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重要的是,他就是那个老总管身边追随多年的将领。
郡公说过,是老总管身边的将领走漏了风声。
这是郡公最后留给他的消息,背弃老总管信任,出卖郡公府的人,就是眼前二人。
“唉,看你确实是无路可走了,先留下看看吧。”刘氏开了口,大概是因为那声总管夫人,仍眉开眼笑,看他的眼神却如在看鹰犬。
“多谢总管夫人。”穆长洲垂眼,却觉他们是自己往上爬的一条朽梯。
在完全立稳以前,需要有人挡在前面,替他先得到总管之位。
他可以忍耐,只要能牢牢钉入河西,一步一步得到权势,直到最后一步……
乱局持续了整整一年,不断有都督或将领被杀,或在争斗中被杀,或被部下所杀,却全都归结为抗敌而死,糊弄朝廷。
穆长洲帮梁通符冲锋陷阵、出谋划策,一个一个除去试图与他争夺总管之位的异己,自己也一点点爬高,坐到了副将。
时间越久,他们尝到的甜头越多,甚至开始离不开自己。
直到一个寒凉冬日,胡孛儿兴冲冲地到他跟前说:“听说没?剩下几个都督认怂了,咱们选对人了,马上就要出个梁总管,你肯定要跟着高升了!”
穆长洲立在军营前,对他说:“届时我就任你为番头。”
胡孛儿垮脸:“怎才一个番头?”
穆长洲笑一下:“你没有背景,与我一路也易受针对,只领一个番头最稳妥,但我会让你实际统领一个骑兵营。”
胡孛儿顿时亮眼:“就这么定了!”
最后几个都督果然认怂了,其余将领也都陆续归顺。
一把野心的火在凉州烧了这么久,终于渐熄。
夜晚,穆长洲带着几个人去了荒郊野外的坟地,掘出随意又潦草的坟茔。
圣人下旨要厚葬郡公府,那群人却敷衍了事,借口战乱未平不让中原官员察视,只随便葬在了这里。
穆长洲悄然迁了坟,竟然一丝愤怒也没有。
第二日,由他牵头,开始清洗河西。
争斗中战败的、被俘的,一个个叛将、副都督、都督、凉州旧官,一个个被推来眼前,一刀刀斩杀、枭首。
愤怒无用,只有送他们归西最有用。
清洗场外,兵马之中,似闪过了令狐拓的身影。
穆长洲看过去,令狐拓站在一群兵卒后,扫过一地的鲜血,朝他看了几眼,眼神不屑。
张君奉跟在他身后,小声说:“令狐家也只剩他了,何不一并拉拢?”
穆长洲微微眯眼:“他与我不熟,不会轻易信我,且为人太过刚正,过刚则折。今后不必理他,我要留他做一枚棋子。”
张君奉道:“可他似已对你不满了。”
“那就不满,越不满越好。”
以他令狐家的出身,在这仇人遍地的凉州,越对自己不满,才越有活下去的可能。
至少他当时及时搬来了中原官员,也算救了自己一回,必要时,自己也会留他一命。
“你打算如何用他?”张君奉问。
穆长洲没说,只远远扫去一眼,口气淡漠:“他是最像郡公的人,也是最像我大哥的人……”
又过大半年,中原来了任命,由好几州都督联名上奏推举,朝中终于任命梁通符为新任总管,诰封刘氏为郡夫人。
几乎同时,两面敌兵完全退了,连小股骚扰也没了。
穆长洲觉出什么,那场变故里,也许仇敌人不止在内,还在外……
总管府开始大肆扩建,极尽奢华。
他被第一时间单独召入府去见。
刘氏拿着一块绢布,笑得意味不明:“这可是好不容易才从凉州官署弄到的,你辅佐总管有大功,可不能流落出去,郡公府的事往后也不必再提,这就留在总管府好了。”
是他的罪状。穆长洲垂首:“是。”
不过是要留下他的把柄,他并不意外。不这样,他们如何敢放心给他权势?
