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禁军队伍已押着人走远,手臂被一手握住,她转头,穆长洲站在右侧,抓着她手臂,往身边带近:“走吧。”
舜音被他拉着返回路边,又被他拿着马缰塞入手心,思绪似也被塞了回来,低低说:“我没事。”
穆长洲看看她,自那日见完虞晋卿后红了回眼,她似乎确实没事了。
封无疾跟上来,看看他们,有些犹豫地问:“阿姊……事已了,你可要回一趟封家?”
舜音握着缰绳,没有作声。
穆长洲转头牵了自己的马:“去吧。”
她抬眼看过去。
穆长洲转头看回她脸上:“我既来了,也该去拜见岳母。”
封无疾刚想起来,这么久了,他还没正式与他母亲再见过,赶紧翻身上马,往前带路:“那快走吧。”
舜音顿了顿,终于踩镫坐上马背。
封家当初旧案一直悬而未结,家人没有被连累,宅邸也一直还在,只不过早些年常有觊觎这宅子的,好在总算是艰难地留了下来。
离近宫城不远的一坊,安安静静,宅邸前也安安静静。
穆长洲勒马停住,看了眼宅院大门,只觉门庭萧瑟,比起当初年少刚来之时,不知冷清了多少,门额也早已老旧。
他回头看一眼舜音,下马说:“我自己去拜见也行。”不想让她不舒服,若她不愿,就不必进去了。
舜音一样在看着大门,她已多年不曾回来过了,跟下马说:“我与你一起。”
穆长洲闻言,唇角微牵,伸手在她腰后揽一下,才朝府门走。
封无疾先一步去叩了门,见到他那动作只好转开眼,看他这模样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简直与他阿姊形影不离,眼里已瞧不见别的了。
大门打开,里面站了两个婢女,向他们屈膝见礼。
封无疾边进门边道:“这是圣人新赐来照料母亲的,过往这些年早没下人,我一去秦州,母亲就像是独自守宅的了。”
边说边往前走,又看见几个随从,是他当初刚任校尉时安排的,以免他母亲独自在长安时不安全。
也只这几个人,整座府上寂静非常。
舜音一路往前,目光扫过,从庭前廊柱,到阶侧的花木,除了旧了,还是以往记忆里的模样。
到了厅门前,她忽而止步,看着厅门口。
郑夫人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穿一身深湛襦裙,挽着素色披帛,眼正看着她,似乎没想到她会回来一样。
封无疾两边看了看,赶紧上前打岔:“母亲,穆二哥来了,他如今可是凉州总管了。”
穆长洲手搭在舜音腰后一按,仿佛在叫她定心一般,走上前,抬手见礼:“直到今日才来拜见,岳母。”
郑夫人看了看他:“你变化很大。”
穆长洲只说了声:“是。”
郑夫人看了眼舜音,转身入厅:“我与你单独说几句。”
舜音看过去,穆长洲朝她看了一眼,点一下头,转身跟进了厅中。
郑夫人进了厅中,回头又打量他两眼:“早已多年不闻你消息,将她嫁给你时也没想到你会做到凉州总管,既已身处高位,往后又是否还会再有她独赴秦州之事?”
穆长洲听出了弦外之音:“岳母是担心我与她不睦,还是担心我将她抛弃?”
郑夫人脸板着,声似也板着:“她不是那等安于闺阁的女子,也不爱文事,可能做不了一个贤妻良母,何况耳朵也……想必也瞒不过你。只望你念在封家旧谊,莫要失望才好。”
穆长洲忽而笑了:“我只知她是这世上最有用的人。”
郑夫人像是一愣,盯着他。
穆长洲抬手,郑重下拜:“既能对我说这些,那当受我拜谢。多谢岳母,将她交给了我。”
郑夫人意外地看着他,仿佛此刻敬重自己,恰恰是因为这几句话一般……
封无疾担心舜音不快,早半推着她进了一旁的偏厅里。
婢女送来了茶点,他按着碟沿往她面前推了推,小心看了看她的脸色:“阿姊,有件事我还没告诉你,是件私事。”
舜音坐在案旁,眼盯着外面厅门方向,随口问:“什么?”
“那个宋国公,当初还叫他儿子故意去道观中结识你。”
“这我已知道了。”舜音说。
封无疾道:“不止,他当时是开始担心了,搭线是想让虞晋卿纳了你,好将你全然置于他眼下看着,甚至派过人来府上提过,还好母亲拒绝了。”
舜音一怔,看着他:“有这事?”
