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舟也知道,自己的待遇与旁人不同,晨霜和刘娘娘都已经出了宫,不知发配到哪一户北燕贵族家里为奴为婢去了,而自己被留在了宫里不说,连她的阿娘也留在了宫中。
赵婕妤觉得奇怪,因为云舟从来没和任何人提过自己和北燕渤阳王之间的那一点渊源,但云舟心里清楚,是萧铮故意这样安排的。
至于他为何这样安排,她说不准,看萧铮对她的态度,是恨屋及乌,因为憎恨她的父皇所以对自己也是态度冷漠,极尽嘲讽,或许他是想留一个魏帝的女儿在眼前,慢慢的愚弄报复,享受胜利。
没过一会,薛尚宫便在门外催促,短暂的相聚结束了,她只得从慈航殿出来。
薛尚宫同她走了一段,有事情转去了尚宫局,云舟独自返回暂居的承天殿值房。
她走在夹道里那高高的宫墙之间,忽然有一种茫然无路的感觉,如今的她,主不主仆不仆,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她还身处在一直生活着的宫墙之内,但这里已经不是她的家了。
“还以为自己是主人呢,单在路中间晃!”一声很刺耳的嘲讽从身后传来。
云舟回头,看到一位与她年龄相仿的宫女,正不屑地看着她。
一朝落难,有人雪中送炭,就一定有人奉了新主便要把旧主踩到尘埃里心中才舒坦。
云舟看她穿一身宫女衣裳,想到刚刚母亲的话,不想和她交恶,转过身去要走。
谁知那宫女不依不饶,几步上前来拽住她的袖子:“还摆什么贵人的臭架子,如今还不是没入了奴籍?听说慈航殿里还进过男人?怕不是残花败柳,连奴婢也不如了!”
云舟一把挥开她的手,这时忽然有个人影奔过来,拦在云舟身前,愤然道:“蕊娘,不过去了承天殿伺候几天,就这样飞扬跋扈起来了!”
来人是小钗。
那叫蕊娘的宫女冷笑道:“她如今也不是主子了,你还给她当狗?”
小钗气道:“你这样的东西,狗都不如!”
蕊娘眼睛一竖,就要动手,两人争执起来,正混乱着。
薛尚宫的声音忽然响起:“渤阳王殿下回承天殿,马上经过这里,你们两个还不快闭嘴,想死吗?尤其是你蕊娘,再胡言乱语,小心殿下拔了你的舌头!”
渤阳王三个字就代表这宫中的铁律,蕊娘与小钗,登时噤若寒蝉。
果然,如薛尚宫所言,片刻后,萧铮的轿辇就经过了这处夹道。
薛尚宫等四人忙避在一旁垂首行礼。
那高高的辇座到几人近前时停了下来。
萧铮向下瞟了一眼,目光落在云舟有些凌乱的头发上,只见她垂着眼睛,很乖顺的模样。
他忽而道:“竟忘了宫里还养着闲人,暮云舟,明日便到承天殿侍奉茶水。”
云舟虽从小在宫中生活,但她是被服侍的对象,并不知道要如何做一名合格的宫女。
萧铮让她第二日便去奉茶,属实强人所难,但云舟不想让薛尚宫为难,只好硬着头皮去学那些宫女的规矩。
只是薛尚宫对此似乎不太上心,她想临阵磨枪,薛尚宫不肯派人教她。
承天殿的奉茶宫女一共六人,每日三班,日夜轮候。
夜里当值最是辛苦,蕊娘现在便当夜值,本来她是觉得夜里有勾引渤阳王的机会,一旦成功,便可飞上枝头,特意要换夜里当值的,但熬了几个夜才发现,夜里几乎是见不到渤阳王的,还不如白天接触的多。
所以,当她知道云舟和她同为奉茶宫女,便找到了薛尚宫,巧言讨好,要让云舟顶她值夜的活,她自己当白日的值。
薛尚宫同意了,蕊娘欢天喜地地出去,薛采仪一个人在屋子里陷入了沉思。
她自认不是一个坏人,但伴君如伴虎,她亦在魏帝身边侍奉十几年,也绝不是一个圣人。
云舟的母亲赵婕妤虽然一向对宫人和气有礼,但并未给过薛尚宫什么大恩惠,薛采仪原本也没有必要去照拂云舟。
只是敏锐如她,感受到了云舟与渤阳王之间的一些不同寻常。
