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出发前,借口找清风和汀白,楚明姣拉着苏韫玉拐进一丛竹林里。
“你什么情况啊。”她戳了戳苏韫玉的肩,压低声音道:“之前不是还百般看不起那位小世子?这么快就和他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
苏韫玉出于本能地往身后躲了躲,捂着胳膊嘶嘶抽气,回答道:“他之前表现得太过荒唐,满脑子除了女人就没别的东西,我还纳闷呢,这样的人,怎么和帝师成为旧友的。但这些时日一路同行,你也看见了,这人身上还是有点伎俩在的,至少算卦这块是准的。”
这是实话。
才进来的那几天,凌苏尤为焦躁,姿态高傲得不行,跟谁都欠他多少钱似的,后面可能想通了如今的局面,作为拴在一个绳上的蚂蚱,他开始积极发挥自己的作用。
具体表现就是捣鼓起了两块深色卜骨,起初就是测测山间天气,此时人间本来就处于秋末冬初时,气候多变,一会骤雨一会放晴,一会还起浓雾,根本令人琢磨不透,可凌苏却一算一个准。
这才引起了苏韫玉的注意。
现在两个大男人天天凑在一起,捣鼓着要算除天气以外的别的事,比如地煞这事,什么时候能出现个转机。这兆头,是吉还是凶。
“多的我也不说,你心里还是有个数。”楚明姣抬了抬下颚,露出个尖尖的下巴:“别和凡界之人露底。”
说罢,她转身要离开。
“诶。”苏韫玉颇为无奈地伸手将她扯了回来,谨慎地扫了扫四周,开口:“你别光顾着盘问我啊,你自己呢,怎么回事?这半个月,我可看着呢,你都快和那帝师拜把子了。”
“即便他能为楚南浔招魂,也不至于这样吧?”
他们这是付了高昂的报酬,又不是平白求人办事,哪至于让眼高于顶,半辈子没照顾过人的楚明姣处处迁就,处处体贴。
“你还好意思提。”楚明姣立刻呛他,声音清脆得和某种质感很好的瓷玉碰撞落地似的:“我们对凡界不熟悉,这一圈人,就他一个靠谱的。又宽和,又细心,还什么都知道,这山中再罕见的植物动物,他都能说个三五句出来。问你,你脑袋上的问号顶得比我还大。”
“好了。”
苏韫玉立马举双手投降:“大小姐,我不问了,你回罢。”
另一边,凌苏掀起眼皮看向盯着这两人离开方向的柏舟,啧了下,又摇头,不知不觉往人心上扎刀子:“何必呢,你说这是何必呢。”
其实宋玢挺想问问江承函此时此刻内心感受的。
会心里不舒服,和正常男子般感到嫉妒吗。
他知道吃醋的滋味吗。
但不敢。
说到底,在江承函面前,即便无所畏惧如宋玢,也不敢全然敞开了说话,心底仍旧是怂的。
江承函绝不是那种一味温柔,丝毫没有震慑世人威仪的神灵,说是脾气好,实际是情绪淡,很多事因为不在乎,所以不会动辄拍案而起的动怒,但绝不会有人因此觉得他能被挑衅,不知死活去撞他的枪口。
“还有。”凌苏甩了个隔音结界出来,“等这边楚南浔的事结束,楚明姣和苏韫玉总还是要回到山海界的,那边照样不太平——他们绝对接受不了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事一次又一次发生在山海界年轻人的身上。”
这也是他的心声。
但凡有点血性的,谁愿意看到自己的赖以生存的故土永远处于这种根本不合理的阴霾之下。以命填深潭保安宁的做法,根本不值得歌颂,这就是种有恃无恐的邪恶。
“如果照这趋势发展下去,你和楚二之间,必然还会爆发一场大争吵。”凌苏倚着一杆竹子,意有所指地说。
说完,他不免去观察柏舟的反应。
柏舟的眼睛生得好看,似乎天生清隽,此时往下压,压出两道褶皱,竟显得分外冰冷,有种收敛到极致的克制。
危险感刹那间迸发。
凌苏拍了拍牙关,合上了自己的嘴巴。
上次天青画的事,他算是隐隐约约明白了一点东西,虽然还说不太准,但江承函身上确实有点不对——好似被一种力量牵制住了,并不能随心所欲地做决定。
但不应该啊。
神灵能被什么牵制呢?
