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宗吉身子后仰,打量了番阿姐,连连笑着点头,夸赞漂亮,牵着阿姐的手,大步朝上房走去。
春愿心里揣摩着,宗吉为何要说她和公主有缘,莫不如想给她找个手帕交?
她在宗吉后头进的上房,刚进去,迎面而来一股浓郁的药味,都已经四月了,屋里还放了五六个炭盆,热的要命。
朝前望去,绣床上躺着个女人,在床边坐这个太监衣着的男人,样貌清秀,他手里捧着话本子,正在绘声绘色地念故事,察觉到有人进来了,太监一惊,抬头见是宗吉,立马跪下,然后轻推了推床上的女人:
“公主快醒醒,陛下来看你了。”
宗吉挥手,让太监退下,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坐到床边,眉头深锁,望着昏睡过去的女人,随后拿起矮几上的话本子,翻了几页,手指去触已经凉了的药碗,压低了声音,问那跪着的太监:“公主最近身子怎样了?”
太监躬身回道:“还是老样子,每日十二个时辰,有十个时辰是昏睡着的。”
宗吉眼里透着担心,又问:“那眼睛呢?”
太监声音有些哽咽:“多亏了陈公暗中帮扶,用了新药,眼睛已经能模模糊糊看见了。”
春愿走过去瞧,不禁吃了一大惊,床上的女人都瘦成了皮包骨头,皮肤是那种病气的蜡黄,眼底乌青,嘴唇泛着不正常的黑紫,饶是如此,依旧能看出来她五官很精致,若身子康健,必定是大美人。
这样如花一般的年纪,却病成了这副样子,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却成了政治的牺牲品,少年丧母,父亲又抛弃了她,被郭太后困在上阳别宫整整八年,虽是公主,可孤苦受罪了半生,还不如平民百姓家的闺女,贫苦些,好歹有父母疼爱。
正在此时,床上有了动静,女人虚弱地发出呻.吟声,懦懦地问:“少清,你怎么不讲了?刚才讲到姑娘和公子去了江南,到烟雨楼喝绍兴黄酒……”
宗吉将床帘挽到铜钩子里,凑过去,柔声道:“姎姐姐,是我呀,你还认得我么?”
女人眼神迷离,摇了摇头:“不认得了。”
宗吉眼睛早都红了,忍住没掉泪,笑着问:“你仔细瞧瞧,我是宗吉哪。”
懿荣仍痴痴呆呆的,看了半天,似乎想起什么了,“我好像记得了,你,你是太子弟弟,阿、阿吉。”
“对。”宗吉眼泪夺眶而出,汇聚在鼻尖,啪地掉到了锦被上,哭着笑:“我现在不是太子了,当皇帝了。”
懿荣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胳膊艰难地从被子里伸出来,展开手,原来,手心里是一只木雕的蚂蚱,她想摸一摸宗吉,可又没力气,眼睛疲惫地半睁着,笑道:“他们是给我讲过,宗吉会来看我,我记得小时候,我带着太子弟弟去草丛里抓蚂蚱,关在小金笼子里,后来,我就成了蚂蚱……我想好多年没见了,要送你一只,可是实在没力气去抓,就让少清给你雕了只,你喜不喜欢?”
宗吉再也忍不住,起身跪到床边,双手抓住懿荣的手,还有那只木蚂蚱,他正面趴在床上,失声痛哭:“对不住,姎姐姐,朕替母后给你赔罪,对不住。”
懿荣亦哭了,她什么都没说,八年的囚禁,早都把她的仇恨、不甘和痛苦磨掉了,如今只剩下一把骨头,她眼珠转动,目光落在一旁立着的春愿身上,问:“她,她是谁?”
