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将消息送去给军司!”张君奉追随穆长洲多年,自然知道是他亲率轻骑在拖着大部,一见吐蕃后退,赶紧吩咐,“马上去接应!”
先前赶回传话的两名轻骑兵又飞快打马,再往来路奔去。
天黑透,一众快马轻骑却还急奔未停。
为了拖着西突厥大部,已绕行奔走太远,此时还未能接近凉州城,但已入凉州地界范围。
后方的西突厥大部仍在追赶,但地形远不如他们熟悉,自被撕开合围后,迟迟未能再包围而上,甚至被带过沙地,迷失了一部分兵马。
昏暗里阵阵马蹄急响,霍然远处闪出一排的火光,有人在高声呐喊着什么。
离得太远,听得也不分明。还在后方追击的西突厥大部速度并未减缓,仍冲了过去。
尚未追上前方轻骑,却见远处那排火光陡然大盛,竟像是有大军前来,领头将领立即高声呼喊着突厥语叫停,终于听清那阵高声呐喊是:“吐蕃退兵!凉州援军已至!”
侧面忽有数千兵马举火而来,突兀地冲杀了过来。
西突厥大部顿觉凉州援军果然到了,当即吹响号角,往后退去。
令狐拓率兵自凉州外围抵挡吐蕃别部兵马,绕来此处,刚好撞见西突厥大部,不想对方竟一触即退。
等到听见远处的呐喊,他才明白什么,转头朝前方被追击的轻骑看去,似乎看见了那领头马上,一闪而过的身影。
“军司!”胡孛儿在马上喘着粗气喊,“那群狗贼的大部退了!吐蕃也退了!”
“嗯。”穆长洲已看见前方亮起的火光,终于放缓马速。
“我懂了!军司这是在挑拨那两边的狗贼呢!”胡孛儿跟着放缓,抹去胡须上的汗,松了一大口气,“一个见另一个迟迟不来,另一个又被拖到那头退了,互相怀疑,心都不齐,可不得散!总算是散了……”
话忽而顿住,他盯着地上,昏暗里似看到了一滴滴的血迹,风里飘散出的血腥味比之前还重,抬头顺着痕迹看到前方黑马,又看去马背上的人身上:“军司真受伤了?”
一声轻响,手里的弓落了地,穆长洲忽然从马上摔落。
左右立即停下,胡孛儿几乎是从马背上蹿了下去,飞快跑近,一把扶起他,摸到一手的血,慌忙嚷:“火!火呢!”
远处一阵快马赶来,张君奉已领着人奔到跟前,火把映照,所有人愕然一停。
穆长洲乌袍染血,面色苍白,浑身如被血汗浸透,一手撑刀,坐了起来:“无妨,回城解毒。”
胡孛儿大惊,险些以为听错了,明明记得他只背上被刀割裂几道,但身着软甲,应未伤及要害才是,此时借着火光,才看见他胳膊和腿上也有几道口子,摸了一道血迹,凑到鼻尖一嗅,脸上倏然发白:“那群狗贼竟在刀箭上浸了乌毒!”
张君奉连忙回头大喊:“快叫军医!”
穆长洲已撑刀起身:“即刻回城,固守凉州。”
胡孛儿赶紧扶住他:“军司不能多动!”
穆长洲伸手去抓马缰,声渐嘶哑:“快回,音娘就快回来了,她不好糊弄,一定就快回来了,早点回去,才能一切无事……”
“军司这样还能如何无事?”胡孛儿急道。
穆长洲抓住缰绳,一下撞在马鞍上,用力站稳,低低冷笑:“我死不了,我的命很贵重!音娘还在等我,回去……”
风声掠过,刀也落了地,人被张君奉和胡孛儿及时扶住,才没再次摔下……
舜音忽而惊醒,天光已白。
“夫人,”胜雨在客房外面道,“宫里来人了。”
舜音一瞬回了神,顾不得多想其他,立即起身,迅速穿戴。
几名内侍已等候在廊上,手中托着一纸诏令。
封无疾赶出来时,只见他阿姊已衣裳庄重地走出,近前见礼。
“圣人册封诏令在此,夫人可先行携带返回,都中自会按例颁布。着新总管就任,全权统领十四州,择日入都觐见。”内侍将诏令交与她手上,毫不停留地退去。
舜音捧着诏令,立即转头吩咐:“现在就走。”
胜雨匆忙去安排。
封无疾追过去:“阿姊真要这么急?”
