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铮的二弟萧锐近身向兄长敬酒,结果毛手毛脚弄洒了,溅了些在萧铮衣摆。
云舟上前,拿了帕子,去给萧铮擦衣服,谁知刚一抬手那帕子便被萧锐抢走。
萧锐性格与萧铮不同,嘻嘻哈哈,不拘小节,他把帕子拿在手里,对云舟道:“我亲自给我兄长擦衣赔罪。”
云舟只得默默退下。
萧锐刚要上手,被萧铮推开:“少做戏,喝你的酒去!”
萧锐顺手将帕子揣了,嘿嘿一笑,回了座位。
大妃见他们两兄弟和睦,自然高兴的,难得笑一笑,她坐在萧铮身侧,轻轻搭一搭他的手:
“如今,魏都已在囊中,我儿还不张罗娶亲吗?娘今日路过凤梧宫,真是一座好宫殿,没有女主人,不是可惜吗?”
萧铮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淡淡道:“儿子尚未登基,这些事容后再考虑吧,母亲不必忧心。”
大妃道:“早知道该叫你在北燕就把亲成了,如今直接把人抬到凤梧宫岂不轻省,我儿,你可记得,我们萧氏只纳北燕的贵族女子为正妃,你可不要叫那些妖妖调调的魏女乱了心性。”
魏女二字让萧铮抬眸看了看大妃的神情。
然而大妃的神态似乎并不是因为听说了什么,而是因为萧铮的父亲曾有过两个大魏出身的妃子,其中一人深得宠爱,萧铮的母亲曾经吃过苦头,尤恨魏女。
她不过想起旧事,有感而发罢了。
萧铮垂眸饮酒。
今日侍宴的是云舟和莲绣,都是薛尚宫的意思。
其实薛尚宫本不想安排云舟过来,因为大妃在场,魏人宫女很容易一个疏忽惹来惩戒和叱责,她也怕云舟还未受到渤阳王的宠幸便被大妃看出端倪,招来祸患。
但云舟主动要求去宴席伺候,她不想错过一些大的场面。
如今天下二分,各方势力摇摆不定,人心复杂,各为其主,越是重要的宴会,越有可能发生意想不到的混乱,而自己一个小小的宫女,只有在乱中才能谋得一点突破。
宴上的青玉酒壶,每壶大约盛十几杯酒液,侍宴的宫人须留心瞧着,酒壶见空便要立刻换上。
莲绣向她使眼色,云舟点头,转身去取酒。
萧铮眼睛看着庭上宫中司乐坊的献舞,魏女柔婉的身段由此舞展示的淋漓尽致。
而余光中,身侧那抹素色裙角转身而去。
大妃见他观舞观的认真,有些不悦:“大魏的舞,只一味强调女子柔态,太没有风骨。”
萧铮提杯道:“母亲是爽朗性子,自然不爱看这个,一会有咱们北燕的舞,还望能讨母亲的欢心。”
他说完,舞也不看了,起身更衣去。
云舟端着一壶新酒,经过回廊,步子小而快,然而旁边一扇门忽然被人从内推开,玄色的袖袍伸出来,瞬间将她掠进屋内。
云舟大惊,手一抖,将托盘倾翻,那酒壶坠落半空,又稳稳被人两指勾在手中。
萧铮提着酒壶,撂在案上,将云舟抵在墙边。
“你今日不必再侍宴了,回去吧。”
这是连日来,萧铮除了“上茶”“退下”之外,和她说的第一句话。
云舟想起,童宪在席间落座之时,曾向自己投来一眼。
她总觉得今天有什么事情会发生。
“殿下,我是宫女,侍宴是我分内的职责。”她低头向他行礼,不肯与他对视。
萧铮凝眉,面露不悦。
方才她就站在自己与大妃旁侧,大妃说了什么,她不会听不见。
