鄯州离凉州不远,此番才被选中调派兵马前来剿匪。不想鄯州都督于式雄亲自带了五千精锐前来,却一无所获。
凉州总管生怒,认为区区商路小贼竟让凉鄯二州兵马都奈何不得,有碍颜面,准备另派他人统领鄯州这五千兵马,再增派凉州兵马,一起尽剿匪寇。
然而于式雄却不愿让出领兵之权,自称要继续统兵再剿。
凉州总管尚未应允,忽而得知他剿匪时营中兵马并未尽出,私留了千余人还准备哗闹生事,勃然大怒,直接褫夺了他领兵之权,下令将他所带兵马悉数交由凉州统领,当日就遣他回了鄯州。
“正因此,总管夫妇也无心参与盛会了。”陆迢说到此处忽笑一声,“原本于都督与军司不睦,还怀疑此事与军司有关,但总管得知他剿匪失败召集官员商议那日,军司偕同夫人出南城游览风物去了,不在城中,根本没见过总管,当日满城都见到你们同出同归,何来军司参与夺他兵马一说。”
“……”舜音明白了,所以穆长洲那日特地带她出行,就是要做到既不在城中,又能拿到鄯州兵马营里的军情。
如今便干干净净接收了对方五千精锐。难怪最近不见踪影,原来是忙这事去了。
料想于式雄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带兵前来时就防了一手,特地留了千余人在营中按而不发,还派人四处巡逻。若是总管派别人接手他兵马,便让这千余人在营中哗闹生事,造成鄯州兵马难以被凉州所管的架势。
偏偏弄巧成拙,留兵不发的事被斥候探到,惹怒了总管,五千精锐到底还是易手了。
她想了下说:“那现在领兵剿匪的是军司本人了?”
陆迢好笑:“夫人怎么反倒问我?”却也接着往下说了,“哪里是军司,先前几次剿匪收效甚微也都不是军司领军,军司早不管这些小事。此番兵权交给了佐史张君奉,只因他先前支援于都督迅速。”
舜音心想这与交给穆长洲有什么分别?反正兵马入了凉州,就都在他麾下了。他一定是把每一步都算好了,还拉着她参与了一番……
才一盏茶的功夫,外面天色已暗下,街上声音也大了起来,陆迢起身道:“盛会要开始了,夫人请出去观礼吧。”
舜音跟着起身,往外走时又问了句:“你方才说于都督与军司不睦?”
陆迢点头:“这不奇怪,我来凉州晚,听闻军司是文人出身,又年纪轻轻就在河西位高权重,少不得会有人看不惯眼。”
舜音心里过了一遍,没说什么。
外面天已黑下,但街上灯火通明,亮若白昼。路上的行人比刚来时更多,街道已然水泄不通。
胜雨等在门边,叫护卫在两侧分开人群,才得以让舜音跟着陆迢往前。
没几步,走到一处高台下,台高一丈,上面正中摆着一座半人高的金塑佛像,四周环绕彩绸干花,香烟袅袅,大约是专为此番盛会所设。一圈僧人围绕着佛像在敲钵念经。
台下还有兵卒守卫,几名青衫文官领着家眷都等候在台下,尚未往上走。
陆迢领路,请舜音先往上行。
舜音跟他上去,环顾四周,凉州胡风盛行是事实,几乎道上挤着的人群中有一大半都身着胡衣。反倒是她,一身高腰襦裙,因要参与佛事也未戴帷帽,露出高挽的发髻,看来如同异类。
陆迢在旁看她两眼,却道:“今日一见夫人就想说了,夫人入凉州,便如长安吹来的一道强风啊。”
舜音尚未说话,他已自一旁小卒手中取来一支点燃的长柄香炉,递了过来。
“夫人代表军司府,请先进香吧。”
舜音看一圈四周,她本不信佛道之事,但眼前如此大的阵势,自然不能怠慢,接了香炉,走向佛像。
今日城门不闭,一行人马刚自东城门外赶回,至城中大街时,路已不通,只好停下。
穆长洲坐在马上,隔着人群,离得尚远,一眼看见高台上的身影,身着鹅黄宽袖上襦、绛色石榴裙,高腰轻束,云鬓巍峨,臂挽披帛,正双手挑香敬于佛前。
胡孛儿跟在后面,嫌堵得难受,骂了两句,转头见他已从马上下来,立即也跟下马。
张君奉追了过来,下了马,到他身后低声说:“军司,兵马接手了。”
“嗯。”穆长洲将弓交给身后弓卫,示意他们牵马先回,往前走。
胡孛儿和张君奉跟着他往前,忽而抬头发现高台上站着舜音,不禁对视一眼,又看一眼前面的穆长洲。
台上进香完毕,佛前打坐的老僧捻着佛珠还礼,按例要为进首香的施主念经祈福。
陆迢在旁道:“此乃军司夫人,渤海封氏贵女,远自长安而来。”
老僧点头,知道了身份,低低为其念诵。
陆迢对舜音道:“高僧也曾去过长安,见过不少达官贵人,说不定还曾见过夫人。”
周围太吵,舜音看他口型才听出他说什么,摇一下头:“没可能。”
老僧刚好念完,睁眼忽道:“不问红尘俗事已久,但封家尚且记得,以往在长安大慈恩寺中参加法会,得见过百官,其中就有封尚书。”
舜音顿时抿唇。
老僧边忆边道:“那年高中进士曾在雁塔题名,似也有封家人。”
陆迢顿生惊奇:“竟有此事?”