舜音将诏令小心收入怀中,重重点头,惊醒时胸口里的急跳似还未缓:“封家旧事未了,你在此等着,我即刻就走。”
封无疾眼见她这般,只好跑去前院,好生嘱咐一通护行人马。
日还未升,队伍已启程。
车马齐整出城,迎着日盛的西北寒风,直往西行。
根本不是赶路的好时候,沿途几乎不见多少旅客行人。
舜音坐在马上,周身裹着厚厚的披风,戴好兜帽,遥遥望向远处。
即便是走再短的捷径,也依旧感觉漫长遥远。
风比来时寒冷了许多,越往西北越觉凌厉割脸。
胜雨打马近前,拢着披风道:“夫人,还是乘车吧,天冷太多了。”
舜音抬头看了看天,薄日隐去,穹窿阴沉,仿若风雪欲来。
她在心里算了一下路径,点了点头,下马登车。
车辙声辘辘往前,车帘紧闭,挡去了寒风,四下忽而安静。
舜音手指抚过怀间的诏令,压去心口没来由的不安,忽而碰到袖中的东西,手指伸去,取出了那只锦袋。
打开袋口,里面是一份折子。
她手指顿了顿,轻轻翻开。
入眼看到一行熟悉遒劲的字迹:臣穆长洲自罪书……
是他的亲笔。她指尖一动,已明白这里面是什么,是他自己所作所为的自述。
当时他不能对她直言,是因为他做的事本就该藏于暗中,更关乎他与今圣所定密约。
忽而想起他的话:“我说过会给你一个交代,迟早你会知道一切。”
此来长安,他将什么都算好了。
这就是他给她的交代。
舜音紧紧捏着纸页,终于往后翻开。
一室昏白, 四周人影跑动。
穆长洲侧靠在一张行军榻上,刚灌下一口浓黑药汁,又立即吐出, 带出几道血丝,手臂搭在榻沿, 伤口滴滴答答淋着血。
一旁军医放下药盅, 匆忙解开他衣袍查看伤口, 急得额头带汗。
左右无声,张君奉和胡孛儿如两尊泥塑一般杵在榻边,脸色凝重。
刚灌下的药又吐出一口,带出的血更多, 穆长洲一手抓着榻沿,喘气说:“封住我受伤消息,盯着两面退兵,固守城防,留意接应回来的人……”
胡孛儿忙回:“都办好了, 军司放心!”
穆长洲抬起头, 满面汗水,声已低哑:“她回来没有?”
胡孛儿嘴一张, 扭头去看张君奉。
张君奉道:“还没有, 夫人还没回来。”他早就派人一直盯着中原方向,“军司放心,等夫人回来……你也好了。”
穆长洲骤然仰躺下去,睁着双眼,牵了下唇角。
她一定就要回来了, 一定已看到他的折子了。
眼前蒙蒙晦暗,越来越不清晰。
他却似从这阵晦暗里, 看到了自己的过往……
十七高中进士,次年春归凉州。
天朗气清的暖日,穆长洲一身广袖素袍,跨马入了凉州城,只看到道路两边拥挤的人群。
所有人都在看他,甚至有人在喊:“进士回来了!进士回来了!”
穆长洲看了一圈,有些好笑,刚中进士时长安也出奇热闹,连曲江夜宴都是历年最盛大的一次,但眼下回到凉州都是第二年了,竟还有如此景象。
忽有人在他身后一拍,他回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还愣着做什么,快随我走啊!”来人坐在马上,带头就走。
穆长洲回头示意几个随从挡着人,一夹马腹,立即跟去。
直到城东,勒马在青阶朱门的府邸前,俩人先后停下。
面前是武威郡公府。
穆长洲一停住,先朝他见礼:“大哥竟还去接我。”
武威郡公长子穆祖洲,身形魁伟,长得最像郡公,年纪轻轻就看着很威严,冲他笑道:“父亲母亲每日都在等着你呢,我不去接你怎么行。”说罢下马,往府里走,口中已在喊,“二郎回来了!”
穆长洲跟进去,只听见一阵脚步声,厅内一前一后走出两人。
前面的长得更像郡公夫人令狐氏,肤白发浅,面貌俊朗,是郡公三子穆瀛洲,一过来就盯着穆长洲上上下下瞧:“二哥高了不少,只是仍太瘦了。”
穆长洲还是少年身姿,神清骨俊,一身文雅:“怎比得上你们英武。”
穆祖洲道:“当了官到底不一样了,话都说得好听了。你既回来了,快敦促三郎好生读书,他每日就知流连胡姬酒肆!”
