腾上来的钝痛到底到了什么程度,剥魂抽骨,寸寸断裂的天地审判之力落在他身上,也没有如此让人难以承受过。
她那么容易就能哄好他,也那么轻易,能伤害到他。
明煦如清风的瞳仁中,逐层翻涌起波涛,这波涛越聚声势越浩大,最后平铺成一片深邃寂灭的海,海面平静,惊涛骇浪全都内敛地藏进表层更深处。
“他醒了。”
这时候,那个侥幸被楚明姣生拖硬拽出来的男孩痛苦地“呜”了声,像陡然从痛苦可怕的梦境中醒来,猛的睁开眼睛,浑身的警惕如潮水般回到身上。
他分不清现在的情况,选择立马遁走,踉跄几步后,被苏韫玉拎着后颈拽了回来。
“跑什么,救命之恩,连声谢谢都不说?”他弯着腰,恶趣味地开始逗弄小孩:“家里长辈怎么教你的?”
那小孩翻身坐起来,刺猬一样防备着周围的人。他其实长了张清秀白嫩的小脸,眼睛大,唇总是严肃地抿着,左边耳朵不知道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削去了一块,鲜血结成痂,被自己草草包扎过,但还是显得凄惨。
“你好好说话,别吓着小孩,他这才多大年龄啊。”楚明姣撩了撩耳边的头发,径直走过去,不太熟练地整了下他被苏韫玉揪得歪七扭八的后衣领,认真帮他回忆情形:“你差点被火吞了,刚才,是我救了你。”
小孩不说话,眼神没有丝毫软化,甚至带着自暴自弃的厌恶。
“我不要你和我说谢谢,你回答我几个问题就可以,我们之间就算扯平了。”楚明姣循循善诱:“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进祖脉的?还有,方才那团火出现之前,你和哪些人在一起,发生了什么?”
她说话的时候,柏舟起身,站在她身侧稍后一点的地方。
她腰身很细,穿裙子时显得纤细,不堪一握,穿劲装时却显得瘦削利落,有种拉长弧度力感。两人这样站着,只是一低头,一伸手,他就能像从前无数次一样,将她拥到怀中。
那小孩眼神如刀,如果此时还有力气,恨不得跳起来往他们身上割肉,他眼神飞快变幻,良久,在自发自动围成一个圈将他围起来的众人身上扫着,哑着声音,用一种沙哑稚嫩的冰冷腔调开口。
带着不服输的杀意。
“你们——来这里也是为了神诞月之前的祭祀?”
苏韫玉的目光不由落到楚明姣身上,不论何时何地,闹到什么程度,听到“神”这个字眼,她立刻就会抓住重点。
“神诞月?”楚明姣哄小孩的笑容消失,问:“什么神?”
“还有哪个?”小孩恶劣又轻蔑地扯出个嘴角弧度,直冲冲道:“山海界那个神啊。”
楚明姣一下站直了身体,她一言不发从灵戒里抽出绳索,看着那硬骨头难搞的小孩,道:“我现在改变主意了,光是回答问题还不行,把你知道的所有事告诉我。”
“不然你就别走了。”
看出小孩在拖延时间,等手腕上的手环恢复力量,她催动圣蝶的力量,将那个手环裹住。
手环里上的灵光只勉强抗衡了一息不到,立马熄灭。
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一种不带主观攻击力的力量,能抗衡圣蝶。
凌苏看得眼馋,在柏舟耳边嘀咕:“这是你给楚明姣的?什么东西这么厉害,上面流转的还不是灵力,是和你同源的神力,这种好东西还有吗?看在我给为你鞍前马后做事的份上,给我留一个?”
当事人拒绝得干脆:“没有。”
“就知道这种好事轮不到我。”凌苏接着絮絮叨叨:“神诞月又是什么?”

憋出这么一句话后, 那男孩就紧抿着唇齿,任凭楚明姣怎么威逼利诱,甚至真拿绳子捆住他双手双脚, 也硬气地维持着一声不吭的姿态, 大有一种“你们有本事就弄死我, 反正你们想知道的, 我一个字都不会吐露”的挑衅模样。
根本不像个才捡回半条命的阶下囚。
将手套啪的揭下,甩在一边的石头上,楚明姣吐出一口气,用力摁了下眉心, 对其他几人摇头,言简意赅道:“我刚才试过了, 这小孩神魂被锁了,如果强行破开禁制探取记忆,记忆会瞬间粉碎, 施法人也会受到反噬。”
“怪不得有恃无恐。”苏韫玉看了眼四周,随着山火的熄灭, 他们所在的小山丘重新陷入墨一样浓稠的无边夜色里,他不由皱眉,瞥向小男孩的方向:“软的不行,硬的也不行,那这怎么办?”
