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院门打开,舜音从里面走了出来。
官员们看过去,纷纷见礼,往她身后看,却没见到军司。
舜音已理妆整衣过,挽着披帛,站在门前,稍稍抬高双手,露出手里托着的诏书,抬高声说:“圣人册封诏令已到,着佐史昭示。”
张君奉自一侧走来,双手恭敬接过,面向诸官展开,扬声宣读了一遍。
官员们听见册封穆长洲为新任总管,便已当场垂首行礼。
站在最前的一名官员问:“总管既已被册封,当于府中受各州都督与众位官员参拜,停留此处实在不便,我等何时可拜见总管?”
舜音便知会问起这个,镇定道:“眼下首要是防范外敌,各州都督不必专程赶来凉州参拜,先在本州固守关防要紧。凉州也该严守城防,诸位要做的事有许多,其他不必过急。”
张君奉跟着道:“圣人诏令不可耽误,官署即刻传示十四州全境,以安各州民心。”
官员们只好称是,却又接连往院门内看去。
舜音微微蹙眉,想了想措辞,刚准备再开口,忽见张君奉往院门内看了过去,跟着看过去,一怔。
穆长洲竟已从里面缓步走了出来,胡孛儿一手扶着他,但一出院门就松开手退去一边了。
他身上外袍收束,散着黑发,脸瘦削苍白,形容落拓,眼神定定。
舜音迅速回神,当做若无其事,走近两步,一手有意无意伸去他身后,扶在他腰侧。
穆长洲似觉出是她,脸朝她这里偏了偏,又面朝前方,开口说:“就按夫人所言去办,先前我因退敌受了些伤,近日一直在此休养,诸位现在都看到了,已无大碍,可以放心了。”
他刻意抬高了声音,虽仍难掩其中一丝嘶哑,但人看起来确实像是没什么妨碍了。
官员们见到他模样先是愣住,继而恍然,随即齐齐躬身拜见,振声高呼:“谨遵总管命令。”拜完又朝向舜音再拜,“拜见总管夫人。”
“都回吧。”穆长洲摆手。
众人又拜,总算退去。
人都退走了,才显露出了后方站着的身影。
舜音撑着穆长洲,余光瞥见,转头看过去,有些诧异:“令狐都督?”
胡孛儿一见他就有气,但听说先前他也拱卫了凉州,翻了个白眼,忍住了,不冷不热道:“你来做什么?”
令狐拓身着灰甲,一直站得很偏,此时才走近,盯着穆长洲,仿佛第一次见他这样,眼神在他身上来回扫视:“我来交付兵权,却刚好见到你就任总管,偏在此处。”
舜音听见他最后一句,看一圈周围,却没看出什么。
忽觉穆长洲身轻微晃了一下,她下意识贴近,手臂几乎圈在了他腰后,才又将他撑住了。
穆长洲一手按在腰侧她手上,站稳了,一动不动说:“此处就任才更合适。”
令狐拓看他的眼神渐渐有些复杂,刚才听他自己说,才想起当日退敌时他被西突厥大部追击的场景,也许当时就受了伤,但似乎没他刚才说的那么简单,这副模样,绝不会是小伤,忽而看到他眼睛,不禁多看了两眼。
穆长洲没听见他回音,也不在意,继续说:“既已交回兵权,领甘州兵马返回甘州,坚守城防,有再用你时自会调你,你可以走了。”
胡孛儿立马附和:“快走吧!”
穆长洲说:“你们也都走。”
胡孛儿一愣,忽看一眼他身边紧挨着扶他的人,似是懂了,朝张君奉递个眼色,默默退开。
舜音被他按着的手忽被抓住握了一下,如同暗示,看一眼令狐拓,没说什么,撑扶着他转身,往回走。
令狐拓看着他们进了院中,站了许久才转身离去,忽而想起过去。
当初凉州生变,他独自被派出去搬救兵,回来时杀敌的族人已全部战亡,后来得知郡公府也没了,独活了穆长洲一人,却发现他弃文从武,活成了那等不择手段的模样。
但现在,才发现自己不仅错过了当初凉州的全部情形,也像是根本就未曾认识过他……
人都退走了,穆长洲被扶回榻上,躺靠回去。
几乎同时,军医便领着个随从进来了。
舜音松了手,站去一边。
军医拿了块敷了药的软布遮在他眼睛上,飞快嘱咐了几句:“军司……不是,总管请好生休息,再好一些才能四处走动。待以药擦身,尽快发一发汗,兴许会好得快些。”
随从端着盆热水,放在一旁,拧了帕子过来,上面全是药味,便要为他擦身。
穆长洲忽说:“给夫人,这里有夫人在就够了。”
军医这才会意,难怪先前就抬手叫他们走了,赶紧退去。
随从躬着身,将帕子送到舜音面前。
舜音忍到此时也没说什么,伸手拿了帕子。
随从退去,不忘将门合上,挡了钻入的寒风。
舜音坐去榻边,怕误了药性,没耽搁,掀开他衣襟,将手中滚热的帕子送去他颈边,轻轻擦了擦,又往他颈后擦去,避开他伤口,不觉离得近了,嗅到他满身的药味,手握着帕子往下,又擦过他胸口,有衣袍半遮,看不见那些伤疤,手忽被他握住了。
她抬眼,正对着他遮着软布的眼。
“怎么不说话?”他低低问。
舜音说:“你就不担心被他们发现你眼睛还没好?”
