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数骑守城官兵一道齐声恭贺。
穆长洲点头,转头吩咐:“送夫人先行入府。”说完一振缰绳,打马往前,先进了城门。
官员等人忙拍马跟上。
舜音看着他身影入了城门,直至不见,心想他还真受倚重。
胡孛儿已在嚷:“走了走了!”说完奔去队伍前领路,似对此早已司空见惯。
马车又再驶动,舜音收回目光,随队入城。
宵禁时刻已至,街上行人散去,但两侧灯火明亮,隐隐人声传出,仍能让人觉出热闹简直不下于长安。
车马踏过大街,振振有声,也许有不少人在探头张望,但很快就连同人声灯火一起被甩远了。
约莫两刻,车外又现明亮,马车一停。
舜音抬眼,竹帘已被婢女挑开,一眼看见车外开阔的府门,门前仆从挑灯,四下亮若白昼。
“请夫人入府!”胡孛儿大声请迎。
什么婚仪都没有这一刻直接,舜音拎拎神,戴上帷帽,探身出车。
一名婢女连忙过来搀扶,舜音手腕刚要被碰到,想起自己衣袖里还藏着匕首,及时往回一缩。
婢女吓了一跳,退开看着她。
“夫人这是干什么?”张君奉刚下马,莫名其妙地看了过来。
舜音此时才打量了他两眼,此人确实清瘦,但也颇高,也就比穆长洲矮一些,稍显年轻,约莫二十刚出头,看似文士,却是武人打扮,仔细一看,光是脸就不像以前的穆长洲,认错全怪当晚天黑光暗。
她对此人没什么好感,收住手,径自下车走向府门。
张君奉没料到会被无视,睁大双眼去瞅旁边。
胡孛儿在旁冲他挤眉弄眼:你别是那些得罪她的话被知道了吧!
府门边挑灯的仆从分成两列,恭迎刚到的女主人。
舜音拾阶而上,在门口看了一眼,迈步走入。
府内灯火通明,庭院开阔,带着凉州特有的古朴庄重。她一路走至院中正厅,被侍女请去上首胡椅上落座,才摘下帷帽。
仆从侍女们全跟进来,向她跪拜见礼。
舜音看了一圈,仆从不算多,但无论男女个个年轻健壮,大约这也是凉州特色。
一群人挨个见礼,颇费时间,待完毕后退去,只剩下跟进来的胡孛儿与张君奉。
舜音忽然道:“佐史为何不拜?”
张君奉一愣:“我?”他又不是家奴,这场合他拜什么?
舜音端庄坐着:“我先前错认,本要拜的是军司,佐史当时误承我礼,至今却未曾回拜,倒像是自认可比军司。”顿了顿,她补一句,“若真如此,那就不必拜了。”
“……”张君奉哑口无言,没想到她会在此时挑出这茬。
胡孛儿领教过了,半点不意外,在旁看来看去,也找不出话来帮腔,悄悄朝张君奉使个眼色,仿佛在说你自己看着办吧,一扭头就出厅去了。
张君奉愈发无言,又看向上首。
舜音眉眼如描,偏偏冷淡不语,等他表态。
张君奉无话反驳,细究下去还是自己不懂礼数,只好走出一步,抬手躬身拜了一礼,闷头就出去了。
舜音顿时放松了坐姿,牵起唇角。
才安静一会儿,厅外有人进来了,她一抬头,看见穆长洲。
他一进来就看着她,目光从上到下,仿佛在欣赏她坐在上首的姿态。
舜音没料到他回来得这么快,也不知他有没有看到自己刚才回敬张君奉,抿唇坐正。
没等说话,门外走入几名侍女,为首的健壮英气,垂首道:“吉日已过,诸礼从简,请军司与夫人补行合卺礼,以示礼成。”
舜音就猜到是这样,至少补的是汉礼,不是没听说过的胡风礼俗已不错了。
穆长洲已走了过来,衣摆一掀,在她左侧椅上坐下。
骤然并坐一处,舜音莫名有些不自在,眼神只落在裙摆上,余光里他坐姿闲雅,却像是自然得很。
立时有两名侍女手捧金盆上前,请他们分别净手,随后又有侍女手捧小案上前,上置切开两瓣的匏瓜,内斟醇酒。
穆长洲伸手接了一半,饮了一口。
舜音见他动了,伸手接了另一半,低头抿了一口,抬眼时他已将手中那半递了过来。
她故意没看他脸,将自己手中酒送过去,互相交换之后,瞥见他端着自己喝过的那半仰脖一饮而尽,自己也端起他喝过的那半,抬袖遮唇跟着饮尽,再抬头时满脸云淡风轻。
侍女们用红绳将两瓣匏瓜捆起收好,齐声道贺礼成,退了出去。
只剩领头的侍女还站着,躬身道:“还剩新房之礼,后院已整理齐备,请示军司,是就于今日入新房,还是另择吉日?”