楚明姣也不知道。
她瞅着机会,把苏韫玉拽到一边,挥手丢出一个隔音结界,问:“这件事从头到尾, 你有什么头绪?”
“没。你怎么想的?”
楚明姣无意识地用牙齿磨着一小块唇上的肉,定了定神, 怔然道:“刚开始进祖脉,我以为最多就是将地煞引出来,经历几场战斗罢了,但现在觉得这地方真的很不对劲。”
她抬眼去看他:“方才那丛火焰,你也看到了,它好像诞生出了灵智,看着那样凶蛮,横冲直撞,谁也不怕,唯独面对圣蝶时,显得尤为惧怕,而且恶意满满。圣蝶驱动的是神力,我知道寻常力量接触它,也许会本能退缩,可为什么惧怕,为什么对它有那么大的恶意。”
“——除非它曾与拥有圣蝶本源之力的存在接触过。”
除了江承函,还能有谁?
“还有方才那小孩说,神诞月。”她忍不住皱眉:“神诞月是什么?我都不知道的事,为什么凡界的人会知道?他们还要在神诞月前准备一场祭祀。”
举行祭祀的又都是些什么人。
“楚二。”苏韫玉听她说完,冷静道:“还记得我们进祖脉,为的是什么吗?”
他有一把好嗓音,含着笑时显得松散,很能撩人,正色时又音韵清越,此时俯身,凝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提醒:“不管祖脉之中牵扯进了多少势力,他们想干什么,这其实都和我们没关系。我们进祖脉,只是起个引子的作用,将地煞勾出来,外面姜家和四十八仙门不会袖手旁观,他们肯定做好了对付地煞的准备。”
“等地煞善恶魂被抽取,一切尘埃落定,姜家解决了困境,四十八仙门磨砺了弟子,再将锁魂翎羽交给我们,我们来凡界的任务就完成一半了。”
楚明姣抿紧了唇。
这些,她怎么会不明白。
“行了,知道你不爱听人说这些。”他好笑地扯了下唇角:“江承函是神主,神主殿与祭司殿都在他的统辖之下,你当随便来群人,用什么莫名其妙的祭祀,就能伤到他啊?”
“而且我怎么听说,祭祀都是用来给人祈福的。”
站在他的角度看,楚明姣脑袋半低不低的,盯着脚下的石子不知道在想什么,像是和自己较劲生气,脸颊红着,还鼓鼓的,怪可爱的。苏韫玉想像从前那样伸手捏捏,又想起这样做之后经常被她冷落的后果,还是作罢,接着和大小姐讲道理:“就算这事有不对劲,我们插手管了,怎么和神主殿那边说?江承函还会信你吗?到时候好心当作驴肝肺,你不得气死?”
字字句句,好像都已经昭示了某种关系的彻底破裂。
楚明姣被其中某句话刺痛,闷闷不乐地将脚下的石子踢得骨碌碌转,而后眨了下眼,恹恹道:“我根本没有想过能和神主殿那群人好好说话,也不是非要插手多管闲事。”
苏韫玉以为她接下来会说“但一日夫妻白日恩,我这次也利用了他,算是扯平了,遇到这种事,总不能真拍拍袖子走人不管吧”“要是有人真的要伤害他呢”这种话。
事实上,楚明姣就是这么个人,她嘴硬心软到了一定的程度,别说今天涉及到的人是江承函,就算是宋玢,是汀白和春分,她也没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袖手旁观。
然而他并没有等来这句话。
头顶圆月高悬,成为墨夜中唯一的光亮,那如水的色泽好似顺着某种渠道流进了她的眼睛里,所以她倏而抬头,明晃晃的与他对视,形容不出来那种语调,像是矛盾和不开心极了:“但是——”
有点懊恼似的,她顿住了。
等了半晌,苏韫玉没听到接下来的话音,催促地道:“什么?”
她吸了口气,放弃抵抗一样道:“以前,江承函对我真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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