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给提督送些热水,有劳公公进去瞧一眼,看看他睡下了么?”
守门的太监低声打发:“呦,我们哪儿敢打搅提督,姑娘回去罢。”
裴肆给阿余使了个眼色。
阿余会意,起身打开门,掀起厚毡帘,温声笑道:“提督还没就寝,姑娘进来吧。”
不多时,雾兰端着冒着热气儿的木盆进来了,盆边搭着条雪白的手巾,她已经换了衣裳,头发还梳成宫人的样式,眼睛红肿得像桃核,一脸的凄楚,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把眼打量上首坐的男人。
“提督。”雾兰蹲身道了个万福,将木盆放在地上,拧了个热腾腾的手巾,小步走上前,“昨晚您送公主入宫,估计又忙乱了许久,奴想着您应当没功夫洗漱,快擦擦,祛一祛身上的寒气。”
裴肆没有接,淡淡问:“你等了一夜?”
“嗯。”雾兰点头,唇抿住,她双手攥住热手巾,鼻头发酸,你身上脸上的酒气未散,那是她给你的,你舍不得擦吧。
雾兰跪下,默默淌泪,哽咽道:“奴对不住您,在公主府冒犯了您。”
裴肆垂眸,他腿边放着个铺了貂皮的食盒,里头蜷缩着只白色小猫。
他俯身,从后颈子抓起小耗子,放在自己腿面,轻轻地摩挲着受惊尖叫的猫儿,微笑道:“你做的没错啊,奴婢是该对主子忠诚。”
雾兰抽泣着:“奴被公主赶出来,可还想继续伺候她,求提督放奴婢回去……”
“纵使我松手,可公主容不下你了呀。”裴肆俯身,他捏起雾兰的下巴,一分分凑近女人,在她耳边轻声呢喃:“你难道不想留在我身边?”
雾兰动都不敢动,她能清楚地闻见他身上淡淡的香气,像冷茶般好闻。
“不说话,我就当你是愿意的。”裴肆一笑,指尖轻划过女人的头发:“这里是我的私宅,没人知道,回头我买两个婢女,专门伺候你。”
“是。”雾兰心砰砰狂跳,他的声音低沉好听,可她有些害怕。
“东西都从公主府搬出来了么?”裴肆又问。
“嗯。”雾兰点头。
十多年也奴,命比草贱,她也没什么东西可搬。
裴肆亲昵地拍了拍雾兰的脸,柔声叮嘱:“你安心住着,短什么知会阿余,让他给你置办。这个宅子你哪儿都能去,但不要进这间书房。”
“好。”雾兰忙点头。
她在大内侍奉了十多年,本能地察觉到股危险的味道,“奴有一事不明,想请教您。”
“说。”裴肆坐端正了,把小耗子放在桌上,从抽屉里拿出只篦子,仔细地给猫梳毛。
雾兰壮着胆子问:“昨晚您在小佛堂和公主说话,为,为什么容许奴婢在旁边听着?”
裴肆手停下,轻轻摩挲着吓得瑟瑟发抖的猫,笑道:“我和她最见不得光的私事你都知道,还有什么可避讳的,你是自己人。”
雾兰隐约觉得脖子发凉,她拼命稳住心神,问:“那奴婢今、今后能回家探望爹娘么?”
裴肆嗯了声。
昏暗的烛光下,男人的脸显得有几分邪气。
裴肆笑道:“我给你父母重新置办了个宅子,三进三出的,很宽敞,他们前儿已经搬进去了。”
雾兰心如同沉到深渊般,这事她不知道。
“那……”雾兰眼前阵阵发黑,“那奴婢能不能回去探望公主?”
