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晓云握着她的手,语气有些激动地道:“薇薇,我是你姑姑啊,你一点都不记得我了吗?你小时候,最喜欢姑姑了啊!”又慌不迭地从包里拿出来一枚珍珠胸针,“你记得这个吗?当时姑姑刚买回来,你说喜欢,姑姑就送给你了。那次姑姑出门,你说姑姑衣服穿得素,把这个借给姑姑戴下。”
谢微兰望着那枚胸针,从久远的记忆里,扒拉出一点高门大宅的影子,淡淡地道:“可是你从此没再回来。”
卢晓云愕然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冷冷的,眼泪顿时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我……我去给你爸收尸了啊,我再回来的时候,局势就乱了,一家子人都四散了,你妈妈和你也不见了,薇薇我去找过你的,我去找过你的,我要是知道张伽语做出这种事来,我当年就是拼着命不要,也不会离开大陆的……”
这倒是谢微兰不知道的,她从生母那里听来的是,父亲带着一家人去台岛了,单独撇下了她们母女二人。
这一天,谢微兰才知道,姑姑后来去她外婆家找过她和她生母,但是她生母告诉姑姑,自己得了急病,已经没了。
姑姑后来只身去了台岛,又碾转到了欧洲,经过努力,在那边拿到了一份教职。最近得知大陆这边放宽了政策,想着自己年事已高,趁自己还能动的时候,回来给家人扫个墓,意外得知她还活着的消息。
她听姑姑说完以后,有些奇怪地问道:“是谁告诉你,我还活着?”她想总不可能是张家的人,他们当年都没说,难道现在良心发现了吗?
她当年给她生母的教训可不小,搅和得唐家完全容不下这个人,她想,张伽语大概是恨毒了她的,怎么会告诉姑姑她还活着?
卢晓云边擦眼泪边道:“是一户姓贺的人家,说他家过世的老婶子,曾经说过你还活着,在申城工作。我就给了张家人一笔钱,要到了你母亲张伽语的地址,她说你改名叫谢微兰了。现在大陆这边对华侨回国寻亲还比较愿意帮忙,我就找到了你现在的地址。”
卢晓云说到这里,望着谢微兰道:“怀薇,你跟我走吧?卢家现在就只有我们俩个,我在欧洲还有一些薄产,我百年之后,这些都留给你。”
谢微兰有些恍神,好半晌她才听到自己的声音,“我考虑一下。”她从没有想过,离开这个地方,但是当姑姑一提出来的时候,她竟然立刻就生了离开的心思。
但是,她生性谨慎,觉得还是要再考虑一下。
卢晓云也没有逼她,和她说了些在申城见到她生母的情形,“她老了很多,我报了姓名,她才认出我来,我问你的消息,她说你过得很好,比跟着她要好很多……”
谢微兰听到这里,有些沉不住气地打断道:“好的,卢女士,我再想想,今天我这边还有工作,不便再招待你。”
“哎,好,好!”卢晓云望着她,眼带祈求地道:“薇薇,你好好考虑一下,我是你亲姑姑,我不会害你的。”
“好,我会慎重考虑。”
这是她和卢晓云的第一次见面。当卢晓云第二次来找她的时候,她就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和卢晓云一起去欧洲。
她回了一趟申城,想去探视一下干妈,但是干妈不愿意和她见面。她也知道,干妈是不想耽误她的前程,干妈不知道,她早就不在体制内工作了,影响不到她。