穆长洲朝旁偏一下头:“请夫人定吧。”
侍女便躬身转向舜音。
舜音眼神动了动,刚才的云淡风轻瞬间全无,他竟让她自己来定要何时圆房……
但紧跟着她就回味过来,想起了行馆厅里的事,脸转向他,那个路上对着胡孛儿没问出的问题,当他面问了出来:“穆二哥事先不知道要迎娶的是谁吗?”
穆长洲说:“总管安排,接到婚书才知道。”
舜音明白了,他之前根本就没想到要娶的人会是自己,是凉州总管替他做的决定,直接将婚书送至,便是让他连挑的机会也没有了。
那就难怪会挑明拒婚的事了,想必他对这结果并不满意。
也是,谁会乐意娶一个拒绝过自己还落魄了的人。现在连圆房都让她自己定。
舜音淡淡说:“真巧,我事先也不知要嫁的是穆二哥。”
穆长洲目光看了过来,没有言语。
舜音转头对侍女道:“在后院另择一屋,我先居住,吉日当慎重,慢慢选吧。”
侍女看看她,低头称是。
舜音看向穆长洲:“这样定行么?”
穆长洲看着她,笑一下:“音娘既然这么想,那便这么定吧。”
舜音又见听他这么叫自己,转开眼,心道什么叫我这么想,已然落魄就更该识趣而已,起身整了整衣裙,示意侍女引路,往外走去。
穆长洲看着她自身边过去,披帛携风,在他衣摆上一撩而过,出了厅门。
胡孛儿很快自厅外大步进来,笑道:“如今凉州遍地胡风,军司还安排补行汉礼,看来对新夫人不错,果然我此番迎亲有功吧!”他搓手,“府上酒宴已好了,先赏我杯喜酒也行啊!”
张君奉在他身后进来,闷声说:“就你有心情喝。总管可真会挑人,看这位夫人现在都能如此,若门庭还在,更不得了。”
穆长洲没接话,想起先前收到的婚书。
看见上面的名字时,他脑中忆起的是当年那个年纪小又冷淡疏离的贵女,还奇怪她怎会接受。直至昨晚掀起她垂纱,认出那张脸确实是她,才全然相信。
远离京城七年,昨夜听胡孛儿禀报,方知封家竟已败落,所以她是不得已罢了。更何况她刚又说一开始并不知道要嫁的人是自己。
只不过今日随口提起拒婚的事,看她反应,倒像是自己也被回敬了。
他提了下嘴角,起身往外走,迈出厅门时才随意接了句:“总管确实会挑人。”
如此大费周章,偏偏送到自己眼前来的是封舜音。
成为军司府主母后也没什么异样,只除了一早睁眼时,舜音有些恍惚。
房间宽敞明亮,陈设贵重,床上青罗软帐、绣金锦被,案头一炉袅袅檀香未尽,满室温香。她有一瞬以为回到了年少时的封家,但紧跟着就清醒了——自己在凉州,已经嫁做人妇。
不对,只能说嫁了一半,嫁了个名分。
窗外朝光照入,舜音已经起身穿戴整齐,站在案前,理着自己带来的几册折本。
刚放好,房门忽被推开,进来一名侍女,正是昨日领头那个健壮英气的。
“夫人恕罪,方才叫您迟迟没有回音,实在担心,只好推门来看,不想夫人早已起身了。”
舜音猜到又是这样,微一蹙眉,岔开了话:“昨日没细问,你是府中管事?”