穆长洲说:“万一始终不好,我岂不是不能见人了。”
舜音拧眉:“若始终不好,你也做不了总管了。”
他竟笑了一下:“我做不了总管也没什么,只是无法再让你做河西十四州的女主人了,未免可惜。”
舜音低声说:“我也不在乎。”但他的眼睛得好起来。
“真的?”他问。
舜音不想再说下去,说多了像是他真好不了一样,手上一挣。
穆长洲似有所觉,及时抓住,低哑说:“会好的。”
舜音抿唇,不说话了,被他的手带着避开他胸膛那些伤疤,送去了他腰间,忽而不自在起来,按着帕子在他腰腹间,轻轻擦去他腰侧。
明明彼此已那么亲密。
来回几次,他才按住她的手:“可以了,已要出汗了。”
舜音手上一片滚热,抽回来,却又被他伸手拉了一下。
他看不见,只拉到她衣袖,忽问:“折子看完了?”
舜音一顿:“看完了。”
穆长洲喉间滑动,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
舜音想起这一路急去急回,到昨夜的胆颤心惊,故意扯回衣袖,淡了声:“你安排得真周密,连我去长安的时机都算好了,倘若我晚回来……”
她说不下去了,起身去放了帕子。
穆长洲没有作声。
屋里弥漫着浓郁药味,隔了一瞬,没听到回音,舜音转头看过去。
他躺靠在那里,身上衣袍松散,黑发散着,软布遮眼,薄唇紧闭,不知是睡是醒。
舜音没来由的有点慌,忍不住走回去,小心问:“你睡了?”
穆长洲没回。
她坐近,低头去看他脸,试探唤:“二郎?”
穆长洲忽而动了,手臂箍住她,寻着气息贴近她脸:“我没事。你若有气,等我好了再罚我。”
舜音心一松,低低说:“还是这么狡诈……”
一场雪下了足足大半月, 雪后天晴,禅房里仍旧药味弥漫。
军医在榻前为穆长洲那些刀伤换药,几道伤口本就不深, 如今已基本愈合,长出泛红的新肉, 包回去, 又揭去他眼上遮着的软布, 手里举了盏灯火过来,在他眼前照了照。
穆长洲眼珠轻微一动。
军医惊喜道:“总管身体强健,恢复得委实够快,已大好了, 照理说这么多天下来,毒已清完,眼睛也该渐渐好了。”
穆长洲轻抬一下手,脸朝向门口。
军医知道他不喜多打扰,又嘱咐几句, 便收拾东西走了。
舜音从门外走入, 脚步轻浅,手里端着碗药过来, 坐在榻边, 将碗递到他唇边,轻声说:“喝了。”
穆长洲诸事配合,尤其喝药,倾身低头,一手托住她手, 自己喝完了。
“该擦身了。”舜音照顾他已轻车熟路,只每日擦身还是会不自在, 连语气都是轻飘飘的,转头朝外唤了声胜雨。
穆长洲抓着她那只手轻轻一扯:“不用了,回去再做这些。”
舜音回头看他,他已恢复许多,脸没那么瘦削了,也不再苍白,在她面前定定地睁着眼,只久未刮面,下巴微微泛青,才看来仍有颓意。
她问:“你能回去了?”
