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折本往上推一推,露出下面早就铺好的一张黄麻纸,提笔蘸墨,在上面誊抄,只不过誊抄时还会润色一遍,让描述更详尽,文辞更缜细。
当然,这样的“润色”,在她这里叫加密。
全部写完,刚好写满一张黄麻纸。
舜音笔锋一转,在最后交代了几句嘱咐:“诸事勿念,切保平安。”最后署名,搁下笔,手指抚了抚黄麻纸的边沿,就如同亲人还在眼前。
“夫人。”胜雨已按时回来了。
舜音回神,将笔墨已干的黄麻纸折起,收入一旁准备好的信封,上面是弟弟封无疾的名字。
她将信函放在桌上,推过去:“帮我将这封信寄去秦州。”
胜雨上前看了看,却没接:“夫人刚来不知道,城中往来信函都要送往信驿查验,官员之家的信件则需要军司同意才能寄出。”
舜音一怔:“有这规定?”
胜雨称是。
舜音想了想,拿了那封信,起身说:“我自己去寄好了。”
胜雨以为她是心急,立即出去安排车马。
舜音披了件披风,戴上兜帽,将信揣在袖中出了门。
胜雨安排迅速,马车已在府门等候,见她出来就请她上了车,自己坐在车外替她带路。
信驿其实就设在城下,在城中穿过了几条人声鼎沸的街道,待声音稍显稀疏,马车就停了。
舜音从车中下去,站定后先看了眼城门,自然是东城门,要寄往中原的信函肯定是要通过这里。
高阔的城墙下有数间屋舍,门前皆有守军,当中最开阔的一间外面悬了驿旗。
胜雨先走去与守军说了来意,回头来请舜音进去。
舜音刚进门,恰好遇见一张熟悉面孔,停下脚步:“陆刺史?”
陆迢身着官袍,转头看到她,笑着迎上来,抬手见礼:“夫人怎么来这里了?”
舜音揭去兜帽还礼,看看四下,这里只他官阶最高,其余都是驿卒,从袖中取出了信函:“我想寄封家书。”
陆迢接过去看了一眼:“秦州司兵参军?”
舜音尽量说得无足轻重:“是我弟弟,他在秦州任职,我远嫁而来,只这一个弟弟还有来往了。”
陆迢会意,随即道:“夫人乃军司府主母,一封家书罢了,这里不会有人查的。”说完转头,交给一名驿卒,让他安排寄出。
舜音看着驿卒捧信出门安排去了,心想就是查也没什么。
外面忽然传来嘈杂之声,似有一阵马蹄声正行进过来。
舜音不确定地回头朝外看了一眼,没听错,确实有支兵马队伍过来了,不禁走出去细看。
附近不少百姓也被吸引着到路边来看,那是一队五六十人的兵马队伍,为首的是个身负铠甲、面色凶狠的将领,正直往东城门而来。
陆迢跟出来看了两眼,在旁道:“那是准备剿匪的队伍。”
四周人声嘈杂,舜音听不太清楚,好在看到了他口型,问:“剿什么匪?”
“沙匪啊。”陆迢说,“夫人怎会不知,此事还与你有关。听闻夫人嫁来的路上遭遇沙匪,多亏军司及时赶至才吓退他们。军司因此上报总管要剿匪,已获准。这是都督于式雄,管理河西辖下十四州之一的鄯州,大约是刚带亲随拜见完总管,领命去剿匪了。”说到此处他笑了声,“所以才说夫人的信函不需要查,军司与夫人新婚便感情甚笃,岂能与他人同等对待?”
“……”什么感情甚笃,舜音眼神晃一下,自己根本不知此事。
眼前这支队伍已经到了城下,正挨个穿过城门。
舜音忽而觉得不太对,声音稍低了些:“剿匪而已,为何要从鄯州调派兵马?”明明凉州四处都有兵马。
陆迢道:“军对匪本是易事,但此地沙匪屡剿不绝,此番才抽调了鄯州兵马为凉州所用。”
舜音忽而想起那日出城时伪装成平民来向他们告罪的沙匪,猜到了什么,眼神动了动,没再说话,只暗自抿了唇。
兵马队伍已尽出城门,百姓散去,四下恢复安静。
陆迢转身说:“我该去忙了,过些时日城中有盛会,届时再请夫人参会。”说完又浅施一礼,进了信驿。
舜音点点头,没太在意他的客套,在原地站了一瞬,才转头往回走。
胜雨跟在她右侧,还未至马车边,忽而唤她一声:“夫人。”
舜音看她,却见她朝前方迅速看了一眼,转头看去,就见一行弓卫牵马立在路边,正拦在她的马车前。
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来的,自己刚才站这里半天,可能早就被看见了。
舜音立即看了看周围,没看见穆长洲的身影,走了过去。
刚到面前,弓卫让开,露出了后方的马车。
她看了看,没管他们,踩着墩子上了车,刚揭帘进去,一眼看见道身影,不禁一愣。
穆长洲就坐在车中,一手搭在膝头,眼看着她,似乎正在等她。
自他那日给自己抹了药后,舜音还没与他说过话,在他侧面坐下:“穆二哥怎么在这里?”