宗吉手摸了把脸:“她是我同母异父的姐姐,燕桥。”
懿荣怔怔地看着那个女人,看她莹润有光泽的肌肤,看她浓密黑亮的头发,看她用螺子黛描画出来的柳叶眉,看她身上穿得华贵的袄裙,笑道:“她好美啊。”
春愿心里难受得紧,从荷包里掏出盒胭脂,放到床边,屈膝行了个礼,柔声道:“妾身忽然被陛下扯来了,匆忙间,都没准备什么礼物,若是公主不嫌弃的话,就请收下这盒胭脂。”
说着,春愿含笑看向宗吉,“陛下很疼爱他的姐姐的,以后定会好好照顾公主。”
她的意思是,想让懿荣打起精神来,迎接以后会有多姿多彩的日子。
“谢谢。”懿荣摸了摸那盒胭脂,对春愿笑道:“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抹过胭脂了,我,我想抹给他看。”
说着,懿荣看向不远处跪着的太监少清,恰好,少清也在笑着看她,二人虽未说话,可眼里的信任和情义,无法遮掩,他们也没想遮掩。
宗吉起身坐到床边,替懿荣掖了掖被子,低头沉默了良久,急切道:“姎姐姐,要不你同朕回去吧,皇宫里那么多好太医,一定能……”
“便是能治好病,能治的了命么?”
懿荣打断宗吉的话,艰难地抬手,摩挲着宗吉的胳膊,笑道:“你能来看我,我已经很高兴了,那个冰冷无情的地方,我不要去,我也不晓得还有几日活头,所以,我想趁着眼睛还能看见,去看看江南的烟雨小桥,再去看看胡天飞雪,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去看看大漠孤烟……”
宗吉哽咽着问:“真的要走?”
“嗯。”懿荣坚决地点头,看向少清。
少清会意,恭敬地给皇帝磕了个头,起身从柜子里取出套夹袄,完全忽视了这屋里的所有人,默默给懿荣换衣,穿上连帽披风,又替她将头发用金带绑起来。
做好这些事后,少清一把横抱起懿荣,在离开的时候,低头沉声道:“谢陛下成全。”
宗吉叹了口气:“这两年,多亏你照顾公主了。”
“这是奴婢的福气。”少清望着怀里逐渐恢复血色的女人,笑得温柔。
宗吉再三望向懿荣,不舍道:“姎姐姐……”
“我走了,不要送。”懿荣靠在少清怀里,泪从眼角滑落,“下辈子,我再也不要生在皇家了,宗吉,你要保重。少清,咱们走。”
春愿立在屋门口,目送少清抱着懿荣,离开了,消失在了夜色中,她心里十分怅然,虽不晓得少清是谁派去懿荣身边的,宗吉还是郭太后,但这个男人确实成了懿荣生命中最后的救赎和希望。
他们虽未言明,但应该相爱着的吧。
春愿叹了口气,刚转身,就发现宗吉此时坐在床边,望着空荡荡的床发呆,忽然双手使劲儿搓脸,长叹了口气。
她走过去,坐到阿弟身边,现在,她倒是明白了几分,为何宗吉对她这么好,除过她的血,她悲惨不堪的过往,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姐弟,大抵还有几分愧对懿荣的原因在内。
“你放心。”春愿握住宗吉的手,摩挲着他的背,柔声道:“公主将来会很开心的,这是她为自己的选择,你别太内疚。”
宗吉低头,沉默了良久,扭头望向春愿,郑重道:“阿姐,朕现在是皇帝,以后会保护你,不会让你受到半点伤害。”
“好。”春愿笑道:“那我就赖着你,这辈子都不离开你。”
宗吉莞尔笑,他起身,大大的伸了个懒腰,对春愿笑道:“好了阿姐,咱们该回长安了。”
“行。”春愿点了点头,“要不走之前,先用点饭吧。”
“好,公主殿下。”宗吉眼里透着狡黠之色。
“嗯?”春愿一愣。
宗吉勾唇浅笑:“姎姐姐走了,从今日起,你就是懿荣公主赵姎。”
“啊?”春愿惊呼出声,嘴张的都能塞下个鸡蛋。
宗吉手按在女人肩膀上,挑眉一笑:“太后不是不愿意封赏你么,可她却亲口答应懿荣公主回京,这是抵赖不掉的,朕都把谕旨发下去了,那行,朕就给她带回个公主。”
说着,宗吉手指点着下巴,“不行,懿荣好歹也是姎姐姐的封号,而且谐音不吉利,懿荣懿荣,和死人的遗容似的,朕得给你重新换个封号。”
春愿都懵了,这,这算怎么回事啊,也太胡来了吧,郭太后知道后不得气死啊!
