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今日被元氏戳穿,这桩秘密他这辈子都不会说出来,他和靖王也永远都只是养父养子的关系。
可如今已经被他听到,便再也没有隐瞒的必要,又告诉了她的身世,“她乃谢仆射的亲姑姑。”
真相被揭开,一切都明朗了。
为何当年他攻入东都后,在那么多的人才中偏生看中了谢道林,将其封为开国第一丞相。
而又为何谢道林会在风光最盛之时,甘愿辞官,回到凤城。
儿时他并非不介意,也曾无数次地问过他自己的父亲是谁,都没能得到答复,靖王僵住的神色,慢慢地变淡,目光一片黯然。
皇上一直看着他,见他如此,心头一抽,哑声道:“是朕对不起你们母子……”
靖王没应,片刻后行礼道:“父皇若无要事,儿臣先告退了。”
知道他一时接受不了,皇上也不勉强他,忙点头道,“行,你先回府上,好好歇息。”
太子藏匿在东都,等了一天的消息,没想到等到的却是这样的晴天霹雳。
靖王竟然是父皇的亲生儿子,且还是长子。
那自己算什么?
胸腔的怒火将他整个人都烧了起来,坐立不安,原本应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别人半路而劫不说,如今还来告诉他,那位一直被他尊敬,且以为只爱他一人的父亲,除了自己之外,还有一个私生子。
从始至终,他爱的只有他那一个儿子。
自己的太子之位没了,父亲也没了。
突然的落空如同被人遗弃,内心的恐慌化为了无尽的愤怒,不断拍打他的胸腔,吞灭他的理智。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此刻要是自己不争不夺,便彻底一无所有,他的家,他的江山,他所有的一切,包括性命,都将消失。
沉下心来,吩咐身边的随从:“立马传我命令,即刻派兵进中州,不惜一切代价,屠了凤城。”他靖王不是来夺他的家吗,那就先让他的家人陪葬。
至于这东都,不是他不仁,而是父皇太让自己失望了。
从暗桩出来,太子压低头顶的草帽,带人穿过暗巷,一路到了元相的府邸。
元相也刚收到消息,同太子一样,内心极具震惊和惶恐,靖王一旦被立为太子,不只是周延和皇后,还有他元氏一族,一个都逃不掉。
是坐以待毙,还是放手一搏?
成了能登天,可一旦败了,便是灭族的灾难。
自己再加上太子,到底有多少胜算,足不足让他堵上全族人的性命,去冒这个险。
正打算派人去南城,先探探太子的想法,人还没走出府邸,门房便过来悄声传话:“殿下来了。”
今儿傍晚的一场火烧云,把天空烧成了血红。
东都的几道城门,日落前准时上了锁,到了亥时,靠近闹市的新宋门、固门,卫门,三扇城门却悄悄地敞开。
冷月下,几队铁骑,悄无声息地闯入了城门之内。
街头上热闹人没有半丝防备,突然被闯进的马匹冲散,惊魂未定,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等行门指挥使得到消息,铁骑已分兵两路,一路杀向靖王府,一路到了皇城脚下的内城门。
“报——”一道呼声,惊醒了守城的兵将。
与其同时,沉睡中的内城门,也被震耳的马蹄声划破了宁静。
铁骑来势凶猛,熟门熟路地到了旧宋门,很快架起了云梯,爬到一半之时,突见漆黑的城门上方亮起了密密麻麻的火把,火光的光亮,把底下众人惊愕的神色照得清清楚楚。
也包括了太子那张狰狞的面孔。
还没等他想明白是哪里出了岔子,一只马军司的骑兵,以雷鸣不及掩耳的速度,从左右两侧杀了过来,将其围在了中间。
厮杀声伴着血腥味,半夜才消停。
温殊色坐在灯下等了半宿,这回不仅郎君没回来,连闵章都没回宅子了。
倒不像是同她置气。
要是置气,昨夜他不会回来。
可惜昨夜她没把握好机会,知道自己酒后失了德,没那个脸再上门,本想等今日人回来了,她去问问,七巧节要来了,他有没有什么想法。
等到半夜,还没见到人影,估计八成是回不来了,灭完灯刚要入梦,门外便传来了晴姑姑的声音,“娘子……”
温殊色翻身起来,打开门,晴姑姑提着纱灯立在门外,神色着急,“刚才文叔来了,说是今儿夜里太子造反,内城门那边都快血流成河了,马军司的人也在里面……”晴姑姑还没提到姑爷二字,温殊色的脸色已经煞白。
返回屋内,匆匆忙忙地套上外衫,顾不了那么多了,坐了文叔的马车,一路赶往马军司。
马军司一片灯火通明。
伤员不断从内城门往里抬,赵淮和闵章把人从马背上抬下来时,湿漉漉的一滩血迹,已顺着马背在往下滴。
“快,宣军医!”