果然,隔日议政厅里,众人正式参拜新总管时,他已被安排站在最前。
“今后在总管下设凉州行军司马,辅佐总管府,总领凉州军政,为示敬重,要用古称,皆称军司。”梁通符在上首志得意满地宣布。
穆长洲出列拜谢,看见旁边几个都督骇然发白的脸。
几个靠认怂和主动推举活下来的都督——于式雄、安钦贵,还有河廓二州的两个都督,他几乎忘了名字。
没事,穆长洲记得他们的脸,当初被拖走送入大狱前,他仔细记下的脸里有他们,刻骨铭心。
即便他们被总管府刻意安排,分布在了离凉州最近的几个州里,仿若故意留了几根毒刺,随时都能置他于死地一般,他也毫不在意。
迟早要一根根拔去,且不能让他们死得太容易……
仍不断有余孽被他揪出,又被安插罪名除去。
总管府得位不正,始终带有疑心,只要说成心怀异心,就能轻易铲除。
时日推移,他已不知自己手上沾了多少血,只知道除了凉州,连其余各州的官员也都快在他手中换了个遍。
总管府却愈发重用他,甚至特地为他兴建了一座军司府,可谓荣宠至极。
凉州街头的行人又多了起来,似乎过往都被淡忘了,只是看他的人眼里多了惧色敬畏,再无当初欣赏进士风采的艳羡。
张君奉和胡孛儿一左一右跟随在后,一个已是张佐史,一个是胡番头。
他们对他的称呼也全变成了军司,仿佛彻底与过去划清了界限。
清剿丝路上的沙陀匪类,收在私下养寇自重;
杀了一个又一个河西旧部,暗中侵吞他们的兵马;
提拔下层武官,安插进军营,牢牢把控;
结交豪族,左右逢迎……
总管府不想被中原官员指手画脚,他便将新到任的凉州刺史陆迢职权架空;
再将全部中原官员都抓去,捏造罪名,一一革职,全部换上本地人为官。
中原迫于无奈开始派来探子,他也不遗余力地抓捕……
凉州与中原壁垒渐深,终于连通信也要设立信驿严查,他释放了抓捕的中原探子,让他们悄悄带去了自己的一道折子。
那里面是他自述的全部经过,包括为总管府做的一桩桩丑恶之事,一份自罪书罢了。
以后再做什么,中原怕是也无从得知了……
递完折子后,他去了城东一角的东寺。
新落成的寺宇,却僧侣寥寥,分外冷清。
他奉命来此参加开光,站在大殿之中,透过一汪钵中清水,看见自己的脸,已不是当初模样,自己拖在地上的影子,也已肩宽身长。
身上官袍收束,小臂紧绑,腰间挂刀,全然是个武人。
外面进来两个兵卒,拖入一个满面血污的将领。
穆长洲回头看了一眼,如看蝼蚁:“别让他死得太容易,越惨越好。”
人被拖了出去,传回声声惨叫。
大殿里的几个僧侣战战兢兢近前,口呼佛偈:“凉州佛法盛行,军司贵为凉州高官,不该大兴生杀,当放下执念,慈悲为怀……”
穆长洲耐心听完,竟然温雅地笑了:“佛有菩萨低眉,也有金刚怒目,我做我的恶相金刚,你们做菩萨吧。”
僧侣无言,他已转身离去……
壁垒已筑,几年倏然而过,除了往来的商旅,河西与中原在政务上几乎就要完全失去联系。
他布划着夺取鄯州兵马,拔除周边毒刺,稳步又缓慢地蚕食着权力。
却在那日,忽被传唤入总管府。
偏厅里,梁通符和刘氏端坐上方,已全都一身胡服。
“军司也到年龄了,该考虑婚事了。”刘氏忽说。
穆长洲几乎已忘了人生里还有这事,但细想一下就明白,不会是什么好事,只若无其事问:“总管夫人有何安排?”
“军司这般人才,当联姻一位贵女,我与总管在二都之中为你择选,你就放心好了。”刘氏笑得分外亲和。
穆长洲什么都没说,毕竟也没有拒绝的可能。
怎可能是为他,不过是为让中原暂时放心,有意示好罢了。
何况总管府本就对他心存防范。
媒人被派了出去,胡孛儿也很快被派去了长安。
张君奉倒是满怀期望,在他身边道:“大事未成,若能联姻一位贵女,有权势支撑最好,可千万要来一位贵女。”
穆长洲想起遥远的长安,即便圣人出于不忍没有宣扬他的事,朝中只要是权贵,看到婚书稍一打听,也会得知。
没有哪个权贵愿将女儿嫁给他这样的人,总管府也不会希望他得到任何助力,所以根本不必期待。
也无所谓,他已不是什么好人,眼里只有权势,不管来的是谁,只要不妨碍自己就行了。
妻子而已,放在一旁,一样也是棋子。
直到他拿到婚书,看见上面的名字:封舜音。
已经淡忘的年少往事又到了眼前,怎会是她?