一开始,便是因为太医院相熟的御医透露给她,云舟的汤药所费之贵重,而渤阳王对此并不在乎。
萧铮为人沉默寡言,并不好揣摩心思,薛采仪想要继续在承天殿站稳位置,不得不抓住一切机会试探君心。
所以她便顺水推舟,答应蕊娘的请求,将云舟安排在夜里送到萧铮的面前去,看看会发生什么。
夜里的安神茶,凉了会伤脾胃,所以不管贵人喝不喝,都要整夜温在茶炉上,不能断了火。
云舟执一柄小扇,坐在炉前昏昏欲睡。
远离暖阁看茶炉,偶尔能打一个小盹,算做轻松。
只是半夜过后,一起当值的莲绣来与她交换位置了:“一直是这样的,轮着歇一歇,后半夜我歇,你到前边去吧。”
说着,接过了云舟手里的小扇。
云舟只得起来,不情不愿的往暖阁里去。
她不是怕累,而是不想见到暖阁里那个人。
萧铮还未就寝,殿中还亮着烛火。
他在下棋,自弈。
云舟静侍在那架屏风外,听棋子落盘之声,下了好一会,似有胜负了。
随后便传来萧铮的吩咐:“收了吧。”
云舟上前,走到棋盘边上,入眼便是黑白两子的激烈战场,此局,黑子胜,白子败。
萧铮于前朝每有难决之策时便下棋,他正闭目养神,听见宫人走近,随后传来分拣棋子之声,忽然想起,白日里并没有看见过那个小公主。
他睁开眼,看向来人。
云舟穿着淡蓝色宫女衣裳,绾双鬟髻,比上次见时面色要红润些,像芙蓉花的颜色,十分娇美。
云舟目不斜视,只管收了棋子,微微福礼,转身要走,听萧铮道:“那枚玉佩为什么不留着给自己求些东西?用来救了别人,自己以后若有难,可就没机会求我了,不觉得可惜么?”
云舟回身,垂眸道:“回殿下,不可惜,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我当年做的事,就是害了大魏,虽然殿下觉得大魏早就该亡,但我是魏人,该有些忏悔的心思,我并没有没资格为自己求什么。”
萧铮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没有开口,只是沉默地打量她说话时的姿态。
虽然低着头,又瘦弱的可怜,但脊骨挺直,是不卑不亢的样子。
待她说完,萧铮起身道:“服侍我更衣就寝吧。”
语毕,站起身很自然的抬起了双臂,等她上前伺候。
第7章 、更衣
因萧铮常在夜里处理公务,下人们怕他眼睛不适,所以承天殿的灯烛燃的格外多,此刻烛火盈盈,同时在两人眼中跃动。
云舟看着萧铮等待服侍的动作,怔在当地。?0?3?0?0?0?8?0?1
一个月前,她自己穿衣还需人服侍伺候,如今,竟有一个高大的成年男子站在她面前要她服侍更衣。
云舟不动,回道:“殿下,我是奉茶宫女。”
萧铮长久征战,一年中相当多的时候都和将士混迹在营房里,并不是那种养尊处优的清贵公子,所以吃穿住用都没有特意讲究太多。
晨间由宫女来伺候衣饰,晚上他常要静思一天种种事宜,嫌宫人在殿中吵闹,令他心烦,睡前一直都是亲自沐浴更衣,并不叫人伺候。
所以蕊娘连续数天夜里,一直被打发在暖阁外头,连萧铮的面都没见过,她这才要求换回白天去,由暮云舟来干这费力不讨好的差事。
但估计蕊娘怎么也没想到,云舟才值第一个夜就被要求近身伺候。
萧铮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突然就想让这个前朝公主好好当一回宫女。
他觉得眼前这个人要是在他眼前忙起来,身上就有一种活气,像静水起微澜,更有趣味,于是便想支使她,看她动起来。
他沉下声道:“奉茶宫女又如何?宫女的存在就是让本王舒心高兴,本王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你父皇的宫女们平时也这么顶撞他吗?”