“不可以。”裴肆果断地拒绝。
雾兰四肢乏力,三魂六魄没了一半:“奴婢愧对公主,她这打半年前小产后身子一直虚,奴不能侍奉她身侧,可不可以逢初一十五去庙里替她祈福。”
裴肆犹豫了片刻,“可以。外头乱,这个月十五让阿余陪你去一回就行了。”
雾兰瘫坐在地上,去一回就行了……她脑中一片空白,忽然仰头,直勾勾地盯着他:“我一直想知道,你是不是爱上了公主。”
裴肆避开雾兰那双通红的眼,嗤笑:“爱对于咱们这种身不由己的人来说,太可笑了,也根本没什么意义。”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雾兰执着地问:“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费那么大劲儿欺负她?”
“因为我厌恨唐慎钰,满意了吗?”裴肆将篦子狠狠按在桌上,巨大的声音把猫儿惊着了,喵呜叫了声,跳桌子逃了,一溜烟钻进床底。
“我知道了。”雾兰唇角勾起抹报复般的嘲笑,“那提督估计会一辈子厌恨唐慎钰,因为公主她整个人整颗心都是唐……”
“滚!”
裴肆喝止女人的话,冲阿余喝道:“把她弄出去。”
“是。”阿余忙应了。
一天一夜未合眼,裴肆疲惫地靠在椅子上,闭眼小憩。
他听见阿余送雾兰出去,又温言劝了那贱婢几句。不多时,他又听见关门声,阿余走过来,给他腿上盖了块驼绒毯。
“提督,要不去床上眯一眯?”
“不了。”裴肆疲惫道:“眼瞅着天快亮了,且有的忙呢。”
阿余站在主子身后,替他捶肩,“周予安这头怎么办,这人阴险刁钻,奴婢怕他出卖了您,咱们什么时候送他升天?”
“明儿吧。”裴肆舒服地哼了声,:“小侯爷不堪表哥毒打身死,云夫人手握辛密为子报仇。咱们就躲一边看他们自己人火并,唐慎钰这一条绳上系着的蚂蚱可不少……”
忽然,裴肆像想起什么似的,猛地睁眼,左右乱看,四处找寻:“我的小耗子呢?”
“可能钻哪儿去了,奴婢这就去找。”
裴肆伸了个懒腰,“以后估计没什么理由去公主府了,我素来不喜欢这种带毛畜生,养几日,还是给她送回去吧。对了,照咱们暗中查的消息,她的生辰应当是年三十,得给她送份贺礼,但又不能太刻意。”
忽然,他想起今晚从佛堂偷拿的那个废纸团,忙从怀里掏出来,原想观摩一下她的字,模仿模仿笔迹,兴许日后派上大用头。谁知刚打开,映入眼帘的是工整清秀的字体,上头是一句诗: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裴肆心里堵得慌,直接把这张碍眼的东西揉成团,扔进炭盆里烧了,骂了句:“不知羞的淫猫,一刻都离不得男人。”
他今儿使计阻止他们见面,可不能次次都能阻止。
春愿陪宗吉说了半宿的话,次日一块用了早饭后才出宫。
她并未回公主府,叫邵俞安排了辆轻便马车,悄悄去了唐府。
还下着雪,车子吱呀吱呀地摇晃着,忠武祠巷这边多是官邸,街面上人烟稀少,清静得很。
春愿困得眼皮打架,她将汤婆子搁到一边,把那个装了卷宗的黑色包袱放在腿面,指尖轻轻摩挲着。
发生了这么多事,她是真的身心俱疲了,今儿务必要和他商量出个结果。
这时,马车停了,邵俞掀起帘子:“殿下,咱们到了。”
春愿下了马车,映入眼帘的是幢幢错落有致的青瓦高房,唐府西角门就在数丈之外。
门外有个中年男人正在扫雪,是管家福安,他看见了贵人来了,忙掩唇,扭头朝里头重重咳嗽了声,眨眼间,唐慎钰就出来了,立在台阶之下,警惕地左右瞧,招手示意春愿快些过来。
“主子小心脚下。”邵俞一手拿着礼盒,另一手撑伞,笑中含着歉意,“奴婢罪该万死,若奴婢昨晚在,也不至于让您身处如此难堪之地。”
“别多心。”春愿温声安慰,“你侄儿的病情要紧,若是外头的大夫不中用,那就以我的名义给孙太医下帖子,请他去瞧瞧。回头你去衔珠那儿支上一个月的月银,就说是我赏的,缺什么药了,自己去药房拿。”
“呦,奴婢多谢主子大恩。”邵俞顺势作了个揖,嗔道:“今早裴提督派人将小耗子给您送回来了,说什么君子不夺人所好,哼,本就不是他的东西,瞎惦记什么。”
他边说边打量着公主的脸色,叹了口气,埋怨道:“就是雾兰……陈银公公临出京城前,再三托您费心照看他的这位干女儿。您对雾兰也真够宽仁宠爱的了,可这丫头真是个糊涂的,一心惦念着裴提督那块冰疙瘩,当晚就跟人家去了。如今年关近在眼前,府里各位姑姑管事忙得脚不沾地,她倒清闲享福去了,哼,她还有好多事没交割清楚呢。奴婢盘算着,要不咱们再将雾兰要回来?”
