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中,有个六岁的孩子,从前日夜里开始便高烧不退,到第二日午时已经不省人事,喂不进水米了,她同胞姐姐也不过十二岁,哭着请求士兵请御医来看诊。
“你们现在是阶下囚,还想找御医看病?以为自己还是天潢贵胄?”士兵讥讽道。
“求求你了,请御医来看看吧,她才六岁呀……”姐姐听了那些讥讽还是没有放弃,她大胆的伸出手,去拉守卫的袍角。
那士兵粗暴地将人一把推开:“做梦!你们现在就是生死由天,懂吗?再乱喊乱叫,小心我拿皮鞭抽你们!”
那位公主被推的摔倒在地,再不敢去和守卫说话,只好抱着六岁的妹妹呜呜地哭。
生病的孩子叫欢月,因为出生就只爱笑不爱哭,又长的粉雕玉琢,所以皇姐们平时见了都爱抱一抱。
可如今,那不爱哭的孩子泡在了自己姐姐无望的泪水之中。
其他的公主们看不下去也都纷纷哭求,有人试图拦住士兵讲话,被狠狠的一脚踢开。
悲伤绝望的情绪迅速传播开来,所有人都开始抹起眼泪,但她们除了哭泣,别无他法。
这时候,一个身影像下定了什么决心,忽然站了起来。
她声音很轻,听起来很虚弱,可是她说了一句话,让那士兵愣了一愣。
她说:“我要见渤阳王。”
云舟是在经过激烈的挣扎之后才决定站起来的。
欢月被她姐姐抱在怀里,勉强将眼睛睁开一丝缝隙,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阿娘……”
她的姐姐听见这声阿娘哭的越发厉害。
云舟的手在袖中紧紧攥着,内心天人交战,她当然很想救这个小妹妹,可是她……
正在她难以抉择的时候,欢月软乎乎的小手无意识抓到云舟一缕头发,云舟见状下意识想摸摸她的手,可是那小手忽然失了力气,垂落下去。
云舟忽然想起,曾经自己生病时,这孩子来看自己,还嘟着小嘴呼呼的吹风,说要帮她将病气吹走。
那么乖巧的孩子,此刻已气若游丝了。
这一下,让云舟心里的弦彻底崩断了,她再也顾不得许多。
那士兵听说她要见渤阳王,先是一愣,然后又讥讽的大笑,鄙夷道:“我们渤阳王殿下岂是你这种阶下囚想见就见的!口出狂言,冒犯殿下,小心我斩了你!”
云舟已经钗落鬓散,一头长发披落着,有些落魄,但她脊背笔直,姿态坚定,瘦弱的身躯之下竟然隐隐有一丝凛然的气度。
她走出来,站在人群的中央对那士兵说:“我不与你说话,叫乌鹊营的人来。”
那士兵再次惊异。
一个深宫女子怎么会知道乌鹊营?
但是对方的语气和姿态让他非常不爽,明明是踏一脚就会死的东西,凭什么和他北燕军士这么傲慢的说话?
于是他也不去深究她为什么会知道乌鹊营,只是唰得一声拔出剑来,向前指去:“你,闭上嘴!退后!谁给你的胆子胆敢在这里放肆?”
见士兵拿剑指着云舟,晨霜一下扑了出来,将云舟拉后一步,并挡在她身前。
她大概明白云舟的意思是乌鹊营的人才是这里的主事人。
晨霜天生比云舟活泼健康,中气也足,便帮着她又喊了一声:“我们要见乌鹊营的人!”