“是,奴婢胜雨,掌内院,还有男仆昌风,掌外院,他侍候军司。”
听到穆长洲名号,舜音朝门外瞥了一眼,她这间房在主屋东侧,已是离主屋最远的一间了,但到底也还在一个院子里,出门便能看见主屋门口。
昨晚府中设宴,她进房后就没关心过外面,自然也不知道他后来是何时回的后院。
旁边胜雨一板一眼地垂着头,又道:“昨日总管厚赏军司完婚,按礼今日夫人需亲往总管府拜谢。”
舜音还以为会先去武威郡公府拜见,但想想凉州总管既算主婚又是河西首官,似乎也应该,点了点头。
胜雨立即近前伺候她重新穿戴。
准备好时,门外已来一名侍女催请,胜雨急忙先行出去安排。
舜音起身要走,忽然停下想了想,走去案前,从几册折本中抽出一册书纳入袖中,才又出门。
一出去先扫了眼主屋,屋门紧闭,没见有人,她想大概是自己一个人去拜谢,毕竟才入府就成了挂名夫妻,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快至府门,胜雨已回来迎她。
舜音脚步快了一些,刚提衣迈过门口,一眼看到门前阶上站着颀长如松的身影,不禁一停。
穆长洲一袭苍色袍衫,手拿公文,正低头在看,转头见她出来,看她两眼,合上公文,递去身后。
后方站着个年轻魁梧的随从,是他的随侍昌风,立即双手接过公文收好,走下台阶,将他的马牵至车旁。其后一列随行兵卒已在打马等候。
舜音才知道是要一起去的,想起昨晚,也不知该说什么,默默过去登车。
穆长洲去车旁接了马缰,忽而偏头问:“音娘昨晚睡得还好?”
舜音刚踩上墩子,身一顿,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头看他:“尚可。”
穆长洲点点头,唇边似笑了一下。
这高度恰好与他视线齐平,舜音瞥见他那点笑,反问:“穆二哥呢,睡得好么?”
穆长洲一样回:“尚可。”说完翻身上了马背。
“……”舜音无言,掀帘坐进车里,朝窗格外瞥一眼,他绝对是故意的,哪还有年少时的君子风度!
车马一路往北而行。
舜音无话,穆长洲也不说,一路毫无交流。只在经过大街时才有了喧嚣人声,随之便被甩于身后。
又安静前行许久,车马停顿,外面似乎有人向穆长洲见礼。
“到了。”他的声音在车外提醒。
舜音靠近窗格听见,掀帘出去。
下了车才发现这座总管府正门出乎意料的高大巍峨,四周守卫森森,严整威赫。
一名随从出府门来向穆长洲见礼:“总管今日不在府中,由主母代为接见,请军司携夫人自行前往。”
穆长洲看一眼舜音,进了府门。
舜音会意,跟上他脚步。
入了府,穆长洲边走边道:“总管夫人姓刘,封号临洮郡夫人……”
舜音走在他身后右侧,察觉他此刻声音压低不少,本就低沉的声音听来更低,根本没法全部听清,悄悄往左走,想让他走右侧,眼睛留意着他脚步。
他脚上穿着便于行军的乌色马靴,靴筒裹覆的小腿笔直,腿长步阔。
她不禁又想起记忆里那个清瘦文弱的穆长洲,谁会想到他如今身高腿长、步履带风,正想着,眼里那双马靴一停,鞋尖转向她。
舜音下意识停步抬头,撞上他视线。
“是我声音太小了?”穆长洲上下看她一眼,从刚才说话她就没回音,现在已快走到自己左侧去了。
舜音说:“没有,初入这里不适应罢了。”
穆长洲又看她两眼,转身往前,已不再说了。
舜音也不往左走了,亦步亦趋地跟到厅外。
穆长洲先一步走入,她紧跟着进去,迅速看一眼上方。
总管夫人刘氏看来与她母亲年纪相仿,今日场合竟穿了一身湛蓝彩纹胡衣,坐在上首颇有威仪,未等他们见礼,抢先说:“不必客气了,我又不是总管,私下见一见军司的新夫人罢了。”
穆长洲没说话,只稍侧身,让身后的舜音身姿完全展露出来。
舜音还是低垂眉目行了一礼。
刘氏看了一眼就道:“果然建议总管选封家女儿没错,竟挑到宝了。”她看看穆长洲,又看看舜音,笑起来,“真是一眼就能看出的般配。”
舜音才知道这桩婚事里还有她的功劳,瞥一眼身旁的穆长洲,不防他也偏头看来。
二人目光一触,又各自转开。
刘氏朝舜音招手:“军司随意,我只与你夫人聊几句。”
穆长洲依言让开两步。
舜音自他身旁过去,走近上方,暗松口气,这位总管夫人声音不低,但刚才站得实在有些远,总算可以近前听清了。
到了跟前,刘氏又看她两眼:“你们渤海封氏的名声我早有耳闻,你父亲曾是兵部尚书,母亲还跟我一样封了郡夫人呢。”
舜音垂眼看着自己的裙边:“都是往事了。”
刘氏笑了声,似乎也不当回事,接着寒暄:“总管虽是奔着联结中原之意定了这桩亲事,但能相中你,说明你与军司有缘。”
舜音腹诽:自然有缘,还早就认识了……
大约是她不做声,刘氏换了个话头:“不知你待字闺中时有哪些爱好,刚来凉州若不习惯,可以找些事做一做,很快就会踏实了。”
本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客套,舜音却留了意。她的手一直收在袖中捏着那册书,此时闻言,抽了出来:“请总管夫人过目。”
刘氏接过去,看见封面上写着《封氏闻见记》,好奇道:“这是什么?”