春愿淡淡道:“这是她的选择,我能拦一次两次,可不能拦一辈子,以后不要再提她了。”
“是。”邵俞心里已经有一杆秤了,知道雾兰以后再无权可倚、无山可靠,这辈子的路,怕是到头了。
这时,主仆几个走到了后角门。
邵俞满脸堆着笑,忙给唐慎钰见礼,殷勤非常:“大人万福,今儿要来您府上,公主一早就让奴婢给夫人和少爷们预备下礼物……”
“哦,辛苦公公了。”唐慎钰语气不冷不热,直接从邵俞手里拿过礼盒,略点了点头便算见过,侧身让出条道,迎公主入府,顺口嘱咐管家福安,“天气严寒,我在东仙居定了桌切白肉,你带邵总管和这几位侍卫小哥去吃一杯。”
“可……”邵俞小心翼翼道:“公主身边得有个,”
“你们去吧。”春愿打断邵俞的话,“我许久没见唐夫人了,想同她老人家说几句话。”
言罢,春愿随唐慎钰进去了。
意料之中,府里静悄悄的,不许下人随意走动,各处都有积年的老仆把守。
院子里积雪堆得老厚,脚踩在上头,连响儿都听不见。
春愿把眼偷偷睃唐慎钰,他面容冷峻,仍穿着昨夜的那身衣裳,显然许久未眠,眼里有血丝,老半天没言语,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整个人散发着股欲喷发的杀意。
“怎么感觉你和邵俞生分了很多?”春愿见他只是闷头往前走,她问道:“你等了一早上?”
“嗯?”唐慎钰猛地回过神来,他揉了揉睛明穴,声音疲惫:“倒也不是一早上,刚走到门角门,你就来了。”
“用过饭没?”春愿觑向男人手里的礼盒,“我、我给你带了栗子酥。”
唐慎钰苦笑:“多谢你还惦记我。”
两个人谁都不说话了,默默地走在曲折狭窄的游廊上,各怀心事。
穿过一道葫芦形拱门,唐慎钰开口:“褚流绪是忽然来的,似乎被裴肆派来的太监瞧见了,我怕你误会,昨晚着急忙慌的寻你解释。”
春愿鼻头发酸:“一开始我气急了,对你起了疑,甚至猜测你金屋藏娇,和那个女人真有了什么,恨不得立马冲到你府里兴师问罪。可后来一想,你还算是个敢作敢当的人,便不疑了。慢慢冷静下来后,想找你说个事儿,可裴肆忽然说宗吉犯了热症,又阴阳怪气地怪我太自私,这半年只顾着自己的儿女情长,全然忘了手足情。所以,所以昨晚上……”
“我明白的。”唐慎钰眉头的愁散了些,“昨晚对不住啊,我冒冒失失地闯进来,伤了你的脸面。”
春愿不由得排揎了句:“咱们俩做的伤脸面的事数不胜数,还差这一宗?”