他实在想不出能对江承函构成威胁的东西。
天青画里的混沌之力也没那本事啊。
当然,最让人摸不准的是。
——江承函他对深潭,到底是种什么态度啊。
各自进行过一波谈话的几人又聚到一起,有说有笑地往另一座山脉上赶,期间,楚明姣和春分走得近,悄悄在说那款春分新改进的发髻,照大小姐的话来说,就是既有仙气又显得端重,她喜欢得很。
柏舟的视线短滞停留在楚明姣身上。
确实很好看。
楚家二姑娘妍姿艳质,华贵精美的饰品,都只能沦为陪衬,抢不了半点属于她本身的风头。
在上山的路上,他们又遇见一波队伍,两边远远打个照面,接着各走各的道,几乎都有些麻木。你说要是有什么争的,比如地煞已经出现,这么多队伍里可能还会斗一斗,问题是这么十几天,除了下过几场雨,天上连雷都没打一声。
斗个鬼啊。
又过了一段崎岖不平的路,柏舟手腕上贴着的四张加速符如雪花般纷落,掉到叶片腐烂的小路上,还是汀白踩到了一张,定睛看了看,出声诧异地问:“柏舟大人,疾行符都失效了吗?”
闻言,楚明姣停下脚步。
姜家祖脉虽然只有五条,可条条连绵陡峭,壁立万仞,要将每一个角落都摸遍,不是件轻松的事。
这一行人修为不低,这对他们不算为难,可队伍中的柏舟帝师是凡人身躯,走得再快,也只有两条腿,于是这几天,楚明姣从灵戒中翻出了厚厚一沓加速符,贴在他的手腕上,如此一来,勉强可以跟上他们的进程。
疾行符需要提前画好,沁在灵泉中浸泡一个月方见成效,这种东西对修士来说没什么用,制作又费时间又讲究,而今已经少有人携带。这幸亏还是楚明姣灵戒空间够大,杂七杂八的东西都能翻得出来,换了别人,只能面面相觑着束手无策了。
即便如此,这么半个月用下来,疾行符还是越来越少,而今贴在柏舟手中的,已经是最后几张了。
苏韫玉驻足,跟着转身,看向柏舟。
春分反应迅速,掰着几枚灵戒仔细找,半晌,朝几人摇头,面露难色:“姑娘,都找过了,没有遗漏的疾行符。”
“这疾行符找谁画的?”楚明姣已经走到柏舟身边,捏着那几张失效的符纸皱眉,扫了扫符上的字,似乎极其不理解:“符咒上的力量怎么这么不凝实,没走两步路就散了,这制咒的人是个花架子吧?”
汀白一愣,反应过来后道:“姑娘,我们的灵戒里没疾行符,这符纸是宋谓公子拿出来的。”
他们来得匆忙,闯界壁的事楚明姣谁也没说过,根本没来得及准备。
迎着她疑惑的目光,苏韫玉禁不住笑了声,看好戏似的耸耸肩:“大小姐,你别看我,我没本事把符画成这样——这一叠都是几年前宋玢给我的,说是自己亲手制作,充当输牌的赌注。”
凌苏:“?”
他顶着满脑子疑问凑过来,一扫符上的字迹,确实是自己的,再回想方才楚明姣那句“花架子”,那种嫌弃的语气,顿时跟被无缘无故刺了一刀似的憋气。
有得用还挑三拣四的,这两人什么德行?