其余的公主们虽听不懂什么是乌鹊营,但既然自己的姐妹开口,必然有原因,于是也一声接一声的跟着喊起来。
柔弱的女声汇聚到一起,任士兵怎么威胁也没有停下来,终于将声音传到了钟楼之外。
门打开了,黑衣人的身影站在门口,那士兵不敢再说话,立刻行礼退去。
云舟上前道:“我要见渤阳王。”
“有什么理由?”黑衣人冷声问。
云舟道:“我见到渤阳王自然会告诉他。”
那黑衣人只是冷冷的打量着她,沉默,便是拒绝。
在黑衣人刚要转身的刹那,云舟忽然道:“不知渤阳王可有过一块如意云纹双鱼玉佩。”
黑衣人顿住脚步,回眸再次打量云舟,这次目光认真了许多,但他依然没有说话,转身走了。
出门之后他迅速对另一个黑衣人道:“速见玄羽大人,询问殿下玉佩之事。”
另一个黑衣人脚尖一点,跃上屋檐,几个起落之间便消失了。
云舟被带到承天殿后暖阁时,黄昏已过,宫中已经掌了灯,带领她的内侍是北燕人,全程一个眼神也没有给过她,只是把她带到殿中便退下。
云舟打量承天殿,她不是受宠爱的公主,不曾经常踏入这里,依着一点模糊的记忆,她觉得承天殿中的布置还与原来一样,没有怎么变化。
她立在屏风之外,看着屏风后烛焰里,那个魁梧高大的身影。
对方冷冷道:“听说你那里有我的玉佩?有何所求?”
云舟回道:“我的妹妹欢月,在慈航殿中染病,如今性命垂危,她只是一个六岁孩童,还望殿下能派御医给予诊治。”
屏后萧铮冷笑一声:“从来没有人,敢站着求我。”
他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任何感情,只有冷冰冰的威压。
云舟垂眸,暗自咬了咬牙,屈膝跪了下去。
第4章 、罚跪
见到云舟跪下,萧铮在屏后用眼神示意,一旁的宫人绕过屏风来到云舟面前,伸出了双手。
云舟将袖中的那枚白玉双鱼佩交在那宫人手中。
玉佩被奉于萧铮面前。
跃动的烛火下,白玉盈然生辉,发出柔和光泽,玉佩上缠绕的丝线和璎珞都还鲜亮,可见有被人好好保管,双鱼纹样是北燕渤水之州的徽记,是他身为北燕皇子的身份象征。
当年他十五岁,离开北燕来到大魏,出发前,他的父王将此配亲手给他戴上,约定他从大魏回来之后以渤水州为封地,将他封为渤阳王,那时的他一心只想做父亲的骄傲。
但是大魏皇帝说一套做一套,三年之后,和平的盟约撕毁,萧铮险些命丧魏都,侥幸逃回北燕,自己的父王已经卧在病榻,识不得人了。
父子天伦,人生大憾。
萧铮觉得,父王的病,必然与这三年来日夜为自己忧心有关,这一切都是魏帝造成的,因此,他格外恨毒了魏帝,一想起来承天殿王座上那双浑浊而阴鸷的眼睛,就恨不得立时将其碎尸万段。
至于魏帝的女儿,他肯接受求见,已经是给与了她们最大的仁慈。
“你从何处寻得此佩?”他轻轻摩挲玉佩的花纹。
云舟发现萧铮在试探她,于是微微抬眸:“这玉佩不是渤阳王您自己丢下的吗?三年前,皇城朱雀门外,负伤的北燕世子藏在我的马车座下,逃走时,遗落了这块玉佩。既然当初我没有揭发你,那今天拿这个玉佩换我妹妹的诊治,对渤阳王来说,已经很划算了。”
屏后的萧铮沉默了一瞬,嗤的轻笑一声:“没有揭发我?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时你敢出一声,我一定会当场斩杀你,你早就已经没命在这与我讨价还价。”