舜音没料到这竟真是个去过长安的僧人,转过头说:“高僧错记了,那不是封家人……”
话音戛然而止,忽而扫到一道长影,她目光看了过去,彼此视线相撞。
穆长洲就站在台下,身上袍衫紧束,腰间配有横刀,显然是刚从城外返回,眼睛看着她。
一瞬间,恍如还在七年前的曲江夜宴,只是人已不是当年。
她转开眼。
穆长洲立于灯火暗处,看见她眼神,嘴边轻轻一牵,知道她还余气未消。
她性子冷,生气也不外露,但连眼神都是凉的,偏偏配着这么一身装束,艳艳夺目。他忽而想起,她小时候也总露出这样的神情,如此冷淡,真是丝毫未变。
浴佛开始,清水沿着佛像顶部汩汩而下,浇灌金身,台下顿时善男信女念祷声一片,声音又乱又杂,开始拥挤向高台。
陆迢都不得不出面维持。
舜音被吵得听不清周围言语,看口型又人员纷乱,转身想从台阶下去,奈何下方那些青衫官员们都携带家眷登了上来,堵在那里。她心头烦闷,又不好表露出来,一手抚了下左耳,退到边沿。
忽见那些官员都退开了。
舜音抬眼,看见穆长洲不疾不徐走了过来,伸手在她肩上一带,自己拦在右侧,带她往下走。
方才念经的老僧忽而道:“这位不就是当年封家的进士吗?”
舜音听见半句,停步,身旁穆长洲只看了老僧一眼,并未多言,手又在她肩上一带,往下而行。
陆迢在那里道:“高僧认错了,那是我们凉州行军司马。”
老僧念了一句佛偈,不问是否。
台下的张君奉和胡孛儿听到老僧言语已经愣了,互相对看,都没回味过来。
一左一右地贴着道边走出去许久,远离了人群,四周才安静一些。
舜音自他身侧退开一步说:“就不谢穆二哥了,毕竟穆二哥也得了我的相助。”
穆长洲转头看她,嘴边露笑:“确实。”
舜音没说话,去找自己的马车。
胜雨跟过来,手中端了杯香药糖水:“这是祈愿用的,夫人还未祈愿。”
舜音回头,远远看见台上有人端着糖水敬献佛前,确实是祈愿用的,看一眼穆长洲,接过杯盏:“那就祈愿穆二哥以后做什么都用不上我。”
穆长洲看着她,一伸手,将杯盏接了过去,直接仰脖饮尽,似是故意:“这靠祈佛恐怕没用。”
第十三章
舜音唇张了张,差点没说那是给佛的,随即就看见他眼神,也看不出还对什么神佛有敬畏之意了。
算了,哪能忘了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少年君子。她干脆转身往回走:“反正祈完了,我回去了。”
穆长洲看着她走了出去,将杯盏递给胜雨。
侍从们先前特意将车赶远,以避开人群,现在才引了过来,就停在几步之外。
舜音走过去上了车,刚要坐下,听见胜雨的声音在外说话,靠近窗格才听清:“军司的马已牵回,还请登车与夫人同回。”
“……”她想了一下,刚才确实没看见他的马,无言坐正。
外面胡孛儿和张君奉似乎过来了,穆长洲的声音不高不低,与他们说了几句什么,随后就没了声音。
紧跟着车门竹帘被掀开,舜音抬眼,他已自外进来,衣摆一掖,在她右侧坐下,仿若理所应当。
车往前驶动,竟真成同车而回了。
舜音不做声,也不看他,眼神落在一边窗格上。车中昏暗,偶尔有道旁灯火照入,映出他身影,高大倾斜的一道覆盖在她的身影上。
穆长洲也不说话,刚才那句实在故意,看得出来,再说她只会更冷,不如见好就收。
城中依旧热闹非常,即使车驶出很远都能听见人声。
直到军司府门前,车停了下来,胜雨在外面请他们下车,舜音身动一下,目光才瞥向穆长洲。