再说了,深山老林里,那么多陡直的山坡,动不动就走到悬崖峭壁边上,符上的灵力流失快点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这要是别人,制作的灵符还不如他一半管用。
这会若是他本尊在这,肯定冲上去和楚明姣理论,可要命的是,宋玢现在顶着个凌苏的壳子,有心没处使,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当下捏捏拳,愣是忍下来。
楚明姣抱怨这符咒的时候,手指很轻地在柏舟手腕上拂了拂,如柳枝扫面,白雪覆落,很不经意的一个动作,山风一过,她身上那种甜蜜的香味止不住地往他鼻尖凑。
柏舟全当不知道她的试探。
他不动声色收回手,袖边随机掩盖下来,抬眸转而看了看一路蜿蜒的山路,无视凌苏眼里冒起来的熊熊控诉火焰,低声说:“无事,接着往前走吧,我跟得上。”
说是这样说。
可楚明姣不是让这位帝师来受罪的。
这一趟,她算是看明白了,这人用处大着呢。传闻中的博古通今,阅览群书,放在他身上,半点不带夸张,在没有战斗的情况下,他就是整片山脉中的核心力量。
没有符纸的力量随身护着,万一有个滑坡,跌倒骨折,或是失足撞着哪儿,人昏迷过去怎么办。凡人的身躯,他们带的那些劲大的补药都不敢用,到时候才叫真的如无头苍蝇般团团乱转。
找到地煞后还得靠他呢。
“我倒是听说。”凌苏屈指敲了敲身后空心的竹竿,忍不住为自己打抱不平,向这几人好好述说这备受嫌弃的符纸制作流程:“疾行符制作是出了名的难,极为考验制符者的修为与耐性,其中三十二道程序,每一道都不能出差错。主要是,这东西没用,现在都没人会正儿八经地描符,上次无情剑宗的教习制作这符,符描出来后没一刻钟就歇了。”
“相比之下。”
顿了顿,他重重咬字,极为刻意又努力装得不甚在意地补充:“我看这符,起作用的时间不是挺长的嘛。”
这样子有点蠢,没眼看。
苏韫玉挪开了视线。
他这么一打岔,楚明姣像是蓦的想起什么,她眼神闪烁了下,半晌,转了转手指上的灵戒:“等等。”
她私库里的东西大部分是春分与汀白管理着,自己戴着的灵戒反而很少拿出来,可以想象,里面都是些什么令人垂涎的宝物,至少不会比流光箭矢这类灵物输到哪里去。
而实际上,也不尽然如此。
就比如此时,她翻了片刻,捏出十几张整理好的符纸,那符纸和先前从柏舟袖口掉下来的符纸材质相似,只是上头勾勒的符文不一样,那是种极为流畅清正的字迹,一笔一画间尽是嶙峋风骨。
符纸上充盈着一种远超灵力的磅礴力量,令人转瞬侧目。
只看一眼,苏韫玉就知道,这必然是江承函的手笔。
除了他,不作第二人想。
“贴上这个吧。”楚明姣抽出两张递给柏舟:“会比之前好很多。”
凌苏没想到还会来这么一出,当即撇了下嘴,彻底歇了在疾行符上扳回颜面的心思。
和其他人比比就罢了,哪怕和苏韫玉比,他都不带半点心虚的,但对象如果是潮澜河神主,那算了,他举手投降就是。
他现在好奇的是,到底还有什么事,是江承函不能为楚二小姐做的。
正常情况下,谁会耗费神力,为化月境中层大圆满的本命剑剑修绘制这种华而不实的符纸啊。
她根本都用不上啊。
柏舟接过那两张符纸,面上并无差错地礼貌道了谢,眼底深处的一层浮冰好似在无形间悄然化开了。
三个时辰后,他们在山腰安营扎寨。
汀白和清风捡了很多枯烂的树枝生起了火,火光驱逐了山间未通灵的野兽,也照亮了围着火堆环坐的人的脸颊。
直至这个时候,那两张符纸依旧坚强地贴在柏舟的袖臂上,随着夜风的吹拂发出与衣料摩挲的细碎声音,伴有某种规律节奏。他将这两张符纸取下,细细观看,眼睛敛下时,形状如杏仁般秀美内敛,显得别一般的安谧沉静。
“看出什么了?”楚明姣搬了块干净石头坐在他身侧,歪头凑近看,托腮笑吟吟地问:“是不是与先前符纸都不一样,很不同凡响?”
即便换了个壳子,他内里的性格仍无法坦然自夸,只是略嗯了一声,避重就轻道:“应当是制符者的不同。”
苏韫玉和凌苏一个用树枝拨弄着火堆,一个百无聊赖地又摸出了自己的卜骨,晃得响。
“我起先都不知道灵戒里有符咒。”她边用手捞起过长的裙摆,漫不经心地吐字:“这些是我道侣制成的。”
苏韫玉抬眼,拨弄火堆的动作停了停。
柏舟无声地望向她。
“啧。”苏韫玉干脆将手里的木棍丢至一边, 一副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神情,没眼看似的嘲笑她:“楚二你瞧瞧自己,半个月前怎么愤愤和我骂人的, 信誓旦旦丢的什么狠话。”
“我都不想说你。”
火生得旺, 时不时炸开一蓬火花, 发出“啪嗒”的细微响动, 这样一个初冬山里的深夜,近在咫尺的温暖顺着柴火的燃烧绵延到骨骸深处,叫人不由自主生出懒怠的姿态。
“我怎么了啊。”楚明姣将衣袖微卷,露出半段凝脂似的肌肤, 手腕上挂着的镯子水头很好,沁凉的一截色, 但不知赶路的时候磕着碰着哪儿了,此刻在火光下俨然衬出一道细细的裂纹。
她将镯子取下来,眼也不眨地反驳:“都闹成那样了, 你是圣人,你能憋住不生气, 不放狠话?”