封无疾点头:“这还是大理寺审问他到当初你随大哥外出这段时,才牵扯出来的。宋国公不知你当初为何随大哥外出,本没太在意,后见圣人总是调动人事,开始担心,便谨慎了,才有此安排。母亲拒绝后,凉州来都中寻找联姻贵女,他有心将你送远,最好是远离长安彻底隔离的地步,便又改了主意,叫人悄然给凉州媒人递信,推了你出去联姻。”
舜音恍然,难怪会选到她头上。
封无疾看看她:“还好母亲当时没答应,后来答应了凉州婚事。”想起虞晋卿他也有些感慨,本还觉得那是个不错的人,只是对他阿姊一个有夫之妇有非分之想实在不该,如今看来,原是当初道观里就一见钟情了,可惜有这样一个父亲……
舜音什么都没说,忽然站了起来。
封无疾回神,看过去:“阿姊?”
她已往外走了。
郑夫人从正厅中走出,穆长洲长身在后,刚好撞见她走来。
舜音走近:“我有几句话要与母亲说。”
穆长洲看了看她脸,二话不说,自一旁走开。
舜音看着郑夫人:“母亲当初为何拒绝虞家?”
郑夫人僵着脸,仿若刚想起有过这事:“你父亲若在,不会容许有人纳你为妾,我若答应了,岂非证明封家已可任人欺凌?”她脸上露出恨色,“还好没答应,否则我就是答应了仇敌。”
舜音问:“那又因何答应凉州婚事?”
郑夫人眼睛没看她:“你不是早不愿被关在长安,走远点也好,这样见不到了,也就再想不起过往了。虽你不愿,至少你父亲对他满意,总不算是毫不知底细。”
舜音点点头,敛衣朝她拜了拜:“多谢母亲,至少为我选了最对的那个,我如今已心甘情愿。去凉州也是我做得最对的事,旧案昭雪,大仇将报。今后千里之遥,难有一见,往事也不必再想了。”
郑夫人终于朝她看了过来,一动不动地站着。
舜音转身离开,余光瞥见她身影,一如当初在秦州,自己独自去抓仇敌时,她站在廊上看来的身影。
自己失去了父亲和大哥,她也失去了丈夫和长子。
尤其是父亲,那是她恩爱多年的丈夫。
当初父亲离世后,她很长时间都带着刀在身边,若非年少的封无疾总在她面前守着,让她记起幼子尚待抚养,大概她也早已随夫而去。
舜音一直很清楚,每次见到自己,她都会想起只有自己一人返回,大哥没了,连累父亲也受激没了,最后将痛苦也全牵连到自己身上。
可她怎能忘了,自己并不比她好受多少。
好在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将自己随便推出去,至少也曾认真为她思虑过,这也够了。
舜音的记性太好,只希望她的记性差一些,此后少见,痛苦便忘了吧……
后院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舜音走入,缓缓看了一圈,仿佛还能记得当初族兄弟们聚在这里的热闹场景,转过头,看见站在廊前的身影。
她走过去问:“你与我母亲说什么了?”
穆长洲回头说:“我谢岳母将这世上最有用的人嫁给了我,往后有我在,她再不用歉疚自责愧对封家,只需对得起自己。”
舜音出神一般看着他。
穆长洲忽而伸手搂过她,一偏头,在她左边耳垂上用力一含,贴近她右耳问:“没听清?”