云舟并没有畏惧于这声冷笑,她只是隔屏直视那个影子,说道:“我只知道,我如果当时叫嚷起来,不管我死不死,北燕世子都难逃抓捕,如今,也就没有一个渤阳王让我跪着求他。”
云舟的言辞和语气,带有一种微妙的怨愤与倔强,这终于让萧铮凝眸正视这个屏风后的女子。
锦屏是暖阁原有的物件,屏绣是魏帝喜爱的美人斗草图,两位衣着华丽,身姿袅娜的大魏仕女正在水边斗草嬉戏。
而云舟此时是那屏上第三个身影。
她柔和纤巧的姿态落在白色的丝娟上,隐隐约约看得见她白色的衣裙和乌黑的长发。
萧铮从榻上起身。
云舟眼见那本来就高大的影子,一站起来,被烛火烘托的有如巨人,那巨人正一步一步的向她走来,那可怕的压迫感,令云舟微微垂下了头,她不敢抬眼,最后,只能看到一双黑色锦缎的靴子落在自已半尺之外。
她终于忍不住想要后退,但是,被骤然捏住了下颌。
那只手的力气不小,将她的脸肉捏的变形,嘴唇被迫微微张开。
萧铮俯身,粗粝的手掌捏着那张小巧的脸蛋,迫她抬起头来。
他终于看清了她的样子。
昏黄的烛光里,云舟苍白的小脸,像薄而脆弱的白色夕颜花,然而那双眸子乌黑的如黑曜石一般,让人忍不住多望一眼。
萧铮看清她的容貌,忽然皱了皱眉,有一瞬的迟疑,但终究没有松手,而是问道:“那你如今是否后悔当时放走了我?”
这句话,让云舟的心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从魏燕正式开战,北燕频频得胜,大魏步步败退起,云舟就因思虑过重病倒了。
两年前,她没敢把朱雀门外发生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她本以为一切都会无声无息的过去。
但是被她放走的萧铮回到北燕后,带着对魏帝的仇恨,树旗起兵,向大魏挥来了利剑。
战事一起,她每一天都在做噩梦。
如果当时她不放虎归山,让无辜的北燕世子死在父皇的阴谋里,如今大魏是不是就不会败?而她,一个大魏的公主,无疑已经成了大魏的罪人。
她每天都在为此饱受折磨,以致本就不好的身体几乎彻底崩溃。
但是,纵容父皇的杀戮,就是正确的吗?她觉得痛苦,但她从未觉得后悔。
所以,此刻的云舟用那双美而含泪的双眸看住萧铮,回答道:“我只知道,当年父皇抓捕你的罪名,是莫须有。”
萧铮与她对视良久,似乎想从她的眼睛里找到一些虚伪或欺骗,但是没有,那双眼眸如澄净的湖水,不染纤尘。
他骤然松开手,直起身来,居高临下看她,嘲讽道:“你不会觉得是你导致大魏倾颓的吧?”
说着,他笑起来,重新走回榻边去:“不要太高看你自己,大魏早就从根里烂透了,烂的最彻底的那个,就是你的父皇。”
萧铮似乎很有闲情逸致,他忽然又想起一事,愉快地说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父皇还活着,他一路南逃,渡过了春江,自称要与我划江而治,今早,我收到所谓大魏小朝廷的快马帛书,我以为,他会想要赎回你们这些皇女妃妾们,可是你猜怎么着?”
萧铮衣袖一挥,将案上那份黄绢隔着屏风高高掷过来,黄绢轻飘飘得落在了云舟面前的地上。
萧铮大笑,像是在说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你的父皇,为了求我在春江水畔勒住我的战马,他将你们所有女人都作为礼物,送给了我!你的父皇说,魏女貌美,可侍北燕勇士,价抵万金,哈哈哈哈哈!”