两人把人抬进了屋内,军医很快上前查看,只见一只铁箭头,穿过了榻上人的肩甲骨,人倒是清醒的,面色却没有半点血色,“我没事。”
赵淮眼皮子一抽。
自己在马军司呆了两三年了,见过不要命的,可还从未见过像谢都虞这等拼命之人。
今夜他临时叫上了所有的人马,埋伏在了内城门,只说了一句,“想要立功的,就给我打起精神来。”
所有人都不知道出了何事,怎么也没想到太子会造反。
马军司这一队人马,见到叛军时,确实个个都很兴奋,头儿更是发疯,竟一人冲进重围,在一众铁骑的刀枪下,生擒了太子,他要是再慢些,估计这会子人也就没了。
第78章
自大酆建国后,东都已经太平了二十余载,从未发生过动乱,今夜突然一场兵变,众人都没反应过来。
大半夜街头的人聚成了堆,宾客连姑娘戏曲儿都不看了,齐齐从酒楼茶馆里走出来,望着内皇城的方向,议论纷纷。
行门侍卫已在街头巡逻。
百姓个个都围了上去,询问里面的情况,“官差,贼人可压下来了?”
官差倒是给了大伙儿一颗定心丸,“区区叛贼,有何可惧。”
众人松了一口气,又有人问道:“是何等贼人如此大的胆子,敢在天子脚下叛变,圣上贤名,有目共睹,此人何等奸心,是要将让大酆百姓再次陷入战乱啊……”
“是啊,是啊……”
官差这回没答,“不该问的别问,总之是贼人没错,赶紧回去,到底是命重要还是瞧热闹重要……”
见官兵开始赶人,众人这才慢慢散开。
人群中走来两人,还在议论,“当朝能带兵悄无声息闯入城门之人有几个?听说要不是马军司的人,及时把人堵在了在内城门,今夜谁胜谁输,还真说不定……”
“行门这边烂了一堆,没有一个管用,光靠马军司三百人去厮杀,也真是倒了血霉……”
温殊色心已悬到了嗓门眼上,再也不敢多听,把帘子一放,催前面的人,“文叔再快一些。”
见她神色紧张,晴姑姑出声安慰,“娘子放心,姑爷吉人自有天象。”
听了这一路,温殊色哪里还能放心,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姑姑,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辈子该如何心安,早知道昨儿夜里说什么也要进屋去,把该说的话都说了。”
温殊色悔得肠子都青了,“天底下哪里我这样当人娘子的,先是一刀子把他戳得千疮百孔,前儿一壶酒再喝下去,险些又没把他气死。”越想越觉得自己对不起他,“你这回他要能平安回来,他想干嘛就干嘛吧,我定不会再逼着他了。”
晴姑姑继续劝说:“娘子先且不要自责,姑爷人聪明着呢,之前在太子的地盘都能完好无损地逃出来了,如今东都天子脚下,岂会出事……”
话虽如此说,等马车到了军营,见到里面进进出出全是伤员,一副人仰马翻的情景,晴姑姑心头也不免害怕了起来。
温殊色下了马车,匆匆进门,刚报上谢都虞的名字,便见侍卫一脸沉痛,一句话没说,埋头把人带了进去。
温殊色腿都软了。
一路上遇到了好几波盖着白布的担架,想看又不敢看,生怕那担架上的白布一揭下来,看到的便是郎君的脸。
谢劭肩头上的箭头已取了出来,消毒后上了药,绑好了纱布,虽没伤到要害,但皮肉之苦免不了。
人躺在床上,疲倦地闭上眼睛,可伤口疼起来,脑袋也跟着一跳一跳,根本无法入睡。
闵章也受了伤,知道谢劭没事了后,下去找军医包扎,赵淮留下来守门。
刚推开房门,端着一盆血水出去,便听到了廊下的动静,抬起头,见一名侍卫领着一位小娘子匆匆下了闯堂。
此时虽是半夜,但军营里到处都是灯,亮堂如白昼。
小娘子一套雪色襦裙,缃色拖地腰带,裁剪冰绡,从一堆凌乱的刀枪旁走来,轻裾随风还,恍若画里跳出来的仙子。
赵淮一愣,这大半夜能寻到这儿来的,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先前底下的人听说新来的谢都虞已经成了亲,众人还曾私下议论过,到底是什么样的小娘子,才配上了头儿那等绝世容颜。
如今一见,方才明白,还是自己见识少了。
这天底下还真就有配得上主子的小娘子,一个俊俏,一个美艳,老天确实是个偏心眼儿,所有的眷顾都落在了头儿身上。