舜音心跳忽急,左耳滚烫,抬手抚住:“听清了。”
一瞬间,心里某处犹如冰雪消融,往日痛楚似也稍稍消弭。
当日, 他们没有在封家多停留就走了。
封无疾本想为他们补一顿回门宴,也没成,但见他们来了这趟似都很平静, 也没与他母亲有什么不快,这才放心。
没过几日, 朝中就下了诏令, 昭示了封家旧案结果, 悬而未结至今的旧冤,终于得以大白于天下。
舜音却不在城中,正在城郊的山间,那座道观里。
春意日浓, 观中草木青翠,周遭分外清静,看不见几个道士的身影。
她自一间空着的旧客房里出来,回头说:“何必非来这里,根本没什么好看的。”
穆长洲站在房中, 仔细看了一圈, 这房中除了简单的床榻案席,几乎什么都没有, 确实没什么好看的, 她却在此独居了好几年。
他跟着走出来:“想看看你的过往,你我认识得虽早,过往那些年的事,却不过如今才知。”
舜音转头往山道上走:“我不也刚清楚你的过往,连你原就会射箭也不知, 当初还以为你身弱体虚……”她回头瞥他一眼,没往下说。
穆长洲带笑走近, 跟上她脚步:“我幼年确实体弱多病,也只练了骑射,凉州人人尚武,我这些没什么好提的。或许封家那些族兄弟就是听说了我幼时多病,当年才会如此礼待我。”
斜阳照去山下,他们说着话离开了山间,仿若将那些不愿回忆的经历全都忘了,说起的都是曾经彼此错过,未曾知道的。
穆长洲说了自己的亲生父母,舜音也说了自己当初如何学了那些密语……
跨马入城时,日已将隐,远处绿草茵茵,亭台轩榭绵延,连着一片若隐若现不见边际的荡漾碧波,仿若一幕繁华梦境,是曲江池。
一群士人姿态文雅地闲步经过,谈论咀嚼着新作的诗句,说笑远去。
舜音勒住马,看过那些人身上的素净宽袍,又看到身旁马上,穆长洲跟着勒马,身上深袍折领,缚袖紧腰,与他们一比,周身凛凛英气。
他如有所感,眼看过来:“怎么,想起当初的曲江夜宴了?”
舜音远远看了一眼曲江池,想起了那个遥远喧闹的夜晚,没来由的想,当初若是答应了父亲的提议,不知会是何等光景。
眼睛转去他身上,她没说出口,低低道:“我只想起你当初刚来封家时的模样了。”
穆长洲唇角一抿,笑一闪而逝,当初的模样他大多已刻意忘了。
前方大道上隐隐有喧闹声响,舜音回了神,才继续打马往前。
越往前行,越是热闹,坊市之间今日通行便利,坊门大开,百姓们走动不断,似都在观望什么。
许久之后到了最为繁华的朱雀大街,只见一列禁军队伍自主道上穿过,浩浩荡荡往前而去。
穆长洲停在路边,转头说:“看来是往封家方向去了,圣人大约是有意制造声势,好为封家彻底昭雪。”
舜音已看出来了,远远凝视着那处,终于到了这个时刻,她却没有接近,只这般看着就够了,手上缰绳轻扯,径自离去。
穆长洲如同知道她所想,避开人群,打马在后跟上。
回到官驿,恰逢一群弓卫自另一头大路返回,后方引着好几驾车,好似专程出去送了什么东西刚回,到了院门处朝他们见礼。
舜音下马问:“这是做什么?”
穆长洲掀腿下马,抛开缰绳:“我安排他们去封家送了礼,先前空手而去,该有的礼数总要有。何况往后我们不在长安,今日趁热闹登门,刚好叫整个长安都知道,封家女儿远嫁凉州并不可怜,也是有夫家倚靠的,便也显得封家以后不再势单力孤了。”
舜音心头微热,没料到他连这都能想到,故意低声说:“到底是精于算计,连这都算进去了。”
穆长洲似笑非笑,低声回:“我只当你是夸我了。”
一名弓卫忽走上前,自袖中取出一封信函:“这是送完礼后,封郎君让带来的,请夫人亲手展阅。”
舜音接了,抽出来,里面竟是一份结案书,不禁看了看左右。
穆长洲眼已扫到,朝里偏一下头,示意她回房再看。
舜音捏着信收入袖中,转身默默往里。
外面天色暗了,朝中给封家昭雪确有声势,今晚也不设宵禁,街上仍有人声。
官驿的上房中亮着灯火,舜音梳洗过,披着外衫坐在案前,才又抽出了那份结案书。
内附一张小纸,今日声势浩大的昭雪,封无疾脱不开身,无法亲自前来,只好将结案书特地誊抄一份,送来给她,毕竟这是她等了多年的结果。
圣人本还有意加封其官爵,但封无疾辞谢了,不想靠父兄之冤换来这些,待此事结束,他便要返回秦州继续任职。
房门被推开,穆长洲走了进来,松了袖上护臂,看见她在案后坐着,问:“看完了?”