“嗯,也不能一直让你住在寺里。”穆长洲转头吩咐,“准备回府。”
刚被唤来门口的胜雨称是,立即去安排了。
胡孛儿和张君奉忙到午后才过来,便见寺门外在套车备马,是要回军司府去了。
二人往禅房处走,到了院外,院门大开,里面众人刚用罢斋饭,陆续走了出来,都在往外忙碌。
穆长洲走出来时,已刮面梳洗过,利落冠发,身上换了厚锦袍衫,领口翻折,紧束系带,眼上软布也取了,眉眼沉定,乍一看如回到了往常。
舜音肩搭披帛,一手扶着他手臂,转头自胜雨手中取了件披风,要为他搭上,抬起手,低声说:“你矮身些。”
穆长洲唇边似有笑,迁就低头,由着她将披风披上来,自己抬手系好。
舜音转头取了自己的披风系上,才看到胡孛儿和张君奉到了,眼一闪,当做没看见。
胡孛儿“嘿嘿”干笑:“早知咱就直接入军司府去报军务了。”
穆长洲闻声转头,问:“城中如何?”
“官署中诸事如常,没什么事。”张君奉接话,“只陆刺史,前日听闻他想来拜见,或许就是今日。”
说得正巧,一名守寺兵卒来报,陆刺史在外求见。
穆长洲想了一下:“让他过来,我单独见他。”
舜音看他一眼,小声提醒:“你还未全好。”不仅没有全好,他曾对中原官员不善,还架空了陆迢的刺史职权,先前还将人抓起来关了许久……
穆长洲脸偏过来:“没事。”
远处,身着绯红官袍的陆迢已朝此处走来,舜音听他这么说,又看人要到了,只好带着胜雨走开。
张君奉和胡孛儿也当即退远了。
陆迢走近,发现左右无人,只穆长洲一人长身立于院外,有些意外,打量他一番,早听官员们说他受了伤,看模样却是大好了,抬手见礼:“军……不对,当唤总管了。”
穆长洲问:“陆刺史因何求见?”
陆迢道:“官署传示朝中诏令,得知总管新任,我身为朝廷命官,自当来拜见。”
穆长洲说:“你早无刺史之权,又何须总留着刺史做派。”
陆迢闻言皱眉,继而严肃:“我虽无实权,只剩空名,但我终究是朝中委任的一州刺史,只要我还在此一日,这里就还是国中之地。既为朝臣,当行臣事,便是只看在总管铲除了前总管府,而今我也该来拜见。”
这也是他即便被架空职权,也不曾离开凉州的原因,直到发现前总管府有了反心。
穆长洲脸上一丝变化也没有,仿佛只随耳一听:“那好,你接着做刺史,城中诸事也正需人手操持。”
陆迢一愣,抬头却见他已转身离去,脚步缓慢,似乎并不想多说。
舜音走过佛殿,回头看了一眼,还有些担心,以往从未见陆迢与他交谈接触过,也不知他们会说些什么。
“夫人。”极轻的一道声音在唤她。
舜音险些没听到,转头才看见一间罗汉殿外站着一身素淡襦裙的陆正念,走近问:“随你父亲一起来的?”
“是。”陆正念脖间系了个雪白绸巾挡风,愈发衬得人怯生生的。
舜音刚要说话,扫见不远处胡孛儿和张君奉同时往院落方向去了,猜测穆长洲已说完,本想去搀扶他,但见他们都去了,还是忍住了。
回过头,却见陆正念眼睛追着张君奉看了出去,也见怪不怪了。
舜音示意身后的胜雨先出寺去,回头压低声说:“你到底看上他什么了?”
陆正念转回目光,脸上顿时红了:“让夫人见笑了。”
“无妨,这里又没别人。”舜音说,“你若不想说就算了。”
“也没什么,我、我也说不上来……”陆正念脸更红,嗫嚅着,好一会儿才往下说。
当年中原官员被抓捕时,她恰好随父去了官署,眼见众人被押解带走,害怕得不行,生怕自己的父亲也会被带走,紧紧揪着父亲的衣袖缩在一旁。
忽觉有人看到了她,更加害怕瑟缩,却见那人走来身前,替她挡了一下。她抬起头,只看到一个清瘦的少年背影。
当时只留了个印象,后来才知道他是凉州佐史张君奉,几乎是军司的左膀右臂。
没多久逢上本地官员轻慢她父亲,张君奉经过,分明已经过去了,竟又回头,上前来客气地朝她父亲见了礼,此后这类轻慢之事便少了许多了。
接连几件事下来,她便觉得此人可能看起来也不是自己想的那样,不禁对他关注许多。
时日一久,也就渐渐改观了……
舜音听完,问:“就这样?”