自己又是为什么让她避开,她也不会不懂,只是与自己赌气,便执拗至此。
“你以为让大妃看见你,厌恶你,你就能趁机远离本王吗?你不了解大妃,不知道她的手段,你这是在找死。”
似乎有些怕了,少女的睫毛颤了颤,不言语。
“听懂了?”他问。
“听懂了。”她答。
萧铮拂袖而去。
然而回席不久,刚刚还说听懂了的那个人,胆大包天地又回到他的身侧,对他凌厉那抹神色视而不见,若无其事地将托盘上的酒壶换下。
随着动作,袖里露出一截白净纤细的手腕,颜色霜雪般惹眼,大妃向她投来目光。
那目光审视中带有厌恶,从上到下扫过她,云舟目不斜视,迅速退至一旁。
“母亲,下一支便是北燕的舞了。”萧铮开口说道。
大妃笑笑,目光从云舟身上移开,往下头看去。
宴席最后,是北燕的战阵舞。
战阵舞也是一种祭祀舞,破例在宫中宴会上演,是为了祭奠刚刚殡天的北燕大君。
男舞者打扮成武士,手持双刀随战鼓而舞动,气势恢宏,声势浩大。
舞者们忽前忽后地变换阵型,忽而高声欢呼,忽而沉声低喝。
大家喝酒赏舞的当下,一把锋利的钢刀,骤然偏离了原本的队伍,闪着寒芒,向萧铮劈来!
刀势刚猛,直劈萧铮面门。
“大殿下小心!”
童宪和席上另外几名武将立刻掠起,但终是慢上一步。
在众人惊呼的瞬间,谁也没想到,那位萧铮身旁的宫女忽然闪身挡在了他的身前!
宫女张开双臂,像一只展翅的鸟儿,用柔弱的身躯,义无反顾地挡住了渤阳王。
萧铮在沙场身经百战,他几乎立时反应过来,一把将身前的云舟拉到背后,抽出腰间短刃格住一击,抬起一脚便将那刺客踢翻在地。
连玄羽的剑都慢了他半寸。
随后影卫迅速上前,将那刺客按住拎下堂去。
云舟的手腕还被抓在萧铮手中。
太用力了,几乎将那纤细的腕骨掐断。
他回眸看她,眼角因怒气而发红,眸中神色极其复杂。
云舟偏过头不去看她。
她当然知道根本轮不到她来挡刀,但这是她不得不抓住的机会。
作者有话说:
萧铮:怒火蓄力中……
萧铮的手太用力,云舟的手腕红了一大片。
大妃见萧铮无事,暂放下心,注意力也被二人之间奇怪的氛围吸引。
后宫争斗几十年,大妃敏锐地感觉到自己的儿子在将那个宫女拉向身后的时候,身上散发着自己从未见到过的某些气息。
养护得宜的指甲抓紧了扶手。
她刚欲张口说话,底下群臣之中有人在此时出列跪下,声音洪亮道:
“此宫女乃是魏帝之女,如今她都以身回护吾王,说明吾王仁德之政已经感化民心,如今南征已成民心之所向,此女此举意义重大,当重赏!”
出列说话之人正是童宪。
因他提及的南征之事是在座大多数臣子大力主张的事情,所以立刻有人跟随附和。
萧铮冷冷地看了童宪一眼,道:“便如众卿的意,如何厚赏还要问过此女,今日宴席有刺客破坏,众卿就都散了吧。”
说完,也不管众人的眼光,扯住云舟的胳膊,先行离席。
萧锐远远看着云舟那通红的手腕,自顾自叹道:“哎呀呀,便是不喜也不能如此粗暴对待女子,大哥可真是不懂怜香惜玉。”
云舟跟不上萧铮的脚步,被扯的踉踉跄跄,素白的衣袂飘飞,浮动在萧铮黑色的衣服上,看起来纠结缠绕,暧昧不清。
云舟被一路拖至承天殿暖阁,摔倒在床榻之上。
她挣扎着想起来,又被萧铮一手按下去。
萧铮的手像铁箍一样紧,他处在一种暴怒失控的边缘,瞪着云舟,怒道:“你敢算计我!”