舜音面前摊着那份结案书,点点头:“与先前所知大同小异。我只没想到,圣人会查得如此顺利,似乎只等我和无疾立功后请求重查这一个机会,贺舍啜一被抓到,便水落石出了。”
穆长洲说:“若你知道圣人已查了六年,就不会觉得顺利了。”
舜音诧异抬头:“你怎知圣人查了六年?”
穆长洲走近,在她身侧坐下,扫一眼那结案书:“当初我被带往长安审问时,圣人曾与我提过,朝中有大臣也被动了,想来就是封家。圣人应是听说过我借住封家的事,不想雪上加霜,当时才没在我面前多提。”
舜音回味过来:“封家与郡公府的事一先一后,皆在六年前,所以这中间有关联。”
“圣人也觉有关联。”穆长洲说,“我既入了凉州,他在朝中自然也不会只是坐着,否则又怎会有后来的朝堂人事频繁调动。”
舜音恍然,那她没想错,圣人一定早已怀疑虞家,却又想到什么:“可梁通符和刘氏并未与宋国公勾结。”
穆长洲想了想:“关联不在他们。当初拿回闲田时,西突厥可汗同意归还,只提了一个要求。”
舜音问:“什么?”
“他要我帮他除了贺舍啜,但不能将他送往中原。”穆长洲慢条斯理说,“要除了贺舍啜自然是因为他不安分,妄图成为西突厥可汗,但不能送往中原,就只可能是怕贺舍啜将他这可汗也咬出来了。”
但他还是将贺舍啜悄然送往中原处置了。
舜音心里渐渐清晰:“你是说,与宋国公联结的不只是贺舍啜,还有背后的西突厥可汗。”
“也不只西突厥。”穆长洲沉眉,“你想想他们说你父亲什么?”
舜音说:“他们说我父亲惯来主战,还劝圣人要广探四方,掌握各方情形,是在怂恿挑拨战事……”
穆长洲点一下头:“对于外敌来说,只会乐于朝中皆是宋国公这样的人,可偏偏有你父亲这样毫不松懈的,又身居高位,能左右朝局,是最大的障碍。”
舜音心底愈发清晰,她父亲确实毫不松懈,一贯认定面对强敌要厉兵秣马,决不能软弱示之,甚至还要钻研暗探密传之道,他日好用于军中,也便有了她学到的那些。
宋国公看似是与她父亲在争主战主和,不过是受了外敌蛊惑,接受了他们的好处,要除去她父亲这样的绊脚石。
彼时帝王刚登基几载,根基未稳,是最好的下手时机。
一旦她父亲倒了,宋国公得到权势,外敌也放开了手脚,之后再做什么,朝中也会一再有人给他们大开方便之门。
“不只西突厥,”舜音看向他,“是两面外敌。”
穆长洲说:“他们图谋的是河西十四州。”
如他们所愿,河西十四州内部早已坐大,各州都蠢蠢欲动,多的是人与他们暗通款曲。
兵权愈重,胃口愈大,不止一个人想坐上凉州总管之位,他日山高水远,迟早可将河西这块广袤之地据为己有,再与中原分庭抗礼,甚至自立为王。
而腹背两面自然乐于扶持,这条商贸要道,繁华肥地,远通西域,近扼中原,早不知被肖想了多少年。
偏偏老总管却想将总管之位交给武威郡公。
郡公为人他们自然清楚,一旦总管交接,河西大权就会被移交中原,何况郡公府还与封家有交情,此后一在朝中,一在凉州,互为鼎力,岂非让他们再也无计可施?
于是几乎同时动手,从一开始起,他们的目标就是郡公府和封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
当初穆长洲亲眼看着两面外敌不断骚扰,却又放任凉州各路都督将领明争暗斗,就已明白,他们是在等着最后的胜者出现。
反正皆是他们的附庸,随便谁做总管,都会按他们的设想将河西推离中原。
果然,等梁通符成为总管,他们便悄然退去了。梁通符和刘氏也早就与两面暗通,梦想着有朝一日成就所谓的“大业”,不遗余力地推行胡风胡俗,隔离中原。
等到总管府想扼制他,与贺舍啜勾联,反而是后来的事了。
舜音坐了许久,才开口:“难怪你说事还未完。”
事情确实还未完,他和她的事都未完。
如今为封家昭雪,圣人直接揭开了朝中重臣与外敌勾结之事,也是因为河西已然稳定,不知那两面外敌还能按捺多久。
穆长洲忽将面前结案书推远,伸手过去,拉过她一抱,站了起来。
舜音心思回笼,人已被他打横抱起,连忙搂住他脖子,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抱着她走了几步,放到床上,倏然压了上来,唇贴在她颈边,细细密密地亲了过去。
舜音心里一阵快跳:“你怎么……”太突然了。
穆长洲抬头看她:“免得你想得太远,就这么睡吧。”
舜音手扶着他肩,轻喘:“哪有你想得远,藏得还深。”
穆长洲一言不发,低头又亲上来,从她颈边到脸侧,薄唇又贴去她唇上,推挤着触到她的舌。
舜音唇舌发麻,刚才沉甸甸压在心头的思绪全空了,手臂绕过他颈后环紧。
直到她快喘不过气,他才放开她唇,喘气说:“能睡了?”
