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是何意。
温殊色眉心一跳,抬起头。
昨夜自己说完便走了,没去看他是什么神色,如今正面相对,檐下的两盏纱灯,正好悬在他头顶,把他的神色照得清清楚楚。
眸子清清淡淡,与她的目光相碰,疏离又冷漠,再无往日的半点柔情。
即便是最初,两人相互看不对眼,哪怕他死皮赖脸,对自己明朝暗讽,那目光里也是有温度的。
之后的这几月,他的温言细语给了她错觉,以为他就是个好惹的,如今才知道这人冷漠起来,竟然如此不是个东西。
她觅什么出路。
自己嫁给了他,除了能指望他,还有何出路可觅。
“我知道昨夜那话你难以接受,可我也是为……”温殊色深吸了一口气,压住心口的酸胀,顿一顿,偏过头,“我并没觉得我昨夜的话有错。”
她本就是个贪慕虚荣的人,没法解释,也不想去狡辩。
谢劭似乎并没什么意外,没出声,也没再看她。
侧身从她身边跨进屋,抬起乏旧的袖筒缓缓掏出一个荷包,轻轻地放在了木几上,“三十两银钱,我放在这儿。”
转身进屋,拿上被她折叠在床头的衣物,一言不发地出了门。
人刚从正院出来,迎面便碰上了抱着一捆被褥的闵章。
适才回来的路上,主子突然让他去置办床上被褥,闵章还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如今又见他从正院出来,正疑惑,便听主子道,“随便寻一间,拿进去铺好。”
把屋子收拾好,已经快到半夜,吹了灯,闵章从里屋出来,终于看出了苗头不对。
主子这怕是同三奶奶闹上了。
且比之前更厉害,不光是隔了房间,还隔了一个院子。
翌日一早,谢劭洗漱完,也没在宅子里用饭,早早出门赶去了三衙。
昨日已经让兵部尚书,在告身上盖了印章。
今日直接去了马军司领职。
前脚进去,后脚消息便传进了靖王耳朵,“王爷,三公子今儿去了马军司领职。”
靖王一愣,神色露出意外,“他倒突然想通了。”
谢家因谢道远谋逆,往后在凤城怕是难以立足。
这一趟相处,靖王早就看出了这位三公子的才华,区区凤城,实在是埋没了他。
靖王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让他回去,原本想为他讨的是一份文职。
温家大爷是他妻家的人,且据自己所知,温家大爷并没有站队太子,他过去,也能被温大爷关照一二。
皇上却没点头,直接让刘昆备笔墨,当场落笔给了他一份马军司都虞侯的告身。
见到告身上的官职,靖王一脸意外,“父皇不知,谢家这位三公子的志向,并不在官途,这回也是儿臣擅自做主。”
“他谢家什么情况,朕能不知道?”皇上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拿去给他,朕欠他谢家的,迟早会补偿。”
靖王听得糊里糊涂。
皇上却没多说,问起了他府中之事,“世子最近怎么样?”
靖王一笑,摇头叹道:“还是那副皮猴德行。”
“年轻气盛不都是如此,你儿时可比他野多了,单枪匹马都敢夜闯敌营……”
靖王一脸惭愧,“让父皇忧心了……”
两人聊了一阵,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在马背上打天下的日子,心头都轻松了下来。
皇上突然问他:“可有回去看你母亲?”
“三月前去过。”
皇上登基后,封周家两兄弟为王爷,却独独没有替周家娘子追封,为此自己也曾同皇上替母亲讨要过公主的封号。
可好几回,都被皇上搪塞了过去,见他时常提及母亲,却没有忘记,靖王也释怀了,没再坚持。
“朕老了,膝下子嗣又单薄,以后你多来宫中走动走动。”
这话里的含义,靖王岂能听不明白懂,脸色一变,忙跪在地上,“父皇放心,儿臣誓死效忠太子殿下。”
他想效忠,人家可想要他的命。
“起来吧。”皇上看了他一眼,“瞧把你吓成了什么样,你我父子,多说说话怎么了?那条王法规定,不准朕享受天伦之乐?”
这两日靖王几乎日日都会进宫,早上去,下钥了才回,这会听到谢劭任职的消息,人也在宫中。
刚听完底下人的禀报,后宫的一位太监便找上了门,“王爷来东都也有几日了,皇后娘娘一直念叨着,今日备了酒菜,请王爷过去品尝。”
马军司都虞候,从五品,属禁军,归三司管辖。
见到告身上的名字,许指挥还有些不敢相信,“是谢家三公子?”