宗吉一个人在屋里来回踱步,蹙眉沉思:“阿姐的封号一定要吉利,京都是长安,朕希望阿姐今后平安喜乐,那阿姐的封号就定成长乐公主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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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愿万万没想到,这个公主竟是这样封的。
想想,人的命运好像很奇妙,半年前她还是欢喜楼里的小小婢女,自卑而懦弱,而半年后,她却踏上了金枝,备受帝宠,做了公主,甚至在不久的将来还会成婚。
长乐公主。
盛世长安,平安喜乐。
除过震惊外,自然是欢喜,但更多的是惶恐和不安,因为这份荣耀和恩宠并不属于她,是偷来的,骗来的,她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一切,这些都属于小姐。
如果小姐还活着,该多好。
许是她看上去非常“疲倦”,宗吉有些担心,于是用罢晚饭后,并没有着急上路,在罗海县行馆歇了一夜。
次日天不亮,宗吉就叫她起来了。
由龙虎营的魏将军率领浩浩荡荡五百余精锐卫军,朝京都长安进发。
在傍晚的时候,终于回到了京都。
彼时的京都,春愿倒有些陌生了,就像上元节似的,街市张灯结彩,比平日更热闹繁华十倍,西市燃放着绚丽的烟花,百姓竞相纷纷涌上街头看车驾经过,早都传闻那位赵姎公主有倾城之貌,大家争先恐后地观看马车里的女人,到底是不是真的那么美。
酒楼茶肆里,诗人书生也在竟相写诗唱和,尽管他们并未见过这位公主,但却用秾艳的笔墨书写出她的明艳容姿、波折凄苦的遭遇、深宫里的愁闷,同时,也书写奉承着天家的仁慈宽厚。
这是场奇异而瑰丽的盛宴。
从年初,忽然在朝野街巷就有了同情公主的声音,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大,如野火燎原般上达天庭,直至现在,公主终于回来了。
这仿佛是一场士大夫和文人的胜利,是该狂欢,他们众志成城解救了被困的公主。
春愿并未回王府,而是被宗吉安排着住进了长安专门接待藩王和国外特使的“琅园”,沐浴更衣,稍作休整,将在明日入宫朝拜郭太后。
安顿下没多久,陈银就过来上报宗吉,这两日京中的情况。
郭太后还以为宗吉离宫出走,赌气住在王府里,后头见裴肆久久不回慈宁宫复命,先后派了几波人去王府接皇帝,顺便打探消息,奈何府四周早都被龙虎营的卫军团团把守住,任何人都进不去,当然,也有些“下人”试图偷偷翻墙出去通风报信,结果被逮了个正着,全都被扣押起来,等候陛下来日的发落。
次日天不亮,春愿就被御前侍奉的婢女唤醒了,不同于之前进宫叩拜的华服,这次,她穿的是公主品级的朝服和冠,化了秾丽的妆,足足装扮了一个时辰。
而宗吉不再赌气,回宫上朝去了,朝会过后,他特特点了首辅和十几位重臣出来,去迎接叩拜长乐公主赵姎,其实以前并没有这样的例,说实话,有些逾矩了,可万首辅都没说什么,欣然前往,旁人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前前后后又忙乱了许久,春愿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被夏如利带着往慈宁宫去了。
大抵昨晚夜市太过热闹,午后天边就聚了一团黑云,零星飘起了小雨粒。
春愿坐在软轿里,心砰砰直跳,其实方才夏如利给她偷偷塞了包点心的,她怕弄坏了妆容,没敢吃,谁知太过紧张,竟隔着油纸,将酥都捏成了碎末。
忽然,软轿停了,夏如利在外头掀开帘子,那双大花眼里尽是和善,斜着朝前努了努,恭敬笑道:
“公主,该下轿了,陛下在前头等着您呢。”
春愿还不习惯被人唤作公主,她咽了口唾沫,弯腰下轿子,极目望去,果然瞧见宗吉坐在御辇之上,他穿着龙袍,许是接连两日奔波劳累,眼底稍有些许乌色,但整个人还是处于种兴奋当中。
“皇姐。”宗吉高兴地挥了挥手,推开侍奉他的黄忠全,大步朝春愿这边走来,他扶起跪下行礼的春愿,特特退了两步,上下打量着阿姐,点头笑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阿姐可真好看!”