云舟挣扎得气喘吁吁,但毫无作用,她放弃了挣扎,躺在那里,反问道:“刺客又不是我派去的,何谈算计?”
萧铮笑容有些狰狞:“刺客当然不是你派的,你没这个能力,童宪他也没有这个胆子,但是,你们在心照不宣的合作,从我手里讨这个赏!”
萧铮的手再一次落在那纤细的脖颈旁,只要稍微往上一点就能掐上云舟的脖子。
他停在那里不动,手背疤痕下凸起血管的脉络。
“你知不知道自古以来,一个当权者发现自己被身边亲近的人联合算计,那些人会是什么下场?”
云舟坦然地看着暴怒的男人,唇边溢出一丝淡淡的冷笑:“亲近?殿下是不是说错了?不久之前我的父皇才去世,殿下的手或多或少也沾了他的血,殿下与我之间,何来亲近二字?”
萧铮被激怒到冷笑,声如薄刃:“我说过了,你的父皇可不是死在我的手里,你以为那个密道真的能躲开我北燕围城的大军吗?我故意放他逃走,就是要他死得远远的,想让我的手和刀剑沾上他的血?他不配!至于亲近之人……暮云舟,你该当知道我想要什么。”
萧铮说完这句话,松了压住云舟的手,两指微曲,划过她细腻的脸颊。
他既然这个时候还肯暗示他想要她,那么就还有争取的机会,云舟躲开他的手,翻身坐了起来,避重就轻道:
“殿下如此震怒,我还以为我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我不过是想讨一个小小的赏,又无关殿下的江山社稷,渤阳王即将坐拥天下,难道还如此吝啬吗?童宪将军一共也未与我说过几句话,今日之言也是样样为着殿下的声望考虑,殿下曲解我也罢了,可不要曲解童将军的一颗忠心。”
那一日,她和小钗离开临风阁后,因宫门下钥,已经无法回到值房,她和小钗依偎在门口,小钗打着瞌睡,云舟抬头,看着头顶四方的天,觉得心里从未如此清明。
第二天云舟去见过赵婕妤,得知了她的阿娘与童宪之间的渊源。
赵婕妤听到童宪的名字后很是惊讶。
在赵婕妤进宫之前,在南兹时她曾经差点与童宪定亲,媒人都已经上门。
然而赵婕妤的父亲忽然被调往魏都,赵父在都城没有根基,便将女儿送进了深宫,以此谋求一个靠山,赵婕妤虽不太得魏帝的宠爱,但因与刘妃交好,刘妃的父亲对赵父略有照拂,也算顺遂。
只是原该是一对的青梅竹马,如此被拆散了。
赵婕妤后来辗转听说童宪离家出走,失去踪迹,只是没有想到,原来他竟然投入了北燕大君的麾下,如今已经做了将军……
待童宪再次来承天殿禀报。
云舟守在殿外的走道里拦住了童宪。
“将军留步。”云舟福了一礼。
童宪见是她当即停下。
云舟开门见山:“童将军不要怪云舟唐突,只是宫中不适合长谈,恕云舟不能委婉,历来南兹大族都以在大魏为官为荣,以将军之才,不肯为大魏效力,而是投入北燕大君麾下,这里可有我阿娘嫁给我父皇的缘故?而将军在北燕大君所赐那位妾室去世后至今未娶,又是为何?”
童宪被问的呆住,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似乎泄气一般,他垂下头:“确有阿念的原因。”?3?7?3?8?2?5?0?8
云舟暗自松了一口气,接着问道:“若有机会让我阿娘出宫,将军可愿意帮忙吗?”