穆瀛洲咧嘴笑,推穆长洲进厅:“大哥就是扫兴,说这些说什么,快叫二哥歇歇。”
他吊儿郎当惯了,穆长洲也无奈,被他推着走了进去。
后面已跟来郡公幺子穆生洲,正当年少,兴冲冲的:“二哥,长安如何?”
穆长洲看他:“他日你自己去看看不就好了。”
“那要等到何时,不如改日我随你一道去长安看看可好?”
穆长洲笑笑:“好。”
“我就知道,这家里还是二哥最好说话。”穆生洲乐颠颠地请他坐下。
穆祖洲忽想起什么:“二郎回来得刚好,再过几个月我便要完婚了,你赶上了喜事。”
穆长洲还未坐下,又站直:“我竟不知此事,也没给未来大嫂备份礼。”
穆祖洲按他坐下:“知道你是个君子,礼数最周全,那是母亲娘家的远亲侄女,兴许小时候还一起玩过,何需如此麻烦?”
穆瀛洲忽然凑近过来:“大哥的事定下了,二哥在长安怎未定下亲事?你高中之后,应当会被榜下捉婿才对啊。”
穆祖洲也想起来:“是了,封尚书家怎没动静,我听说他家还有个宝贝女儿呢。还以为只要透个信过来,父亲就要去为你提亲了。”
立时三弟四弟都眼神放光地看过来。
穆长洲坐着,回想封家女儿封舜音,想起的只是她那一贯冷淡的模样,又想到曲江夜宴上的事,摇头:“我只与她父兄接触多些,与她不熟。她还小,也不合适。”
穆瀛洲咂嘴:“二哥就是话太少,不会哄都中贵女开心罢了。”
穆祖洲想了想:“许是被小瞧了。不说别的,你有一身百步穿杨的箭术,便总不显露。”他忽叹一声,“依我看,二郎便是走武路也未尝不可,我们武威郡公府靠军功立家,你却偏要走文路,是怕分了其他兄弟的家业不成?你总是这般懂事,在人家家里也不知表现,怕是弄得别人只当你是个文弱书生!”
何止,封家那些族兄弟们好似还觉得他体弱多病,平日都对他照顾得很。穆长洲只笑笑:“我是去读书的,又不是去争做人家女婿。再说真走军功这条路,首先就比不上大哥,哪有读书好,难得我能读进去。”
穆祖洲似是无话可说:“也是,哪有高中进士还不好的。”
穆生洲老气横秋地拍拍穆长洲肩:“罢了,二哥不必在意那封家女儿,我凉州多的是好女子。他日若有哪家雀屏招婿,你就去一箭射个美娇娘娶回家。”
穆长洲抬手敲一下他额:“你年纪不大,倒在意这些。”
穆生洲抱着头躲开,不说了。
穆祖洲又笑了:“也不看看今日多少人在瞧你,我看那喜爱文事的阎家羡慕死了,恨不得全把女儿送来给你挑!”
穆瀛洲挥挥手:“别听大哥和四郎的,回头我带进士郎去见见那些美貌胡姬。”
穆长洲说:“免了。”
“啧,真不解风情。”穆瀛洲嘀咕,“看以后谁嫁你!”
正胡乱说笑,挽着披帛的妇人匆匆走入厅中:“二郎呢?”
穆长洲马上起身,近前施礼:“母亲。”
武威郡公夫人令狐氏年逾四十,肤白圆润,看起来却要年轻许多,抓住他衣袖:“可算回来了,从你中了进士就盼你回来,直等到今日。”
穆长洲温声解释:“我领了任命就一直在外,只好现在才回。”
郡公夫人回头笑:“你父亲比我等得急,自从得知你要回来,唠叨好几回。”
另一道声音已横插进来:“长大许多,我险些要认不出来了。”
穆长洲看见厅门边站着的威严身影,快走几步,抬手见礼:“父亲。”
武威郡公着束袖戎袍,身形高大,眉眼威正,蓄一把短须,点头朗笑:“你得圣人重用是好事,晚回也没事。”
郡公夫人不服:“你先前算日子时怎不这般说了?”
郡公干咳一声,附和:“是是是。”
穆长洲会意一笑,他们夫妻感情好是远近闻名的,早已习惯。
郡公转头看过来:“二郎,得空来我书房一趟。”
穆长洲直觉有事,立即应下……
夜深人静,整座郡公府都已安睡。
书房里却灯火通明,郡公坐在案后,脸色有些严肃。
穆长洲在对面坐下:“父亲可是有事要说?”