见人到了跟前,才回过神,忙收回目光,毕恭毕敬地站着,唤了一声,“夫人。”
温殊色却顾不得应他,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的水盆,神色哀痛至极,没等赵淮反应过来,抬步便闯了进去,哭着喊道:“郎君,我来晚了……”
赵淮来不得提醒,人已经进去了,只一脸愕然地站在那。
几乎是小娘子开口的瞬间,里面躺在榻上的人便立马睁开了眼睛,可在人闯进来的瞬间,又把眼睛闭上了。
这个时候,多半没料到小娘子会来,原本没打算告诉她,是不想让她担心,但她还是来了,心头竟然有些欣慰和期待。
在南城山谷中,他身处险境,她前来找到自己的那一刻,还曾激动地扑进他怀里,痛声哭过。
如今自己这般身受重伤,躺着这儿,不知道她会怎样。
但能这般着急,想必是担心了。
金钱名利固然可贵,但比起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便显得太微不足道,自己受的这番苦楚,若是能将她的良心唤回来,也不算亏。
常言道失去了才会珍惜,等她再体会一把失去自己的滋味,便会想到他的好,才会去反省她对他说的那一番话,有多不应该。
适才赵淮怕影响他休息,屋内只留了一盏灯,床榻又靠里放在墙边,光线更暗。
等温殊色进屋,望了一圈才找到人,一眼看过去,全身就数那张脸最为明显。
太白了。
温殊色这回是真吓哭了,蹑手蹑脚上前,一面给自己壮胆,就算是真的见了阎王,那也是她的夫君,不会来害自己,一面又害怕他真的醒不过来了,颤颤巍巍地摸到了床前,不敢去看,闭眼先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摇了摇,“郎君,你醒醒,睁开眼睛看我一眼……”
唤了半天,榻上的人一动不动。
人都摸到了,似乎也没了那么害怕了,睁开眼睛,近距离看清了那张脸,当真是毫无血色,连嘴皮都泛白裂开了,呜咽得更厉害了,“郎君,你别吓我,你身上不是藏了不少刀子吗,上回你在船上‘咔嚓——’一声便割了那刺客的喉咙,多威风的劲儿,我一直都记得呢,在南城连太子都奈你不何,怎么这回就栽了这么大个跟头,掉到阴沟里去了……”
听那哭声,悲痛欲绝,小娘子许是真以为他死了,继续抱着他摇,“郎君,我是你娘子,你别丢下我好不好,我错了……”
脑花儿都快被她摇散了,却努力屏住呼吸,等着她往下说,她到底错在哪儿了。
可还没等到下文,突然“啪啪——”两巴掌,拍在了他脸上。
谢劭心中惊愕万分,怎么没想到,自己都已成这样了,小娘子竟然还狠心下毒手,当小娘子的手在他胳膊上掐捏了两下后,终于没有忍住,咬牙出声,“别叫了,我还没死。”
小娘子一瞬熄了声儿,连哭声都没了,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等着他睁开眼睛。
两边脸颊还在疼,胳膊也疼,谢劭是真不想看她,眼睛睁开,也没往她脸上瞟,不再存半分希望,“抱歉,没死让你失望了。”
他怎么能这么想呢。
温殊色赶紧摇头,心头一慌,也不知道为何,便吐出了一句,“没有,我只是想该怎么称呼郎君……”
谢劭一愣,目光到底是看了过去,昨儿一日不见,小娘子愈发光彩了,随后便从她双无辜的大眼睛内,明白了她这话的意思。
小娘子睚眦必报,果然没长心,自己快要死了,她都不放过,还要在他心口上来上一刀。
除了她酒后失德,两人好几日都没好好说过话了,如今一开口,颇有了一种雪上加霜,再也好不了的趋势。
一时不知道是该把她毒哑,还是把自己耳朵戳聋。
胸膛一窒,呼吸跟着急促。
温殊色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这话是有多要人命,赶紧道歉,“郎君别生气,无论你姓什么,你都是我郎君。”
她还是别说话了,让他自生自灭吧。
扭过头不再看她,也不想再同她说话,怕自己没死在太子的箭下,被小娘子的一张嘴活活怄死了。
温殊色却极为高兴,知道郎君没死,还好好的活着,比什么都高兴。
不管他愿不愿意搭理自己,自顾自地忙乎了起来,体贴地替他张罗,“郎君渴不渴?”