舜音说:“这是我同族先辈封演所著之书,涵盖掌故、古迹、杂论以及诸多轶事。我有心效仿,想将自己的见闻也记述下来,偶尔会忙些这个。”
刘氏诧异:“你还会撰文?”
舜音笑笑:“打发时间罢了。本想嫁入凉州后多些见识,也可以多写几笔,但我初来乍到,只怕不适宜多出门走动了。”
刘氏不以为意:“你们世族女子就是规矩多,这有何难,军司不是常有公务要四处走动吗?正好带上你。你们新婚燕尔,常在一起不是更好?”
舜音没料到她会这么说,转身向后看:“这样行么?”
穆长洲从她拿出那册书起就一直看着她,此时她面朝自己,姿容柔艳,盯着他的一双眼却认真,不像玩笑。
他迎着她视线沉默一瞬,带笑点头:“行。”
刘氏立即道:“便这么定了。”说着又冲舜音笑,“想不到你如此有才,恰好军司也是文采盖世,更般配了。对了,你未必知道吧,军司当初可是年少一举高中的大才。”
舜音心想怎么不知道,还见过呢。
紧跟着刘氏就道:“不过军司不爱提年少往事了,便不提了。”
舜音又往后瞥一眼,穆长洲站在那儿并未接话,倒像还在看她。
约莫过了三盏茶的时间,这番拜谢才算结束。
其实只是一通闲话,还只是刘氏在说。
临走,刘氏又叫住舜音,自座边取了一个扁长的木匣,连同那册书一同塞入她手中,低声说了几句。
舜音往右侧身,尽量靠近才听清她说的是:“你们这些世家女子都太矜贵了,不如多看看我送的书,回头好好学学,才能拴牢军司。”
说完刘氏又笑一声,摆摆手,不等她道谢就离座走了。
舜音捧着那只木匣和书,回头看一眼穆长洲,什么叫栓牢他……
穆长洲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转身出去。
她紧跟出去,那册带来的书又塞回了袖中。
一路返回如同去时一样,各自无话。
舜音坐在车里暗忖,他应当会问这事才对。
果然,回到军司府门前,她刚自车中下来,便被穆长洲打马拦了一下。
“音娘何时有了这些文事爱好?”他开口问。
那日胡孛儿说她带着手稿,穆长洲并未在意,今日才知竟然真有,但刚才回忆了一路,少时从未见她喜好过这些。
舜音抿抿唇:“七年未见,穆二哥都变了这么多,我自然也不是当初模样了。”她心里补一句:何况你我当初也算不得彼此了解。
穆长洲目光落在她堆云似的乌发上,又看了看她平静的脸:“确实不是当初模样了。”
舜音没听清,抬头看他一眼。
穆长洲在马上坐正,朝后方招一下手。
出门来迎的昌风立即上前。
他吩咐说:“我即刻前往官署一趟,今日就算了,以后每逢巡游公干,知会夫人同行。”
昌风看看舜音,垂头称是。
舜音立时眉目舒展,站在一旁很乖巧。
穆长洲要走,忽然扫了一眼她手上木匣:“里面大概不是什么好东西,劝你别看了,想必你也用不着。”说完一振缰绳,策马走了。
随行兵卒紧跟而去。
舜音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他这是听到了什么不成,忽然说这些……随即马上转头,快步进府,直去后院。
一路脚步越走越快,直至进入房中,合上房门,她匆匆坐去案边,放下木匣和书,将自己收好的折本取出。
抽出最新的一册翻开,是她那晚写下的“会宁关”三个字。她卷袖研墨,一边闭眼回忆当日入关时见到的情形:守军几何,防范如何……再睁眼,取笔蘸墨,飞快落笔。
很快纸上多出几行字,却又是再寻常不过的描述,没有半个字提到守军与防范。她停笔,轻轻舒出口气,想起弟弟封无疾。