舜音缓口气,看到他盯着自己的双眼,灯火里黑漆漆的,随时都要再低头碾上来一般,才点一下头,否则别想睡了……
也不知多久,竟真的睡了过去。
但中间又醒了,是因为有光亮着。舜音偏过头,身侧无人,稍翻身,才看见案前坐着穆长洲的身影。
他袍衫整肃,一手执笔,正在飞快写着什么,侧脸清晰,被灯火描出晕黄的边。
很快他就搁下笔,拿了写好的东西在手中,走去开了门,交给一名弓卫。
舜音已看出来,那是一份奏折。
穆长洲关门返回,走到床边坐下,一手遮了她眼前的光:“睡不着也要睡,天亮便要返回凉州了。”
舜音拉下他手,坐起身:“这么快?你还未面圣。”
“奏折已呈递出去。”穆长洲说,“我此行只陪你入都,并未打算面圣,诸事都写在奏折中,圣人不会怪罪。”
舜音细想一瞬,明白过来:“已弄清一切,事还未了,确实要尽快回去了。”
穆长洲手臂在她腰上一扣,如同提醒。
舜音颈边拂过他的呼吸,才反应过来,轻语:“不说了。”
穆长洲收紧手臂,胸膛抵着她肩,声音沉沉在她头顶:“放心,这一日迟早会来。”
他和她都已暗行到了今日,不正是在等着将这些内外连根拔起的那一天。
彻底清算的那日,迟早会来。
第一百章
凉州, 一早大风寒利地呼卷过城头,城外灰沉沉的一片苍原,只零星长出几处绿草, 尚未感受到多少春光。
张君奉在城上张望半天,回头无奈道:“也不知他们何时会回来, 这一趟去了长安, 可别因少时旧梦就舍不得回了。”
胡孛儿查完城头防务过来, 粗嗓道:“兴许呢,没见都不乐意带旁人去嘛!”说着又来兴致地问,“他俩少时有啥旧梦啊?”
张君奉回:“我如何知道,有胆你自己问去。”边说边转头下城。
离了城门, 走去那信驿屋舍旁,张君奉远远看去道上,见陆迢正打马往官署方向而去,旁边跟着送他的陆正念。
还没多看两眼,陆正念转头看来城门附近, 眼睛扫到他身上, 马上垂头就走了。
胡孛儿跟来,伸头看去, 又瞅瞅他:“啧, 那姑娘真对你有意?我看她怕是这辈子都不敢与你提一句!”
张君奉挤眉:“你少操心,都什么时候了,交代了我们要防范外敌都忘了?还不去忙军务!”
胡孛儿络腮胡一撇,刚要走,面前飞快奔来个兵卒, 身后领来了个穿厚实短衣的斥候。
斥候上前,飞快向张君奉报:“夫人临行前安排了我等暗探两面, 嘱咐有事回报凉州,近来周边各处流言四起,特赶回报讯。”
张君奉诧异地看一眼胡孛儿,以为听错了,夫人安排的?紧跟着问:“什么流言?”
斥候接着报:“有关总管的流言……”
张君奉走近,听他低声几句报完,脸色变了,朝胡孛儿招手便要走:“定是那些狗贼有意散播的,指不定又想耍什么花样,快去将城防再查一遍。”
胡孛儿骂了一声,匆匆跟上,扭头又朝城上喊:“好好守着!要随时留意总管回来!”
大风一吹就是好几日不停,往凉州城而去的一座小镇里,灰扑扑的一间客舍内,三三两两投宿的人在前院中忙碌,正准备上路。
几个走丝路的商人牵着骆驼,边往驼背上架着货物边闲谈——
“可听说长安那个封家的事了?”