车中昏暗,他动一下腿,脸转向她,看不清神情,忽然说:“对了,今日收到这个,险些忘了要给音娘。”说着一手自衣襟间摸出什么,搁在她膝头裙摆上,而后一手挑起竹帘,出去了。
舜音愣一下,摸了一下膝头,似乎是个信函,立即拿在手里,探身出车。
穆长洲已先一步进了府中,解了腰间横刀递给迎接的昌风。
舜音刻意慢行,自廊上过去,进了后院,边走边借着廊中灯火看了两眼手中,确实是封信函,脚步顿时快了,直往房中。
房中已点了灯,她合上房门,去桌旁挑亮灯火,看清了信封上的字,自秦州寄来,心中已按捺不住快跳了几下,飞快拆开。
是封无疾写来的回信。她的信被穆长洲以快马送出,他回复得自然也快。
舜音细细地看,封无疾说自己一切都好,她那封“家信”已认真读完,为免挂忧,附带自己手信一封,当晚就由千里快马送往了长安。
看起来,仿佛是在说因担心远在长安的母亲挂忧,他手书一封信,连同她的信一起连夜送去给母亲看了。但其实只有舜音知道,他写的信是对她那封信的详细解读,寄往的是长安宫廷。
其后有两个没头没尾的字:甚悦。
舜音唇边慢慢露了笑,他说的是圣人甚悦。那说明没错,圣人确实重视边防,难怪允他用千里快马,还这么快就给了回应。
后面还有几行字,却只是家常嘱咐了。封无疾挂念她,几乎将她的所有事情都问了个遍:在凉州可吃得惯、住得惯?气候可还适应?有没有身体不适?请她千万保重身体,注意安全……看其言辞,都快恨不得追来亲眼看看了。
最后他又连连追问:新婚丈夫对她如何?到底是哪位凉州官员?
舜音才想起自己写信给他时,只注意写观察到的情形,反而把自己的事情给忘了。
她收了信,匆匆走到窗边,朝外看一眼,刚好穆长洲走入后院,正一手解着袖上护臂,忽而偏了下头,目光似要看来。
她立即合上窗,回头时唇边不禁又笑一下,看看手里的信,心里总算舒服不少……
城中几乎喧闹了一整夜,到了凌晨方才彻底安静。
军司府中一早开始忙碌,昌风走至东屋外,见门开着才走近,果不其然看见舜音已经早起,高声道:“夫人,昨日剿匪已结束,今早接到总管府令,军司府午间设宴为佐史等将士庆功,军司让请示夫人,是否赴宴。”
舜音毫不意外,张君奉领了兵权去剿匪,哪能不成功,自然有功可庆了。穆长洲协掌军政,会在军司府里设宴也不奇怪。
那看来昨日他们自城外回来时就已经成功接手鄯州兵马了。
偏偏她还得装作刚知道的模样,想了想说:“这是军司政事,我就不参与了。”顺带朝主屋那里看一眼,屋门紧闭,早起就没看见穆长洲,大概是一早就出后院了。
昌风称是,退出后院复命去了。
舜音在房中待着,那封回信还一直揣在袖中,拿出来再看一遍,确定一个字都没漏看才又收起来。
时将近午,张君奉自总管府复了命,快马赶到了军司府门前。
下了马,他随侍从进了府门,立即就问:“军司何在?”
侍从回:“应在厅中。”
张君奉立即脚步匆匆地往厅中走。
一进去,厅中案席已设,穆长洲就在上方主案后坐着,手中刚合上一份军务公文,看到他进来,抬一下手,示意他坐。
张君奉没心思坐,快步上前:“军司藏得真深。”
穆长洲看他一眼:“怎么?”
张君奉道:“我道那老僧为何说那番话,回去细想了许久才想明白。”
门外脚步声急,胡孛儿正好大步赶来,进门时刚好听到后半句,巴巴凑近:“什么?佐史想明白什么了?”