不等他点头,贴心地在他的后颈子下垫了一个枕头,把人给撑起来,小心翼翼地把水杯递到他嘴边,轻声道:“郎君一次别喝太多,慢慢来,别呛着了,先润一下唇……”
水喂完了,又问他,“郎君饿不饿?”,依旧不待他回答,起身出了一趟房门,很快折回来,也不知道从那里寻来了两个蜜桃,用刀子削了皮,再切成小块,一块一块地塞进他嘴里,“甜吗?”
小娘子的殷勤暂时缓解了她那张嘴对自己造成的心里伤害。
突然发觉她只要不说话,人也不算太坏……
“我知道郎君疼,睡不着觉,小时候兄长同人打架,被人在后背上戳了暗刀子,半夜嗷嗷叫,非要我在跟前陪他说话,说是只要听到我的声音,就不那么疼了,后来我才知道,我读了半宿的书,他压根儿就没听,早就睡了过去……”
经历了一场生死,走了一遭鬼门关,身子到底是太虚,听着小娘子的声音,疼痛似乎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困意越来越浓。
不知过了多久,察觉到郎君脸上的疲惫,温殊色没再出声,微微凑近,看着他胸前裹住的纱布,血迹一层一层地浸到了外面,并不比裴卿上回的伤势轻。
一定很疼吧。
手抬起来,用自己的小巴掌,轻轻缓缓地替他扇起了风。
不知道是不是管了用,郎君终于睡了过去。
一夜漫长,等谢劭再睁开眼睛,外面已经大亮,人一醒过来,胸口的疼痛便尤其明显,转头打算叫闵章进来,意外地看到小娘子竟还在。
人正趴在他床上,睡得香甜。
压在胳膊上的半边侧脸,已经变了形,此时一张嘴微微张开,嘴虽小,可那两片嘴唇却红润饱满。
瞧那副憨态,应该是趴了一个晚上。
心口突然一暖,几次生死关头,都是小娘子陪在身边,比起这份情谊,先前的一切似乎都没什么好计较的。
甚至起了一个连自己都想唾弃自己的念头。
势利就势利吧,哪个小娘子又不势利呢,大不了今后自己尽量满足她,能得来这片刻的回报,也挺不错。
睁眼仰躺在榻上,没出声也没去吵醒她。
过了一阵,闵章进来换药,趴在床上的小娘子才被惊醒,脸上的睡意还未退去,慌忙直起身来,先看向榻上的郎君。
四目相对,郎君的眸子大大的睁开,亮堂又清明。
还好,是活的……
见闵章带着军医捡来换药,温殊色怕自己妨碍到,退到了他头顶一边站着。
同上回裴卿一样,他上身除了肩头绑住的纱布之外,也没有穿衣,但夜里盖上了被褥,只露出来了半边肩膀。
此时军医来上药,闵章上前先把他身上的被褥揭开,纱布下的一大片胸膛全部都露了出来。
温殊色想瞧他的伤口到底有多严重,人凑得近,瞧得也认真,冷不防地看到一抹春光,目光突然被闪到。
可也只是晃开了一瞬,又转了回来。
怕碰到他伤口,军医用上了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纱他肩头下的纱布,花费的时辰有些长,白茫茫的纱布没什么好瞧的,温殊色的视线不觉,慢慢地错了位。
上回郎君大大方方地求着她看,温殊色却没怎么好意思,如今不同,借着堂堂正正的理由,看得正大光明。
这个角度,看得更清楚。
实打实摸过一回,知道他的胸膛并不单薄,果然,从胸膛到腰腹,一块一块的肌肉,像是她小时候玩过的木头方块,不需上手,用眼睛都能感受到,一定很结实,且随着他呼吸一起伏,似乎蕴含了某种她非懂却又似懂的力量。
再往下,便是裤腰……
非礼勿视,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自以为心思隐藏得很好,不经意地往郎君脸上一瞟,便对上了一双漆黑沉静,看破了一切的眼睛。
心虚肯定是心虚的,温殊色慌忙撇开视线,打算死不承认,尽量让自己的神色看起来一本正经。
军医终于剪开了纱布,露出里面缝合上的伤口,足足有五指那么宽,血迹已经干涸,黏在了一起触目惊心。
谢劭的视线还没来得及从她脸上收回来呢,便见她打了个冷颤,做出一副牙酸的表情,同时脚步也在往后退去,或许察觉到了自己的表现有些太过,又假模假样地关心道:“怎么这么严重?”
