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天各一方,再无交集,料想各自都会有光明前景。
谁能想到才过了一年,她父亲就遭弹劾获罪,被免官夺爵。
之后的事她早已刻意尘封,不愿多想……
就如从云端跌落泥沼,仿佛眨眼间事,封家再无半点风光。
当年父亲离世前,族亲已开始疏远离散,到如今,曾经偌大的家族就只剩下了母亲、弟弟和她三人。
虽然罪不及家人,但影响还在。他们仍可留在长安,封家却已无缘仕途,也没了随意出入长安的自由,如困牢笼,甚至还要防范欺凌。
直到这桩婚事出现。
舜音拧着眉,实在想不通。
怎么会是穆长洲呢?
那日封无疾说起她当初拒了武威郡公家的婚事,她心中还只是一带而过,料定他当初名冠二都,那么多世家大族都聚在曲江池边想招他为婿,应当早就娶得娇妻在侧。
更应当在某处做着文官,之后会调回东都洛阳或西都长安,进入京畿中枢,他日甚至还能封侯拜相。
怎么会做了凉州行军司马,跟如今的自己扯上关联?
眼前烛火猛地一晃,她回了神,伸手扶住灯盏,转头才发现马车窗格外天已大亮。
那晚番头发怒之后,上方守官和兵卒立即下来麻利地开了关门,让他们得以入了关口。
此后一路更是赶得匆忙,每日从早到晚,昨日甚至来不及赶至驿馆,只能在路上找背风处露宿一晚。
虽然连日赶路劳累,她也没怎么留意,自从那晚得知这突来的消息,这些天就没怎么安宁过。昨夜又赶上气候不好,她左右睡不着,不知不觉就在车上坐着思索到了现在。
回了神才听见外面似乎有人唤她,她凑近窗格,听清是婢女:“夫人!夫人!请起身,该继续上路了。”
舜音拎了拎神,吹灭烛火,回答说:“起了。”
两个婢女一前一后,送入梳洗的清水和干粮淡茶。并未停留伺候,只因这一路她就没用人伺候过,每日都是自行收拾妥当,大家都习惯了。
马车外围还有一圈随从用毡布围绕的挡护,等到舜音全已收拾完毕,婢女才动手撤去,即刻上路。
到了这里番头也没片刻放松停歇,一路仍是催促。走出去很远,他嘴里叼着块胡饼,不忘指使旁边随从:“赶紧去前面探探路!老子真想即刻就到凉州!”
“行军司马……”车中的舜音忽然开口。
番头只听见一个开头,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一眼马车,心想怎么着,不都告诉你是谁了吗,总不能还计较吧?随即突然会意,咧嘴笑了,高声道:“夫人莫急啊,这不就快见到了吗?”
舜音坐在车中,轻合住唇,原本想问“行军司马可知要娶的是我”,总觉得这话太过诡异,还是没问出口。
仔细想想,穆长洲也未必还记得她了。
车身一晃,帘布被吹得轻掀起来。舜音转头看出去,是驶入了一片茫茫尘土荒原,遥远处隐隐泛黄,也不知是不是沙丘,连绵起伏如波涛。
路上只他们这一行人,简直太过安静。
蓦然一声笛啸,突兀尖利,刀一样直刺耳中。
舜音一手捂住左耳,拧紧了眉,正要望出去,马车忽然一停,外面番头放声大喝:“有示警!快!”
她才意识到这是先前去探路的随从发来的。
外面一阵人仰马翻,一个婢女慌慌张张地掀开竹帘道:“夫人赶快下车躲避,恐有沙匪作乱!”
都在吵,声音太杂,舜音没有听清,猜想她说的是沙陀部族的匪类,早年就曾听往来长安的胡商们说起过,专劫商旅平民。
她来不及多想,一手伸入座下包袱,一直摸到最底下,从几本厚厚的折本下面抽出一把细直的匕首,塞入袖中,一掖袖口,探身出车。
番头嘴里的饼早扔了,用力朝婢女们挥几下手:“带夫人躲起来去!”吼完又命令其他随从,“将车赶远!”
随从们忙而不乱,动作迅速。
道路两侧都是荒原,舜音被婢女们带往一侧有树有石的地方躲避,回头看见另一侧荒原里尘沙飞扬,沙匪们大概是过来了。
只怪这队伍人少,携带几车嫁妆,却又看不出有官府背景的模样。
刚想到此处,马上的番头一把扯去了身上的短打外衫,露出胸前锁甲,冒火地骂道:“真不知天高地厚!劫到你军爷头上来了!”