张君奉白他一眼,又离近穆长洲一步:“军司曾在长安高中进士,别人不知详细,我还是知道军司在长安住过几年的。想来那老僧认你为封家进士并非全错,恐怕是因你当时人在封家,而被当成了封家人。”
穆长洲什么都没说。
张君奉见他没有言语,便是默认了,没料到自己竟猜对了,震惊地站直,口中嘀咕:“还真这么巧?”
昨晚穆长洲走后,他本想等到众人散去,再好好询问一下那老僧。不想老僧说不问俗事就不问了,很快就离开高台走了,甚至眼下都已离开凉州,直往西域去了。
胡孛儿也不傻,听了这几句就已想起昨晚浴佛节上的事,目光直往穆长洲那里瞄,瞄着瞄着,眼都不可思议地瞪圆了,挨到张君奉跟前挤眉弄眼,还想知道详细。
张君奉没理会他,又看一眼穆长洲,低语:“总管定然不知此事。”
穆长洲仍未言语,只笑了一下。
厅外已赶来其他几个剿匪的副手将领,在门边齐齐向穆长洲见礼。
侍女们随之进入,开始摆菜送酒。
张君奉和胡孛儿顿时心思全收,互看一眼,各自闭嘴坐去案后。
过午许久,舜音已在房中用过饭,一边思索着要何时回信,一边走至门口,往外院看。
刚才还有些动静,现在已全然听不见了,说不定宴席已经结束了。
她猜穆长洲今日即便不出府,也会在前院与他们议事,一时半刻应该不会回后院,刚自袖中又取出那封信,一抬眼,正好看见穆长洲的身影。
他竟然这么早就回来了。
穆长洲进入后院就看见了她,本要走庭中,脚步一转,走了廊上,直到东屋门前,看一眼她手中:“音娘今日避宴,是在忙着看信?”
舜音手往袖中塞了塞,唇边又若有似无地一牵,淡淡道:“没有,只是觉得那里都是武将,我去又没什么话说。”
穆长洲看到了她唇边那点笑,多看了两眼,昨日还脸色冷淡,一封信就有笑意了。
舜音看了看他,忽而问:“今后寄信也如之前一样?”
穆长洲说:“自然。”
“……”那不还是要查。舜音无言。
胜雨领着两个侍女走了过来,看到军司在,都垂首停在后面。
穆长洲回头:“有事?”
胜雨答:“行将换季,来请夫人量衣,好添置衣裳。”
舜音来时确实落魄,只不过绿锦包裹里装了两三身衣裳,连新妇礼服都是由圣人所赐,新衣几乎都是来凉州后添置的,皆由胜雨安排。
昨日她参加浴佛节,胜雨便知此后类似大事小事不少,及时招了侍女来再添衣物。
穆长洲闻言点头:“量吧。”
舜音还以为他要走了,没想到他说完竟然直接进了自己房中,从她身旁而过,擦过门上的占风铎,带出“铛”一声脆响。
胜雨立即道:“军司难得也在,不如一同量衣添置。”说完看向舜音,毕竟这是她这个妻子该安排的事。
舜音眼神闪一下,只好说:“那请军司先量吧。”
穆长洲在榻上坐下,今日不曾出门,他袍衫宽系,袖口未束,一副闲雅之态:“不必了,昌风熟悉,她们自然清楚。”
胜雨垂首称是。
舜音见他也没有回避的意思,只好走回房中,张开手臂,任由侍女上前量体。
穆长洲坐着,看她已刻意侧过身去,侍女拿着细绳绕过她腰肢,轻轻收束,绕出纤柔的一截,她脸也转向了别处。
他上下看了一眼,目光自她腰间,转去她侧脸。
直至侍女量好退了出去,胜雨也告退去取绸缎,他忽而问:“音娘信中怎么没提到你我婚事?”
舜音一怔,冷不丁听见这一问,差点没来得及思索,转头看他,已经反应过来:“你看过了?”
穆长洲提了提嘴角:“我好像只说过上封信不看。”
“……”舜音只一瞬就定了心,没事,封无疾回信并没有提到什么,都是寻常语句,只是说得隐晦罢了。她想了一下说:“我原不知道寄信这么麻烦,本打算下次写信再详说的。”
穆长洲不置可否,随口般问:“那下次你要怎么说?”