在萧铮嘲讽的笑声中,云舟的手指颤抖着铺平那张薄绢,看着上面的字迹和印玺,忽然间神魂皆碎。
她想起黑夜里撕扯衣裙的声音,想起姐妹们的惊恐无助的尖叫,想起死去景阳长姐,想起慈航殿地上那滩冰冷的鲜红的血,想起此时不知如何的母亲,刘娘娘,晨霜,还有奄奄一息的欢月……
失去家国后她们所经历的一切痛苦,在这张薄绢面前都显得那样可笑。
原来一个人在被像敝履一样丢弃过一次后,还可以再像牛羊一样被重新贩卖一次,敲骨吸髓,吃干榨净。
云舟俯身在地,心脏像被鞭笞一般抽痛,喉咙里不可抑制的发出痛苦的呜咽,泪水一滴一滴将眼前的绢布打湿,迷糊了上面的字迹。
良久之后,暖阁里陷入了诡异的静谧。
最终,云舟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开口时声音沙哑:“我今天来,不是来讨论我父皇的行径,我是来给我的妹妹欢月请求太医的诊治的,允准与否,请渤阳王发话。”
萧铮没有想到云舟还能再爬起来冷静的重复自己最初的要求,他以为她早已崩溃了。
这个屏风上虚弱颤抖的身影在他的面前展现出了一种与外形相背的惊人的坚韧。
这并非他预料内的反应,让萧铮忍不住皱眉。
他再次起身,这一次他经过了云舟的身旁,向外走去,弃她在暖阁内,只留下一句话。
“跪着,跪到我心情好,便派太医。”
暖阁外有一处洗剑亭,萧铮从搬进承天殿,每日要在这里练上一个时辰的剑。
月色如华,剑光如水,萧铮的剑法是偏于武将的大开大合,沉重的铁剑挥舞起来,一时间剑风四起,连亭外的花树都跟着微微的颤动。
萧铮每次练剑的时候,都是难得的清空思绪的时刻,暂抛世事,一心于武道。
但今天,剑心不宁。
在大魏为质的那三年种种事情,纷纷扰扰,不受控制得出现在自己的脑海。
“狼子野心的北燕崽子,就是圣上默许我们打你,你还敢还手?今天不折你几根肋骨,小爷我白加入御林军!”
“打死他!替陛下除了这祸害!”
“这是陛下赐的酒,不喝就是违抗圣命,怎么?世子难道是怀疑当今陛下会在酒里下毒?真是大不敬之罪!”
“殿下,我们逃走吧,我好害怕……”
粘血垂落的手再也没有抬起……
他逃回了北燕,可是有些无辜的人永远也没有了回家的机会,永远留在了冰冷的魏都……
仇恨鼓荡着剑气,树上的花瓣飘落即被搅碎,落在地上又被黑靴碾过,化为靡尘。
然而,另一些记忆也在复苏。
宫廷花园里高悬的圆月,琉璃瓦顶坠落的雨声。
有人悄悄对他说:“告诉你个秘密哦,你可不要告诉别人……”
“嬷嬷,车里颠簸的难受,我想下车歇一歇。”
就是这句话,救了他的命。
剑风里的戾气逐渐收敛。
萧铮收剑回鞘,瞬间树静风止,他静静的立在亭中,望着空中的月色,若有所思。
他的玉佩竟真的是遗落在那辆马车上了。
一旁属下见他停下,近前来:“大殿下,今日才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殿下是否是身体有恙?”
萧铮摇头,他回首暖阁的方向,想了想,道:“她若乖乖跪了这一炷香,就派太医去慈航殿吧。”
那属下犹豫一瞬,方才暖阁内有宫人来传话,他不敢因琐事打扰萧铮练剑,没有禀告,此刻萧铮提起,他才赶紧回道:
“回殿下,那魏女还没有跪上一刻钟就已经……倒下了……”
承天殿内,众臣议事毕,到了下朝时候,魏帝近侍附耳通报。
“那便叫他上殿来吧。”魏帝的声音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阴沉。
近侍得令,扬声传道:“宣北燕皇子萧铮进殿面圣——!”