站在监狱门口的时候,她隐隐想着,大概她这前半生体会到的一点母爱,就是从林岫云身上,干妈不仅帮她摆脱了藏季海的阴影,还手把手地教她如何写文章,如何分析时政,如何在体制内行走。
而干妈所求的,是希望能手把手地教出一个优秀的政界新星,一个不像她儿子那样,迟早要吃枪子的后辈。
谢微兰离开申城之前,去见了干妈的独子姚亚文。曾经干妈一直以为会挨枪子的儿子,并没有挨枪子,而是在废品站上班。谢微兰过去的时候,他正在用干抹布擦一块陶片,看到她来,还有些意外。
搬了张四脚算齐全的椅子让她坐,谢微兰直接道明了来意,“我姑姑回国来找我,我预备和她一起去欧洲,这是我身上一半的积蓄,”说着,递了一个信封给他,“我可能以后也不会回来了,这是孝敬姆妈的,她要是出不来,给你也是一样的,她以前最担心你。”
姚亚文瞥了一眼,他最近确实缺钱,伸手接了过来,“算我借你的,你给我留个地址,我以后手头宽裕,就还你。”
谢微兰笑笑,并未将他的话当真,但还是留了一个地址。实际说起来,姚家人才是她的亲人。
她和姚亚文向来没什么交集,这人在六十年代就爱投机倒把,父母想把他往仕途上推,而他自己一门心思想做生意。这也是干妈断定他迟早吃枪子的原因,可是正因为他的执拗,使得他在父母出事以后,能够全身而退。
虽然目前在这废品站的小院里苟且地活着,但是谢微兰知道,随着改革开放的浪潮,新的时代到来了。提醒他道:“你要是在这边待腻了,去南方看看吧,那边挺不错的。”
姚亚文有些奇怪地看了她眼,“好,我有机会去看看。”
俩人稍微聊了两句后,谢微兰就提出了告辞,但是姚亚文喊住了她,“确定了吗?真的是你姑姑?别给别有用心的人骗了。”
谢微兰闻言,不由莞尔,“确定的,我成孤儿的时候,已经有记忆了。”
姚亚文点点头,“多保重。”
谢微兰没有再回,推门走出了废品站,微微叹了口气,大概干妈怎么都想不到,自己的儿子最后会在这个城市里收垃圾和废品。
出了废品站门口,她不知道,自己还该去和谁道别?
一个人去了申城第一百货公司,现在的第一百货,商品比六十年代要丰富很多,她挑了两块布料,预备送给姑姑。结账的时候,忽然有人喊住了她,“谢同志?是谢同志吧?”
谢微兰转头看了过去,是一对老夫妻俩,看到她像是颇有些激动的样子,但是自己却想不起来,这俩人是谁?
老头道:“谢同志,我是申城卫生局的刘武啊,当年是你把我和苏瑞庆.孙千翼一起调到了街道办去,哎呀,当年可多亏了你心好,不然我这老头子,可没命活到这把年纪。我前两年还去芦海区那边问你的消息,那边都说不知道,没想到,今个竟教我碰到了。”
老人家说了很多,谢微兰模模糊糊地想了起来,这人是沈爱立小姨父的同事,当年苏瑞庆离开申城的时候,托她帮忙照看一下他的俩个同事,她想着,不过是顺手的事,就叮嘱下面的人,每次批判的时候,不要闹得过火,更不要上升到肢体矛盾。
此时对上刘武夫妻俩,谢微兰略有些疏离地道:“您过誉了,我也没有做什么,您不必放在心上。”
刘武的夫人却是拉着她的胳膊道:“谢同志,别的不说,一餐饭得让我们请的,多亏了你啊,不然我家老头子还不知道遭多少罪。”
等谢微兰坐在刘武家的餐桌跟前的时候,她都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被这老夫妻俩说动的?
午餐是四菜一汤,刘武的夫人陈婶子还拿出来一瓶自酿的黄酒,和她道:“这酒度数不高,就是喝个意思而已。谢同志,您要是喝不惯,我给您拿一瓶汽水?”