魏帝最喜享乐,生活奢靡,对吃穿住用的要求极其苛刻,宫女内监稍有不甚便要受到鞭笞或杖刑,更曾有宫女被他酒后亲手活活打死。
所以这宫里的旧人们都是惊弓之鸟,以为天下的主子都一样,加之萧铮威名在外,宫人们怕他比之魏帝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怒之下会直接提剑斩人的脑袋,所以一举一动,格外谨小慎微,像蕊娘那种已经是最大胆的人,人后如何性子嚣张,但在萧铮面前也无非只敢多说一两句话罢了。
云舟默了片刻,终究还是听话地上前去帮他脱外袍。
贵族衣饰颇为琐碎,层层叠叠,装点甚多,加上男子衣袍又在很多地方与女子不同,所以云舟一时无从下手。
正心下焦急,忽然目光落在萧铮腰间所系的那枚白色玉佩上。
正是自己归还的那枚白玉双鱼佩。
总算有一件熟悉的物件,于是云舟的手便探去他的腰间,十指纤纤,灵巧的将那玉佩的丝结解了,用手托好,放在一旁盛盘之内。
接着便要解腰间玉带。
云舟很瘦,她自己的腰不盈一握,所以平日里小钗给她系腰间的绣带都是图省事,站在身前手臂环过去将袋子一系便完了。
云舟一时未深想,也学小钗直接伸手去到萧铮腰后。
然而萧铮是成年男子,他是什么身量?哪能与自己和小钗一样?云舟手伸了出去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将他环抱住了,手臂登时僵住。
一抬头,便对上萧铮的眸子。
他正低头看她,狭长的眼中有些微打量的神情。
这人该不会以为自己在投怀送抱……
云舟骤然收回手,低下头,转身绕到萧铮身后去了,脸上是掩不住的仓皇而逃的窘态。
避开萧铮的目光,心下稍安,然而耳尖发热,定是红透了,云舟忍不住心下懊恼。
萧铮倒颇有耐性,也不催促,看戏似的。
云舟从后头给他解腰带,可偏偏缎带在腰后盘成吉祥扣,系法繁琐,云舟没有见过,试着解了两下怕系了死结,不敢轻易下手。
萧铮就感受着背后的一双小手,在自己后腰左扯扯,右拽拽,动作很轻,小心谨慎,但似乎不得要领。
于是他挑眉道:“你们魏宫的规矩,宫人伺候不当,要责十杖。”
云舟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的话,吓了一跳,手上一颤。
她见过受杖刑的宫人被人拖拽着带回寝宫值房,那衣裤上都洇着大片的血迹,可以猜到受刑的地方是如何皮开肉绽。
光想一想都觉身上发疼。
萧铮听见身后传来吸气的声音,知道她畏惧了,嘴角泛起一丝非常淡的笑意。
然后他自己的手绕到身后去,手指轻轻擦过云舟的指尖,扯住一根系带,边缘的一扣解开,整个复杂的结全部顺滑的松脱。
萧铮将玉带取下,搭在木架上,回头看了云舟一眼,道:“还好我不打算沿用你们魏宫的规矩,不然像你这种笨手笨脚的宫女,现在就得拖下去打得不能起床。”
他看她缩起的柔白的脖颈,目光停住一瞬,道:“好好学着,起码衣服要会脱。”
“是,谢殿下宽仁。”云舟立刻福礼。
然而萧铮似乎觉得她生疏的伺候很有乐趣,接着将手臂一展,又吩咐道:“继续。”
腰带一去,便是玄色外袍,外袍里是靛紫色锦袍。
再脱下去,就是白色中衣。
层层的衣服褪去,轻薄的布料再也掩盖不住男子侵略性的气息,眼前的人越发有一种压迫感,让人不敢细看。
云舟只得垂着眼,目不斜视,转身将紫袍挂好,偷偷长松了一口气。
她福了一礼,便要正式退下,再次听萧铮道:“铺床。”
云舟终于控制不住脱口而出:“你……”
萧铮凝眸看她:“我什么?”