随着通传,廊外响起脚步声,少年刚刚入魏都,还来不及洗沐更衣,便被宣入宫中面圣,他尚穿着北燕制式的袍子。
然而那少年并无疲乏之态,他脚步轻健,迈入殿来。
在他进殿的一刹那,大殿外的阳光镶嵌在他周身,让他看起来像是携光而来的神明般耀眼。
魏帝在一瞬间眯起了浑浊的眼睛。
那是萧铮第一次见到大魏皇帝。
那年他鲜衣怒马,爽朗天真。
十五岁的少年,丝毫没有感觉到在那高高的御座上,垂珠冠冕之后的龙颜,正在用一种怎样杀意盎然的眼神望着他。
萧铮跪拜行礼,双手奉上北燕大君亲笔盖印的文书。
“北燕大君将臣托付给陛下,臣将长住魏都,以示魏燕和平交好之诚意。”
大魏自魏帝登基以来,逐渐民心涣散,加之几年旱灾,多股民间起义爆发,魏帝一力血腥镇压,但恐难长效。
这时,北燕作为大魏最大的邻国,它是否有异动,关乎着大魏的稳定。
萧铮的父亲,北燕大君萧凛,是一个有仁爱之心的国主,在魏帝提出以北燕皇子为质,以谋和平时,他为了天下大局的稳定,为了不至让战火席卷两国,波及百姓,选择了应允。
于是萧铮作为和平的使者,带着一片赤诚之心来到了大魏。
只是北燕没有想到,那时的魏帝,已经不值得他们一丝一毫的信任。
魏帝打量过阶下的少年,沉声道:“好,一路可颠簸劳累?休息过后,晚间朕于宫中赐宴,为贤侄接风。”
听闻关切,少年萧铮便笑了。
这笑便又莫名的令魏帝心头一凛。
魏宫中的三位皇子都被教导的严肃而谨慎,对比之下,萧铮的笑容带有那燕山之北特有的高朗宽阔的意味。
他的到来像风,让承天殿沉闷的空气忽然间翻涌起来。
这尤为魏帝不喜。
退朝之后,后殿暖阁中,魏帝留下天机阁神官密谈。
“北燕皇子入我都城,昨夜星象如何?”
神官道:“回陛下,昨夜破军星骤亮,与紫薇争辉,大不祥。”
魏帝捏紧了拳头:“我就知道,那孩子鹰视狼顾,是北燕的头狼养出来的野心勃勃的狼崽子,长大了,必然觊觎我大魏的江山,必要除之!”
神官看魏帝激动不已,上前道:“陛下莫急,破军虽有冲煞紫薇之相,一时难断,但太阴星温耀而稳定,乃是吉兆。”
魏帝不明:“何意?”
神官答:“太阴乃天下之母,根据臣的推算,下一任国母必然还是魏女,北燕贵族速来不结外亲,可见北燕就算有图谋之心,也必不能成事,还是我大魏福泽深厚,国祚绵长。”
神官想了想又说道:“况且陛下还要封他做世子,如此,此人一时便杀不得,只能徐徐除之,最好是经年累月,因病而毙,如此北燕便没有明目反抗陛下。”
魏帝气息稍定,沉声道:“确实不能叫北燕抓了把柄,那便叫他在魏都慢慢地,一点一点的死……”
云舟又做梦了,这一次,梦见了五年前的一天,
梦里刘娘娘摸着她的头:“傻丫头,你还不知道,我昨天代替你娘和陛下求了为你赐婚的恩旨,你如今已经是有夫家的人了,还不长大些吗?”
云舟未来的驸马,是刘妃的内侄,礼部侍郎家里的小儿子。
“我那侄儿长的清俊,尤其是脾气温顺,以后他必然万般忍让你的,你的婆母更是在京中出了名的好性儿,最好相处,你在她的院子里,绝没有旁人家那些为人媳的规矩的,况且你又是帝女,她更是要格外纵容些了,小云舟便只等着享福吧。”
小小的云舟听着这些,似懂非懂,她只是望着窗外的雨,神游天外。
忽然,她不知想到什么,抬头问刘娘娘:“那娘娘的侄儿爱笑吗?”
刘妃与赵婕妤闻言相视一笑,到底是豆蔻年华的女孩子,虽然懵懂,但也已经会畅想未来夫婿了。
然而谁又不喜欢温柔爱笑的夫婿呢?