“来送剿匪队伍出城。”穆长洲说,“恰好见你车停在这里,上来暂歇。”
舜音觉得他说得半真半假,他要真需要暂歇,哪里不能歇,偏来她车中。
暗自腹诽着,刚稍一动,忽觉碰到了他,她瞥一眼,就见他的腿屈着,袍衫衣摆掖在腰间,露出裹着绸裤的腿长而结实,隔着她裙摆与她的腿相贴。她悄悄收了收腿,目光动了动。
这车原本挺宽敞的,此时他坐在这里,忽然叫人觉得拥挤了许多。
“音娘呢,怎么在这里?”穆长洲问,“也来送剿匪队伍?”
舜音抬眼看他,意有所指地说:“听说穆二哥打着为我的旗号去剿匪,我自然也要来看看了。”
穆长洲上下看她,似笑非笑:“我的新婚夫人在路上险些被劫,我有意替夫人请令剿匪有何不可?除非音娘不是我夫人,这个旗号我才用不着。”
舜音不自在地转开眼,心想说得倒跟真的一样,低声说:“可你养……”及时闭了嘴,因为说好的,要当不知道。
穆长洲已经坐正:“养什么?”
舜音转头朝窗格外瞥一眼,又看他:“没别人?”
穆长洲盯着她:“没别人,说吧。”
舜音觉得他目光看人太深了,别过脸避开他视线,张了张唇,才说:“养寇……”
还没说完,他忽而倾身靠近,一手捂住了她唇。
舜音一愣,抬眼才发现他目光越过自己盯着窗格外,顿时不动了,人紧贴在他胸前,只在他手心里一呼一吸。
窗格外紧接着响起了张君奉的声音:“军司何在?”
一名弓卫回话:“佐史稍候。”
舜音唇上一松,穆长洲的手拿开了,顿时舒出口气。
她不觉抿了抿唇,缓一口气,觉得自己唇边脸颊都还留有他掌上的力道,微微的热,抬眼看他,撞上他正看着自己,才发现他人还紧贴着自己,顿时又移开目光,动一下肩。
肩紧跟着被一抵,她顿住。
穆长洲仍欺身在她身前,抵着她右肩,垂眼看着她的右耳边的发鬓,手指搓了一下,才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但仍如之前一样,你只当不知道。”
舜音瞥他一眼,她想说他养寇自重。
那日沙匪乔装前来告罪,他随后说的是让他们回去好生准备,短日内别再冒头,然后才安排剿匪。
难怪陆迢说沙匪屡剿不绝,受他庇护罢了。他再借此地匪寇顽固,抽调鄯州兵马,说不定这些兵马在此之后就会并入凉州兵马,到他麾下。
这不是养寇自重是什么?她蹙了蹙眉,轻轻说:“你可真敢……”
余光里,穆长洲似笑了一下,仿佛根本无所谓。
紧跟着身前一轻,他终于让开了。舜音立时坐正,理一下裙摆,觉得连衣襟都要被压皱了,抬眼忽见他伸手从衣襟间取出一封信函。
她目光看了过去,顿时什么话都不说了。那是她刚刚寄出去的信,竟然已在他手里。
他等在这里原来是来查信的。
穆长洲拿着那封信函,细细看了两眼,抬头说:“陆迢只是名为刺史,做不了主,下次寄信还是问过我。”
舜音才明白,那个驿卒当时接了她的信出去了,居然是直接送去给他了。她捏着手指说:“一封家信罢了,还要惊动你不成?”
穆长洲随口问:“都写什么了?”