春愿和邵俞学过这首诗,是李白写给杨贵妃的,赞颂贵妃倾城之貌,她手背触了下发烫的侧脸,担忧道:“要不还是算了吧,我,我有些害怕。”
“怕什么。”宗吉负手而立:“自有朕给你撑腰,进慈宁宫只是个过场,走。”
春愿点了点头,惴惴不安地跟在宗吉身后,朝慈宁宫走去,离得老远,她就看见慈宁宫门口候着的大太监就像见鬼了似的,着急忙慌地往里跑。
这时,天上远远传来闷雷声,就像擂鼓般。
春愿踏入那朱红的高门槛,许是她心里太紧张,总感觉慈宁宫里有种剑拔弩张之感。
果然,院里跪了一溜儿宫人,个个面上带着畏惧之色,显然里头的那位佛爷正在大发雷霆。
春愿只觉得犹如在刀尖上行走般,进到正殿后,她偷摸瞧去。
地上有只摔碎的茶杯,而郭太后仍穿着朝服,坐在太师椅上,一手搁在扶手上,另一手揉着太阳穴,她化着浓妆,完全没了头两日那种表面慈善之色,已经懒得装样子了,眼神阴冷,忽然抬起,朝底下看来。
春愿倒吸了口冷气,一时间忘了该怎么做。
这时身后侍奉着的夏如利走上前来,将厚蒲团放在地上,偷偷给她使了个眼色。
春愿顿时会意,她按照之前宗吉教的,跪下恭恭敬敬地给郭太后行了三跪九叩之礼,深呼吸了口气,朗声道:“儿臣赵姎叩请太后娘娘金安,一别数年,母后依旧风华绝代,如今儿臣得母后眷顾,才能回到长安,愿将来能在母后膝下尽孝。”
说罢这通话,她立马低下头,只觉得臊得慌,脸滚耳热得很。
“哼!”郭太后冷哼了声,将矮几上的茶盏拂了下来,茶汤撒了一地,杯子滴溜溜地滚动,正巧到跪着的春愿跟前,停下。
“滚!”郭太后拍了下桌子:“来人,把这个假冒公主的小娼妇给哀家叉出去,永不许她踏入皇宫!”
宗吉立马横身挡在春愿前头,瞬时间,从外头涌进来二十几个龙虎营卫军和司礼监的内侍,他搀扶起阿姐,淡淡一笑:“母亲何必动怒呢,那日不是您亲口答应,允许赵姎皇姐回京都的么,如今人回来了,已经受过朝官叩拜,宫内外无不在赞颂母亲的宽容仁慈,您这时候又把人逐走,岂非叫人觉得您是个反复无常之人?心胸狭窄之人?”
“放肆!”郭太后站起,扫了圈涌进来的这些卫军,瞪着宗吉:“怎么,你是要逼宫不成?为了这个小娼妇,羞辱养你成人、扶你登基的母亲?”