直到那夜他亲手挑起她帷帽垂纱,看到她的脸。
确实是她。
往事已封,偏来故人……
马车外寒风凛冽, 狠狠掀开车帘钻入,扫过手里折子上墨黑的字迹。
那些字一行一行,几乎要力透纸背。
舜音低着头, 凝着眼,捏着折子的指尖用力到泛白, 喉间堵得生疼。
这份折子里不只是他助纣为虐的恶行, 也不只是他争权夺势的猖狂, 还是他的过往……
他把这个交给朝中,是将自己充作了这件密事的最后一环。
若他事成,会回朝取回折子;可若他败了,终难避免要对河西动兵, 这份折子里他和总管府的罪行,也会成为证据和理由。
从走上这条路起,他就准备好了无法回头……
舜音忽然抬头:“停下,换马。”
车停了,胜雨在外面迟疑问:“夫人怎么了?”
舜音掀帘出去:“换马, 我要尽快回凉州。”
胜雨看了眼她发白的脸, 连忙称是。
马很快被牵来,舜音将折子收入怀中, 立即踩蹬而上, 带头疾驰出去……
寒风越发狂肆,凉州城外,今日由胡孛儿领人出来往东巡防,一边巡一边张望。
直到傍晚,忽然看到了远行而来的队伍, 最前马上坐着身罩披风的女子身影,他赶忙带人迎去。
舜音策马而来, 兜帽早被风吹开,一下勒停,马蹄几乎带出一阵尘土,胸口还在起伏。
胡孛儿抱一下拳:“奉命在此接应夫人。”
舜音已继续往前:“军司何在?”
胡孛儿见她这么急,愣了愣,打马跟上:“军司……忙着军务呢,叫我带人来此接应,迎到夫人就送回府上休息!”
舜音不语,一路往前,眼睛来回扫视四处。
胜雨骑着马跟到右侧,看看她被寒风吹得泛红的脸:“夫人慢些,已急赶多日了。”
从说要换马开始,几乎没停过,说是日夜兼程也不为过。
舜音如同没听见,一夹马腹疾驰出去,眼睛扫视,直到城下,一停,又看了看城头上齐整的守军,转头时脸已冷了:“军司在何处忙军务?”
胡孛儿拍马追来,急急勒住,僵着脸:“就各处都忙……”
“周遭马蹄奔踏痕迹尚未全消,城上守军密布,敌兵一定来过了。”舜音盯着他,“他到底在何处?”
胡孛儿皱眉,没料到她眼这么利,看看她冷淡的脸,无奈道:“是,敌兵来过了,军司他……受了点伤……”
暮色四合,城东一角的东寺里,三两兵卒轻手轻脚地守在角落。
张君奉在佛殿外站着,眉间紧挤,脸上焦虑,忽见胡孛儿回来了,冲他摇摇头:“还是那样。”
刚说完,已见到后方快步走来的人影,身罩披风,身姿纤挑。
张君奉顿时变了脸色,瞅一眼胡孛儿。
胡孛儿耷拉眼皮,冲他摇头,没拦住。
舜音脚步不停,直到面前,开口就问:“他如何了?”
张君奉没事般道:“还好,当时是很紧急,现在已无事了,夫人尽可放心回府。”
“那为何停留此处?”舜音赶到此刻,呼吸还急,脸上被冷风割疼也毫无所觉,冷眼扫过他,解了身上披风递给胜雨,径自往佛殿里走。
张君奉上前一步拦住,眉间又挤起:“军司不想让夫人知晓,他受伤的事也不能声张,他想自己撑过去,不想你担心,何不成全他?”
舜音站了一瞬,冷声说:“我再问一遍,他在何处?”
张君奉脚下一动,让开了……
佛殿后方连着一方小院,正中禅房里摆着张行军榻,榻上是躺着的人。
当日自城外赶回,来不及回军司府,只能就近停靠此处,才能尽快祛毒。
舜音轻步走入,里面一片昏暗,榻边竖着的小案上摆了盏灯,却也照不出全部情形。
满屋药味,她慢慢走近,终于看见躺在那里的穆长洲。
他身上穿着干净的中衣,几乎看不出哪里有伤,脸上发白,薄唇紫乌,脸瘦削了一半,眼却半睁,似乎一直醒着,胸膛轻微起伏。
舜音近乎茫然地看着他的脸,明明早已熟悉的脸,却像是刚刚才完全看清。
她似看见他割下亲人头颅,出去认降时踏过的血迹;他离开长安,一步一步走向凉州的孤影……
最后化成他在迎亲厅中陡然拉开矮屏,看出来的双眼。
“我以为音娘已不记得我了。”
当初曲江夜宴上一别,以为他会有光明前程,谁知竟是无边暗狱。
她缓缓蹲下,想唤他,喉间一哽,没能出声。
穆长洲眼忽动一下,嘶哑开口:“你回来了?”