属下笑道,“正是,人已经在门口了。”
自从谢劭来了东都后,许指挥邀请了他几回,让他到自己院子来做客,都被他委婉拒绝,怎么也没想到,谢劭竟成了自己的部下。
亲自去门外把人迎了进来,爽朗笑了两声,“谢公子,看来咱们还真有缘。”
谢劭抬袖同许荀行礼,“下官谢劭拜见许指挥。”
许荀上前一把托住他胳膊,“谢公子不必见外,这些虚礼就免了。”当初要不是谢仆射对他的赏识,收他为学生,哪有自己今日。
“谢公子快请,我带你去转转。”
比起昨日在门下省受得的那番冷遇,截然相反,有了许荀的引荐,进了马军司后,谢劭一切都很顺遂。
温家大房得来的消息,还停留在昨日。
谢家三公子大闹门下省,当场把元相的大儿子元衙内的手腕给掰脱了臼,这事儿不到片刻,便传出了门下省。
温家大公子在翰林院上值,一群人平时修修补补,没什么紧要的事,闲下来就喜欢八卦。
温家大公子听说后,回来便告诉了大夫人。
东都大夫人听完,再次庆幸当初嫁去谢家的不是自己的女儿,出言讽刺道,“初生牛犊不畏虎,还真是不知天高地,走到哪儿惹到哪儿。”
温素凝倒是问了一句,“领的是何告身?”
大公子摇头,这个他还真不知道。
“谢家没被治罪,已是烧了高香,还能是什么告身,花了那么多银钱买来的员外郎,岂能浪费……”
温大爷下值后才听说了消息,一番打听,这才知道自己的那位侄女也来了东都。
一回到府上,便叫来了大夫人,“缟仙也来了东都,你去打听一下,她在哪儿落脚,初来东都,她怕是连东南西北都摸不准,你把人接过来,腾出一间房,让她和谢三公子先且住下。”
温殊色来东都的消息大夫人一直瞒着,怕的便是这个结果,脸色当下一变,“谢家三公子不是已经当了值吗,这院子就这么大,老大老二一家,两个姑娘,已经挤得没放脚的地儿了,哪里还有房间腾出来……”
温家大爷最瞧不惯的便是她这副小家子气。
往日不觉,近两年来,愈发尖酸刻薄,行事作风还不如远在凤城的薛姨娘。
当初她不打招呼,丢下老夫人,独自一人来东都,知道老二已经回了东都,薛姨娘也在,便也没同她理论。
如今又是这副德行,语气不由冷硬,“她就算是嫁进了谢家,她也姓温,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四进四出的院子,二十多间房,腾出一间,就如此困难?”
温家大爷见她半天不动,气得指了一下她鼻子,“行!你不去,我自己去。”
大夫人这才着急,追了出去,“大爷……”
今日谢劭走后,温殊色便偷偷摸摸去了他昨夜睡过的房间,让晴姑姑悄悄在底下给他多垫了一床棕垫。
又把他新置办的被褥拿出来晒。
正忙乎文叔便来了,人还在廊下,迫不及待地唤起了人:“二娘子,二娘子……”
温殊色从被褥后探出一颗脑袋,“文叔,我在这儿呢。”
文叔下了穿堂,走到温殊色跟前,一脸喜色,“姑爷今日去了马军司当值,奴才特意打听了,官职乃马军都虞候。”
温殊色一愣,“当真?”
“千真万确,从五品的官呢。”文叔伸了一个巴掌,又添了三根手指头,“每月俸禄八十贯……”
想起昨夜那狗东西搁在木几上的三十两银钱。
难怪,如此有底气。
银钱不重要,他谢家和她温家都不缺银钱,只要他肯当官。
看来是自己前夜的那剂猛药起了作用,虽说过头了一些,好在终于有了效果。
肩头上的重担卸了下来,连带着昨儿被他堵在心口的那口气也消了,同文叔道:“晚上我带姑爷去觅仙楼吧。”
他要真走上了官途,自己也没必要再瞒着他,别说他累,这躲躲藏藏的苦日子自己也早受够了。
她恨不得立马去买几箱子新衣回来,金钗玉镯全都戴在手上。
“二娘子放心,奴才回去便安排。”想了起来,“大爷好像派人在找二娘子,二娘子瞧瞧,要不要告诉他行踪……”
温殊色一愣,倒是忘了这遭。
既然人来了东都,迟早就得相见,“不必,我自己走一趟。”
温大爷派的人刚出去,便听房门来报,说温殊色来了。
温大爷赶紧让人把她请进来,招呼到了前堂,关心地问道:“可找到了住处?”