苏韫玉稀罕地看她,须臾,微不可见地挑了下眉。
倒是凌苏,也不盘弄那两块卜骨了,来了兴趣般一连串问:“这一路小二十天,我正好奇着呢,楚姑娘出手阔绰,修为不俗, 不像小家小族出身,又说已有道侣, 方才那两张符纸到现在都不曾失效,想来楚姑娘道侣也非寻常人……怎么来寻锁魂翎羽,是姑娘和苏公子一起?”
可话可真是一针见血。
恍然间,苏韫玉甚至觉得这种欠欠的腔调,好似故意为之,听着很是耳熟。
怎么越琢磨,越像宋玢呢。
“大小姐脾气呗。”苏韫玉这些时日和凌苏表面走得亲近,此时眉梢往下压,无奈地摊手,话语似真似假:“这一路你还没看明白?这人啊,身边根本离不开为她鞍前马后做事的,这不是,和家里那个闹别扭了,拉着个倒霉的就出来了。”
说完,他指了指自己,好像在说:呐,就是我这个倒霉鬼。
这换成任何人,都只会觉得他在开玩笑,唯有宋玢,真情实感的理解他。
继而笑容一滞。
苏韫玉是被抓出来和大小姐同甘苦共患难的,也是身不由己,他倒好,嫌最近事不够多一样,自己不知死活地非要撞进来。
不过转念一想——
现在这局面,乱归乱,好在苏韫玉和楚明姣这两人之间还是老样子,清清白白,怎么看都对彼此没意思。
所以卜骨上的命定姻缘线是什么意思?总不至于他和大长老测出来的都是假象吧?
巧合到这种程度?
他自顾自皱眉,表示不解。
楚明姣并没有深入探究宋玢风起云涌,瞬息万变的内心,站在她的角度想,旁人能有这样的疑问太正常不过了。
是人都有好奇心。
女子细长的眉微往上提,随意一瞥,余光里,坐在身侧的柏舟沉静似水。提到这种人人都有些兴趣的事,他才好似被勾起了好奇心,抬眼淡然看过来,像是同样在等个回答。
“他吧。”她眼里倒衬着跃动的火焰,不知道从哪里开头似的,思忖半晌,才找到一句适合的:“——在我们族中,属于,天生耀眼,从小出名的那种。”
宋玢撇嘴。
真计较起来,江承函的身份,可不止一个“耀眼”“出名”能诠释得了的。
“结契时我们都还年少,以为空有一腔爱意,就能顺理成章战胜所有。”说到这,她像是倏而间意兴阑珊,不太想提了,顿了顿,草草含糊地补充:“但时间长了,两人的立场,观点,行事原则都会产生碰撞,碰撞多了,争执与吵闹自然接踵而来。”
“现在想想。”
“我自幼离经叛道,天生反骨,他却温润而泽,秉节持重到死。”楚明姣摊摊手,学着苏韫玉先前的动作,捡了手边一根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火堆里捣鼓:“当矛盾不可调和,谁也无法说服谁的时候,关系也就随之冷淡了。”
人的一生短暂又漫长,事实上,再炽热的爱都会消磨,再满溢的浓情蜜意都会冷却。
火堆被她没章法的动作捣得连着炸开几蓬火花,烟气也跟着升上来,苏韫玉赶紧给她比了个“停”的手势,认命地捡起了边上被自己丢开的木棍。
看到这一幕,她侧头抿了下唇,抿出个不大明显的笑,给人种毛绒绒的温暖之意:“关系不关系的,等这件事结束,招魂术成功,再看吧。”
“注意点。”苏韫玉没好气地道:“收一收你的笑,看清楚现在是谁,是哪个男人在为你赴汤蹈火,二十天不到,连生火的技巧都学会了。”
他太了解楚明姣了。
她自诩不是善茬,不是好人,她没法心怀天下,事事公正,可实际上,这颗在爱意的包围中成长起来的明珠,能自私,心眼能坏到哪里去呢?