舜音张了张唇。
他又轻飘说:“还是我在做梦?”
舜音对着他脸,轻声说:“是做梦,长安那么远,我还没到。”
“那就好……”穆长洲似已分不清是梦是真,虚弱地笑了一下,“等你回来,我就好了……”
舜音说不出话来,张君奉说他身上的伤并不致命,但中了毒,他们想要他的命。
已经停在这里祛毒多日,他一直撑着,只剩余毒未清,他现在醒着却意识不清,甚至妨碍了别处。
穆长洲脸偏向她,薄唇微动:“梦里怎会这般暗,我根本看不见你……”
舜音想伸手碰他,又停住,怕他发现这不是梦,转头端来案上灯火,照向他脸,却发现他一直睁着眼,灯火却似照不进他眼里,那双眼幽深如旧,却凝然不动。
她手颤了一下,盯着他的眼,将灯放了回去:“没事,我没点灯罢了。”
终于知道妨碍了哪里,他的眼睛……
穆长洲不说话了,沉缓闭眼,似睡似醒。
军医轻手轻脚走了进来,手中端着托盘,低声道:“夫人,该给军司准备今日的刮毒了。”
舜音看过去,托盘里摆着一碗浓黑的汤药,一堆瓶瓶罐罐,旁边几块干净的白布,布上压着两把尖利的小刀。
她站起身,看着那两把小刀:“你每日都这样给他刮毒?”
军医垂头:“夫人还是别多问了。”似乎怕吓着她。
“夫人……”张君奉在门边低低提醒,“今日应该就是最后一次了,军司不能总这样躺着,更不能失明,余毒必须要清完。”
停了停,他又说:“这是军司清醒时自己的命令,他本想在你回来前治好,没料到你回来得这么快……”
舜音看着行军榻上的人影,他似睡了,手却还紧抓在榻沿,睡梦里也在忍着痛楚。
“要赶快,最后一剂药猛,趁军司难得睡着,会少些痛苦。”军医也提醒。
舜音转开眼,盯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好,尽快。”
她往外走,到了门外,忽一停:“这些天下来,这样的刮毒多少回了?”
张君奉刚要开口,她又别过了脸:“算了,不用说了……”她不想知道了,“就让他以为是在做梦,我还没回来。”
张君奉默然不语,转头招手,几个随从进了禅房,胡孛儿跟着走入,关上屋门。
屋里多点了好几盏灯,一下亮了许多。
舜音面朝着关上的门,看着门上映出的幢幢人影。
胜雨走了过来,扶住她胳膊:“夫人去歇一下吧,军司定会无事。”
舜音抽出胳膊,转身往外,一手摸到怀间折子,才想起自己本有一堆的话要问他,偏偏回来后看到他成了这样。
天黑了,小院中也悬了好几盏灯,前面的佛殿却昏暗。
舜音默默走入,站到正中那尊佛像前。
空旷的殿中灯火飘摇,只这一尊佛像,依旧寂静冷清。
她忽然想起曾和穆长洲一起站在这里的场景,当时他说:“若能让我祈愿实现,我也可以敬他。”
她从不信这些,现在依然不信,静静看了片刻,却还是敛衣跪在了蒲垫上,合十双手,垂首拜下。
若能让她祈愿实现,她也可以敬拜。
就让他以为她还没回来,自己撑过这关。他已经独自走过许多险关了……