温殊色点头,“之前的一位姑姑家里亲戚留了个宅子,这回碰巧遇上,暂时在此处落脚。”
大夫人松了一口气,“那感情是好。”
温大爷眉头一皱,一个下人的宅子,能有多好,“一家人还是搬在一块儿来住吧,明日把姑爷也带过来,先将就住下,等你父亲到了东都后,咱们再去租个大点的宅子。”转头同大夫人吩咐,“你去腾一间房。”
“我怎么腾?是腾几个公子的房,还是腾两个姑娘的房?”大夫人没想到他一根筋,非要当那烂好人,人都嫁出去了,哪里有住娘家的规矩,真是笑话,实在忍不住,脖子一梗道:“我看,干脆腾咱们的屋吧,宽敞。”
“你……”温大爷没想到她会当着温殊色的面,如此不给自己面子,怒目瞪着她,“你怎么说话的。”
大夫人知道自己今儿要是松了口,往后的日子就难熬了。
不顾温大爷的脸色,同温殊色道:“别怪伯母说话直接,你也知道你大伯到东都还不到一年,手中没有积蓄,能租这么个宅子,已经很吃力,你两个兄长都成了亲,跟前的娃又闹腾,你大伯想一家热闹,让咱们住在一处,可如今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即便搬过去,也不会住得顺心。”
温大爷见她还在说,一巴掌拍在木几上,“闭嘴!”
大夫人吓了一跳,心头虽也发虚,却没让分毫,“我这不是说的实话……”
“不过是让你腾一间房,你倒是一堆的道理,有你这么当人长辈的?行,就照你说的办,把你那屋腾出来。”
大夫人愣了愣,一腔哭出来,“合着我为了这个家操劳,也有错了,今日腾一间房容易,明日等老祖宗和二爷也来了,咱们是不是就得腾一个院子出来了,三公子还没许亲,等他来了,大爷是不是还要替他张罗亲事,准备彩礼,盖一座新房……”
大爷神色一呆,显然没想到这些,但很快反应过来,“如今说这些尚早,等人来了再想办法。”
“能想什么办法,难不成还得要我大房养他们一辈子……”
温大爷脸色铁青,“何来如此说法。”
“大爷的意思难道不是?”
眼见一发不可收拾,温殊色忍不住起身,“多谢大伯,我如今的住处挺好,就不来打扰了。”
都闹到这份上了,温大爷知道她断然不会再搬过来,一时气结,说不出话来。
有些话,是该说清楚了。
父亲和兄长开不了口,她来说:“这些年大伯在家陪伴母亲,父亲在外赚钱补贴家用,都不轻松,算下来,谁也不欠谁的。”
“如今大伯高升,仕途一片光明,倒是我二房不争气,败光了家底,不仅帮不上大伯什么忙,还得靠大伯来救济。父亲和兄长心中也有愧,在我临行前有过交代,今日大伯和大伯母都在,我便把话带到。父亲由衷祝福大伯能平步青云,大伯和大伯母放心,今后只管放手去谋前程,父亲此趟回来,不会再去福州,会留下来照顾祖母,以后我二房一家无论是好是坏,都不会前来打搅。”
屋内终于安静了下来。
温家大爷皱紧眉头。
大夫人则长松了一口气,“二爷倒是通情达……”
话没说完,温大爷再也没忍住,起身一巴掌挥在了她脸上,“安氏在凤城也算是大户,我倒是要问问安家老爷,是如何教导子女的,怎么就教出你这么个势利东西。”
温殊色离开时,温家大房已闹得鸡飞狗跳。
坐在马车上,晴姑姑还叹了一声,“大爷怎么发这么大的火。”
“大伯年幼被双亲抛弃,比起旁人更懂得亲情的不易,正因为他不是祖母亲生儿子,这份养育之恩,背负的也比父亲更重,安氏这回是触了他底线。”
自己也没心思去管大房,话已经说清楚了,将来二房再好,有了今日这番话,也没脸再找上门来。
各过各的最好。
回到宅子,温殊色便哪儿都没去,等着她的都虞候回来。
可这一等,等到日落,等到天黑,月上枝头了也没见人回来。
晴姑姑见她坐在圈椅内,一颗脑袋点了好几回,劝道:“娘子去睡吧,奴婢等着,要是姑爷回来了,我叫娘子……”