童宪眼睛一亮,但转瞬又熄灭,道:“你我若共谋,恐怕很多事逃不开大殿下的眼睛,到时候怕是弄巧成拙。”
云舟道:“你我如果真心要做同一件事就不需共谋,将军是聪明人,只需等待,若有一日见到机会,请配合于我,我的阿娘能否逃脱这深宫桎梏,要拜托将军了。”
说完云舟要行大礼,被童宪一把掺起:“我明白了,现在世道如此之乱,总有机会。”
说完便大步而去。
云舟知道萧铮在做世子时便与自己有渊源,或对自己有些喜爱。
他把赵婕妤留在宫中,可能也是为了以此来辖制她,所以云舟若直接去求,他定不会同意放走她的软肋。
云舟想为阿娘求自由就只能冒险用更张扬的方式去过明路。
她只是没想到,机会来的如此之快,在宴席之上刚好有刺客出来,助她当众逼得萧铮不得不允准她的所求。
承天殿外,响起淅淅沥沥之声,是外头下起了雨来。
萧铮的脸色冷得像冰,他咬牙问道:“我知道你要讨什么,囚鸟金笼窥,你想离开这里,远走高飞。”
他露出一些戏谑的神色:“你该知道我对你有些喜爱,想要你的人,你觉得我会放你吗?群臣说要我赏你,我赏你金银绫罗,赏你做个妃子也是赏,你凭什么以为我会放你走?”
原来,他是以为自己要走……她当然也想走,但就像他说的,他一定不会放,但这样,让阿娘走似乎就变得更有可能。
云舟于是再次顾左右而言它,将二人之间尖锐紧迫的气氛弱化,她反问道:“殿下怎么知道我诗的前两句?”
萧铮冷笑:“只许你这些天搞些小动作,本王就不能调查你吗?你的那个小丫头太单纯,稍微吓一吓说我要处死你,她便吓得问什么说什么,包括在临风阁离去时,你在月夜吟诗,她也把诗文背给我听。”
云舟无言,只是看着萧铮,沉默了一会终于开口,她语气里有一些疲惫之意,似一声叹息:“其实,我今日出来挡刀时,也是真的不希望殿下死。”
萧铮没想到云舟会说出这样一句话,他愣了一愣,然后问了一句:“为什么?你不是还在心里恨我么?”
云舟摇头,望着萧铮:“恨是有的,但不那么多。”
她转开眼,看向门外,目光落在远远的虚空:
“我曾见宫里的小宫女欢欢喜喜地摘杏吃,天下大乱后,宫人们也每天忧心忡忡,已经很久没有那种轻快笑容,前些天,我在清晨听见城中平安鼓再次响起,我虽没有去看过,但入宫的命妇们曾讲过,中原各城都有平安鼓,每日清晨响九息,鼓声落,城中坊市开门,商人贩货,食店开火,城中百姓们吃了早饭,开始一天忙忙碌碌的生计。”
那是最寻常的人间烟火,也是一国皇室最该承担的使命。
“如果殿下死了,天下会再次大乱,平安鼓就又不能响了。”
云舟说着,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将眸光转回来:“殿下,让平安鼓敲下去吧,我作为暮氏的女儿,只能在这鼓声里找一丝活下去的期待。”
这一刻的云舟看起来脆弱极了,她收拢了刚刚尖锐的棱角变得温和,但越发让人忧虑。
仿佛她下一秒就会化身为大魏消逝的废墟,一触成灰。
萧铮怕自己会忍不住放她走,可她若走了,世上不知还有没有第二个这样的,月光似的女子,汹涌的私心令他咬牙道:
“回你的值房里去,没有本王的命令,不得擅出,至于你的赏赐,容后再论。”
云舟从榻上下来,福身一礼:“谢殿下。”
她离去时,步履无声。
因着宫宴的原因,宫门尚未下钥,云舟出得承天殿,在门口遇见薛尚宫。
薛采仪见云舟安然无事出来,松了一口气,上前问道:“殿下如何说?”