陆正念更觉赧然:“就说让夫人见笑了。”
舜音看看她,心想这么好的姑娘,未免太便宜张君奉了,想起曾经还以为她爱慕的是穆长洲,转过脸,小声自言自语一句。
陆正念没听清:“夫人说什么?”
舜音回神,立即说:“没什么。”
不远处,两株矮树之后,穆长洲站在那里。
他走得缓慢,避开陆迢就没再走了,是快步赶去的胡孛儿将他扶了过来,走到此处才停。
“不走了?”胡孛儿扶着他胳膊纳闷。
张君奉站在另一侧,往前看,看见罗汉殿前站着夫人和另一个女子,细看才发现是陆刺史之女,想起穆长洲耳力极好,低声道:“军司……总管莫不是听见什么了。”到现在也总改不过口来。
穆长洲说:“那姑娘对你有意。”
张君奉懵住:“谁?我?”
胡孛儿瞪大双眼看他,压着嗓门:“你果然对人家姑娘做了啥!”
“少胡扯!”张君奉似不信,又伸头往前看,“真是我?”
看了那姑娘好几眼,他眼神渐渐不太自在,却遮掩一般,口中故意卖弄道:“也是,我堂堂河西豪族张氏之后,有人爱慕也不古怪。”
穆长洲面朝前方,迎着吹来的风,忽而笑了笑。
张君奉跟着看过去,就见舜音转过脸,像是自言自语了什么,忍不住问:“怎么了?”
“没什么。”穆长洲已举步往外,胡孛儿赶紧扶他往前。
陆正念脸红得快说不出话来,忽见张君奉过来了,眼还在朝自己看,前面就是军司,不对,是总管,连忙屈身见了个礼,转头便走:“我、我去找我父亲。”
舜音见她自另一头绕着远去,回过头才看见穆长洲已走来。
刚走近,他就自胡孛儿手中挣出手臂,朝她伸手。
胡孛儿马上识趣地走开。
舜音眼一动,走过去扶住他,往寺外走。
马车已经备好,胜雨挑着帘子在等候。
舜音扶着他登上车,刚坐稳,手忽被他抓住。
穆长洲低声问:“你刚才最后一句说什么?”
舜音一愣,回味过来:“你听见了?”她看了看他眼,有些怀疑,“这么低也能听见?”
穆长洲唇边带笑:“听见了。”
舜音顿时耳边一热,先前听到陆正念说完,她转头悄悄自言自语了一句:还不如穆长洲……
竟让他听见了。
车驶了出去,穆长洲随车一晃,抵近她,忽而低语:“我还是更愿听你唤我二郎。”
舜音瞥他一眼,转开脸,故意说:“我那是以为你……少又狡诈。”
穆长洲适可而止,不说了。
车外,胡孛儿打马随行,到此时还在瞄身旁:“看不出来啊。”
张君奉跨马在旁,翻了个白眼,一本正经地干咳两声。
至东城门附近,正赶上一名守城兵卒骑快马而来,拦在车前,高声报:“城外有吐蕃使者赶来,请求入城拜见总管,已等候两个时辰!”
队伍停下,舜音闻声看出去,又看身旁。
穆长洲敛眸坐了一瞬,说:“就在城上见。”
舜音探身出车:“我去见。”
穆长洲拉了她一下:“我与你一道去。”
胡孛儿和张君奉也顾不得打趣了,一前一后下马,快步上了城头,看下去时手里都按了刀。
早些时日已听巡视兵马来报过,有吐蕃使者一路绕道赶来,他们沿途严密监视,此时对方才到城下了。
城外积雪未化,四处雪白,只有马踏出的路径泥泞细窄。
城门处停着一小队人马,马上的人个个着皮裘、系毛带,辫发戴帽。为首的使者高持出使节杖,用汉话喊:“听闻凉州总管新任,特来拜见,请求入城!”
胡孛儿刚粗哼一声,瞥见身后两人,让开了。
舜音扶着穆长洲登上了城头,松开他胳膊,拢一下披风,走过来,朝下方望去。
下方使臣看到个女子,似是诧异,脸色狐疑。
胡孛儿高喊:“进什么城!见到总管夫人了,可以滚了!”
吐蕃使者按手见了礼,挤出笑:“我等还未见到总管,献上贺礼,上次的战事也需商讨。”
胡孛儿怒骂:“还有脸提战事!”