昨夜本就没睡好了,实在熬不住,温殊色倒去了床上,再睁眼已经到了第二日早上。
谢劭一夜未归。
温殊色坐在妆台前,晴姑姑替她梳头,偷偷瞥了眼铜镜,见她脸色不太好,轻声道:“昨夜闵章回来过,说姑爷刚去军营,很多地方还不熟悉,要忙几日,让娘子早些歇息,不必等他。”
温殊色没说话。
心头那抹酸酸楚楚,很不是滋味。
什么要务需要他在深夜人尽,人人都歇息的时候忙乎,分明是在躲着她,不想见自己罢了。
“娘子放心,文叔去打听过,姑爷昨儿夜里就宿在军营,没出去过……”
他要是出去,这桩婚姻怕也真到头了。
温殊色垂目,突然轻声道:“姑姑,他是不是不会喜欢我了。”
前夜那双眼睛,冷冰冰的,她一想起来,便心慌。
他肯当官,总算没让她的一番心思白费,她应该高兴,可如今这样,她一点儿也开怀不起来。
身为女郎,谁不愿意嫁个人中龙凤的夫君,但作为男子,谁又不喜欢娶个心甘情愿陪着他吃苦的娘子。
就连共患难的那点情分,也被自己几句话扼杀了个干净,两人成亲本就是个错误,凭什么他当了官,就该让自己享受呢……
他都开始夜不归宿了,再这么下去,是不是就要给她一份和离书了。
晴姑姑一愣,自家这位二娘子,从小精神头十足,见了谁都是一副笑脸,很少看到她这般沮丧。
最初嫁到谢家,同三公子成亲,实属无奈,本也打算了将就着过日子,可两人朝夕相处,又经历了一场劫难,如今瞧来,娘子想必是已经上了心,这人一旦动了心,便有了软骨,见不得娘子吃亏,晴姑姑细声道:“娘子这么好,谁不喜欢?俗话说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说几句重话,姑爷便要与娘子永远生分,那也是他没福分。”
温殊色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用完早食,想起自己昨日洗的那两身衣袍,已经乏旧,一时心血来潮,让晴姑姑去铺子里买了几匹布回来,要替郎君做身衣裳。
虽不会裁剪,但她会使针线,让晴姑姑教一下便好了。
匆匆去他屋里翻出了一件旧衣,说风就是雨,照着尺寸裁剪缝制,埋头从早上忙到傍晚,午食只扒了两口,都没顾得怎么吃。
忙到黄昏,一套崭新的袍子终于赶了出来。
亮宝蓝交领长袍,配同色立领半臂,时辰紧迫,来不及绣上繁琐的花纹,只有衣襟上绣了两排翠竹。
虽简单,却也是温殊色一针一线亲手绣出来的。
长这么大她也只给家里人绣过手绢荷包,从未替人做过衣裳,没成想,头一回竟如此成功,越看那袍子越喜欢,自己都被这份贤惠给感动了,雀跃地问晴姑姑,“他会喜欢吗。”
晴姑姑一笑,“娘子做的,姑爷肯定喜欢。”
因这一件袍子,温殊色心情又好了起来,“都是一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总不能一直不说话,等他今日回来,我先低个头吧。”
晴姑姑舒了一口气。
温家的三个姑娘,温老夫人为何独独喜欢二娘子,倒也不是偏心,着实这二娘子讨人喜欢。
无论遇上什么事儿,难过不出一日,定能自己先想明白,就像是头顶上照下来的一缕太阳,让人完全消沉不起来。
“成,娘子累了一日了,先歇息一会儿,奴婢去备酒菜,晚上娘子和姑爷好生说说话。”
温殊色也没闲着,沐浴更衣完,特意换上了昨儿花重金新赶制出来的襦裙。
忐忑地等着人回来,等到了天黑,院子里的纱灯都挂上了,左顾右盼,却只看到了闵章,身后依旧没有郎君的身影。
忙乎了一日的一腔热情,“呲——”一声,顿时灭了大半。
闵章从穿堂内下来,手里提着一个包袱,进屋递给了她,“上回三奶奶做的两身新衣都好了,主子让我给三奶奶送回来。”
温殊色没接,“他又不回来了?”