寒风往佛殿内吹,吹至入夜,远处僧侣们隐约的晚课诵声早已结束,四周什么声音都没有,后面的禅房里似也毫无动静。
胜雨过来放下斋饭热茶,又悄然退去。
舜音还跪坐在铺垫上,眼神自佛像转去香案,看见案上摆着佛笺,空着的思绪才回笼,想到什么,起身走近,手伸去佛像莲座下,摸出一张卷着的佛笺。
是当初他亲手写下,留在那里的祈愿。
舜音展开佛笺,手指一顿,眼神凝结。
“祈愿吾妻,左耳康健,永闻吉音。”
禅房里,穆长洲和之前一样,被扶着侧靠在行军榻上,由军医灌下一口药汁,又立即吐出,牵引出血迹。
他的中衣已被解开,手臂搭在榻沿,几处包扎好的伤口都已拆开,刚被火烧过的刀刃刮过一层,血滴下,落入地上铺着的草灰。
腿上绸裤卷起,几处刀伤一样刮了毒,还在滴着血。
穆长洲早已痛醒,一手抓着榻边,喘气问:“她是不是回来了?那不像梦……”
张君奉在旁扶着他,皱着眉:“没有,夫人还没回来,那就是梦。”
“哐”一声响,穆长洲刚又被灌下一口药,骤然吐出,手臂一下脱力,带落药碗砸落在地,俯趴在榻边,急促呼气、吸气。
“军司!”胡孛儿慌张喊。
舜音捏着佛笺,倏然抬头,心头一扯,飞快往后走。
用力推开禅房门,一眼看到眼前场景,她脚步一停,才看清他在经受什么。
“军司!军司!”胡孛儿的大嗓门格外刺耳。
军医脸色煞白地将人扶着躺回,迅速包扎他手臂伤口:“应当没事了,只是药性太烈,怕军司撑不过去……”
一名随从匆匆送了碗新汤药进来。
胡孛儿怒道:“怕撑不过去还要用药!”
军医已将伤处都包扎好,接过汤药,犹豫停住:“可、可这是军司自己的命令,他说要尽快治好,他能熬过去。”
“……”
舜音走过去,接了药碗。
军医一愣,不敢多言。
胡孛儿惊愕地看着她,张君奉在旁白着脸。
穆长洲仰躺着,中衣沾了斑斑血迹,睁着眼,胸膛剧烈起伏,露出满身斑驳可怖的伤疤,即便此刻已意识不清,也仍忍耐着没怎么出声。
舜音端着药碗的手发凉,在榻边坐下,问:“熬过去就能好?”
军医回:“按理说毒已清得差不多了,应该会没事……”
“好。”舜音一手伸去他颈后,手臂用力托起他颈,“我也信他能熬过去。”
盯着他无光的双眼看了一瞬,她紧紧抿唇,将药碗递到他唇边,顶开他牙关,灌了下去。
药碗又落了地,碎成两半。
穆长洲猛然俯身吐出,一手扣紧榻边,手背青筋凸起,额间冷汗涔涔。
舜音伸手接住他,他一手抓到她衣摆,躺在她膝上,半垂着眼,喉间低嘶出声。
舜音紧紧按着他肩,忽觉他不动了,声息骤止,眼眸凝固,胸膛也归于平静。
她怔住,伸手想去按他心口,却悬在那里,不敢落下,手指微微发抖。
张君奉最先反应,催军医:“快想法子!”
军医上前探了探他心窝,急忙叫人出去煎药。
胡孛儿已冲出去吼:“再多叫几个军医来!”
所有人都在奔忙。
舜音怔着,一手抚过他唇边,不让药汁流去,一手托着他颈,低头说:“那不是梦,我真回来了,你不是说等我回来,一切就都好了?”