胜雨已匆匆返回,手中托着几块绸缎,垂首近前,请舜音挑选。
穆长洲暂时没再说,只看着她。
忽见舜音回头自几块绸缎中拿了一块深色锦缎,走近过来,在他肩头一搭,回头对胜雨说:“这个适合军司,给军司留着。”
胜雨立即称是。
穆长洲看了眼自己肩头,她拿着深锦的手指葱白,一下抽走,连带锦缎在他颈边刮了一下,轻微的痒,不禁看她一眼。
舜音与他对视一眼,转头放下锦缎,之前说什么,自然也断了。
第十四章
当夜凉州难得落了阵雨,却连地都没怎么打湿就停了,自然也不会妨碍到第二日外出公干。
一早,穆长洲走出主屋,昌风已候在门前,双手捧着他的横刀,禀报说:“已去请过夫人了。”
穆长洲往外走,没几步,看见从东屋房中走出的舜音,彼此恰好在廊边碰头。
舜音穿着便于出行的绿绸窄袖襦裙,拿着帷帽,得知今日要外出,准备得很快,出来一看到他,目光一动,找话一般先说了句:“为穆二哥选的锦缎已送去赶制袍衫了。”
穆长洲闻言笑了笑,顿时想起昨日情形,从她房中离开前,她口中就只剩说衣裳的事了,今日见到竟又提起。他踏上回廊,与她一同往外走:“那就有劳音娘了。”
舜音跟着他脚步,随口接:“穆二哥喜欢就好。”
胜雨跟在她身后,与一旁的昌风对视一眼,忽又觉得军司与夫人感情更好了。
出了府门,舜音走慢一步,看着穆长洲佩刀带弓后先上了马,才戴上帷帽,走去一旁上马,心里琢磨着回信的事。
昨日在她房中是将他问的话给岔开了,后面信要怎么回却还没想好,思来想去,连累她一整晚都没睡好。
还没想完,忽然觉得有目光盯着自己,舜音坐上马背,转眼看去,在一排弓卫前面等着的张君奉和胡孛儿早坐在马上,此时几乎同时转开了目光,一个扯着络腮胡须,一个看似在望天上阴云。
她扫视二人一眼,觉得他们今日古里古怪,也无心理会,扯了缰绳,照旧去了左侧。
队伍出发,已然轻车熟路。
今日似是诸事繁杂,刚到东城门下就停顿了下来。
城头上的守城官急忙下来,在穆长洲马前站着,恭恭敬敬地递交上城防记录文册,汇报了一番城守军务,最后又汇报起信驿情形:“近来寄信不多,驿卒查验都无异常。官员家中寄信本就少,近来更是一封也无。”
穆长洲翻过文册,递还给他:“有事再报。”
守城官领命回了城上,队伍才又接着往外出城。
舜音听完守城官那几句话,眼睛已忍不住悄悄去看设在城下的那间信驿。
凉州如今除了陆迢外,都没什么外来官员了,哪还有什么官员会写信寄出,也就她会烦恼此事了,那不就成了专查她一人了?她手上扯了扯缰绳,转头去看右前方的穆长洲。
似有所感,他也刚好朝她这里看来。
隔着垂纱,舜音目光还没与他碰上便转过了头,装作认真去看城门外的前路。
不过才刚出东城门,一匹快马就飞奔到了跟前,身后拖着老长的一道尘烟。
舜音转头看去,马上的是个兵卒,直奔队伍而来,停下后来不及下马,先向穆长洲见礼,又急忙向张君奉禀报:“佐史,营中生事!”
张君奉一听,打马往外一步:“那就是我领的营中有事了?”