云舟如实回答:“殿下看出我的私心,发了怒,将我禁足值房,等待发落。”
禁足在值房,便是不打算发落。
薛尚宫将手中的伞递给云舟,道:“莫要太执拗,与殿下针尖对麦芒,于你没有好处。”
云舟并没有接那柄递过来的伞,而是直接走入了雨中。
薛采仪有所会意:“你的身子骨,可经不起淋雨,回去半夜必是要生病的。”
云舟回眸一笑:“薛姑姑说的是。”
到了半夜,萧铮的暖阁窗子里还透出灯火的光。
薛尚宫执伞于夜雨中行至门前,对值夜的莲绣道:
“进去通报一声殿下,宫女暮云舟今日刚刚救驾,恐是受了惊吓,夜里发起了高烧,问问殿下要不要通知御医前去诊治?”
作者有话说:
云舟:殿下好凶,好害怕,病了……
云舟离去后,萧铮坐在案边,发现自己难以集中神思在政事上。
那抱着膝盖缩成一团的白色影子,时时扰乱他的思绪。
云舟说话时的声音不大,有些缥缈,但萧铮一字一句都听得很清楚。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念头。
他与她相遇的次数,太少了。
两国开战之前,过去两次匆忙的相遇,都不过在他心中留下极浅淡的一点旖旎印象,他从来来不及,去探索她,探索得更深一些。
他今天忽然间意识到,在那个单薄的躯体之中,或许有一个令他都要觉得耀目的灵魂。
然而这灵魂才显露出一点光芒,便已迫不及待要离他而去。
萧铮莫名的感受到心脏一阵异样地收紧。
他的手在袖中攥紧又松开,最后,少见地看着手背上那道疤发起了呆。
这时,门外的莲绣进门,带进外头一点湿凉的夜风。
“禀殿下,承天殿宫女暮云舟夜里起了高烧,不知是否传御医进来看诊,还是待到明日?”
她病了?萧铮眉头一跳。
他这才注意到外头已经下了半夜的雨声,凝眉道:“宣薛采仪进来。”
承天殿外的值房里,云舟躺在榻上,盖着夏被也还是觉得冷。
她虽打着颤,但头上出了许多虚汗,额发濡湿了,紧抿在脸上。
隔壁的春锦见她淋雨回来,担心她生病,本是给她送了碗姜汤来,结果一进门,发现这多愁多病的丫头,已经烧起来了。
于是,她只好把姜汤赶紧给云舟喂下,投洗了湿帕子给她敷在额上降温。
“你这丫头,平日里看着挺聪明,又与我们这些粗人不同,是读过书的贵人,怎么行事竟是痴的?这么大的雨,不打伞怎么使得?高热可是开玩笑的呢?”
春锦的数落让云舟想起晨霜,亲切中又有一些心酸,晨霜如今音讯全无,竟是打听不到。
她身上酸疼的厉害,只能勉强朝春锦笑一笑。
春锦绞了帕子去换盆里的水,站在滴水的房檐下刚要往外泼,忽见薛尚宫打伞站在不远处朝她招手,待她近前时道:“春锦,殿下念暮云舟救驾有功,特许了御医一会来看诊,你现在就拿着对牌去御医院找人过来。”
春锦应道:“是。”
她放下水盆,回屋取了伞,往御医院行去。
春锦离开了,没人与自己说话,云舟又昏沉起来,她伏在枕上,喃喃着:“阿娘……身上疼……想喝甜羹……”
然而没有母亲温柔的回应,屋子里只有夜雨濯枝的沙沙声。
恍惚间,门被推开,有人进来,走至她的榻前。
云舟嗅到空气中除了雨腥味,还有一丝熟悉的龙涎香气息。
她睁开眼睛,先是看见被雨水溅湿的深蓝色袍摆,再往上是绣着缠纹金线的腰带。
站在她面前的,正是萧铮。
“殿下……”云舟挣扎着爬了起来。
高热令脸颊异常的泛红,虚弱中又添几分异样的姝色。
她的嘴唇有些干,不得不抿一抿再说话:“殿下何故前来?”