“凉州风景,初来生活。”舜音心一横,干脆说,“要不然穆二哥拆开自己看好了。”
穆长洲看她两眼,目光转落在她唇上,那双唇饱满温润,现在仍艳艳的红,她脸颊也微微带红,此时面色一冷更明显,大约是他刚才捂得手劲太大了。
他手指又一搓,搓过手心,信一收,探身出车:“算了,既是音娘家信,我替你寄了。”
第十一章
舜音立时侧身让他出去,直到看见竹帘放下,听见外面张君奉与他说话的声音,才舒一口气,一手抚了下唇。
外面马蹄声正远离,似是弓卫在离去,她掀起窗格帘布朝外看,见他们真朝着信驿方向去了。
离得不远,穆长洲并未骑马过去,只信步走在最前,张君奉和弓卫都离了一长截缓行跟随。他身长步阔,手里捏着她的那封信,很快转去城侧就看不见了。
胜雨已在外面催动马车,舜音放下帘布,心想应当真寄出去了吧。
随即又想起刚才在车中的话,她蹙起眉,他确实不再是以往的穆长洲了……
几乎没在意是怎么回去的,到了晚间,舜音都还记挂着那封信,又不时想起那群沙匪,只坐在房中,拿着折本佯装看书。
直至门外胜雨高唤她一声,进来送了梳洗热水,又为她挑亮烛火。
舜音想了想,放下书,试探问:“此处沙匪作乱可严重?”
胜雨恭恭敬敬站到她右侧,一板一眼道:“夫人不必挂心。最早一批沙匪倒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但早已被军司剿灭。如今这些不过是近年冒出的一些贪财小贼,算不得什么,只是始终在商路附近出没,颇有声势,若是第一次撞见确实会惊吓不小,连累夫人也受了惊。过去清剿了几次不见效果,如今军司为夫人出面,请总管调派了重兵,定能尽剿了。”
舜音听她语气都没什么变化,应当是真话,稍稍心定了一些,难怪胡孛儿当时撞见沙匪还能大笑着说那是小事。
穆长洲显然是掌控好了力度,毕竟商路是凉州的一笔民生入项,他要留着这群人既不至于威胁到商路贸易,又能成为随时用兵的一个由头。
七年没见,人变了,心思也变深了……
“夫人?”胜雨以为她还有事要问。
舜音回神,本还想提一句让她留意一下回信,想想也没可能留意得到,摇头说:“没事了,我要睡了。”
胜雨躬身退了出去。
一出去,正好看见后院走入军司的身影,胜雨立即在廊下垂首见礼。
穆长洲没走廊下,自后院庭中沿廊外而过,将要经过东屋门外,脚步停下,转头看了过去。
房中灯火亮着,窗纸上映出的身影淡薄轻柔,一动不动地坐着,静止如画。
他看了两眼,低声问:“夫人回来后如何?”
胜雨回:“夫人一切如常,只担心剿匪之事,询问了几句。”
穆长洲点头,没说什么。
胜雨会意退走了。
穆长洲又看一眼窗户,还以为今日在车中那番话吓着她了,看来未必。仔细想想,少时在封家,似乎也没见过她有什么畏惧的东西,难怪连遇到探子也毫无惧色。
而且太聪明了些。他手指垂在腿侧点了点,目光里,屋内的身影动了,起身走开几步,轻轻抬手,除了外衫,露出绰约起伏的女人身姿,继而身影彻底剥离了窗前。
穆长洲目光在那里停留一瞬,慢慢转开,走去了主屋。
心中有事难免睡不踏实。舜音这一晚上都睡得不深,一睁眼,看见头顶罗帐被窗外透入的天光染出了一道青白。
不过才刚刚天亮。
“夫人!夫人!”胜雨在外面高声喊她。
舜音坐起:“怎么?”
胜雨大声道:“军司请夫人准备。”
她回味过来:“今日要外出?”