舜音听明白了,定是西突厥给他们通了气,他们是来打探穆长洲眼下是何情形的。
只不过前些时日落雪难行,他们又得借着总管就任的名义过来,未免来得太晚,至少眼下隔着城头看,穆长洲已安然无恙了。
刚想完,穆长洲已走来身侧。
她转头看去,他垂眸对着下方,仿若能看见一样。
使者见他突然现身,一下愣住,似没料到一般,很快又堆出笑脸,按手见礼:“但求入城,近前拜见总管。”
舜音冷眼看去,想近前来看人到底有没有事才是真的。
“不必了。”穆长洲忽说,“既来敬贺,我也该回礼。”他朝后伸手,“弓。”
舜音怔了怔,以为听错了,转头看去。
身后守城兵卒递来一张弓,送上箭袋。
穆长洲拿在手中,搭弓引箭,倏然拉满,一箭射下城头。
一箭正中吐蕃使者马前,马立时受惊抬蹄,险些将人掀落。
下方一片惊呼,人人骇然仰头。
穆长洲收弓,冷声说:“带着回礼回去报信吧。”
下方众人再不多言,匆忙拍马就走了,使者一路节杖高举,像是生怕自己也挨一箭。
穆长洲转头,递回了弓。
张君奉发着懵,胡孛儿张着嘴,都回味不过来。
舜音看着穆长洲看过来的脸,他眼睛动了动,眸中又有了往日的黑沉,暗藏一点亮光。
她倏然反应过来,一抿唇,转身下了城头。
胡孛儿和张君奉才回过神来。
“军司,不是,总管你……”胡孛儿道,“藏得真深!”亏他前面还扶得尽心尽力。
张君奉嘀咕:“今日惊异之事真是一件接一件……”
穆长洲朝城外看去一眼:“继续盯着。”说完转身,快步下了城头。
城下已没有马车,舜音下去后就自行乘车离去了,只两三随从牵了马在原处等候,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穆长洲翻身上马,追了回去。
军司府外,已有仆从在等着迎接。
昌风这两日才得知军司一直未归是在寺中治伤,一见马车驶来就匆匆迎上。
车一停,舜音掀帘而出,径自入了府内。
胜雨在后,险些要追不上她脚步。
昌风只看到她一人,只好又伸头去看路上,很快听见几人快马而来,连忙上前见礼:“军……总管看来已好了。”
“嗯。”穆长洲随口应了一声,下了马,大步往里。
廊上提前悬了两盏灯,主屋里早已烧好了炭火,一室温热。
舜音进屋,刚解下披风,就听见了走来的脚步声。
穆长洲走入,直走到她跟前:“生气了?”
舜音拧着眉,背过身不理他。
胜雨走来屋门外,端着铜盆,小心翼翼朝屋内看了一眼:“按夫人吩咐,一回来就备好了热水,药材已放了。”说完送入,放去桌上,又看了看二人,赶紧退去了。
舜音听见更气闷,还担心他伤好不了,不想他好了还瞒着自己。
忽而想起来,她转头说:“那句话你也不是听见的。”分明是看见了口型。
穆长洲走近:“我当时还只是勉强看清。”
是看见了她的口型,刚能视物时还有些不够清楚,而后才慢慢适应,直到城头上那一箭时,才能完全看清。
舜音转身走开几步,仍不理他。
右耳忽听见门响,她眼神瞥去,穆长洲已掩了门。
他解去披风,又一手除去腰间束带,褪了外袍,转头走去桌前,自铜盆里拧了帕子过来,塞到她手里,抓着她手送入衣襟:“还没好透,药总得接着用。”
舜音一下贴近他身前,抓着帕子的手抵到他身上,蹙眉说:“你已能看见,不需我了,是故意戏弄我不成?”
穆长洲察觉她想抽回手,一把按紧,低头说:“没你怎么行,没你我就真不在了。”
舜音立即掀眼瞪住他。
穆长洲看到她眼神,胸腔里忽的一沉,声低了:“不说了,难道我好了不是好事?”
舜音眼神微动,终于看向他衣襟里,那里面一道道的伤疤露出来,直冲入她眼里。
他已死过那么多回,都挺过来了,当然是好事。
穆长洲抓着她的手,愈发贴近,声音沉坠:“那你罚我?”