唐慎钰一阵恍惚,他不禁望向身侧的女人,她脸上只有三分沈轻霜的影子,更多的是春愿,五官越发精致,眼里有种难言的忧郁,整个人像四月绚烂的桃花,美得藏不住。
只是桃花花期太短,他希望她能像藤萝,常绿常新,有蓬勃顽强的生命力。
唐慎钰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昨儿褚流绪突然出现,原是为了给周予安求情。我同她吵了几句,她动了胎气,早产了。那孩子不足月,弱的跟猫儿似的,就哭了一两声,我姨妈趁夜里没人,把孩子抱走了。”
顿了顿,唐慎钰熟稔的去拉春愿的胳膊,“现下我将褚流绪安置在西小院,那儿僻静没人,我带你去瞅一眼……”
“不用了。”春愿甩开男人的手,发现他神色黯然,她忙补了句,“我意思是,你能料理好这事,我和她无冤无仇的,就不必见了。”
“哎。”唐慎钰尴尬地搓着手,做出个请的动作,“那,那去我院里吧。”
“嗯。”春愿点头,她见唐慎钰愣神儿在原地,活像个木桩子,不禁一笑,转而又严肃起来,咳嗽了声:“我不知道怎么走。”
“好、好,这边。”
唐慎钰忙行到头里引路,自打孩子小产后,阿愿这半年来郁郁寡欢,几乎没笑过,他能感觉到阿愿的细微变化,对他没之前那样怨怼和仇恨了,也不知道最近发生了什么,或者什么人开解了她。
正胡思乱想着,眼前豁然开朗,到了一处院落前。
“这就是我住的地儿。”唐慎钰推开黑漆木门,看见满院子的积雪,不好意思笑道:“你溜边走,仔细把你的棉鞋打湿了,冻脚。”
春愿没听他的,从正中间走。
这院子库宽敞开阔,有练武用的打桩和兵器架子,拢共五间屋,窗户和们全都是铜筋铁骨,也都上了锁,可见主人的谨慎小心。
唐慎钰从怀里摸出串钥匙,笑着解释:“其实家里也不敢放什么辛密,但难免会带回来些卷宗查阅,再加上武器房里有不少厉害的暗器、毒物什么的,恐把人误伤了,于是锁上,除了我谁都不许靠近。”
他将门上的大铁锁打开,单手推开门,像想起什么似的,对春愿笑道:“屋里冷,你先进去坐,我去给你生盆火去。”
还没等春愿答应,这男人就走了。+
春愿摇摇头,进了上房。
意料之中,他的屋子和他这个人一样,有种简单的冷冽,并没有字画古玩之类的摆件,唯一昂贵的,估计也只有墙上悬挂的那几把唐刀。床不大,但长,被子叠的四四方方的,枕头边是两本市面上最时兴的才子佳人话本子。
春愿笑笑,原来不苟言笑的唐大人,竟也看这种闲书。
这时,她发现床尾摞了十几个大小不一的木匣子,既有描金绘彩的檀木妆奁、也有普通常见的硬纸包布盒子。
春愿知道,随便动人家的东西不好,可她实在好奇,究竟是些什么,他宝贝似的藏在床上。
她做贼似的左右看了眼,趁着唐慎钰没回来,便打开最上头的那个巴掌大的盒子,里头是一只镌刻了“长命百岁”的小金锁。
难不成这是送给褚流绪生的孩子的?
春愿打开旁边那个又大又方的盒子,瞧见里头竟是一双极精美的绣花鞋,鞋下面垫了厚厚一层干玫瑰花瓣。
“你在翻什么?”
唐慎钰突如其来的声音,把春愿吓了一跳。
她忙合上盒子,心突突直跳,若无其事地用帕子扫了下床,淡淡道:“我是看你床铺皱了,给你拽一下。”说罢,她又嫌弃地摇头:“你瞧你,怎么把屋子住得这么乱,你家下人都不给你打扫么?”