听到她这句多少带点希冀意味的“再看吧”,苏韫玉就知道。
——这十三年来,楚明姣痛苦内耗到剑心濒临破裂,无以为继,却仍旧站在江承函的角度上为他考虑过。
为他考虑过神主的责任与不易。
楚家二姑娘实际是个再单纯不过的性子,有点犟,认死理,内心却分外柔软,当事实摆在眼前,江承函违誓在先,纵容着深潭这种东西越来越过分时,她无法接受。
所以她尖锐的长出刺来,不为保护自己,只是为了刺他。
这好像已经是她能想出来的,最极端的惩罚方式。
当闹过,刺过,利用过之后,楚南浔招魂有了转机,她就小女孩似的,宽慰自己,算了,和一坨不知变通的冰块计较什么。
他们两个又不可能真分开的。
想想,纯稚得有些可爱。
“我哪里笑了?”
楚明姣正襟危坐,唇角那两点极淡的梨涡旋即消散,她若有其事地理了理衣袖,似乎终于觉得在苏韫玉面前这样反复无常的很没脸一样,施施然引开话题:“反正就这么一回事,对了,凌苏的卦算出来了吗?今夜是凶是吉?”
听了她这么一番话,凌苏心里不由嗤的一声,想,都说楚明姣变化大,与往日判若两人,这哪儿变了,不还和从前一模一样呢么。
“还没呢。”他抛开两块卜骨前,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柏舟:“我算算。”
果真,换了个身份的帝师大人也没比神主殿下难哄多少。他自己应该不曾发现,视线落在楚明姣身上时,那双常年笼着厚重积雾,不显露真实情绪的桃花眼里,近乎将自己全然剖白。
一种深重涩然的情愫,随着她每一个字流遍全身,淌过四肢百骸,到最后,连唇齿间都开始发麻。
分不清是针扎般细密的痛楚,还是后知后觉尝出的微末甜蜜。
由始至终,在感情方面,江承函并不是占据主动地位的那个。
那是他最笨拙,也最为迟钝的一面。
说得残忍一点,就是楚明姣在用鲜活灵透的年华,引导不通肉体的神灵通晓情爱滋味。这个过程漫长而折腾,她从来不是个耐心的人,在与他相爱这件事上,大抵是将生平所有的耐性都搭了上去。
一开始,他并不知道如何心疼人,该怎么惹得女子欢心,不懂制造浪漫与惊喜。那些复杂的发髻,长长的辫子,繁杂的衣料香薰,他全不了解,是在后来的岁月中,一日日观察着摸索着学会的。
唯一一些冒头的情绪,大概就是大祭司那副“天定姻缘”的卦象,总会让他出于本能的生出些不受控的焦躁来。
自打察觉到这点。
不那样细心的楚明姣从不避讳谈到他,谈到“道侣”这个身份的存在。
从前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此时夜风一过,火焰蹿起很高,那十几年的隔阂好似被双手安然抚平了,好像——他们就是这样,从来不曾变过。
“帝师呢?”楚明姣去看柏舟,原本是随口一问,哪知四目相对,刹那间便被帝师眼中那片坦然温柔的雪色吸引住,只剩舌尖还下意识抵着齿根,接着将后面的话问出来:“您与上任帝师……彼此了解吗?”
她原本是想从自己这里开个口子,抛砖引玉,接下来好找个由头顺理成章探一探上任帝师的事。帝师在凡人心中凛然神圣,许多事都是绝密,寻常人打听不到,素来深居简出的当任帝师也不会口无遮拦往外说。
贸然发问,显得没分寸不说,还怕招来当事人的反感。
但让年轻人入祖脉的建议是上任帝师给的,他们在这地方被困太久,被动又无措,想理清头绪,柏舟是最好的突破口。
可一片虫喃声中,楚明姣的话音尾调弱下去。
这位帝师,远比神主江承函更有人情味,会说会笑,偶尔还会和他们开玩笑的帝师——此时给她的感觉,太像他了。
如果不是两个时辰前,她借着给他符纸的时机,探过他的脉息,确认过他确实是凡人之躯,此刻她会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蓦的站起来,给他表演个面对面的变脸。
而就在这时候,凌苏看着随手排出来的卦象,神色慢慢变了,他下意识地去拍旁边苏韫玉的手臂,发出重而响亮的几声,连声道:“不对!”