看见母亲们的笑容,云舟的脸不知不觉就红了,那是她头一次,因懵懂的男女之事而羞赧。
梦里,时光悠长静谧,她是待嫁的闺中女儿,整日和母亲姐妹伴在一处,无忧无虑。
这梦,让人不想醒来。
但是,在远远的梦外,有个人不停的在叫她,逼着她不得不醒过来。
云舟缓缓的睁开眼睛,入眼便是低矮的房梁,和一个熟稔的妇人的脸。
“薛尚宫?”她挣扎着坐起。
薛采仪,原是承天殿的御前尚宫,掌管所有御前宫女,云舟偶尔能见到她。
薛尚宫看她醒来,将案上的药碗拿了,白瓷勺轻轻的在碗中搅动着,她似乎看穿她的心思,边用勺子凉药边道:
“这里是宫女的值房,您那日在承天殿跪着,不久便昏迷,如今已经昏迷了三天了。”
“三天?那欢月的病可有人去医治?”若三天无人问津,恐怕欢月凶多吉少了,云舟十分焦急。
薛尚宫道:“您别急,御医已经去看过了,开了方子,欢月公主如今无碍,御医不仅治了她,还治了您。”
说完,她看了一眼手中那乌黑的药汁,试探着问道:“云舟公主,您是如何求得渤阳王殿下开恩的?”
薛采仪作为魏帝最近的宫人,自然清楚那些年魏帝是用怎样阴毒的手段暗害萧铮的,这股恶气,不屠了皇宫已经是仁慈,又因为什么还要给魏帝的女儿们治病?她觉得,这一位云舟公主和渤阳王之间似乎有些不寻常。
云舟知道,萧铮一定不会愿意让人知道,自己曾被大魏公主所救,所以面对薛尚宫的问题,她只是摇头,闭口不谈。
薛尚宫也不再继续问了,她转告诉云舟:
“昨日渤阳王下了旨意,魏帝遗留的皇女妃妾们…都没为奴籍,分送给初入城中的北燕贵族们做奴婢了,刘娘娘和晨霜昨夜都已经离宫了。”
云舟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她抓紧薛尚宫的袖子:“我阿娘她……”
薛尚宫垂眸:“赵婕妤还在宫里,分在慈航殿里做洒扫,你放心。”
薛尚宫说完,将药喂过来,云舟不肯喝,薛尚宫便劝道:“因为你大病一场,所以暂时还留在宫中没有发落,但既然前路未定便有转机,如今你和你阿娘都还在宫中!便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你得好快点好起来,才能照顾你的阿娘啊!”
云舟垂下眼帘,然后接过药碗。
那药苦的离奇,云舟勉力喝了大半碗实在喝不下去,只是薛尚宫不允许,她将那被放下的药碗又塞回云舟手里去。
“这药……必须全喝了才行。”
云舟看着那乌黑的药底子,又想想薛尚宫方才的话,终于还是咬咬牙一仰头,饮尽了。
承天殿暖阁里,萧铮漫不经心询问御医:“治的如何?”
御医稍微有些忐忑,因为当时渤阳王的命令是将那二位公主都治好,那时两人病情都很危重,他便无暇考虑其他,只管治病,如今被问起来,忽然又有些害怕,怕这位殿下觉得给魏帝的女儿治病,他的方子用药上过于浪费了。
于是他战战兢兢回道:“回殿下,如今两人都已醒了,以后也都改换寻常方子按常规调理即可,不会再过于靡费了。”
萧铮凝眉:“靡费?”
御医心里有些忐忑:“奉殿下的旨意,当时两人一个肺火焚五内,一个肝火急攻心,情况紧急,臣不得不用回天引,回天引药如其名,有吊命回天之奇效,只所用药材乃是世间珍奇混合而成,珍贵无比,这药引每日……每日需花费二两黄金。”
“知道了,退下吧。”萧铮淡淡道,他似乎对此并不感兴趣。
御医见萧铮没有怪罪,暗自松了一口气,退行而去。
待御医离去,萧铮停笔,他正要端起茶碗,外头奉茶的小宫女正好来奉新茶。
那宫女手脚十分麻利,用热茶将冷茶换走,一点声音也没有,退下时,还询问道:“殿下要添一样茶点吗?”