其实,他的屋子真的很干净整洁。
“我待会儿就让人来扫。”
唐慎钰把炭盆放在地上,蹲下用蒲扇扇了通,让炭燃得更旺些。
谁都不说话,屋里忽然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炭火爆裂开的细微声。
春愿坐在床边,轻咳了声,率先打破沉默,瞥了眼那个绣花鞋盒子,笑着问:“呦,我竟不知唐大人心里又有人了,好漂亮的鞋,镶了一圈珍珠呢。”
唐慎钰笑着看了眼春愿,没言语。
春愿手指绞着帕子,问:“那个小金锁,是给褚姑娘的孩子买的?”
“不是。”唐慎钰否认,用铁筷子通火。
春愿心里一阵难受,又问:“那是……给咱们孩子预备的?”
“也不是。”唐慎钰摇摇头,他沉默了片刻,“是给你的。”
“我的?”春愿有些不解了。
唐慎钰张开手,在炭火上头烤,他生的高大,像座小山,眼里的柔情却像午夜的春水,不急不缓地流淌着爱意,“这月底就是你的生辰,谁都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得给你预备着。忽然一想,你孤苦无依了这么多年,不该只有这么一份生辰礼,于是,我就把你头十七年的礼都补齐了。”
春愿瞬间泪如雨下,就像有只手,把她的心狠揉了下。
“倒把你惹哭了。”唐慎钰眼睛亦红了,却“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你也别多心,我不是要对你死缠烂打,就是觉得对不住你,想给你点补偿。当然啦,你现在贵为公主,什么好的没见过,也未必看得上我的这点薄礼。”
“看得上,我、我很喜欢,喜欢这份贺礼,也喜欢……”春愿哽咽不已,深深看了眼唐慎钰,低下头。
唐慎钰难受得很,手用力搓着脸。
她和她的小姐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但有一点像极了沈轻霜,那就是从不遮掩自己的爱恨。
唐慎钰忽然抬头,红着眼:“阿愿,咱们和好吧。”
春愿猛地站起,不顾一切地朝他奔去。
唐慎钰也站起来了,张开双臂,等着他的姑娘。
就在几步之隔的时候,春愿停住脚步,她杵在原地,失神落泪,苦笑不已:“你说错了。”
唐慎钰不解:“我哪里说错了?”
春愿回头看了眼床上的大小礼盒,直面他:“你说我孤苦无依了这么多年,这不对,我和小姐相依为命了很多年,是她告诉我,我的生辰在大年三十。唐大人,他害死了我唯一的亲人哪,也间接害死了咱们的孩子,多余的话我已经不想说了,今日来就是要问你,周予安肯定是在装疯卖傻,他现在已经入狱整整两日,告诉我,你会怎么做?”
“……”
唐慎钰陷入沉思。
在此之前,他坚持要保周予安一命,可经过这次的变故……事情已经渐渐不受他掌控,人心难测,他必须要做出抉择了!
春愿见唐慎钰一脸的愁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直接将那个黑色包袱摔到男人身上,冷笑数声:“你自己看看吧。”
唐慎钰打开布包,刚看了两页就大惊失色,他一把抓住春愿的小臂,另一手抖着那沓卷宗:“这应该就是昨晚裴肆出现在公主府的缘故吧。”
“对。”春愿瞪着男人:“现在看来,周予安手里不止一条人命官司,唐大人,你是不是还要包庇他?”