“是。”
舜音觉得有些突然,时辰也比往常早了许多,但还是立即起了身。
待她全部准备妥当,走出府门时,门前一行弓卫已经皆在马上等候了。
穆长洲勒马在前,身着黛色襕袍,腰间紧束革带,却未配横刀,弓也在身后弓卫手中,看着像是要随意出游一般。
舜音戴好帷帽,走去他身旁上了马,本要问一句去干什么,想想他昨日的话,干脆什么都没说。
穆长洲看她一眼,似是看出了她想法,也配合地不说,缰绳一振,往前先行。
今日竟没走僻静又快捷的道路,反而自城中大街而过。
时辰尚早,城中尚无百姓走动,但已有往来巡查的城守官兵。
几名官兵自大街尽头而来,见到他们,立即向穆长洲见礼。为首的城守官道:“城外正剿匪,军司若往东城门外,敬请小心。”
穆长洲语声温雅:“今日只是陪夫人往南城外游览风物罢了。”
舜音不禁看他一眼。
城守官称是退开,恭请他先行。
穆长洲打马过去,直往南走。
舜音跟在他左后方,瞥了他背影好几眼。
直到出了南城门,她扫视过一遍城头,回头打马往前,与他并成一列,才道:“穆二哥又拿我做幌子。”
穆长洲目光看过来:“还以为音娘今日不打算开口了。”
舜音抿着唇不做声。
他接着道:“昨日在车中不就说过了,你我夫妻,为何不用?”
舜音被他话惹得眼神一动,隔着帷帽垂纱看他一眼,心想怎么说得这么理直气壮,随即就道:“那穆二哥的名号也可以为我所用了?”
穆长洲忽而笑了:“音娘的信已寄出去了,用了最快的马,难道不是因我之名?”
“……”舜音无言,竟在这里等着她,不过听到信寄出去了,她还是放松了许多,心悬了一晚上,到此刻才算落下,垂纱后的唇角都轻轻牵了一下。
队伍一直没停,沿着城外的荒原小道在往东走。
舜音什么都没再问,但一直观察着四周。
天阴有风,四下荒凉,却土坡起伏,洼谷横生,视野并不开阔,若有外人,也很难发现他们。
没多久,穆长洲勒停了马。
舜音跟着停下,很快,远远似有马蹄声来,她转头看了一圈,才发现自东来了几匹马,最前面的是胡孛儿。
一近前他就粗声报:“军司,鄯州兵马剿匪失败了!”说着笑一声,“啐,一天下来,那位于都督半个人没抓到,气得要死,眼下正收拢兵马在各处胡乱搜索呢!佐史已领人去支援了。”
舜音心想难怪今日不见他俩,原来是忙着盯剿匪去了。失败是意料中的事,他报的时候也是一副早知如此的口吻。
胡孛儿还想再说什么,转着圆眼先看了眼舜音。
穆长洲也转头看一眼舜音:“无妨,不必避讳,夫人不是外人。”
舜音不禁转开眼,听他说这种话总觉得不自在。
胡孛儿不禁又打量一眼舜音,再看看穆长洲,咧着嘴笑两声,凑近他身边道:“斥候已探回来了。”
穆长洲点头,一扯缰绳说:“继续走。”
舜音打马跟上,隐约明白他是来干什么的了。
直到离开这里,马蹄踏上一片碎石洼地,前方又奔来一匹快马,直往穆长洲跟前而来。
穆长洲勒马。
来的是一名斥候,见礼之后,见穆长洲点了头,才开口报:“禀军司,鄯州兵马营中并未尽出,但留了多少人马未曾探明。”
穆长洲忽而抬手,示意他停,似是听了一下周围,回头看向舜音,打马靠至她右侧,指一下来路:“沿我们刚才来的路回去,直往南城门,若遇兵卒,不论哪一方,只说自己迷路了,我稍后来与你会合。记住,你我今日只在南城门附近游览风物,没去过别处。”稍一顿,他又说,“最好不要被遇到。”
说完他自弓卫手中接过长弓箭袋,一挥手,弓卫立即靠近舜音。
舜音皱眉,扯了缰绳,回身就走。
身后马蹄声急,等她回看一眼,穆长洲已策马领着胡孛儿与斥候几人远去了。
她已明白了,军中斥候只对主将透露情报,所以见到他才开口,他方才分明是在刺探鄯州军情。
偏偏她还要当做一无所知,照他的话立即返回。
一边想一边策马快行,她抿着唇气闷,非拿她做幌子,还要她配合……
“夫人!”身侧一名弓卫忽而贴近道,“左侧似有巡兵。”
舜音没听见那里的动静,但隔着垂纱看过去,似乎确实有两个渺小的黑点,所幸离得还远,什么也看不清。
凉州的营地在右侧,而且离近城门,离这里还远,所以极大可能这两个是鄯州兵营里派出的巡兵。他们的营地明明该在东城门外,却派人往四周巡逻出来这么远,难怪穆长洲让她及时返回,一定就是防着遇见他们。
忽而想起他说最好别遇上,舜音扯了马缰,快马奔往右侧方向。
一片陡峭的石坡,两边峭石嶙峋,夹挤出一道缝隙,自当中居高临下望出去,远处即是鄯州兵马营驻扎地。
穆长洲回身下坡,对身后道:“全都退走,不必探了,等着接手。”
胡孛儿搓着手笑一声,跟上他,随即就想到了舜音,泄气道:“只是姓于的老小子防得还挺严,竟派人巡出来这么远,夫人那样的怕是已遇上了,虽说可以声称迷路,但到时候少不得要怀疑军司来过。”
穆长洲口中冷笑一声,没说话,翻身上马,立即往回走。
胡孛儿只好闭了嘴,领着斥候与其他人都上马往东去了。
穆长洲快马行到一半,看到地上有被风吹去了一半的马蹄印,自鄯州兵营方向而来,他们竟然一路巡到了这里。他转头扫视,没见到舜音,又策马往前。
一行弓卫拦在前方,横成一排,似是已拦了许久。
穆长洲近前,扫视一圈:“可曾遇到巡兵?”