谢微兰倒无所谓,“婶子,这个就可以了。”
一顿饭,老夫妻俩说的多,谢微兰不过是偶尔附和两句,她听他们说,1976年的时候,苏瑞庆就重新回到了卫生局,由主任一步步做到了卫生局局长,当初欺负人的蒋春生早早就被革职了。
说起他们局里,现在做的一些公共医疗类的项目,很多都是由苏瑞庆牵头搞起来的,刘武感叹道:“苏局长还算年轻,耽搁的几年,当是去基层锻炼了。就是我们,上了年纪,再过两年就得退休了。”
陈婶子拍着老伴的手道:“哎呀,退休也挺好,以前你想歇,可都歇不了,老头子,现在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刘武叹道:“是啊,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自顾自地接连喝了两杯酒。
陈婶子微微叹了口气,和谢微兰道:“谢同志,你刚说马上要去欧洲是不是?我给你个地址,你到了那边,要是遇到什么问题,就去这个地方找人。”
陈婶子戴着老花镜,从抽屉里摸索出一个小本子来,翻到其中的一页,把上面的地址又重新抄了一遍,才递给谢微兰,“是我娘家侄子的地址,他在那边生活了好多年,最近来信说,想接我们去国外看看。我是懒得去了,一把老骨头了,就想赖在家里,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狗窝舒服。”
谢微兰接了过来,向老人家道谢。
陈婶子见她收下,高兴得不得了,“不用谢,不用谢,能不能帮得了你,还两说呢!”又和她道:“这侄子,和我感情好,你说是我的朋友,他肯定给你帮忙。”想想,又起身写了一封亲笔信,一并交给了谢微兰。
此时的谢微兰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想着人家一番盛情,没必要拂了人家的好意。完全没有想到,当有一天她真的在欧洲遇到问题的时候,会是这一天的一个小插曲,帮了她大忙。
从刘家出来的时候,是下午三点钟,她按照和姑姑约好的时间,坐上了去京市的火车。
在那里,她要去见她出国前,唯一想见的人。
在京市,谢微兰见到了沈爱立,将姑姑给自己的那枚胸针,送给了沈爱立的女儿。她一直觉得,冥冥之中,她和沈爱立有着很深的羁绊,如果自己当年没有走错路,也许她会像沈爱立一样,走在一条光明的大道上。
在合适的年纪,和一个年纪相仿的男同志结婚,然后生下一个可爱的孩子,有一份终身为之奋斗的事业。
但是人生是没有如果的,她迈出去的每一步,都没有重来的可能。
7月11号,她跟着姑姑来到了法国,开始学习法文和欧洲的生活习惯,常常两三个星期都不出门,把自己关在家里,跟着她的法语老师闷头苦学。
姑姑担心她的健康,她却觉得很好,在她的成长路上,她从来没有这样心无旁贷地学习的机会。
等会一些基础的日常交流以后,她开始走在法国的街头上,观看这边的华人是如何谋生的。纵使姑姑说会给她留一笔不菲的遗产,但是她这个人,自幼缺乏安全感,从来不敢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的手里。
她要自己在这边扎根。
两个月以后,她进了一家中餐馆当服务员,后来又做了切菜员.西点师。
很快,她用自己的所有积蓄,和姑姑的资助,在法国开了一家自己的中餐厅。
她和姑姑一起平静地生活了五年,1984年,姑姑罹患癌症去世,她在处理姑姑遗物时,忽然来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女人,说她是姑姑收养的女儿,并未曾解除收养合同,想将她从姑姑的房子里赶出去。
在焦头烂额之中,她想到了陈婶子曾经抄给她的一个地址,经过一天的翻找,终于在一本书中找到了那个写着地址的纸片,和陈婶子的亲笔信,叩开了一个华国人的门。
陈婶子的侄子叫陈朗,年纪比她还小四五岁,为人却很是稳重.热情,得知她的来意后,帮她找了当地最好的律师,解决了这一场闹剧。他们俩,也由陌生人,渐渐成为朋友,后来在这异国他乡,成为了伴侣。
这是她第一次体验一段自由.纯粹.毫无功利性的感情,她不知道自己能和陈朗相处多久,但光是“无功利性”“光明正大”几个字,就让她感受到了从不曾体验过的快乐。
1986年,她从报纸上得知,华国的沈女士将带领她们的FA201系列的梳棉机,来法国参加展览。她一下子就猜到这位“沈女士”是沈爱立,那天她告诉男友,自己需要去巴黎会见一位老友,然后独自驱车前往法国的首都巴黎。
她戴着墨镜,出现在了那次展览会上,也看到了沈爱立用英语在和欧洲人交流,她并没有上前打扰,而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
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橱窗,洒在沈爱立的身上,衬得她整个人都像熠熠生辉一样,彼时的沈爱立已经靠自己的努力,代表华国,站在国际纺织领域的前沿。
谢微兰忽有些释怀地想,她也靠自己的努力,在这片土地上获得了自由和自在的生活。某种程度上,她们最后都实现了自己的目标。
驱车回去的路上,当晚风舒舒缓缓地吹过面颊的时候,她想,也许过几年,她也会回国去看看。当昔日的梦魇不复存在,故地重游似乎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第328章 .番外二谢芷兰篇
1978年9月1日,谢芷兰正在家里收拾行李,她考进了京市理工大学材料专业的研究生,准备搬到宿舍去住。对于即将到来的校园生活,她还有些期待。
何姐拿了一床新的被单被套过来,“我前两天去东风市场给你挑的,都过水了,你过去直接换上就行,这个天带一床小棉被就好,等天冷了,你再回来拿一床。”
谢芷兰接了过来,样式是浅红和白色相间的格子,摸着还挺舒服,像是纯棉的,“谢谢何姨。”
何姐笑笑:“我刚炖了冬瓜排骨汤,吃了午饭再去吧?咱们离得近,用不着去那么早。”
谢芷兰笑道:“还是早点去吧,和同学们熟悉一下也好!”