闵章垂目,“事务太繁忙,主子他……”
“嗯,刚上任,是挺忙。”心头仿佛有什么东西突然被抽去,空了一块,回过神来,才察觉到了心口的疼痛。
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让她如此难受过,这感觉她极为厌恶,“行,你转告他,他要是今夜不回来,我会遂他的意,明日便去自觅出路。”
爱咋咋地吧。
转头把手边上的那套衫袍,递给了闵章,“你身上的衫袍也旧了,今儿我让人给你置办了一身,你拿去穿。”
谢劭下值后,便同许荀留在了校场,天色黑了两人才下马背,一身是汗,通畅淋漓。
许荀把手里的长矛递给了旁边的侍从,看向谢劭,目露赞赏,“瞧不出来,三公子一身细皮嫩肉,倒不是个虚架子。”
“许指挥承让,平日里喜欢狩猎,也有锻炼。”
许荀有些意犹未尽,“今日就到这儿,咱们明日再来。”走出去,见他似乎并没有出军营的打算,转头问道:“怎么,三公子今儿还住军营?”
谢劭点头,“许指挥先走。”
许荀倒也没看出来不对劲,以过来人的身份劝道,“虽说刚来多和大家相处是好事,可也别惹了三奶奶不高兴。”
这女人一旦生起气来,不是讲道理就能说得通的。
“好。”
送走了许指挥后,回到住处,军营里人多地方小,普通的骑士都是挤在大张大通铺上。
因是都虞候,才有了自己的一个单间。
沐浴完,也没什么事儿,躺在床上,一闭上眼,眼前便是小娘子那张脸,“郎君……”
一个机灵睁开眼睛,艰难地把那没心没肺的人和声音统统挤出脑子,强迫自己入睡。
可睡着后,还是看到了小娘子那张脸,最初还冲着他笑得灿烂,拿出了绢帕替他温柔地拭着汗,“郎君,累不累?”
瞬息之间,只见那张脸陡然生变,一脸绝情地看着他,“你是别痴心妄想了,我一点都不喜欢你……”
梦境牵连着现实,心口的恐慌和疼痛齐齐涌上来,瞬间惊醒。
睁开眼睛,外面月光正亮堂,不过才睡了一小会儿。
捏了一下太阳穴,万万没料到自己这辈子会栽在一个小娘子手里,且还是心肠极坏的小娘子,现实里剜人心就罢了,梦里也不放过他。
可谁让他对人家动了心,除了自己一人伤心难受,能把她如何。
惹不起,躲总成了吧,谁知即便是躲到了天边去,她还能钻到他梦里来诛心。
起来倒了一杯茶水,端起来仰头饮下,心头的烦躁还未来得及压下去,闵章便回来了。
温殊色同闵章说完那番话后,也没再等人了。
今儿白日没怎么吃东西,见夜里的月色好,让晴姑姑搬了一张木几到院子里,摆上了备好的酒菜,一边赏月,一边大快朵颐。
身心正是舒畅,便瞧见对面廊下的几盏纱灯下,走来了一道人影。
月白色的半旧袍子,负手而行,肩背笔直,俊逸的神态素性潇洒,似是不把一切俗事放在眼里,不是她那位夜不归宿的郎君,又是谁。
对面的谢劭自然也看到了她。
听闵章说完那话,本以为她是闹了起来,心头还跳了跳,怀了几分期待,起码自己的消失,还是在她心上造成了一定的困扰。
殊不知到了院子,见到的却是这番光景。
清风月圆之夜,对着天上的明月小酌一杯,可不就是神仙一般的日子吗。
她潇洒自在得很,难受的只有他一个。
温殊色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见对面的人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走着走着,脚步突然立在那,不动了,不仅如此,顿了片刻后,竟转身退了回去。
他这是什么意思?
温殊色愕然,是在她跟前一晃,然后一闪而过,告诉自己,他回来了?