自长安出发前夕,封无疾曾将圣人的任命诏书悄悄给她看过。当时看见里面一句“眼明耳阔,观八方以宁州郡”,她便留了心思,料想圣人安排他做秦州司兵参军,是要让他借军职观察搜集边防情形。
而秦州正对着的最大边防要地,便是河西地界。所以这要观的八方里,首要就是凉州。
封无疾当时一路都因婚事生着气,心思没放在上面,想必被她点醒后就该反应过来了。
虽不明白圣人为何需作如此安排,但这对封家来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是破局的希望。
舜音搁下笔,拿过另外几册折本,封面已然陈旧。她随手翻开一册,里面有不少地名,有的地名下面写满,有的下面只写了几句,是多年前她留的痕迹了。
她确实不好文事,反而因着父亲的影响,乐于观察兵事:防务、军情、部署、辎重……少时总与族兄弟们待在一起,也是因为他们愿意与她讨论这些。
早年孩童玩耍,从未当真,年少才尝试搜集记录。那时穆长洲早已高中离京,自然不会知道。
只不过很快家逢巨变,她独居道观,六年未能踏出长安一步,也再没做过这些。
那本《封氏闻见记》不过是个幌子,本以为今日去总管府要费些功夫提出,才好获得四处观望的便利。没想到总管夫人竟很希望她与穆长洲时时黏着,直接给了她接近军务的机会。
舜音想到此处,唇边牵出笑,一边伸手打开了那只木匣,里面果然是刘氏给的一册书。
一翻开,只看见上面交叠重合的男女身体,极尽缠绵,她眼皮一跳,连忙合住,脸已烫了起来,才知道这书里讲的是什么。
紧跟着就想起穆长洲临走时的那句话,舜音脸上更烫,自言自语一句:“确实用不着。”说完一把拿起来,起身走去柜旁,直接塞去了最底下。
阳春已到极致,凉州却仍是春意萧瑟,府中也只有零星绿意。
一大早,胜雨手中提着一串碎玉片子做成的风铃,悬在舜音居住的东屋门上,碰出一阵铛铛脆响。
舜音站在门边,听着这清晰的声音,点头说:“可以了。”
胜雨垂手问:“夫人为何要悬这个?”
舜音说:“这在长安叫占风铎,可以用来占风向。”
胜雨只当她是为了缓解思乡之情,可又觉得这位置不妥:“还是替夫人悬去檐下吧,这里风吹不到,又是在门上,开关门都有声响,有人靠近也容易碰上。”
舜音心想那不正好,不然还悬它做什么,口中道:“无妨,就这样。”
她说着话,眼睛往主屋那儿看,忽见主屋门开,走出了那道颀长身影,立即转身回到房内。
很快瞥见胜雨在门前见礼,大约是他经过时停了一下,随后没了动静,人应该是去外院了。舜音忙又走去门口,外面果然不见穆长洲身影了。
她暗自拧眉,好几天了,他莫不是把那日说好的事给忘了?
还没想完,昌风自外院匆匆走来,到了门前垂首道:“请夫人准备,军司今日外出,已出府门等候了。”
舜音顿时心头一松,端庄点头:“知道了。”
昌风复命去了。
胜雨听出她要出门,便要进房伺候她准备。
舜音已然回头,一手取了帷帽便往外走,其实早准备好了,脚步太快,连带门上的占风铎都被她衣袖拂得一响。
走出府门,穆长洲果然在门前等着,正束着护臂,转头看她:“来得真快。”
舜音将帷帽戴好,淡淡回:“怕来晚了耽误公事。”
穆长洲似笑非笑地点头,往阶下走:“那走吧。”
阶下还站着牵马等候的胡孛儿和张君奉,眼睛都在看她。二人身后跟着接应时的那一行持弓兵卒,想必都是穆长洲的亲兵近卫。
胡孛儿抬手朝她略略见了一礼,指着阶下一匹骝色高马,大嗓门地道:“听说夫人也要去?那可只能骑马了啊!”
舜音走过去,看一眼那马,转头问穆长洲:“这是给我备的?”