不知是被这一声提醒到了,还是柏舟的情绪掌控力太强,总之,在这句话音落下后,足以叫人溺毙的深沉情愫收放自如地过渡自然,好似前一瞬只是楚明姣在火光中产生的错觉。
她视线游疑地在他脸上转了两圈,想撷取丝毫不对劲的情绪,但最终也没发现什么别的异样。
才心中暗犯嘀咕,循声朝凌苏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两片卜骨上,清晰地显露出两个扭曲的字样来。
楚明姣凑近了些,看出其中一副卦象是“凶”。
自打凌苏展现出自己还有卜卦这一技能后,这之后的十来天,这样的卜骨,他们也看了十多次,全是一头凶一头吉,中和一下便是一切照旧,无事发生。
她转而看向另外一片卜骨,这次字更扭曲复杂,像是被血蘸着描画出来的一样,颜色深郁到极点,带着浓重的不详气息。
“一个凶,另一个是什么?”她察觉到可能会有事发生,掀了掀眼皮,问:“应该不是吉吧?和之前看的都不一样。”
“不是。”凌苏正色,压直了唇:“大凶。”
凶上加凶。
若真应卦,今夜境况,险之又险。
在“大凶”二字出口后, 楚明姣短暂怔了下,而后很快反应过来。她没什么表情地垂下眼,拨弄着灵戒, 有条不紊地从里面取出可能用得到上的东西。
大多都是防护灵器。
她那灵戒里似乎汇聚了天底下所有珍稀宝贝, 从陆地到海洋, 从高空到平原, 无不囊括。这些天走下来一群人已经完全麻木了,除了极偶尔大手笔的时候清风还是会克制不住流露出见鬼的诧异神情,其他时候,大家都表现得见怪不怪。
将东西最后递给凌苏后, 楚明姣把清风这段时间整理出来的几个药瓶子拿出来,率先抛了一个给苏韫玉:“这里面有六种市面流通较广的丹药, 你们应当都认识,具体功效也知道,我就不多介绍了。”
“除了这六颗外, 剩下一颗红的,是加了仓参和夜兰的速效进阶药。待会若是谁落单了, 或是遇到了攸关生死的险境,自行酌情服用。”
她话音才落,凌苏就听错了一样地揉揉耳朵,打了个“停”的手势,语气疑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速效进阶药的药效本来就强劲,稍不注意就会落下各种后遗症,这么多年, 因为服用这种东西精神失常的不止一个两个。仓参和夜兰确实能短时间突破人体极限,但也会过度损耗潜力, 甚至修为。进阶药配仓参夜兰,哪位不世之才想出来的?”
他看向队伍中唯一一个药师。
清风被看得脸都红了,眼睛一个劲往楚明姣那边梭,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楚明姣言简意赅地回答他:“我想的。”
“将就着用用吧凌世子,现在这样,就别挑三拣四的了,地煞能让姜家落魄到现在这种模样,绝对不是善茬,你那大凶之兆若是真的,今夜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保命还是保天赋,你自己选。”
凌苏捏着药瓶子直瞪眼。
这些人中,唯独柏舟得到了楚明姣的特殊照顾。在发完药瓶之后,她转身嘱咐他:“帝师,在捉到地煞之前,不论发生怎样的战斗情况,你都不要插手,紧跟着我就好。”
她仔细盘算过了。
这一群人里,苏韫玉虽然进了宋谓的身体,修为比从前下降了不少,神通绝学也都没了,可毕竟这么多年的苦修,悟性与基础还在,而且苏家的那些好东西,也都在他自己手中捏着,并未被瓜分。
不论如何,即便如今碾落尘埃,不比往昔,只要他还是苏韫玉,不提能发挥多大的作用,自保必然没问题。
汀白和春分是在她身边长期培养的,平时没主见,什么都听她的,但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实力全方面爆发,不再隐藏,自然知道该怎么做,护住一个清风不是难事。
至于凌苏,别的地方没用归没用,卦术还算出色,而且怕死,不会鲁莽行事。
她只要保护柏舟。
即便不能动用本命剑,她身上有圣蝶,还有诸多防护圣器,是最不容易出事的那个。
说完这些,她转而凝望火堆,猖狂的火炎倒映在点漆瞳仁中,里面看似水润一片,实则如灌注了某种特殊生命力一样,越跳越高。
“二十三天了。”深夜的林中开始传出野兽的低嚎,像一种跃跃欲试的进攻号角,楚明姣习以为常地抬眼,将睫毛上凝成水珠的雾气眨掉,语气说不上凝重紧张,甚至带着点满腹心事得以被戳破的放松:“它也该有所行动了。”
她从来就不是个耐心很足的人,没有静等大鱼上钩的气定神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