“当然,早传得四处皆知了,说是堂堂一位国公与外敌勾结给害的,可真是想不到啊……”
舜音乘马而至,刚到院门边,便赶上里面的人在说这个,声音不低,听得算清楚的。
朝中昭雪的声势浩大,商旅惯来耳目聪灵,会知道也不奇怪,不想传扬如此之广,或许连两面外敌都听说了。
她转头看去身旁,穆长洲跨马在右侧,朝里面看了一眼,显然是早听见了里面的话。
那日一早,天还未亮,他们便离开了长安官驿,去她父亲和大哥的墓前祭扫,而后上路返回。
一路不快不慢,直到今日,已快到凉州,只是走的路途偏僻,才会来此小镇落脚。
穆长洲下马,示意后面弓卫都下来休整。
舜音刚跟着下了马背,却听见里面又在说什么,这次声音低了些,她牵着马进了院落才听清楚。
“……新近外头都在传那个凉州总管的事呢,说他当初为求活命,竟亲手割了养父和兄弟的头颅!哎哟,怎下得去手……”
舜音愣住,下意识去看身后。
穆长洲牵马而入,脚步停住,目光扫去,脸上倏然一沉。
“有这事?你从哪里听来的?”
“这一路都传遍了……”
商人们闲聊到此时,看见了进来的人,打量衣着便知来人身份不低,连忙闭嘴行礼,牵着骆驼避去角落。
舜音怔然一瞬,心已明晰,低低说:“必然是刘氏……”
去长安前的总管令已经将前总管府的罪行昭示出去,刘氏已是人尽皆知的反贼叛逆,此时忽而传扬出此事,只可能是她所为。
穆长洲脸上没有表情,手上缰绳一抓,翻身而上,忽说:“不停留了,即刻便回。”
舜音又踩镫坐回马背,跟出去时,只看到他凝着的侧脸。
暮色笼盖,凉州城行将宵禁,第一道催促闭城的鼓声擂响,一行人马快速驰进了城中。
顿时城头上下,左右守军,全都抱拳见礼。
穆长洲勒马,检视一遍城上,收回目光,看一眼身旁紧跟着的舜音,往前继续前行。
舜音默默跟着,赶得太急,胸口微微起伏,到此刻也没有再说过什么。
往前上了大道,百姓们陆续随着提醒宵禁的鼓声离开大街。
一块卖艺的摊子前还剩几人没走,正在交头接耳地小声交谈。
舜音坐在马上,离得尚有一截,忽见右侧穆长洲一停,冷眼扫向了那处,不禁跟着勒马,抬眼看去,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看得见他们的口型。
他们在说那个流言——
一人动着唇说:到底是不是真的?那可是新任总管,岂能做这种事?
另一人道:可千万别声张,不要命了……
她心里倏然生出怒意,不知这流言已传了多少天,竟已传到凉州城内来了。
忽有一道声音插入,身着胡衣的女子自一旁铺内走出,手中拿着马鞭,怒指着他们:“再敢在城中胡言乱语,小心我将你们告送官署!”
几人顿时告罪,转头又瞥见路上人马,慌乱跑走。
是阎会真,她一贯在城中闲转,常到宵禁之际才回,此时转头才看到停在路上的人马,一眼瞧见最前面并马而立的两人,赶忙收敛,欠身见礼。
舜音没想到她会如此动怒地维护穆长洲,眼神微转,手指捻着缰绳,没有作声。
阎会真已走上前来,向穆长洲见礼:“军司……总管,我有几句话,想禀告总管。”
穆长洲眼自那几人身上收回,声微沉:“说吧。”
舜音却已会意,扯马往后退开几步。
穆长洲转头看她一眼,听见面前人已开口,才没说什么,回了头。
舜音离远一些,目光看去,瞥见阎会真口型。
她说:阎家有言,当初郡公府出事,阎家被调开,不知详情,自然不会轻易相信流言,往后仍会追随总管。
穆长洲颔首,摆了下手。
阎会真又见一礼,转向舜音也见了礼,匆匆走回,上马走了。
舜音心里好受些许,至少凉州内部没有因此流言太受影响,尚且安稳。
穆长洲看过来:“走吧。”
舜音跟上,看了看他,却看不出他作何所想,这一路他似根本没说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