云舟心中一惊,立刻将到嘴边的话咽了,移步走到床边去铺床。
宫中的床,褥子,枕头,被子,铺设摆放,放帘落帐都自有一套规矩。
云舟依着嫔妃的规矩推测着,将床铺布置了,床帐中的熏香也换过,心中觉得没有什么问题,然后朝萧铮道:“请殿下就寝。”
人得先躺下,才能落帐。
萧铮躺在玉枕上,看着云舟,只见她持着床帘上的金钩,只等他闭眼睛,他忽然开口:“本王知道你头一天伺候人,心中不忿,我劝你最好忍气吞声,不要想着趁机行刺本王。”
说完,他闭上眼睛。
在同一瞬间,两层帘子被唰的一下放下,那金钩磕在床柱上,发出铛的一声轻响。
一点礼仪也无。
萧铮睁开眼,在帘内无声地笑了。
云舟退到阁外,那种倔强之色敛去,她望着窗外的月色,抬手拭额,发现刚才放帐的手还在微微发颤。
刚才的一言一行她都带有存心地试探,她故意小小的踏出一点边界,看萧铮的反应,发现他似乎并不是一个严苛的暴君,他显然忽视了她的一些不合规矩的行为和言语,可见他放她在身边,不是为了要一个合格的宫女,而是为了别的什么乐趣。
这试探若失败,她今日的表现恐遭一顿刑杖,所以云舟虽然现在松懈下来,但心里还是有一点后怕。
不知是不是换了熏香的缘故,萧铮很罕见的做了梦。
梦里,他被魏帝派人追杀,身上受了伤,逃到了朱雀门外,躲进了一辆空马车。
那马车是内宫娘娘们去城外道观祈福的车驾。
他躲在座位帘下,不一会,听见有老嬷嬷的声音:“公主请上车。”
随后有人脚步轻轻踏上车来。
车厢的门帘被掀起,风吹进来,带入一阵香风,让萧铮隐约觉得熟悉,但他无暇想其他。
当时的他满心里只有紧张与戒备。
萧铮侧身而躺,在女子上车的一瞬间,透过帘子流苏的缝隙,看见那公主带着帷帽,遮掩了面目。
公主身量十分清瘦,她被扶上车,坐在主座,脚上那双白色绣鞋无意间向后一退,不小心踢到了萧铮的身体。
那绣鞋明显僵住了。
萧铮满是鲜血的手迅速握紧了剑柄。
“公主,听说北燕的世子欺君犯上,陛下下令抓捕他呢。”小宫女的声音传来。
萧铮的剑已经缓缓出鞘。
然而主座上的女子什么也没回答,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小宫女见她不接话,便吩咐马车出发了。
萧铮确定,那位公主发现了他。
至于她为什么不说话,他更愿意去揣测最差的情况,那就是她向外做了什么暗示。
所以在马车行出一段后,萧铮积蓄力量打算暴起逃离。
就在他要动作的时刻,那公主忽然哑着声音说自己被颠簸的头晕目眩要到路边歇息。
车停下,那双绣鞋的主人依然戴着帷帽,被人搀扶着下车去,在弯腰下车的一瞬间,她往萧铮藏身的方向有意无意地回了一下头……
宫女和嬷嬷都跟着下了车,马车再次空了,萧铮就这样得到机会逃出了魏都,然后一路辗转逃回北燕,回去之后才发现,自己的玉佩不见了,不知遗落在路上何处。
他清楚地记得,当时那位公主的面纱始终遮得严实,他没有看见她的面目。
但是这一次,在梦里,与当时有些不同。
梦中,那女子下车时,忽然一阵风过,吹开了帷帽的轻纱。
云舟的面目清晰的显露出来。
梦里的萧铮在座下探出手去,道:“是你?”
那女子不说话,目光落向他的手。
萧铮右手的手背上有一道旧伤……
睡在帘帐中的渤阳王骤然睁开眼睛。
他挑帘而起,发现天已破晓,外头已有朦胧天光。
他端详着自己手背上那道疤。
那不是战场上留下的,而是在魏都时拜魏帝折磨所赐。
宫女换值通常都是在丑时之后到寅时前半。
萧铮梦醒之前,云舟已经交值离去,此时已经是蕊娘侍在帘外。
每天这时候离渤阳王起床还有半个时辰,原有时间徐徐准备,等服侍洗漱更衣的宫女进来之后再上晨茶。
然而今日不知怎么了,萧铮比每日起得早,且无声无息的只穿着寝衣直走到外头来。
蕊娘都来不及低头行礼,就直撞上萧铮带一点倦意的眼睛。
萧铮似乎是在找人,目光落在她脸上又收回,一言不发转身要回去。
难得见到这样不加修饰的渤阳王,看起来似乎是个机会,蕊娘心中一动,忙主动道:“殿下可是有什么吩咐?若有急事,奴婢也可替陛下梳洗更衣。”
萧铮扫了她一眼,似是心情不佳,冷声道:“做好你分内的事。”
蕊娘上一次搭话,明明很得他的心思,这一次不知触上了什么眉头,真是君心难测,她心里吓得突突直跳,连忙跪地道:“奴婢多嘴,殿下息怒。”
萧铮看也没看她,回到暖阁中去了。
蕊娘战战兢兢半天,见没有惩戒下来,这才分出心思猜测,殿下大早上的找什么呢?梦游了不成?