穆长洲翻身坐上自己的黑马,点头。
舜音理一下衣袖衣摆,抓缰踩蹬,轻松坐上了马背,马立时小跑,带着她抢先往前。
胡孛儿眼都睁大一圈,直直瞅着她骑马出去的身影,这么熟练?
一旁的张君奉也不禁看了过去。
穆长洲接了昌风递来的横刀挂在腰间的蹀躞带上,又一手接了长弓,打马往前,经过他们身前时说:“那是前兵部尚书之女,会骑马有什么可惊奇的。”
二人总算不看了,立即上马跟上他。
舜音随马往前小跑了一段就勒停了,回头看一眼,穆长洲已打马过来。
她握着缰绳打量,看他身上青黑锦袍凛凛,腰佩横刀,臂挽长弓,甚至比那晚刚重逢时的模样还要英武勃发,晃一下眼说:“还是第一次见穆二哥这般装束。”
穆长洲上下打量她,一笑:“我也是第一次见音娘这样。”说完催马往前,当先领路。
舜音又看他一眼,心想笑什么啊,打马跟在他后面。
后方隔了一小段,胡孛儿歪头跟张君奉耳语:“佐史听到没?他们叫对方……”
张君奉看着前方,也觉意外。
“啧,才几天啊。”胡孛儿惊奇,“我还道新婚夫妇都讲那什么相敬如宾,他们竟如此亲昵了,倒像是……”
“熟人?”张君奉接一句。
“可不是!”
队伍纵成一线,没有走城中大街,而是择僻静道路出了城门。
许久之后,穆长洲回头看一眼,发现舜音打马跟在他左后方,离了大概几步远。
他突然发现她总是有意无意地走在左侧,将右侧留给自己,回头振一下缰绳,向左而行。
舜音没留意他眼神,她的目光从出发时就没闲过,自城中僻静街道、出城时的城头,到出城后的这一片山野荒原,回头才发现穆长洲已打马在自己左侧,眼看着就要成并列而行。
她松了松马缰,放慢速度,待他往前一段后又悄然行往左边,让他走右侧。
穆长洲往后一瞥就注意到了,提一下嘴角,在总管府里也这样,她是对左侧有什么执念不成?
似有马蹄声在接近,舜音本以为听错了,转头找了一圈,才发现右前方远远奔来了一行十几人的兵卒,个个甲胄在身、腰挂横刀。
众人近前,齐齐向穆长洲见礼。
穆长洲勒停马:“今日巡视了几遍?”
几遍?舜音隔着垂纱打量那群人,没想到凉州的防卫这么严密,连城外都巡视频繁。
为首的将官报:“今早至此已有三遍。”
穆长洲点头。
十几人行礼告退,调转马头继续往前巡视。
舜音看他们走了,朝他们来的方向望,远处山峰连绵,其下似有营地,难怪他们会从那里过来。
“这里皆是公事,应当没你想要的见闻。”穆长洲的声音忽而响起。
舜音往右看,发现他在前侧回头看着自己,想了想说:“公事你们忙,我只随便看看山川风物罢了。”
张君奉在后面道:“还当是胡番头胡言,不想夫人还真有手稿呢。”
他声音不高,舜音离他远又背对他,仍看着前方,没搭理。
张君奉只当又被无视了,干脆闭了嘴。
穆长洲不禁看一眼舜音。
她忽然转眼看他:“后面去哪儿?”仿佛刚才无事发生。
穆长洲怀疑她可能根本没听见张君奉的话,回答说:“继续往前。”
舜音还以为会去那片营地,没想到去不了,手指一下:“我见那里有片残垣,想去看一眼再走。”
右前方确实有一段残垣,穆长洲扫了一眼说:“尽快,看了就走。”
舜音点头,打马往前,到那处残垣后下了马。
穆长洲朝后方两名弓卫摆手,示意他们去护卫她安全,在道上暂停等待,忽而扫一圈四周。
张君奉又吃一瘪,本已郁闷地要避远,此时见他观察周围才打马近前:“军司觉得有异?”
穆长洲说:“太安静了些。”
张君奉会意,回头招了胡孛儿去安排人查看。
舜音越过残垣,一手掀起帷帽垂纱,虽然离得远,但还是看了个大概。
那确实是个营地,按规模推算,可容八百至一千人不等,设在这里,显然是为了拱卫城门。他们方才出来的是西城门,那也许其他几道城门外也有这样的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