唐慎钰现在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包庇周予安,急得眉头都拧成了疙瘩,两手按住春愿的肩膀,俯身问:“你现在原原本本告诉我,昨晚上裴肆见你,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春愿还从未见过唐慎钰的脸阴沉成这样过,她撇过脸,避免与他直视。回想了下,不急不缓地将昨晚的事讲给他,包括裴肆过来给她密报褚流绪身怀六甲出现在唐府、她赌气饮酒,以及裴肆将周予安旧案卷宗送来的事。
“就这些?”唐慎钰紧张地问,“他有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
“没有。”
春愿摇摇头,忽然记起一事,“我瞧他话里话外有些挑拨咱们关系,又撺掇着我私下处置了周予安。哼,都快一年了,我也算忍够了他,就泼了他一脸酒,骂了他一顿,还赏了他一杯和了胭脂的茶,故意问他有没有见过鹤顶红……”
“你威胁他?”唐慎钰惊得声调不由拔高,轻摇着女人,急道:“祖宗,我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见着他躲着走,不要得罪他,这人长了一百八十颗心眼子,又睚眦必报。你一遇见周予安的事,就开始急,急就爱胡乱行事,很容易着了他的道。”
“我怎么着他的道了。”
春愿气道:“我虽是公主,可我知道我并没有执法行刑的权利,所以我拿着卷宗来找你了啊!”她很不舒服,又委屈又气恼,小声埋怨:“我难道不知道他这个人阴险毒辣?其实我根本犯不着得罪他,说到底还不是维护你,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唐慎钰这会儿心乱如麻,松开女人,往后退了几步。
之前隐约嗅到的那股危险气息越来越浓烈。依照阿愿的讲的,裴肆顾念着同朝为官,想先到唐府打声招呼,说陛下心疼公主,命他暗查一下周予安,没想到看到褚流绪大着肚子出现。他怕唐大人做了什么失德的事,便不敢和唐大人打招呼了,直接去公主府禀报。
唐慎钰蹙眉。
裴肆这番说辞举动看似合情合理,可仔细想想又不对劲儿。
驭戎监稽查监控的能力不输给锦衣卫和东厂,暗桩爪牙遍布京城,裴肆难道不知道他当时不在唐府,而是在北镇抚司的牢狱里?要找直接去北镇抚司找,何必蹲守在唐府外头,倒像是故意目击褚流绪进府。
还有,阿愿其实很聪敏细致,隐约发现了裴肆拿出周予安暗杀人的卷宗,似乎在唆使她直接杀了周予安,可真正的目的,大抵是挑拨他和阿愿的关系。届时他和阿愿要么互相怨恨,进而内斗,要么渐行渐远,老死不相往来。不论哪点,都对裴肆有莫大的益处。
唐慎钰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
这都是他的推测,事实是皇帝确实命裴肆暗中协助阿愿,裴肆也的确会尽力办差;
他和裴肆有过节,裴肆若是有机会不挑事,那就不是他了;而周予安也否认和裴肆有接触;褚流绪更是听都没听过裴肆这个人。
唐慎钰捏住拳头,是他多心了?
一旁的春愿见这人眼睛发直,一脸的杀气,时而嘴里念念有词,时而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就好像一个被推上战场的小兵,通身透着股焦虑,还有对未知死亡的猜测与恐惧。
“喂!”春愿过去打了下他的胳膊,“你到底在焦虑什么?”
唐慎钰被突如其来的击打吓了一跳,他手指着自己,“我,我焦虑了?”
“嗯。”春愿点了点头,试探着问:“是因为裴肆么?”
唐慎钰刚准备说,话都到嘴边,又咽了进去。
不行,阿愿已经威胁过裴肆了,而且这次草场蹴鞠之事闹得太难看,若是他将怀疑裴肆的事说给她,她保不齐会出手,打草惊蛇就不好了。
可能原本裴肆这厮没怀疑什么,介时为了自保,顺着杆儿往下深查,那就得不偿失了。
春愿见他不理人,推了把他,担忧地问:“你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
唐慎钰决定还是暂时不对她说。
他抹了把额边的冷汗,把那摞卷宗揣进怀里,看向女人:“你今儿找我的用意,我晓得了,我会给你个交代。算算时间,邵俞他们也快回来了,对了,你以后要提防着点邵……”
“你这是什么意思?在赶我走?”春愿打断男人的话,“怎么,你是想把这份卷宗销毁,保你表弟的命?”