郡公问:“你此次回来,除了探亲,是否也有圣人的意思?”
穆长洲答:“是。”
他由圣人钦点为状元及第,得中之后,又开特例,以他暂任宣抚使巡察边关,因而过往时日都在各处奔走。
直到最近,他被派回凉州,是宣抚的最后一处,也是最重要的一处。
郡公道:“那圣人对凉州十分关切了。”
穆长洲点头,忽问:“父亲可还记得送我入都时是何情形,眼下又是何种情形?”
郡公细想:“你入都时不过十三岁,那年今圣刚被立为储君,周边多有不稳。如今却是好多了,且不说北面已安稳几年,听闻去年冬幽州也已平定外患,还拿回了蓟州,眼下边防之中,也只凉州还不安稳了。”
穆长洲说:“正是,凉州乃重中之重,但这些年下来,圣人也知此处势大且复杂,才有我此行。圣人是担心河西内部并不安定,偏偏凉州总管又到了换人之际。”
河西之地历来腹背皆敌,今圣与先帝当年的皇权交接不算太平,彼时朝局动荡,两面都蠢蠢欲动,为防外敌趁虚而入,河西拥兵固防是必然。
但时日一久,坐大也是必然。
河西十四州地位特殊又占尽便利,数年一过,诸州日渐势重,都有了不可小觑的兵力。
如今的凉州总管德高望重,先帝时期就已被派往此处镇守,只是多年下来,年事已高,近来递往朝中的折子言明退意,需要交接了。
郡公叹气:“圣人的担心没有错,河西内部确有隐忧,老总管对此已有安排。”
穆长洲立即问:“什么安排?”
“我叫你来此,正是要细说此事。”郡公语气振奋些许,“老总管是忠君爱国之人,在此镇守多年从无僭越。他早也察觉各州势大,信不过旁人,已向都中举荐我为新总管。我本要婉拒,但见如今其他边防稳定,或许是个好机会,接任后便可将十四州过往多揽兵权悉数交还朝中,以免拖得愈久,情势愈坏。”
穆长洲松口气:“如此再好不过,父亲接任总管是最合适的。”
他深知郡公为人,戎马至今,一心卫国,连给他们这几个儿子们取的名字都有深意,都是从志怪传说里看来的仙地,祖洲、长洲、瀛洲、生洲,恰好传说里全在东海之内。
郡公曾笑说,这叫人在西北,一心向东。
但沉思一阵,穆长洲又凝起脸色:“若要平稳过渡,此事不宜声张,父亲最好还是等圣人册封诏令到了,木已成舟,再宣布由你接任总管,以免有人怀有异心,节外生枝。”
郡公点头:“你说得对,慎重起见,我还是再去见一次老总管。”
穆长洲这才放心起身。
一切都说定了,只等总管大权移交……
天色将暮,凉州城中繁忙稍减常,人流渐渐散去,客旅四处暂歇。
穆长洲一身清隽,坐在马上,在城门边看着送信的人离去,往东而行。
他已写信入都,言明了郡公安排,又特地在此盯着人出城。
刚打马返回,大哥穆祖洲忽从城门外策马回来,到他面前一停,面色有些不愉。
“大哥怎么了?”他问。
穆祖洲道:“老总管忽而调拔我们郡公府兵马去巡防,只与我说了一声就即刻让走,竟事先不知会。”
穆长洲想了想:“为何要调用郡公府兵马?”
“正因此我才有气,也不知老总管怎么了,我郡公府不过几千兵马,历来只拱卫凉州,何时要被调出去了!”穆祖洲皱着眉,“可总管手令和印信都是真的,违背不得,我得回去问问父亲。”
正着急返回,迎头又碰上一队人马出城。
队伍走了一半,里面一个年轻将领坐在马上,身罩黑皮软甲,朝穆祖洲遥遥抱拳见礼,是令狐家的令狐拓。
穆祖洲示意穆长洲等等,打马过去,询问了几句。
令狐家与穆家历来亲近,令狐拓本人可说是郡公弟子,是郡公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对穆祖洲客气,停下与他说了好几句,但眼睛看到穆长洲这里,只点了个头。
穆长洲过去总在读书,与他几乎没说过话,算不得熟稔,也只疏离地点了个头。
很快穆祖洲回来,眼前队伍已接连出城而去了:“奇怪,令狐家的将领也都被调拔出去了。”
穆长洲问:“也是老总管调的?”