他累不累,别不别扭。
酒足饭饱,离家出走的郎君也回来了,再仰头看天上明月,突然就皎洁了起来。
即便只是来自己眼皮子底下晃了那么一下,好歹是回来了,既递了梯子他能顺势而下,自己也没必要再去追究。
今儿的酒是觅仙楼文叔送来的,入口甘甜清香,一点儿都不比醉香楼的差。知道他爱酒,提上余下的半壶,起身给他送过去,找到亮起灯火的那间房,抬手敲了两下,“郎君睡了吗。”
半天都没见反应,灯下却有人影在动。
“咚咚——”拍了两声,“郎君……”
拍第三下时,门扇终于从里打开,郎君立在门内,依旧是一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脸。
真没必要这样,“郎君。”
像往常一样,伸手去拽他衣袖,可手伸了过去,他却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衣袖挪开,语气冷淡:“天色晚了,温氏请回吧。”
没等温殊色反应过来,才刚打开的门扇,再一次在她面前合上。
温殊色双眼盯着离自己鼻尖不过五指的门板,愣了半晌,一股气儿冲上脑门心。
俗话说的好,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她懒得管他。
转身便往回走,走了几步,心头的气儿实在顺不过,要这么回去,八成又得失眠了,她从来就不是记隔夜仇的人。
随即折身,门关了不要紧,这不还有旁边的几扇窗户吗。
走到照出人影的那扇窗前,铆足了劲儿去推,试图把那扇窗撬出一条缝。
屋内的谢劭,正打算吹灯,没想到那没心肝的小娘子又杀了回来,还在撬他的窗,额角一跳,上前拉开木栓,“温氏……”
他这一放,温殊色半截身子都冲了进来。
正好,离得近,气势更足,仰头盯着跟前的人,不再客气,“温氏、温氏……你还谢氏呢。”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随即问道:“谢氏,请问,你想要食言而肥吗。”
一句谢氏,终究让谢劭那张淡然自若,纹丝不动了两日的脸崩了几分,“何事食了言。”
她正等着他问呢,“你前儿夜里,是不是说过,谢家破产是你自己懒散不作为,不关我的事?”
不知道她到底想要干嘛,但自己说过的话,便不会不承认,“确实。”
“那你是不是还说过,对我心怀愧疚,因你没能兑现新婚夜对我的承诺,没让我过上好日子。”
谢劭听出来了,合着那夜她净记住了他说的话,自己说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目光看向她手里的酒壶,只觉脑仁跳得厉害,“你过得日子不好?”
小娘子倒没否认,“好啊,但郎君不开心。”
可喜可贺,她可算长了眼睛,看出来了自己不开心。
没等他松下一口气,小娘子又道:“可郎君有何不开心的呢?我头一日嫌弃郎君无用,第二日郎君就当了官,还是从五品,京官,这不是狠狠打我脸了吗,你应该高兴,甚至应该趁机来讽刺我,仰起脖子说上一句,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
谢劭面上已微微有了震惊之色。
不愧是冷心肝的小娘子,他还真没想到这招。
这招好啊。
正酝酿该怎么现学现用,用在她身上,跟前的小娘子无不惋惜地看着他,“可惜了,郎君错过了最好的报复机会,我已经无坚不摧了。”
谢劭早知道她有一口利齿,之前是对付别人,如今终于朝着自己下口了。
只要自己不听,不给他发挥的机会,她便不能得逞,冷声下了逐客令,“温氏,你大半夜爬人窗,你知不知羞,出去!”
“我爬的是谁的窗?”温殊色两边脸颊明显染上了醉红,丝毫不放过他,“我爬自己夫君的窗,不是天经地义吗,我知什么羞?倒是郎君这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模样,你气谁呢,气我吗?”温殊色原本已经挪出了身子,见他来赶人,索性又塞了个脑袋进去,“那不好意思,郎君气不着我,郎君越是这样我越高兴。”说完,小娘子还爽朗地笑了两声,“不知郎君接下来还有什么打算呢,从五品的官,一个月不过八十贯钱,离我预想的好日子差得太远了。”
不顾郎君已经赤白一张脸,继续道:“郎君今日不在,我去了一趟温家,大嫂新置办的襦裙真好看。”目中溢出羡慕的神情,叹息道:“二兄长还送了弟妹一对耳珰,那白玉我这辈子都没见过。”
躲避了两日,谢劭终于正眼瞧向了跟前这位将爱慕虚荣四字发挥到了极致的小娘子,声音有些发抖,“我还能一步登天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