过了一会,床帐外的金铃被碰响,其余宫女内侍鱼贯而入,萧铮近前的掌事内监徐勿开始汇报一些前朝的传话,暖阁里又和每天早上一样忙碌了起来。
云舟本来困倦的恨不能死过去,然而回到值房,换了衣裳,解了头发,又打水梳洗一番,等真躺在榻上,反而精神起来,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为萧铮更衣时的种种总是莫名其妙的在脑海中徘徊不去。
她在给他脱衣服的时候,白色的中衣料子薄而柔软,她的手指尖难免隔着布料触到他的肩膀,手臂,胸膛,腰际。
她发现,男子的身体不仅不柔软,反而每一寸都很坚硬,铁铸的似的。
云舟从小是在香粉堆里长大的,她的父亲对她这种晚年所生的女儿来说,仅仅只是宫宴上一个遥远而严肃的影子。
她只有三个哥哥,每一个都不亲厚,太子哥哥性格傲慢,高高在上,二哥还温柔些,与她说过几次话,但因自矜为君子,也不肯与姐妹们厮混的,三哥心思深沉,总是跟在太子哥哥身后,气质阴森森的,为云舟所不喜,见了都躲着走。
她从小到大,身边摸到碰到的,只有赵婕妤柔若无骨的手,刘娘娘丰腴的脸颊,嬷嬷软软的肚子肉,晨霜柔软的腰肢,和小钗瘦弱的肩膀。
所见所触,每一寸都是馨香而柔软的。
这是她头一次近距离感受到触感如此不同的躯体。
炽热而坚硬,像刚刚锻造出来的一柄剑,在火炭的烘烤之后,猝然入水便会变成杀伐的利刃。
云舟躺在榻上,端详自己的指尖,蹙眉自语道:“浑身硬邦邦的,真吓人,怪不得传言说渤阳王能在战马上一刀斩一个人头,果然恐怖极了。”
云舟将白皙细弱的小手在空中甩一甩,像要将那传说中杀神的气息赶紧挥散驱开似的。
勉强睡过了晌午,云舟起来收拾完毕,薛尚宫便来探望她。
如今,她与薛尚宫同为宫中的奴婢,她受薛尚宫的管束,相处的礼数自然与原来不同了,云舟向她行礼。
薛尚宫依然还念着她过去公主的身份,只侧身受礼,坐下与她说话。
“昨夜里,殿下可有要茶么?”
云舟摇头:“没有,我问过莲绣,她说渤阳王殿下夜里睡下之后不喜欢叫宫人入内,也很少唤茶。”
薛尚宫点头:“所以你昨夜一直候在外面?”
云舟道:“更衣铺床之后,我就一直在帘外了。”
薛尚宫微不可查的怔了一下,然后故作漫不经心的问道:“殿下叫你帮她更衣铺床?”?0?4?0?8?2?5?0?8
云舟正自疑惑,此时薛尚宫提了,便问道:“奉茶宫女做这些不算逾越职权么?该有专门的宫人做这事的。”
薛尚宫的眼神在云舟脸上流连片刻,道:“原先自然是分的清清楚楚,但是如今既然已经换了天,那就是换了规矩,做宫女的自然只有听殿下吩咐的份。”
说完,她轻轻覆上云舟的手,语气变得比刚才更加和婉,:“公主,这样的日子,可觉得委屈?”
云舟听她还唤自己公主,垂眸道:“我哪里还是公主?命运如此,现下也不是委屈的时候,我只得先活着,才能想出办法救我阿娘,我总不能看着她一辈子在慈航殿里做洒扫。”
薛尚宫道:“公主想的很对,如今天下都是渤阳王殿下说了算,你在他的身边,总有法子讨到一点恩典的。”
薛尚宫安慰云舟一番走后,云舟一人静坐,思绪万千。
她想起昨天萧铮说,不要想着行刺他,这话不是不令人心惊的。
也许,如果把自己换做景阳,大概会真的刺杀他吧……景阳一定会恨毒了夺走暮氏天下,让自己失了公主尊严的人,只是景阳她没有活成,她在羞辱到来之前先将利刃挥向了她自己。
那她暮云舟作为暮氏的女儿,又为什么如此平静的接受了这一切?
接受了给曾经饱受欺凌,人人可以践踏的北燕世子做奴婢,伺候他的饮食起居。
她不替自己的父亲恨北燕吗?不替大魏的子民恨北燕吗?不替整个暮氏皇族恨北燕吗?