“儿臣不敢。”
宗吉躬身见礼,挥了挥手,让正殿里的卫军和闲杂太监们退出,他似乎也觉得自己做的有些过分了,倒了杯热茶,双手捧着给郭太后端过去,诚心笑道:“儿子知道让您封燕姐姐为公主,有违祖宗宗法家法,而且儿子也晓得您其实并不想见到赵姎姐姐,那么咱们取个折中的法子,就让燕桥做赵姎公主,既免了燕姑娘被朝野内外非议,也全了您仁慈的美名,更不会叫您看见周淑妃的女儿后眼睛痛,这样几全齐美的法子,您……”
正在此时,郭太后一把拂开宗吉手里的茶,扬手,啪地打了宗吉一耳光,顿时将宗吉打得头侧过去,左脸瞬间红了。
“这种话你都能说出来!”郭太后完全不顾皇帝的面子,食指连连点着宗吉的胸口,怒喝:“怨不得那会儿朝会的时候,哀家要同你说话,你眼睛闪躲,避着哀家,有人跟哀家说,远远瞧见那位长乐公主仿佛有几分像燕姑娘,哀家不信,果然是她!”
郭太后气得眉头拧成了疙瘩:“年前就开始不断有人议论要接懿荣回来,紧接着你就暗中去找那个燕桥,你三天两头跟哀家闹着封赏那小娼妇,屡屡做出离宫出走的任性举动,让哀家以为你非封这个小娼妇做公主不可,哪知你的目的竟是李代桃僵,让她顶替了赵姎!”
宗吉被打了一巴掌,显然憋着火气,紧抿住唇,瞪着郭太后。
“你瞪哀家作甚!”郭太后盛怒未消,“究竟是谁在背后撺掇你的?谁布局的?”郭太后咬牙切齿地狞笑:“真真是厉害哪,假装赌气躲在王府,叫陈银那老家伙巧言应付哀家,你和夏如利偷摸带着小娼妇出城,回来后又带着小娼妇到处显眼,而今把哀家架在火上烤,逼迫哀家接受她,告诉你,绝不可能!”
“不许骂她!”宗吉终于忍不住了,朝郭太后吼,双眼布满血丝,如同一条即将失控的野兽。
郭太后显然没见过这样的儿子,不禁往后退了两步,但母子俩的脾气是一样的,郭太后手指向春愿,怒意更大了:“她难道不是娼妇?啊?她这样糟污的人配踏进皇宫么?”
宗吉往前逼了一步:“朕说了,不许羞辱她!”
春愿眼见势态不对,忙上前去拉宗吉,若是这小子一气之下做出伤害郭太后的举动,那肯定会被扣上不孝暴君的名声,她急得直用拳头打宗吉,“别这样陛下,大娘娘含辛茹苦把你养大,你不许顶撞她,左右这个公主,我本来也不想当。”
郭太后剜了眼春愿,愤怒地盯着宗吉,落泪了,咬牙喝问:“你素来听话孝顺,从不跟我顶嘴,现在行事越发乖张,是不是万潮那个老家伙背后撺掇着你?叫你跟哀家对着干?如今他撺掇着你封这小娼妇当公主,接下来是不是要给她指个驸马?是那个带她回来的唐慎钰?还是他万潮的儿子?吉儿啊,这些人结成党派,眼看着是要把你掌控在……”
“您只说旁人,那您呢!”宗吉用袖子抹了把泪:“您叫我娶的皇后是您亲侄女,封的贵妃是您的外甥女,德妃是你信宠的重臣程尚书的女儿,您呢,您不也是在……”
宗吉愤怒地撇过头,没说下去。
郭太后恨得跺了下脚:“我这都是为了你的位子稳固。”
“那姎姐姐呢?”宗吉打断郭太后的话,“她打小性子软懦,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一只,她究竟做错了什么?我昨晚上见着她了,病得只剩下一口气,瘦得简直皮包骨头,眼睛都快瞎了,她说的那句话,朕这辈子都忘不了,她说小时候带朕去捉蟋蟀,放进小金笼子里,后来她就成了那只蟋蟀……娘,她难道会对朕的皇位有威胁么?会对您有威胁么?您究竟是为了防患于未然,还是嫉恨她母亲周淑妃,当年将淑妃做成人彘、夷了周氏三族,还对姎姐姐……”
宗吉痛哭出声,“娘,儿子怕您将来会遭到……”宗吉打了下自己的嘴,报应那两个字没敢说出口。
“妇人之仁!你这样软弱性子,能成什么大事!”郭太后皱眉逼问:“赵姎人呢?”