萧铮这时还真有一点饿了,于是挥手道:“添吧。”
那小宫女退下,不一会又进来,将一碟白云糕放在案上,道:“白云糕不大甜腻,不影响殿下用晚膳,此时食此物最适宜。”
萧铮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
那宫女见年轻英俊的殿下看向自己,忙露出羞涩的笑容。
待从暖阁里走出来,蕊娘得意一笑,今日总算没白干,总算得了殿下的青眼。
这时一个小宫女从蕊娘身边经过,不小心擦了一下她的衣摆,蕊娘那温顺神情顿时敛了,她狠揪了一下那小宫女的耳朵:“刚有一点好事你这小贱蹄子就来找晦气!”
那小宫女忍着眼泪求了半天,蕊娘才撒手放她走。
萧铮将那白云糕吃了一块,又想起了刚才太医的话,看着那雪白的糕点和上头的红色印花,觉得有些像那暮云舟病弱的脸色。
他忽而笑了一下:“瘦得只剩下几斤骨头,还要每日花我二两黄金。”
第6章 、奉茶
云舟将养了约有半月,薛尚宫每日都回来看她一次,并且督促她喝药,她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好起来。
云舟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的气力和精神不但没有因病而亏损,反而竟还比病之前还要好些似的。
也不知御医院开的什么方子,虽然苦的难以下咽,但竟有奇效。
待得恢复的差不多,云舟便求薛尚宫带她去见一见赵婕妤。
前朝妃子,如今贬为奴婢,身份特殊,并不易见,但薛尚宫考虑一番,还是答应了。
云舟再次踏入慈航殿,殿中早已经恢复了宽广宁静,走进去,鼻息之间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道。
等了一会,殿内的一侧小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布裙荆钗的身影正提了一桶水进来,手里拿着抹布,看样子是来擦地的。
那不是别人,正是赵婕妤。
云舟叫了一声:“阿娘!”然后奔过去,一把抱住赵婕妤哭了起来。
她孩子似的大哭了一场。
“旎旎,别哭,往好处想,本来以为,咱们定是活不成了,便是能活也是要被发配为妓,如今只是没入奴籍,做个寻常下人已经是万幸之至了。”
赵婕妤搂着云舟,唤她的小名。
赵婕妤来自大魏属国南兹国,因南兹臣服于大魏,所以国中士人常有入京中为官者,她的父亲就是六品文官,所以赵婕妤才得以入宫侍奉魏帝。
南兹国因在边陲,地势多山林河流,气候潮湿,所以民间风土民俗与中原多有不同,“旎旎”是南兹女子常用乳名,大概是美丽的小姑娘的意思,在宫中,这是只有云舟最亲厚的人才知道的名字。
云舟抓着母亲的手,看着拧脏抹布时磨得通红的虎口,眼泪止也止不住。
赵婕妤安慰她:“旎旎,我是妃子,你是公主,我们平日里养尊处优是因为生到好人家,但是谁又说过生在富贵人家就应该一辈子富贵?天生贫苦人家的孩子干惯了活,就应该一辈子吃苦?我们又为什么觉得自己不应该有服侍别人这一天呢?”
云舟抽噎着:“我只是不想见阿娘受苦……”
赵婕妤温声道:“阿娘更不想见旎旎哭呀。”
云舟不说话了。
母女安静对坐了一会,赵婕妤郑重对云舟道:“薛尚宫之前告诉过阿娘,说你病的很严重,现在已经好多了,翻一翻过去的史书就知道,当年大魏夺前朝的权时,是怎么对待前朝皇族的?活着的尚且要关押牢狱,任意轻贱,病了的更是早早拖出宫去等死,如何还能给人养病服药的机会?旎旎,你要知道,你如今的处境并不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