舜音耳廓一麻,额间被他呼吸拂着,渐沉渐热,看见他黑漆漆的眼,心口突跳,顿了顿,握着帕子的手轻轻擦了过去。
穆长洲身上忽的一凉,是她的手指贴了上来,随着擦拭,顺着他身上那些疤痕抚过,微微发痒。
他抓着她手,不想她触碰那些。
舜音挣开,手又贴上,握着滚热的帕子,从胸膛到腰侧,再到背后,避过几道刚愈合的新伤,这么多日,不用看就已熟记下来,擦去背后时,就快贴住了他。
她手又往上,贴着他颈边,擦去他颈后,慢慢的,手臂勾住了他颈。
穆长洲微怔,低头看见她掀起的眼,那张脸分明冷淡,似还带着气,眼却如凝春水。
她唇微动:罚你好好活着。
穆长洲胸口一紧,眼紧盯着她,一手拿开她手里的帕子,丢去桌上,骤然搂住她,低下了头。
舜音被他含着唇,身上瞬间热起,另一条手臂也伸过去,箍在他颈后。
唇被他一下一下细密地揉过,颈边一热,他含了过去,又低头往下……
有屋中的炭火烘着,四下更热,连外衫轻落也未在意。
穆长洲挟着她腰走了几步,一下坐在榻上,手臂将她搂紧。
舜音耳边只有仅剩的衣衫在摩挲轻响,腰被轻巧握住,他自她身前抬头,贴来她耳边低语:“上来。”
周身瞬间如有烈火窜起,她急喘着坐去,被他手臂一抱,又一落。
舜音一把搂紧他颈,感觉他呼吸近在心口,滚热急促,自己也快缓不过气。
先如烈火,又如沸水。
穆长洲伤刚大好,还带着克制,喘息却越来越重,忽而凑来含住她耳垂。
舜音如陷汪洋,贴着他颈一呼一吸,瞥见一侧昏影浮动摇晃,眼角一跳,气息错乱。
许久,她被一把抱起,穆长洲抱着她,走去屏后。
似有狂潮席卷,舜音躺在床褥间,贴上他胸膛,触到那些伤疤,心间的快跳一声一声,如撞如击。
穆长洲身在克制,人却张扬,搂在她身上的手臂越收越紧。
不知多久,他手臂忽而一松,在她耳边低喘说:“事还未完,再等等……”
舜音脑中近乎已空,身一轻,觉出他往后,才思绪渐回,想起他先前确实也及时退去了。
她忽而伸手,抱住了他。
穆长洲撞回,倾身贴近,在她耳边重重一喘,看入她眼。
舜音眼神轻晃,手抚过他背上的伤疤,又到他胸膛,一道道抚过去,直至手掌贴住他心口,低低唤:“二郎……”
轻软慢语,胜过千言。
从未见过她这样。穆长洲被她按住的心口一灼,蔓延全身,喉头滚动,猛然欺近,一把抱紧她,几乎就要失控,含着她唇低语:“再罚我……”
天光渐白, 一室温热渐散。
舜音睁开眼,侧脸贴在一片紧实的胸膛,动了动, 掀眼看见,穆长洲近在咫尺的脸, 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成伏卧, 就伏在了他身上, 彼此几乎坦陈相贴。
一只手还搭在他的胸口,按着他胸腔里的心跳,怕压着他刚好的伤处,她立即抬起头, 去看他的脸。
稍低头,几乎要触到他挺直的鼻梁,他双眼深邃轻阖,薄唇轻抿,睡着时竟多了一丝温润, 以往似乎从未这般又近又仔细地看过他。
以往似乎也从未像如今这样好好了解过他。
腰上环着他的手臂, 忽而收紧,舜音回神, 看见他双眼已经睁开, 正看着她。
她怔了怔,还未说话,他唇已贴了上来,抱住她一翻身,压她躺倒, 含着她唇,细细地在她唇上揉了几下, 才放开,声里微带嘶哑:“放心了?我没事。”
原来早知道她在看他。舜音喘着气,轻声说:“昨日就看出来了……”
穆长洲笑一下,昨日在她面前虽要近乎失控,倒也没有真到毫无节制、不知收敛的地步。是她不让,怕他的伤势没好透。
最后时他浑身已出了层汗,抱着她终于停歇,手也不曾松开。
他低下头,笑已抿去:“事确实还未全完,我才那样……”
没有了前总管府那般悬在头顶的威胁,他也不需再如以前那般完全忍着,可终究谨慎惯了,即便已得到了任命,也依旧希望诸事稳妥,尤其是关于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