“走了。”宗吉梗着脖子,“是朕放走的她,朕还把折磨了她的那些贱奴赐死了。”
“你!”郭太后气得甩了下袖子,“我反复告诫过你,斩草要除根,你…”
妇人手揉着发痛的太阳穴,坐回到太师椅上,她沉默了会儿,手指点着桌面,扫了眼不远处那啼哭的美人儿,淡淡道:“还是那句话,哀家可以疼爱燕丫头,将来会让你舅舅认她当干女儿,再给她指个公侯之家的婚事,公主是万万不能封的,你让她现在离开慈宁宫,把裴肆放回来,哀家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宗吉双手背后,俊脸生寒:“那儿子也还是那句话,我阿姐这个长乐公主,封定了。”
“越发放肆了!”郭太后连拍了几下桌面,气道:“你当哀家现在不敢教训你了是不是?”
宗吉冷着脸:“夏如利,传旨,德妃因不满朕,屡次在背后埋怨朕,上月故意拿茶烫伤了朕,实在是蛇蝎心肠,立刻起降为美人,禁足半年!”
正在太后和皇帝争锋相对间,夏如利弓着身上前来,笑着将郭太后打翻的空杯子放置在矮几上,提起茶壶,倒了杯热腾腾的香茶,温声劝道:“娘娘莫要动怒,您放心,提督如今吃好住好,陛下不会亏待了他,就是他这两日忽然生了场病,发了高烧,浑身滚烫,他都烧糊涂了,还不忘驭戎监的差事,更不敢忘回来侍奉大娘娘,哎,下人给他强灌了退烧散,也不晓得有没有用。”
郭太后凤眸一眯,她晓得夏如利这条狗言外之意什么意思,裴肆捏在司礼监手里了,若是今日不答应,必定会弄死裴肆。
“皇帝。”郭太后拳头攥紧,深呼吸了口气,那么刚强的人,这会儿也不免软了几分,“裴肆可是数次救过先帝的命,也给你挡过致命一箭哪!”
宗吉眼里闪过抹犹豫,看向春愿,咬牙道:“朕的阿姐也在给朕救命呢!”说着,宗吉端起桌上那杯热茶,跪倒在地,将茶举过头顶:“请母后接受长乐公主回京。”
郭太后死盯住这个不听话的儿子,好几次想要开口拒绝,可她清楚,这回万潮和宗吉是有备而来的,已经将裴肆拿住了,而且刚才还夺了程婉莹的妃位,若她再强硬,怕是接下来就要对驭戎监下手了。
最后,郭太后忍着恶心,接过那杯茶,抿了口,扭过头厌烦地挥了挥手:
“滚吧。”
宗吉大喜,咚咚咚给郭太后磕了三个响头,笑道:“多谢母后成全,长乐公主将会在她旧日住过的凤阳阁小住三日,朕晓得您不待见她,所以朕依旧会让她住在外头,绝不会让她在您跟前显眼,惹您心烦,待三日后她离宫,想必那时候裴肆的病也会好,到时候,朕再叫他回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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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提督怎么没打伞?