他算是知道了,只要和她在一起,自己情绪总是控制不住,突上突下,比跳崖还刺激。
谢劭眼睛一闭,胸口疼倒是不疼,堵得慌。
军医开始换药。
温殊色没敢往他伤口上看,光是瞧见他额头泛出来的水光,便知道他一定很疼。
可能怎么办呢,她什么忙也帮不上,情急之下上前抓住他的手,手指头擅自穿入他的指缝中,紧紧一捏,与他十指相扣。
自己虽不能替他分担,但儿时自己肚子痛时,祖母便一直握住她的手,痛感当真能缓解不少。
这番一直握着他的手,郎君也没挣扎,直到换完了药她才松开。
等军医一走,小娘子又坐在了他的榻边,看着他被白纱重新绑住的肩头,嘘寒问暖,“郎君感觉怎么样了,还疼吗。”
刚才那眼里的嫌弃明明白白,此时语气里的关切和紧张也不假,终于明白,她不是对自己完全没有感情。
纯粹是个没心没肺的。
往后的日子是好是坏,恐怕还得靠自己来引导。
疼是还疼的,那么大一个铁箭头穿进身体内,血都流了半升,能不疼吗,但大丈夫怎能言疼?微微皱了下眉,没说话让她自个儿去意会。
小娘子自然看了出来,一副心疼却又不能替他分担的捉急模样,“郎君再忍忍,等伤好了,我带郎君去酒楼,摆上几桌,郎君想吃什么咱们就点什么,庆祝郎君大难不死,后福无疆……”
摆几桌,倒也不用。
上回的三十两银钱,一半乃靖王周济,另一半还是从许指挥那借来。
俸禄未发,连小娘子的吃穿用度都满足不了,哪里还有银钱供他自己去挥霍,谢了她的好意,“不用铺张。”
小娘子不赞同了,“这怎么能算铺张呢?郎君才从鬼门关回来,花多少银钱都值得……”
谢劭不吭声了。
怕自己再抠搜下去,惹急了小娘子,又得埋汰他无用,想了想,道:“应该会有赏银,去庆祝一回也无妨。”
受了这么重的伤,人都险些没了命,皇上要是连赏银都不给,岂不是寒了人心,温殊色点头:“赏赐没个上千两黄金,不升两级官品,郎君这一遭罪都白挨了。”实则按她心底的想法,黄金万两都不够。
郎君的性命千金不换,乃无价之宝。
心头的话没说出来,只听到了她所说的,便是另一种解读。
那日知道太子来了东都之后,他并没有立即向上禀报,藩王无召进京,顶多警告一番,受点物质上的处罚,不痛不痒。
谋逆不一样。
等到太子攻入内城门,便坐实了杀头之罪,能斩草除根,还能为自己谋一份官职,何乐而不为。
他一番策划谋算,等着鱼儿上钩,冲着便是这份功劳。
自己立了大功,皇上必然会给赏赐,可被她如此明码一标价,突然又有些忐忑了,万一达不到她的预想,小娘子是不是又会失望。
也没让他等多久,午时后,宫中便传来了消息。
昨夜元相元明安与前朝余孽勾结,大敞三道国门,引逆贼入大酆皇城,幸而被马军司谢都虞及时察觉,率领马军司两百余名侍卫,将其围在了内城门外,这才避免了一场后果不堪设想的祸事。
元明安及其同党当夜便被押入大牢之前,自知没有了后路,当场割喉自尽。
马军司许指挥和靖王连夜追击同党,于天亮之前,将所有的前朝余孽,尽数收入网中。
皇上勃然大怒。
谋逆者,无一例外,统统处死,在朝为官的元家儿郎全都被黜,连皇后元氏都没能幸免,废除皇后封号,贬为庶人。
消息一出来,一片哗然。
元家都已经做到了国舅的位置,朝中权势一半在他手里,还有什么不甘心的,要去勾结前朝余孽,灭自个儿的前程呢,这不是脑子有病,纯属找死吗。
短短半日,民间朝堂便传出了无数种揣侧,接下来的几道赏赐,便把大伙儿心中的猜测集中推向了一个方向。