穆长洲没有回应,沉沉眼底再无当初的黑涌。
舜音手终于按上他胸口,贴上那些伤痕:“再撑一撑,你已是凉州总管,他们当初不能除了你,现在也不能。”
胸膛里还有微弱的心跳,紧贴在她冰凉的掌心下,却似越来越弱。
舜音心沉下去,耳边莫名翻涌出他说过的话。
他要她好好活下去,质问她是不是忘了还有人在凉州等她,还说即使他死了也要她好好活着……
每次都是他在拽着自己,现在自己却要拽不住他了。
袖中收着的佛笺掉了出来,飘落他胸前,皱卷着,露出里面的字。
舜音低头,抓着他手,贴上自己右耳,声颤在他耳边:“二郎,我右耳也要听不见了……”
穆长洲已不知多久没做过郡公府的梦,现在却就身在郡公府的漫漫长夜里。
“二郎。”有人在叫他。
他回头,没看见家里人,偌大郡公府空荡无人。
刚要走,却看见夜色里一点微火,似有人在等他。
他缓步走近,看见举火引路的身影,清冷眉眼,灼灼夺目,正在前面唤他:“二郎。”
他停住,那果然不是梦,她真的回来了……
耳上忽的一沉,舜音抬眼,被她抓着的手已在她耳上按紧。
穆长洲凝固的眼一动,胸口猛然起伏,终于换过气来,伸手搂住了她,嘶哑出声:“别怕,音娘,我没事,我死不了……”
有什么滴落在他胸口,晶莹滚热地划过那些伤疤。
舜音脸贴到他颈边,心绪倏然回落,伸手抱住他。
第九十四章
天亮时, 胜雨领着两个随从,往禅房里送入了一盆新烧的炭火,站去一旁, 悄悄看了看里侧情形。
里侧的行军榻上垫了好几层软靠,半靠半躺着尚带颓唐的身影, 身上披上了厚厚的外袍。
军医在旁仔细查看着情形, 神情松缓许多, 回过头小声道:“夫人放心,军司已性命无忧,剩下的只能再慢慢调养了。”
舜音就坐在榻边,点了点头, 安安静静,一言不发。
胜雨看她已衣不解带到此刻,本想提醒一句她该休息,见这情形又没开口。
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几乎眼里就只有这里了。
行军榻上的身影稍稍动了动, 穆长洲坐起了一些, 忽然一手轻抬,轻微摆了摆。
军医看见, 连忙退去:“我这就去为军司调药。”
胜雨忙也跟着走了。
禅房里顿时安静无声, 舜音看着他,他散着黑发,眼半睁着,目光毫无着落处。
是眼睛还没好,军医说要调养, 却不知要多久才能复原。穆长洲却很平静,自醒来后就一直没再睡去, 脸往她这里偏了偏,低低开口:“人都走了?”声音仍旧嘶哑。
舜音说:“都走了。”
穆长洲哑声道:“你在这里就行了。”他手朝她这里伸了一下,抓到了她的衣袖,自嘲般牵了牵唇角,“还好我耳力还在。”
舜音看着他眼,想起昨夜,心里仍有些发堵,目光转去他手上,刚觉他就要抓到自己的手指,门外一串脚步声,有人走了进来。
“军司真没事了?”胡孛儿即便带着小心,嗓门也压不住。
他在前,张君奉在后,二人匆匆走入,一进来全都伸头往里瞧。
穆长洲的手只好停住了:“嗯。”
胡孛儿才知他清醒着,赶紧走近:“还好军司没事,昨夜看你与夫人……”他话一顿,瞅瞅舜音,没好意思往下说。
现在想起昨夜情形还觉得吓人,他们出去奔忙时简直都要懵了,后来听说军司撑过来了,赶忙又奔回禅房,只瞧见行军榻上,夫人正紧拥着军司在膝头……
舜音朝他这里瞥了一眼。
胡孛儿瞧见她泛红的双眼,竟愣了愣,还从没见过她这样,挠挠胡须,更不好意思说了。
张君奉在旁皱着眉:“军司还不能视物?”
舜音压下心头那丝担忧,平静说:“暂时不要声张,军医说了需要调养。”
张君奉朝门外看一眼,压低声:“今日外面又来了官员。军司的伤毕竟已耗去多日,作为河西之主,自两面退兵后就没露过面,任命也迟迟未昭示,官员们大概是忧虑。之前也来过几回,都被我找理由挡回去了,今日还是挡回去?”
舜音不禁看一眼穆长洲。
他半睁着凝滞的眼,似思索了一瞬,嘶哑说:“让他们来见,至少任命诏书已到了。”
舜音想了想:“那就让他们来吧,我来见。”
天阴着,渐渐飘起了小雪。
一群凉州官员在东寺外面站着,偶尔交谈几句,大多心中惴惴。
前阵子敌情速来速退,他们只知道军司回城时停留在了东寺,其余一概不知情。
这些时日下来就没太平过,先前察觉出总管府和军司府之间的不对,谁都不敢冒头,现在军司独掌大权,已是板上钉钉的新总管,自是不能再装傻了,需赶紧过来关切才是。
直到官袍上沾了一层雪花,张君奉自寺内走了出来,朝众官员抬手:“请诸位入寺。”
官员们立即往里走。
令狐拓策马而来时,刚好看见一群人依次进入寺门。
他抬眼看了看面前的寺院大门,面无表情地下了马,跟着走入。
这寺院冷清无比,官员们也不知此处有什么好停留的,胡乱猜测着,过了佛殿往后走,被引至一座院落外面,隐隐闻到里面的药味,众人不禁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