“对。”穆祖洲转头看城里,“他说其他大族也不少人被调走了,怎会突来这么多紧急敌情,需要这么多人巡防不成?这么急,先前一点风声都没有。”
穆长洲忽然沉眉,立即打马往郡公府赶:“快回。”
穆祖洲见状一愣,拍马跟去。
回到府里,几乎刚下马,穆长洲已听见隐隐的马蹄声,似是从西面,又似从南面而来,难以辨明。
“怎么?”穆祖洲知他耳力过人,连忙问。
“有兵马往凉州来了。”穆长洲脸色已凛,快步进了府门,“父亲!”
“何事这么急?”郡公夫人古怪地走出来,“你们父亲见老总管去了,还没回来呢。”
穆长洲分外警觉,回头就唤:“三郎!四郎!”
穆瀛洲嘴里叼着个酥糕跑出来,身后跟着穆生洲,都不明所以。
“你们在此保护母亲,守好府里,我随大哥去接应父亲。”穆长洲说完便要朝外走。
他一向温雅,从未这般急切过,穆瀛洲一口吐了酥糕,变了脸色。
穆祖洲到底年长,镇定非常,在他说话时就已叫人去取了自己的刀弓过来,将弓递给他:“二郎不必去了,你只箭术过人,不要随意冒险,守着府里,我去接应父亲。”说完又宽抚母亲,“母亲放心,我去去就回。”
穆长洲接了弓,还未跟去,府门外已冲入一人一马。
郡公竟直接策马跨过高槛,直跃入了门内,身后一个随从也无,口中喊了声:“快,关门!”
下人们立即推上府门紧闭。
穆长洲快走上前,一把扶住刚下马的郡公,他身上还穿着官服,臂上却受了刀伤,渗出了血迹。
郡公夫人慌忙过来:“出事了?”
“出事了……”郡公说,“凉州生变了。”
话音刚落,穆长洲又转头看向府外。
府门外一阵追兵的马蹄声,直追郡公而来,游走不断,似顷刻将郡公府围了一圈。
远处城上擂鼓隆隆,提前宵禁了,之前听到的马蹄声却清晰,清脆震耳,已入城直奔此处而来。
外面围来的追兵中传来吼声:“武威郡公意图谋反,特来奉命捉拿!”
周围一阵死寂,几乎无人相信这突来的变故。
武威郡公捂着手臂,脸色沉黯:“二郎,老总管身边追随多年的将领走漏了风声,还是出事了,今日根本没有见到老总管,只有伏兵,恐怕他已凶多吉少了。”
穆长洲担心的事发生了,那些调兵命令根本不是老总管发出,是在刻意针对郡公府。
远处隆隆马蹄声已越来越近,似有更多的围兵到了。
仍未消停,依旧不断回荡着马蹄声,四面皆有,甚至像整座城都被围起来了……
天早已黑下, 包围的人马在狠狠撞击府门。
四周院墙上都是企图翻入的围兵,被府里护卫的府兵接连除去,又再次攻来。
外面的将领声音并不熟悉, 从未听过,似是来自下州, 又一次大喊:“快, 杀光反贼!”
仿佛比什么都急切。
郡公臂上包扎白布, 手里提刀,站在廊下,挡着身后的郡公夫人,怒斥:“我何反之有?”
“你妄图夺取总管之位, 就是谋反!该死!”
郡公冷哼:“我戎马至今,岂能任由贼子栽赃!”
外面根本不做理会,只想尽快杀入。
穆长洲站在一旁,手紧握着弓:“他们是冲着总管之位来的,急着要除去父亲了。”
穆瀛洲拎刀过来, 抛给穆生洲一把, 凉飕飕地道:“堂堂郡公府,也是他们想杀就能杀的?”
“所以是有备而来。”穆长洲说。
四下静了静, 彼此呼吸都沉。
一瞬之后, 几乎父子几人异口同声:“突围。”
只能突围了。
夜深人静,一家人再坐在厅中,却已没了之前的欢声笑语。
而外面,仍在持续进攻,带火的箭雨射入, 院中已多处燃烧起来,甚至来不及扑灭。
受了伤的府兵被撤下, 守卫的人越来越少。
厮杀呐喊声刺耳,郡公夫人睡不着,坐在厅中一角苍白着脸。
厅中案上,铺着一张凉州舆图。
穆祖洲身上已换了黑衣,又确认一遍路线,转头出去。
“大郎。”郡公忽而唤他,压低声嘱咐,“要小心。”
郡公夫人也站了起来。
穆祖洲抱拳,拜过他,又拜了郡公夫人,转身出去,拍一下厅门边站着的穆长洲,领着十几人,匆匆走了。
穆长洲手里一直握着弓,立即反应:“三郎!”