萧铮冷着一张脸,似是之前的余怒还未消,他一言不发看了她许久,终于开口:“你就如此厌恶这座宫殿,走不了就打算直接病死吗?”
云舟摇头:“不是的。”
萧铮仿佛厌恶再瞧着她,背转了身去:“说过了不会放你走,你不如想想更切实际的赏赐,我都答应你。”
云舟的目光此刻大胆地落在了萧铮的背影上。
他一向很挺拔,肩膀宽阔,腰背笔直,在这房梁低矮的值房里尤其显得高大,层叠柔软的锦袍也遮不住浑身刚劲之态。
这就是天下未来的主人。
“我想求殿下,放我阿娘出宫。”
云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萧铮意外地回过头,发现云舟正跪在榻边。
他下意识朝她走近了两步,问道:“只求这件事吗?”
云舟看着他:“殿下说了,我想离开,你也不会答应我,但我阿娘嫁给不爱的人,一辈子困在宫中,郁郁不乐,一朝国破家亡,现在被贬为奴籍,连安稳的日子也没有了,我别无所求,只求我阿娘能恢复平民的身份,回到魂牵梦萦的故乡去,回到母族的庇护中去。”
萧铮听着云舟说这番话,心情有些复杂。
她是在说自己并没有要离开。
但言外之意也同样在说,像赵婕妤那样在后宫里的日子并非她的所想所愿。
萧铮在心中默然叹了一声,道:
“既然如此,那便叫童宪,护送你的母亲回南兹去吧。”
待春锦领着御医过来,值房里已经静悄悄,只有云舟一人。
渤阳王的旨意下来,众人才知,这救驾的前朝公主不要珍宝也不要封赏,只求自己的母亲不再为奴婢。
同为人子女,多数人心有感触,私下赞一声孝顺,尤其是魏臣,要格外多赞赏两句。
可这件事听在大妃耳中就有另一层意思,前朝的公主,孝顺母亲也罢了,心里若还孝顺父亲,那恐怕对渤阳王的忠诚都是装出来的。
云舟知道,自己在宴席上被大妃注意,大妃恐怕对她多有不喜,为免夜长梦多,她催着赵婕妤要尽快出宫。
出宫那日,她们乘坐一辆马车去朱雀门。
赵婕妤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止不住,车子越近城门,赵婕妤哭的越厉害。
最后,她哭道:“阿娘不走了,没有你,阿娘去哪又有什么意思?阿娘留在宫里陪着你。”
云舟摇头:“不,从我懂事就知道阿娘在想家,梦里都是说南兹话,女儿没有别的愿望,只希望阿娘快乐,一直是你保护旎旎,如今该换旎旎保护阿娘了。”
赵婕妤紧紧抱住云舟,像要将她变成未出生时与自己一体那样迫切:
“旎旎,别说南兹,在阿娘的心里,就算是阿娘的命,也没有你重要,我走了,你就孤身一人留在那深宫里,那里可都是北燕人呐!”