她应该恨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提不起仇恨的力气。
其实回想起来,她最最椎心泣血的时刻,是她发现她的父皇将自己的妻女们作为讨好示弱的礼物送给了萧铮。
她最痛苦的一刻,是她的父皇亲手给的。
云舟揉着额头,不愿意再去深想。
承天殿中,萧铮在思索。
如今魏帝暮氏躲在春江以南,凭着还有一些大魏的追随者和旧部,试图与萧氏平分江山。
但北燕的群臣肯定是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的,纷纷奏请让渤阳王南征。
只是萧铮迟迟没有给出明确的回应,北燕群臣一时不明所以。
“魏帝现在不过是个空壳子,所谓旧部不过是一时不想投降又无可靠的魏人新主所以才追随魏帝,哪有多少忠心?最多不过要个忠臣的虚名,魏帝早已不堪一击,殿下不立刻挥军南下,将暮氏铲草除根,还要迟疑什么?夜长梦多啊!”
萧铮想起元弼先生的质问。
人都说,手刃仇人是最为痛快的,但萧铮不这么认为。
魏帝本来就恨他,就算死在他手上,他也只会越发觉得自己当年做得对,魏帝只会恨没有杀他成功,那报仇有什么意思?
杀人前自然要先诛心。
他低声唤道:“玄羽。”
黑衣男子不知从何处无声无息的跃出,跪在萧铮面前,听候吩咐。
“大魏行宫那边有什么消息?他可看过我的信吗?”萧铮问道。
“回殿下,属下接到飞鸽传书,咱们的细作说,两位皇子都看过,之后在一处商谈了很久,属下以为,他们虽然没有回信,但还是有些心动的。”
“魏帝亲自培养的儿子,怎么可能不贪呢?”
萧铮冷笑,他随后又写下第二封密信。
萧铮的字笔锋凌厉,但这封信,运笔颇为收敛,减少了攻击性,令看信之人不知不觉减少防备。
他写完封蜡,将信交与玄羽。
“把这封密信派人用最快的速度送到魏太子的案前。”
“是。”
玄羽接了信,领命而去。
夜里,云舟又被叫进暖阁,这回萧铮要了茶水。
云舟今日特意请教过薛尚宫,手也熟了些,为萧铮更衣十分顺畅,也从容了许多,不再像昨日那般面红耳赤的。
待给他铺床换香时萧铮忽然问道:“昨夜熏的什么香?”
云舟手上停住,答道:“回殿下,安神香。”
萧铮拿着茶碗,抹一下茶沫,道:“安神香?那本王昨夜为何噩梦连连?”
昨夜使用的就是最寻常的安神香,如何会引人噩梦?想来是他心机深沉,心思太重,不得安眠,倒怪起熏香来。
云舟疑惑的看着他,又忽然想起不可直视的规矩,忙将眼神移开,道:“那我去换寻常龙涎香就是。”
说完转身去匣子里取香。
萧铮看着她的背影。
纵使他不拘小节,然而无论在北燕还是在大魏,他都没有见过哪个宫人能与皇宫的主人动辄用你我相称,简直令人啼笑皆非。
她原是帝女,除了皇帝与后妃,很少有人比她地位高。
自己原本为世子时,见到帝女也得称一声公主殿下,而对方只需对他称你便罢了。
这是她原本生活的痕迹,不是一两日就可以完全改变的。
萧铮将茶碗撂下,云舟正好转身回来,重新燃香。
龙涎香被帝王所喜,一是因其贵重,二是因为其香味较为浓烈,有很强的侵略性,适宜帝王身份。
香炉内青烟袅袅,香气瞬间在暖阁里弥漫开来。
云舟发现萧铮不知在想什么,也不起身就寝。
云舟沉默片刻,开口道:“你……”
萧铮看着她,沉声缓缓纠正道:“是殿下……”
现在教她称自己殿下,接着,便要教她自称奴婢。
最后,她在自己面前会一日比一日低眉顺眼,卑躬屈膝,也许过不了多久,她的身上就再也不会有任何身为公主的痕迹,变成一个与其他人别无二致的模糊轮廓。
而他也将再也看不见,她那看似柔弱的躯体下挺直的脊梁。
他并不想这样。
他从云舟那纤弱的身形上移开目光,将话锋一转,问道:“你与你父亲之间关系亲厚吗?”
云舟正提着小香炉,俯身在床榻边熏被子,听到萧铮的话,手上一顿。
魏帝在年轻的时候或许还宠爱过像景阳那样大一点的女儿,只是云舟生的晚,母亲品级又不高,等她懂事的时候,魏帝已经老了,几乎不太在乎年幼的女儿们,且近年来,佞臣讨好献媚,不住的进献美人入宫,后宫里的旧人处,魏帝也不大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