穆瀛洲提着刀出来,跟上他就走。
穆生洲扶着母亲,紧跟在后,郡公殿后。
左右府兵跟来,随他们直往侧走。
贴到墙边,一个围兵刚好又自外高墙上攀入。
穆长洲长弓拉满,一箭射出,穆瀛洲立即挥刀杀去。
后面跟着攀上墙头的围兵大喊:“他们要突围!”
接连几声,吸引着围兵全来这堵墙处,乌压压的人接连攀来,夜色里简直不管不顾。
穆瀛洲调头往另一侧走。
穆长洲在后,离得老远,射去两箭,阻断他们一瞬,趁后面的人还在攀爬,赶往侧门。
侧门打开,府兵杀出,穆瀛洲跟着杀了好几人,却听马蹄阵阵,黑暗里乌泱泱的人马都朝此处扑来。
一只手拉了他一把,迅速往后:“快回。”是穆长洲。
郡公急忙将小儿子和妻子都推回去,反身杀了两个围兵,跟着退回,又紧闭上侧门。
几人在黑暗里喘息,都很清楚,突围不了,外面的人远比他们想得还多。
面前忽冲来人影,已不断有围兵翻入了。
郡公顾不得伤,冲去亲手杀了几个攻入的围兵,挡住要冲上前的小儿子,吩咐:“都往后走!”
话刚说完,传来脚步声,穆长洲借着耳力,听见是大哥突围出去的后大门方向,连忙迎去。
两个府兵架着穆祖洲而回,停在后院一条木廊上。
郡公夫人抢先跑去,扶住他,颤声问:“可要紧?”
穆祖洲安抚地摇头,捂着胸口流血的伤口站直,迅速道:“父亲,突围不了,我只突围出去一段,勉强杀回。不止是郡公府,凉州城也被围得严实,我在路上听见了令狐家与他们厮杀的动静,城门方向也不通,城外似还来了两面的敌军。”
他本来是要突围去搬救兵的,没想到外面已是这般光景。
郡公额间挤出几道纹路:“居然还有敌军?”
这场生变来得毫无预兆,却规模如此庞大,众人都无言。
穆长洲一身是汗,心底沉冷,一把扶住穆祖洲:“往后。”
前院早已一片狼藉,火光胡乱烧着,死去的府兵倒在各处。
“轰隆”声响,大门终于被破开……
已不知是第几个夜晚。
后院的大门紧紧抵住,前院早已一片火光,兵马就在外面踩踏,随时要冲破这里。
外面渐渐没了耐心,不时高喊——
“何须挣扎!凉州被围,城东被围,郡公府亦被围,里外三层,你们还指望跑?城中都无人在意郡公府发生了什么,只关心敌军何时来袭!”
“莫要指望和你们最亲近的令狐家,他们敢反抗,已被灭得差不多了!”
郡公夫人低头坐在屋中,看着榻上,几天下来已形容憔悴,听到这句却陡然抽了身边府兵的刀,走出门来,又一手掩面。
穆生洲赶紧过来扶住她。
屋内榻上躺着穆祖洲,失血太多,药却不足,他已脸唇发白。
郡公提刀守在门前,胳膊上包扎的伤处早已裂了。
穆长洲和穆瀛洲一左一右站在柱边,身上都受了伤,无人去管。
外面的人似彻底没了耐心,嘶声力竭又喊一句:“若有杀郡公一家出来认降者,可免不死!”
无人应声。
外面好似疯了一般,仿佛必要尽快杀光他们才甘心,又猛攻院门。
穆长洲仔细想着附近的中原兵马有哪些,可突围不出去也无济于事,一边想,耳中一边听着动静,忽而抓着身边的穆瀛洲一拽。
院墙上攀上了一群围兵,箭雨直朝他们射来。
刚退去后方屋中,穆长洲道:“不能全在一间屋中,他们会放火烧屋。”
穆瀛洲二话不说去背他大哥,穆生洲抓着刀,拉着母亲绕过屋门,继续往后。
郡公反应迅捷,趁他们搭弓再射之际,提刀冲去墙下,斩落了几人。
穆长洲搭弓为他掩护,竟逼退了他们一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