云舟把下巴靠在赵婕妤的肩膀上,嗅着阿娘身上温暖的气息。
她多么想就这样乘着这辆马车和阿娘一起走,去看看阿娘的故乡。
可是万事没有十全十美,能这么快解救母亲已是意外之喜。
见赵婕妤不愿走,云舟闭起眼睛,轻轻地说:“阿娘,他喜欢我。”
赵婕妤闻言愣住,缓缓止住了泪,她松开了云舟:“你是说,渤阳王他……”
云舟转身,撩开马车帘子一角。
童宪骑马行在车厢一侧,看见云舟的脸,轻轻颔首,示意她们可以放心说话。
云舟放下帘子,看着赵婕妤,缓缓点了点头。
赵婕妤按住女儿的双肩:“从一开始他确实就对你不同寻常,傻孩子,可那是未来的皇帝啊!他喜欢你又能如何?得宠是一路明争暗斗,不得宠是一生冷寂孤单,那绝不是一个女子能快活的一生。”
云舟低头:“阿娘,这由不得我,他喜欢我,要放我在身边,就不可能放我离去,况且,若我留在都城,或许亦有机会能救晨霜,晨霜是我最亲的姐姐,她和刘娘娘都还在遭难,我还想搏一搏。”
赵婕妤越发担忧:“北燕的大妃如今也在宫中,旎旎,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当年你父皇将你六皇叔的干女儿封为平宁县主,嫁给北燕大君为侧妃,那位县主美丽聪慧,十分受宠,可是,待到北燕大君病重,北燕大妃忽然声称平宁与侍卫私通,私奔逃跑,这分明是借口,平宁恐怕已经被大妃除掉了……这位大妃厌恶大魏女子,手段又狠厉,纵然萧铮再喜欢,大妃有意除你,他未必保得住。”
云舟听了,并无退缩之意:“当年祖父要送阿娘进宫,阿娘完全有机会与童将军一起私奔,去浪迹天涯,母亲为什么没有?因为阿娘也心疼祖父处境艰难对不对?现在有机会我怎么能不为晨霜试一试,那不是别人,是晨霜呀!”
赵婕妤一把揽住云舟,哭道:“旎旎……”
云舟握住赵婕妤的手,道:“既然如此,阿娘就更不能留在这里成为我的软肋。”
赵婕妤知道她的女儿在世事的磋磨里迅速地长大了,已经不是那个遇事就滚在娘亲怀里哭一场的女孩子,她对于想要做的事情心意已决。
“旎旎,娘留给你的东西,一定要保护好,关键的时候,也许可以拿来换一条生路!”
赵婕妤只能叮嘱她最重要的。
云舟点头:“阿娘放心,那东西目前还是放在原处安全些,我住在值房里并不适合藏匿东西,待有合适的机会,我会取出来的。”
一直到目送赵婕妤换车,在童宪的护送下远去,云舟都是一种温和淡定的模样,仿佛只是送赵婕妤离家小住几日一般。
然而再次回到空空的马车里,车厢中只剩云舟自己一个人,她才倒在软垫上,无声的流泪。
用袖子遮住眼睛,胡乱的擦抹。
刚懂事时,她就已经学着宫里的娘娘们优雅地用手绢拭泪了,这样用袖子乱抹大概还是三岁的时候。
此时的云舟变成了一只失去母亲的,无助的幼兽。
云舟哭得忘情,没有发现马车中途停了一下。
直到有人拉开她遮住脸的袖子,她才猝不及防地对上了萧铮那双狭长的眼睛。
说是出城巡视北燕军的渤阳王,此刻出现在了云舟不起眼的马车里。
云舟没提防,略微迟疑,一时间与萧铮面面相觑。
这辆马车是宫里的宫人出去办差事用的,尺寸较为狭窄,萧铮坐进来,车厢里越发显得逼仄。
云舟略往一旁挪了挪,方才狼狈模样被人瞧见,神色有些尴尬,但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别过头安静坐着。
“甚丑。”萧铮倒是说话了。
云舟本不看他,听了这话,蹙眉转过头来:“殿下如此嫌弃,不如遂了我的愿,让我同阿娘一起出城去,此时出发还追得上。”
萧铮瞥了她一眼,道:“说话中气倒还足,看来并未伤心过度,可见此刻与我虚与委蛇,还有所图。”
云舟探身向外看了一眼,发现此时是玄羽在架车,原本的车夫不知被遣到哪去了。
车轮碌碌,又近朱雀门,此情此景,竟然很像三年前自己包庇萧铮逃跑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