何姐点头,“你说的对,要一起生活三年呢,芷兰,你要是在学校里住得不习惯,就回来住。学校里的伙食,也不知道怎么样,要是不合口味,你就和我说,我给你送饭去。”
谢芷兰有些好笑地道:“何姨,不用,我没那么娇气。”
何姐刚想说她以前多挑啊,想想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芷兰在西北生活的几年,也是什么累活都做的。微微叹了一口气,摸着她的胳膊道:“咱们现在都在京市里,你没必要苦了自己。”
“我知道的,何姨,上学可不算苦。”谢芷兰觉得,能够重新到学校里上课,就像是一场美梦一样。
俩人提着行李箱,从卧室里出来,就看到谢镜清正在看报纸,谢芷兰随口问道:“爸,有什么新闻吗?”
谢镜清指给她看道:“华越形势比较紧张,那边大规模驱赶华侨,我担心这么下去,你森哥那边,又得出任务了。他这些年来,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不少。”他出事之前,林森经常和他大小腔,指着他鼻子骂都有过。
但是他一旦落难,也是这个侄子,担负起了他和芷兰的生活,前几年,如果没有林森在中间回缓,他能不能顺利活到十年以后都难说。
更别说,他的小女儿平平安安地度过了那一段至暗的时期。
人都是将心比心的,虽然以前谢镜清也很关心这个子侄,但是现在更是将他的事,事事放在心上。
谢芷兰把报纸接过来看了一下,也有些担忧。还是何姐道:“这事啊,咱们担心也没有用,森哥儿是国家的兵,看国家怎么安排吧!”
又和谢镜清道:“今天芷兰去学校报道呢,我们一起去送一送?”
谢镜清立即站了起来,“是该去送一送!”
谢芷兰拉住了俩人道:“不用,我都三十五的人了,还要父母送着去上学吗?叫同学看到都怪不好意思的。”
谢镜清笑道:“一起去吧,今年是国家恢复招收研究生的第一年,我也想看一下现在学生的生活状况。”
路上谢镜清和女儿道:“你这几年全脱产学习,要是钱上面有不趁手的时候,要和爸爸说,”顿了一下又道:“你陪爸爸吃了很多苦,爸爸希望你后面的人生能够平顺一点。”
谢芷兰给他说得眼眸微湿,在爸爸下放之前,她和爸爸少有这样说心里话的时候,大部分的时间里他都是忙着工作,小部分的时间里,他在她的生活里扮演的也是严父的角色。
“爸,你放心,我知道的。”
一个小时后,三个人就到了京市理工大学。
领了入学材料,就由师姐带着去了宿舍。宿舍是四人一间,谢芷兰到的时候,宿舍里已经有两位同学在,年龄都不小,1966年之前上大学的人,今年怎么都有32岁了,谢芷兰这年纪,在同学们中间尚不算大。
两位同学一个叫李若,一个叫王素秋,都已经有孩子了。得知谢芷兰还未婚,李若笑道:“那你可比我们好,没有家小的拖累。”
旁边不知是她婆婆,还是母亲,微微皱眉道:“这个年纪还不结婚,家里人急坏了吧?姑娘,我家还有一个侄子刚刚没了媳妇儿,我给你们介绍介绍?”
谢芷兰微微笑着,没有说话,倒是何姐听了这话,立即就有些不高兴地道:“这事就不劳大姐你操心了,我们家的女儿,我们自己都不着急,外人急什么?她爸也不愁没有子孙养老送终的,她结不结婚,我们家还真没当回事儿。”
先前开腔的婶子,立即面红耳赤,望着何姐,喃喃道:“你家这也,这也……”半天没有找出合适的词来。
李若有些不好意思地朝何姐道:“阿姨,对不住,我婆婆就是老式的想法,没有恶意,您别往心里去。”
何姐可不惯着她,“没有恶意,开口就给人家没结婚的姑娘,说一个鳏夫,怎么好意思的?”