当先一名弓卫抬手道:“刚走,是鄯州兵马。夫人先前见躲避不过,早让我们拦于此处,见到他们就说军司与夫人一直在南城门下观景,不愿被打扰,特命我们远来此处拦护,他们在四周看了一遍就走了。”
穆长洲又看一眼周围:“夫人呢?”
弓卫道:“夫人说要装作人在南城门处,不能被看见,独自往右去了。”
穆长洲打马往右,一路过去空旷平坦,视野无阻,并没有适合躲避的地方。
他忽而想起什么,策马往前,很快下了马,踏过一片横坡,直下洼地。
这里离南城门还有距离,但离城外营地很近,这片洼地其实是营地附近挖出的沟壕,壕壁挖就深洞,以木支撑,是用以防范和藏设军械之处,非战时不常用,已经杂草横生。
穆长洲握着弓,在沟中走了几步,细细听着动静,眼睛盯住一方孔洞,离了大概十几步站定,自身后抽出支箭。
他没开口,因为不确定是不是舜音,拉弓朝着洞口,看了许久,忽而松手射了一箭。
舜音手拿帷帽,坐在洞中,正蹙眉算着过了多久,忽见杂草丛生的洞口“唰”一声轻响,霍然射来了一箭,一愣,继而就听见了穆长洲的声音:“出来。”
她顿时朝洞外看去一眼,他竟用这种方式叫她?为防他再射,她只能先将手中帷帽丢了出去。
外面立即又传来穆长洲的声音,稍带了笑意,重复一遍:“出来。”
舜音抿住唇,探身出去,一只手已伸过来,握着她手腕一拉,将她拉出洞口。
“竟真是你。”穆长洲打量她,目光渐深,“音娘怎会想到躲在这里?”
舜音冷脸道:“不是穆二哥说最好别让人遇到?”
穆长洲说:“我是问,音娘怎知这里可以躲避?”
舜音眼神一动,当然是在东城门外的营地里见到过了,还算过距离。那里既然有,这里自然也有。
比起眼力,她最值得骄傲的其实是她的记忆力,只要用心记住的,就不会忘记。即便是多年前游记里只看过一遍的十里亭也会记住方位,何况是这样的兵事布防。所有记入折本的内容也全靠记忆,回去默写。
但她只是淡淡回:“跑来时偶尔看见了。”说完一动,才意识到手还被他握着,隔着衣袖也能觉出他手上力道,腕上一圈温热,挣一下手腕。
穆长洲看一眼她手,松开了手指。
舜音此刻心中有气,捡了帷帽,转身往上走。
出了壕沟没几步,一名弓卫打马而来,牵来了舜音那匹骝马,飞快报:“军司,仍有鄯州巡兵出没,可要继续阻拦?”