穆长洲道:“你先去。”
张君奉领命,立即策马随兵卒快马而去。
穆长洲领队往前,按原速前行。
舜音已经记住路线,还是去之前营地的路。
很快就到了地方,营地已经大了许多,原先背靠山石的营地已经横向延伸出去,营帐也增加了不少。
舜音扫视一圈,心想应当是鄯州的那五千精锐加入了。
刚到营门前,张君奉已经出来,竟还骑在马上,身后营地中兵卒们都手持兵器,似乎刚刚平息纷乱,尚有些许嘈杂声响。
张君奉打马到了穆长洲跟前,立即道:“军司,原鄯州兵马里的领兵副将生事不从,已被拿下。”
穆长洲点点头,似也不意外,坐在马上说:“审问清楚有无预谋,有无煽动,问清楚了再送他上路。”语气温沉,命令冷肃。
舜音诧异地转头看了过去。
穆长洲似是想了起来,转头朝她看了一眼,继而一扯缰绳,往她左侧去了。
张君奉和胡孛儿立即打马跟了过去,他去那边下令了。
舜音没再听清他说什么,只看见胡孛儿和张君奉一先一后朝营中去了,不过眨眼功夫,里面就安静了下来。
她轻轻抿住唇,朝左边马上的身影看去一眼,不是惊讶这样的军令,军中生事本就是重罪,而是惊讶这话从他口中说出竟如此平静,如同一件再随意不过的小事一般。
穆长洲并未进营,直至一名兵卒来报事已平息,他才打马回到舜音右侧,看她一眼说:“走吧。”
队伍自营前过去,继续前行,仿若无事发生。
舜音握着缰绳,也当做无事发生,只又往他身上看了两眼,没来由地想,他对抓到的中原探子不知会如何处置……
队伍在一直往东而行。
舜音收敛心神,跟在穆长洲左后侧,默默算着距离,已经往东走了很远,远到甚至让她觉得都是在往中原而去了,看一眼天上,连原本阴着的天也露了日头。
后方一阵急切马蹄声,张君奉和胡孛儿已经快马赶来,直奔穆长洲而来。
舜音瞥见,转过头去没多看,知道是营中的事处理好了,他们是赶上来复命的。
果然,张君奉近前就报:“军司放心,已办好了。”
胡孛儿不屑地大声嗤笑两声:“闹事时没轻没重,要处置时就知道连番求饶了……”
穆长洲忽而看他一眼,扯了缰绳,往左打马出去一段。
胡孛儿被他一看就噤了声,会意地跟过来,干笑着低声了点:“军司这是照顾夫人呢。总算从佐史那里听来点详细,军司与夫人还有渊源,怪不得新婚时见着就亲昵。想来我迎亲还是有功,军司如今夜夜宿在温柔乡里,还带有故人柔情,这不更得赏我?”
张君奉跟来一旁,听见他这露骨浑话,白他一眼。
穆长洲嘴边一笑,夜夜宿在温柔乡,故人柔情?眼神往舜音身上看去,她坐在马上,转头看着别处,似乎也不关心这里。他看一眼胡孛儿:“将详细报给我。”
胡孛儿顿时收敛,不再玩笑,将营中处理的详细情形一五一十报给他。
舜音扫视完一圈周围,将距离算过,地形也看完了,回头再看那三人,他们停马在左侧,仍在说话。
她干脆打马出去一段,往东南向看,日光淡薄,云仍阴沉,隔了层雾气一般茫茫沉沉,什么也看不清。那里是秦州方向,虽然离了数百里之遥,什么也不可能看见。
又开始想信该怎么办了。她抚一下垂纱,蹙眉低头,忽而看到地上一串马蹄印,连忙一扯缰绳,身下的马及时被扯开,才没踩踏上去。
“都别动。”穆长洲忽然说。
舜音抬头,见他早已从左侧回来,一扯缰绳,往前踏上一片土坡,立在那里,似是听着动静,只片刻,从马上下来,下令说:“暂停查一遍。”
众人立时纷纷下马。
舜音看他两眼,上次就见他有过这般举动了,跟着下了马。
穆长洲已松开马缰走了过来,边走边看了眼胡孛儿。
舜音见他直往自己跟前而来,瞥一眼地上,猜他大概是发现了,让开两步。
胡孛儿接到他眼神已跟来,看到地上,立即蹲下用手去摸那蹄印查看。
穆长洲垂眼看了两眼,转头看一眼舜音,她脸又看向了别处,仿佛根本不关心这个,但他方才分明看见她及时避开了这串马蹄印。
“军司,像是中原的马。”胡孛儿粗声说,“凉州不钉此类马蹄铁。”
舜音不禁瞥去一眼,隔着垂纱蹙了蹙眉,转身走开几步,心想早知就直接将它踏去了。
“音娘以为呢?”穆长洲的声音忽到了右侧。
舜音一怔,看过去:“穆二哥怎么问我?”
穆长洲已然走近,看她一瞬:“我远离中原许久,不清楚中原情形了,音娘刚来,也许清楚。”
舜音稳了稳心神,面上毫无波动:“我又不懂这些。”
穆长洲没说什么,只眼神仍看着她。
舜音隔着垂纱瞥见他眼神,故意岔开话问:“穆二哥方才叫停,去听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