赏赐一,马军司都虞谢劭,识破元家谋逆之心,并生擒逆贼,当居首功,赏黄金千两,封为殿前司指挥使,官职从三品。
赏赐二,谢仆射谢道林,虽辞官归乡,依旧心系朝堂,对其子教诲有方、循循善诱,即刻起官复原职。
赏赐三,靖王周谦,品德秀整,节俭爱民、贤明果决、且在此次兵变中镇压及时,没让逆贼逃出城外,立下大功,被册封为大酆太子。
这几道圣旨一出来,如同地龙翻身,震惊了朝野。
没等大家过多猜测,朝中不断有人被大理寺传唤,牵扯进去的人,都是前太子周延一党,慢慢地众人便也看明白了。
这怕不是什么前朝欲孽,而是太子同靖王的一场党争。
太子被废,贬回东洲,眼见大势已去,剑走偏锋,连同元氏一道谋逆,可惜没能成功,被谢家和靖王一道镇压,生擒交给了皇上。
皇上大失所望,为了巩固大酆的江山,这才不得不放弃自己的亲生儿子,改立养子为太子。
这回也没人觉得奇怪了。
怪谁呢?一步错,满盘皆输。
从出身便身居高位,还是皇上唯一的亲生儿子,就算资质平庸,只要无大错大过,便会成为下一代君主,没想到竟然走到了这一步。
地牢内,前太子一身狼狈,手脚被铁链锁了起来,头发披散在脸上,再无往日的威风,可那眸子的火焰,却没灭,一声一声地呼道:“我要见父皇,你们让他来见我……”
牢头被他吵得头疼,谋逆造反,都敢把刀对着自己的父皇了,到了这步,他还想要如何,好心劝道:“殿下还是省点力气。”
“让他来见我,否则我死都不会安息,必要到他榻前好好问问他,身为人父,他可有半点公允!”说着说着,突然疯了起来,“我母亲才是大酆的皇后,我才是他的嫡子,他周谦算什么东西,就是个私生……”
“你这个孽障!”话没说完,突然被一句呵斥声打断。
牢头一惊,回头忙跪在地上,“陛下。”
周延也立马住了嘴,一脸惊恐,朝着那道声音的方向望了过去。
皇上身上还穿着寝衣,匆忙之中,只披了一件大氅,此时双目通红,怒视着前太子,自己的这个曾经也付出过心血努力培养的儿子,恨其心性不正,屡教不改,更恨他不孝不义,敢把刀对上自己了。
他今夜是想攻入东都,杀了自己,他登上皇位吗。
前太子周延终于回过了神,看着皇上,激动地喊道:“父皇,父皇您终于来见儿臣了,是儿臣错了……”双腿“噗通”一声,跪了地上,膝盖并行地爬到门口,攀住牢门,失声痛苦,“父皇,孩儿错了,您就原谅儿臣吧……”
皇上一声冷笑,“朕原谅你?你都敢举兵来要朕的命了,你要朕如何原谅你?”
“父皇,是儿臣一时糊涂,儿臣怎可能会谋害父皇……”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也知道皇上不会再原谅他,可依旧存了一丝希望,他不信,不信小时候抱着自己笑得开怀的父皇,会当真要他的命,脑子一闪,突然道:“是,是母后,是她劝说儿臣,说若是儿臣再不把握住机会,不把那个野种除掉,父皇便不会要儿臣了,儿臣只有死路一条……”
皇上看着跟前,恍若得了失心疯一般的人,眉心突突两跳,不敢相信,他是自己的儿子。
今夜他是念着父子一场,才前来见他一回,想听他到底是有何苦衷,是没得吃没得穿,还是没地方住了,能比他逼到举兵造反的份上。
如今听到他这一番,也不需要问了。
本以为他这回无论如何也知道错了,却没想到,他不仅有弑父之心,还有诛母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