“我几时这么说了!”唐慎钰掏出卷宗,谁知掏急了,撒了一地,他顾不上捡,急道:“你就这么相信裴肆?人家随便给你拿了份卷宗,你知道是真是伪?你总得给我点时间查证一下吧。我说了给你交代,就一定做到,别催了好不好!”
气氛忽然冷了下来,炭盆里的炭火,却烧得热烈。
两个人各怀心事,都不说话。
“对不住啊。”唐慎钰率先道歉,“我最近确实过于焦躁了……”
春愿头也不回地走了。
唐慎钰就这般杵在原地,不说话也不动弹,他沉默了许久,脸色由最开始的焦灼,逐渐变得平静。
铜盆里的炭火熄灭,屋子里渐渐冷了下来。
唐慎钰俯身,将散落满地的卷宗一张张拾起,按顺序整理成一摞,仔细翻阅了一遍,上头有司衙门的印章、证人的画押……确实是真的。
他迅速把东西打包好,大步走出房门。
外头已经不下雪了,天依旧灰白阴沉,肃杀的北风呼啸而过,让人打心底感到冷。
唐慎钰径直朝囚禁褚流绪的小院走去。
这是个荒废依旧的小宅院,原先是藏书楼,几年前一个马夫和二门管事的媳妇偷欢,情到浓时,不当心打翻了油灯,把几千本藏书烧了个干干净净,俩人也葬身火海。后来虽说修缮了房屋,家里的仆人总说晚上能听见鬼哭,谁都不敢靠近。
久而久之,这地儿居然成了“禁地”。
姑妈也觉得晦气,就把这个偏僻小院充当了杂物房。
小院这两日戒备森严,不容易任何人踏入,府里下人敢来此地探头探脑、打听、传播,即刻杖杀,绝不留情。院外把守着他的两个心腹,而屋里的女人,则由姑妈亲自看守。
昨晚雪大,院子里白茫茫的,正中间是一棵枯死的玉兰花树,雪地里有些鸦雀飞过的爪痕。
正前方上房的屋檐下,挂着个红色布条。
唐慎钰推门而入。
屋子充斥着浓郁的产后血气,常年没人居住,纵使烧了两日,也冷的让人后脖颈发寒。姑妈这会子正歪在椅子上打盹儿,她跟前的立几上,放着碗冒着热气儿的汤药。
听见动静,唐夫人猛地惊醒,几乎是脱口而出“怎么了?”,她见是侄儿,顿时松了口气,掌根揉了下发慌的心口,手撑着桌沿儿站起,警惕地朝床那边看了眼,压低声音问:“不是说公主今儿来么?你快忙你的去,好好和殿下说话,别招她生气。这里有我看着……”
唐慎钰打断姑妈的话,下巴朝床努了努,问:“她还好么?”
“一直昏迷着。”
唐夫人一点也不喜欢褚流绪,甚至说厌恨,可昨儿她亲眼瞧见侄儿差点掐死褚流绪,弄得这丫头早产,心里多少有几分愧,故而衣带不解地伺候着。
“赵妈妈刚把药送来,原想着等晾凉了给她喂,竟睡着了。”唐夫人疾步走到侄儿跟前,担忧地问:“你不是个冲动暴躁的人,她从前的那些小把戏你也不在意,可昨儿究竟为了什么对她起了杀心?”
慎钰手按在姑妈肩上,笑道:“这两日辛苦您了,瞧瞧,眼睛都熬红了。”
唐夫人听见侄儿这话,就知道问不出什么了。不过能让钰儿如此失常,要么和公主有关,要么和朝堂的大事有关,多半是前者了。
唐夫人叹了口气,看向半死不活的褚流绪,摇头道:“昨儿我和你姨妈给她接生的,其实都顺当着。我出去端了盆滚水,回来时看见你姨妈再给她换衣裳,没一会儿她就大出血了,当时我起了点疑,但没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