李若婆婆见这人这样强势,气势上不觉就落了下风,轻声道:“大姐,你真别介意,我看这姑娘长得好,又有学问,就想给我侄儿介绍介绍,真没别的意思。”
何姐没接她的话,而是问道:“你侄儿什么条件,什么程度的文化水平?多大年纪?”
那人忙高兴地道:“高中毕业,在我们那的水利局里当工人,单位待遇可好了,今年36岁,有个孩子,但是我嫂子给带,以后不会影响小俩口生活。”
何姐点点头,“我老家也有个侄女儿,守寡带着两个小的,小的以后也可以跟着爷爷奶奶过日子,今年38岁,样貌好得很呢,我看你家这侄儿就不错,不如你介绍介绍?”
李若婆婆一时哑口,半晌才道:“这……这不好吧,这各自都带着娃,日子怎么能过到一块去呢?”
见何姐脸色不好,又忙描补道:“这媒,我还真不好做,不然我嫂子得骂我缺心眼子。”
何姐好笑道:“我看你心眼子可一点也不少,逮到一个未婚的女研究生,就想给自己侄儿介绍,你也不看你侄儿够不够得上。”何姐对上这人一脸的算计,心里就有些来气,不说她家芷兰的家庭,就是芷兰本身,也是多好多优秀的姑娘啊,不就没结婚吗,随便什么人张口就来埋汰人。
两方闹到这程度,李若只好和谢芷兰道:“谢同学,真是对不住,还请你劝劝。”
芷兰“哦”了一声,转身和何姐道:“妈,别吵了,人家说归说,左右和我没什么关系。”何姨这时候在吵架,谢芷兰不想在外人跟前,堕了何姨的气势,就喊了一声“妈”。
这声“妈”,倒把何姐喊懵了,怔怔地看着芷兰,又转头看谢镜清,见他微微笑着望着她,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没听错。
临走的时候,何姐叮嘱谢芷兰道:“伙食要是不好,就和我说,我有的是时间,可以给你送饭,要是住不惯,咱们就回家住。”她第一天就和芷兰室友的婆婆吵架,怕人家以后给芷兰穿小鞋。
但是何姐却是一点都不后悔的,再来一次,她还是会给李若的婆婆没脸。
谢芷兰微微笑道:“知道了,您和爸不用担心,要是住不惯,我就回家去。”
谢镜清也和女儿道:“刚才的话,你不要放心上,我们尊重你的想法,你按照你的意愿来生活就好。”谢镜清自认自己在婚姻上,没有给女儿做出好榜样,对于女儿的选择,也没有置喙的余地。
谢芷兰轻轻点头,这还是父亲第一次和她说,他的态度。她三十五未嫁,确实是一件很招眼的事,但是她这辈子确实没有成家的想法。
就是想不到,她都逃到学校里来,还能遇到这种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
从芷兰的宿舍楼出来,何姐就忍不住哭了。
谢镜清拍了拍她的背,“何姐,这些年辛苦你了。”
“镜清,你怎么说这话,老太太和老首长都对我有恩,再说,谁进城当个保姆,还捞了个研究生当女儿?是我的福气。”又有些担忧地道:“我今天就这么和人家吵架,会不会让芷兰难做啊?”
谢镜清摇摇头,宽慰她道:“芷兰的性格,要是不想让你说,当时就开口了。没事,就是个学习的地方,她要是实在住不惯,回家住也行。我们回去吧?”
“哎,好!”
此时,三楼的研究生宿舍楼里,谢芷兰已经利落地整理好了床铺,把带来的几件衣服也都放在了柜子里,背着绿色帆布包,就准备去图书馆。
李若望着她的背影,和另一位女同学道:“谢同学好像不是很喜欢和人来往。”
王素秋笑道:“可能是刚来,大家还不熟悉。”她是能理解谢芷兰的,她们这些人都耽误了好几年,现在侥幸考上了十年以后的第一届研究生,自然该是争分夺秒地学习。
1979年年末,即将要放寒假,谢芷兰每天早出晚归,宅在实验室或者图书馆里做实验.查资料写论文。
12月31日的晚上,她刚回宿舍,管理员就递给她一封信,“谢同学,今天你妈妈来找你,等了你好一会儿,没找到你人,就留了封信走了。”
谢芷兰还疑惑何姨找她干什么?等看到信封上的字迹,就知道自己想错了,来找她的,确实是她的妈妈。
三两下把信拆开,大概看了一眼,说想接她过去过元旦,明天还会来,让她空出一天时间来。
谢芷兰凝神想了一下,她和妈妈确实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但是对于去妈妈那里,她并不是很乐意,妈妈现在和程攸宁在一块儿住着。
程攸宁当初协助调查工作组,将蒋帆一家送进监狱以后,意外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最后还是将这个孩子生了下来。
在谢芷兰看来,程攸宁是将这个孩子当成了筹码的,日后就算蒋帆出来,也不能拿她怎么样。这样狗咬狗的事,她妈妈却掺和在里头,帮着程攸宁照顾这个孩子。
谢芷兰已经分不清,自己心里是失望,还是绝望。
她进宿舍的时候,大家已经都洗漱好,躺倒被窝里了,王素秋看到她回来,和她道:“芷兰,我傍晚帮你打了热水,你也快洗洗睡吧!”