穆长洲刚才看舜音上壕沟时的路径都熟悉无比,眼睛一直盯着她:“拦着,请夫人上马。”
弓卫将马引至舜音身前,飞快打马回去阻拦。
舜音拂去衣上尘灰,戴上帷帽,垂纱后的脸仍冷淡:“穆二哥今日用我够多了,既已返回,自己处理即可,我观我的风物去了。”
刚要走出,肩被按住了,她回头,穆长洲正带笑看着她:“说好了你我是一同出来游览风物,怎可不同行?”说完忽然伸出手臂。
舜音腰上一紧,已被他手臂揽住,人一轻,被携着直接送上了马背,一把抓住缰绳,愕然回头看着他。
穆长洲收回手,翻身上了自己的马,抓着她马缰一拽,将她的马拽至身边,低头,正好凑近她右耳边:“音娘真是比我想得还要聪明。”
“……”舜音心头一跳,扯了下他手中缰绳,没扯动,只能挨着他在马上坐正,暗暗缓一口气。
身下马一动,他已打马往前,手中仍扯着她的马在身边,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舜音后来是被一路牵着马带回城中的。
何止,自城中直到军司府门前,穆长洲也都亲手牵着她的马缰,两匹马始终贴近而行。即便隔着垂纱还低着头,她都能感觉出一路上有多少目光落在她身上……
午后的日光自门外一直照到桌角,终于有了暖意。
舜音捏着笔,合上手中折本。
刚写完南城门外的几句描述,不免又回想起那日的情景,心中仍隐隐不快。
胜雨忽从门外走入,双手捧着一份帖子递到跟前,高声道:“夫人,有请帖送至。”
舜音回神,伸手接了过来:“何人送来的?”
胜雨回:“是陆刺史,来请夫人参加浴佛节。”
舜音展开细看,的确是陆迢写的。河西之地佛风盛行,凉州每年的浴佛节都会举办盛会,陆迢怕她不知,特来邀请,只是送帖太晚,今日已到日子了。
舜音想起那日去寄信时就听他说过城中将有什么盛会,原来就是这个,收了帖子起身:“那就去吧。”
胜雨请她去妆奁前梳妆,一边道:“凉州浴佛节都在晚上,夫人可要等军司回来后同往?”
舜音不禁往门外瞥一眼,穆长洲从那日之后就没见到人了,这些时日大约连府上都没回过,果真是她这个幌子好用,用完就丢。
“不必,我自己去。”她淡淡说。
胜雨看看她,那天府上所有人都看见军司携同夫人回来,还亲手牵着她的马缰,一路都形影不离,还道是军司与夫人感情愈发浓厚了,此刻又觉得有些古怪,只好不说了。
出门时日头已斜,天色将晚,不过盛会既然在晚间,恰是正好。
胜雨挑了府上十余名侍从一同出行,以防人多。马车行至城中大道,果然行人已多了起来,好不容易才缓慢地驶到地方。
舜音早已听见外面鼎沸人声,挑开竹帘下去,四处是人,一派繁华喧闹之象。她有些嫌吵,往边上走了几步,转头见陆迢已自道边馆舍中快步迎出。
一看到她,陆迢眼神一亮,继而抬手:“夫人恕罪。”
舜音还礼,还道是因为请她晚了的缘故,尚未开口,却听他接着道:“那日夫人的家信本要寄出,不想后来还是军司来寄的,我答应了夫人却险些没办好,实在惭愧。”
舜音想起穆长洲说他已做不了主,料想他早已没有刺史权力,哪能怪他,也不好直言,只说:“刺史不必放在心上,是凉州本就不该如此。”
陆迢叹息:“非常时期罢了,河西腹背皆有强邻,为防军情泄露,谨慎也是应该的,以后就好了。”
舜音心想原来是用的这个理由。河西背有西突厥,腹有吐蕃,确需防范,这么一说查信倒变得合理了。
说话间已走入馆舍,四下只有几个往来小卒,都在往门外奔忙。
陆迢请她在舍中胡椅上就座,又在案头上为她舀了一盏刚煮沸的茶汤:“夫人在此少坐片刻,原本今年总管和总管夫人也要参会,但因鄯州都督的事不来了,稍后便请夫人去敬首香吧。”
舜音早发觉能从他这里得知不少事情,今日才会欣然赴会,此时听他提及鄯州,在椅上坐下,故意问:“鄯州都督剿匪到今日才走?”
陆迢刚想说,又道:“算了,毕竟是官场中事。”
舜音斟酌一下说:“不知陆刺史有没有听闻过我在撰写见闻的事,如今四处观望风物,独缺轶事,大约也只能从陆刺史这里听来一些了。”
陆迢立即道:“早听说了,夫人真乃人才!只是这些事也要记入见闻不成?”
舜音淡笑:“哪些能记,哪些不能记,我还是知道的。”
陆迢放了心,他久在此地,好不容易得遇长安而来的舜音,确实亲近,也不瞒她,隔着案头坐下,声音小了许多,一五一十详细说出。
舜音靠右侧坐,偶尔观一眼他口型,听清了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