从慈宁宫出来后,天上的那片灰云被风吹走,正午的日头大,才四月初,太液湖畔边的蝉就活泛起来了,扯着脖子嘶鸣,柳树抽出那嫩芽,枝条浸在湖水里,离远看,如同迷迷蒙蒙的绿烟似的。
春愿跟着宗吉,在湖边散步。
姐弟两个谁都不说话,各怀心事。
春愿用帕子抹了下额边的热汗,原本她头发就多,又戴了假髻,再加上各种沉沉的金钗花钿,弄得她脖子都快直不起来了。
说实话,这个长乐公主虽说尘埃落定了,可她心里总是隐隐不安。
从一开始她接触唐慎钰开始,大人就给她说过万首辅的目的——避免后宫干政,让郭太后彻底退出朝堂,还政给皇帝。
而她的任务,就是充当挑拨太后皇帝母子情的一枚小小棋子,于大局来说微不足道,但会在细微处发挥作用。
她总以为,她的作用要天长日久慢慢发挥,可没想到早在半年前,甚至更早,万首辅一党就开始鼓动宗吉,找同父异母的姐姐燕桥,告诉他皇姐赵姎在上阳别宫的遭遇。
直至现在,首辅党和司礼监默契合作,辅佐宗吉释放了被关押八年的赵姎,让皇帝心愿得偿,册封他阿姐燕桥为长乐公主。
效果真的很明显。
宗吉不再是那个孝顺乖巧的儿子,慢慢对郭太后有了意见,屡屡瞒着郭太后行事,今日和郭太后大吵了一架,为了逼迫老娘接受长乐公主,关押裴肆,降位禁足德妃,甚至带龙虎营的卫军闯进了慈宁宫。
这都是很可怕的事,倘若郭太后坚决不答应,而已经被推着走到这步的宗吉,肯退让么?不会,想必结果就是和太后真正的决裂,甚至软禁太后都有可能。
看似太后退让了,其实是她在解救困局而已,等缓过这口气,她肯定要想法子咬回来的。
想到此,春愿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时,一直沉默的宗吉停下了脚步,抬手,让随侍的人别跟着了,他站在湖堤边,折了枝嫩柳,双眼盯着湖中的一圈圈波纹:“阿姐,你说朕方才是不是很过分?”
春愿想说,是有点,但她换了种方式:“可是你心里却好受很多了,对不?那只蟋蟀终于跳出金笼子了。”
宗吉抿唇笑,他坐到湖边的石椅子上,用袖子擦了擦旁边的位置,并且拍了拍。
春愿会意,坐到了他身边。
宗吉一开始没言语,只是用柳枝划他下裳绣着的金龙,忽然开口问:“朕明知道若是把姎姐姐接回京都,让太医给她瞧病,兴许还能保她一命,可朕太自私凉薄了,终究选择了你……”
宗吉叹了口气,手按住春愿的小手,“朕没有埋怨你的意思,就是,觉得有点愧对姎姐姐。”
春愿犹豫了片刻,环抱住宗吉,柔声道:“若是懿荣公主回到京都,那么世俗礼教必定不会容忍她亲近一个太监,而且她日日夜夜面对仇恨的大娘娘,不过是从一个冷僻的牢笼,跳到另一个繁华的牢笼罢了,人就活短短几十年,倒不如就像现在这样,顺了她的心意,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朕就喜欢和阿姐说话。”宗吉莞尔,他头枕在阿姐的肩膀上,怔怔地盯着随风摆动的柳枝,“我还记得父皇的音容笑貌,听人说,他年轻时候和他的弟弟秦王征战沙场,身边聚了不少忠诚的文臣武将,好不意气风发,到了晚年,大臣们明争暗斗,儿子妻妾都在算计他,他自己也疾病缠身,终究成了孤家寡人,阿姐,你说我会不会也有这么一天?”
“怎么会。”春愿摩挲着宗吉的背,笑道:“你有青梅竹马的皇后,有疼爱你的两宫太后,你还有我。”
宗吉闭眼,抓住女人的手:“那你可不能离开我。”
春愿笑道:“好,不离开。”
阳春四月,万紫千红尽绽芳菲。
在宗吉的安排下,春愿暂住进了凤荣阁,如今尘埃已定,当天就派人去府上,把使惯了的下人邵俞和雾兰等人接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