谢芷兰道了谢,整个宿舍,她就和王素秋关系好些,和另两位室友,一直都有些隔阂。这件事,如果放在她读大学的时候,可能会觉得有些别扭和不自在,但是发生在35岁的谢芷兰身上,已然不会在她的心理上起任何波澜。
她现在就想着,好好享受研究生三年的求学生涯。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宿管阿姨来敲她们宿舍门,说她妈妈在楼下等她。
谢芷兰从被窝里爬起来,发现外面已然白茫茫一片,昨晚下雪了。越发奇怪,妈妈怎么会在这样的天气里,找到学校来?
等到从妈妈口里得知,程攸宁竟然留了一封信就出国去了,谢芷兰已然整个人都是木楞的。跟着母亲,去了她的住处。
住处是母亲后来申请的单位的房子,一室一厅,隔成了两个房间,家里还有一个婶子在帮忙照顾一岁多的小婴孩,看到她们回来,立即抱着孩子上前道:“慧芳,你可算回来了,我还急着去家里做早饭呢!”
都慧芳忙道了谢,把孩子接了过来,一岁多的小孩,已经会喊“奶奶”,看到都慧芳眼泪也停了,脸上挂了笑意,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瞅着谢芷兰。
谢芷兰环顾了下两间房子,都是小孩子的用品,尿片.口水巾.换洗的小衣服,桌子上摆放着两罐奶粉和一个奶瓶,东西样样都算精细,微微皱眉道:“程攸宁走了,这个孩子是扔给你了吗?”
都慧芳叹道:“我倒是想养,就是我也这个年纪了,平时还要上班……”
谢芷兰打断了她,“程家人死绝了吗?还是说,你想让我来养?”说出后半句话的时候,谢芷兰自己都觉得,这个想法,真是有些不可思议。
都慧芳忙道:“芷兰,我没有这个想法,我是喊你来,帮忙想想法子的。”
谢芷兰觉得很很搞笑,她妈竟然能为程攸宁做到这个地步,真是显得她自己这个女儿像是多余的一样,冷酷地摇头道:“我没有什么想法,你想怎么做,是你自己的事,如果钱不够,我身上还有二十块钱。”
不待母亲分说,谢芷兰就把这二十块钱掏了出来,放在桌子上。又接着道:“至于别的方面,恕我无能为力。”
都慧芳见她要走,忙把喊她来的意图,明说了出来,“芷兰,我们是想请你帮忙,但是不是要你的钱,而是想请你设法看看,能不能让你爸养这个孩子?”生怕女儿拒绝,都慧芳把程攸宁的信拿了出来。
谢芷兰大概看了一眼,前面一段都是程攸宁在说自己的苦衷,后面就开始说:“大姨,如果你这边,无法照顾这个孩子,还请你设法让表妹帮忙,让她爸爸收养了这个孩子。我知道这件事有些强人所难,但是谢叔现在恢复了工作,家里经济和人手上都宽松,且我看芷兰也没有结婚的打算,或许谢叔也有意收养一个孩子……”
谢芷兰看得脑仁都有点疼,她这个表姐也太会打算盘了。自己一身烂债摆不平,还想把她一家都牵进去,抢了她妈妈还不行,这是连她爸爸都要抢走?
问母亲道:“她出国干什么去了?”
“和一个归国的华侨结婚去了,我只知道俩人走得近,不知道攸宁这么大的心,竟然把孩子扔下来就走了。你知道的,她爸妈现在日子也不好过,我想着你和你爸……”
谢芷兰冷冷地和母亲道:“妈,你不要忘记了,我爸还断过一条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