左右随从们亦纷纷扯去外衫,亮出兵刃,拦在前方。
舜音一脚陷在尘土里,扶住一棵枯树,转头又看他们一眼,回味过来,早看出这番头是个军中武夫,原来领的随从也不是普通护卫,都是军中兵卒。
远处匪影如一线般冒出片土丘,也许没有发现番头他们是官兵,也许是仗着人多,竟仍呼喝着往道上冲来。
一旁婢女们吓得摔倒好几个,噤若寒蝉。
舜音袖中的手握住匕首,手指微微发凉。
她来之前就想过自己不比当初,没有人能依靠了,若哪一日遇到凶险也只能靠自己,只是没想到这一刻来的这么快。
忽然瞥见斜前方有处沟壑,更易隐藏,她深吸口气,立即往那儿跑去。
隐约间似乎听见有声音顺风传来——
“停,伏低!”
她听不分明,怀疑是幻听,就算是真的也不知是对谁说的,更不知在哪个方向,只专注留意接近的匪影,愈发加快了脚步。
突然飞来一支羽箭,斜插入土,钉在脚边。
她愕然一惊,裙摆已被箭身绊住,一下摔倒在地,疼得眉心一紧。
似有另一道声音在气急败坏地大骂:“聋了吗!跑什么跑,别动!”
“夫人快别动!”婢女们在后面慌忙喊着提醒她。
舜音明白了,之前那声音不是幻听,就是对她说的,冷着脸咬住唇,忍痛没动,一手还紧握着匕首。
几乎就在同时,头顶一阵若有似无的声音携风掠过,似乎是来自后方。
她稍稍抬头,揭起垂纱一角,亲眼看见已冲至道边的匪影面前落去了一排箭雨,瞬间两三人落马,其余人慌忙调头逃窜,速度飞快。随即落马的那几个仓惶跟着爬起来带伤逃离,一步一摔,头都不敢回。
番头也领人伏地到此时,马上爬起提刀,骑马带人追了过去。
舜音喘口气,转头往后看,没看见有人,被赶来的两个婢女搀扶起来,又看一眼,才发现后方荒原延伸出去三四百尺外有个一两丈高的石坡,但坡下似与这里隔着一条深深的洼谷,无法近前。
石坡上有一行人马,个个跨马持弓,看不清模样。
随后那一行人调转马头,离开了那片坡上。
番头正好领人回来,大约是没追太远,一路骂骂咧咧,扭头看来时却不客气地大笑了两声:“好了,小事罢了!夫人可切莫受惊反悔,早说了此地不比皇都!”
舜音喘息还没平复,隔着垂纱冷冷看他一眼,这叫小事?
番头没见她露怯慌张,竟有些惊奇了,忽朝她后方一指,又“嘿嘿”两声笑道:“方才接应人马已到,可以去前方会合了!”
舜音猜到那些是接应的人了,舒一口气,悄悄收好匕首,忍着疼痛走回队伍。
耽搁许久,车又启程,只是队伍已经换了行头,每个随从都亮出了身上锁甲。
舜音坐在车中,拿着一块湿帕子擦手擦脸,不太清晰地听着番头在外面唠叨:“早知便直接亮出身份上路,倒是想行事低调些,结果引来这么些个杂碎……”
她的手臂、小腿都因为那一摔还隐隐作疼,拧眉忍着,想起自己来此前的决心,又想到了穆长洲,还有那些纷纷扰扰的过去,越听越心烦,干脆捂住右耳,闭眼暂歇。
总算清静了。
路上竟然走了很久。
久到舜音忽然惊醒,才察觉自己不知不觉浅眠了一阵,连忙转头去看窗格外,天竟然都黑了,外面已有了月光。
刚好马车停了下来。
番头在外面嚷嚷:“就在此地会合了!”
舜音彻底清醒。
没多久,似有一行马蹄声至,由远及近的到了车外,逐渐清晰,而后陆续勒马停住。
应该是先前那群接应的人来了。
舜音还没往外看,先听见外面一阵高昂齐整的见礼:“军司!”
她心中一顿,军司?什么军司?
行军司马?
紧跟着就听番头高声在喊:“请夫人下车见礼吧!”
舜音静坐一瞬,思绪回笼,已经明了,轻轻抿住唇,挑帘出车。
夜风略凉,月光铺了满地,两侧随从举火,照出四下人影幢幢。她踩着墩子下了车,抬头隔着垂纱看向面前跨马持弓的一行人。
一行人显然也都在马上看着她。
舜音扫视一圈,看见中间马上坐着一道最清瘦的身影,并未挎弓,应当是了,转身正对着他,屈身见礼。
“嚯,”对方忽而转头惊呼,“她对着我拜什么?”
舜音一愣,僵在当场,不是他?
那人身侧,忽有人拿弓拨开他肩,打马而出,踏着月色火光过来。
舜音的目光落在来人身上,隔着一层薄纱,只能看出马背上坐着的人一袭深袍,利落冠发,肩宽身正,臂挽长弓,仿若从未见过的一个陌生人。
他勒马横在她身前,挡住了其他人的视线,稍倾身,没挽弓的那只手伸出,手指挑起了她的帷帽垂纱。
舜音竟下意识屏息凝神了一瞬,目光从伸至眼前的手指上移开,看向他,逆着光看不分明,只觉得他在盯着自己。
下一瞬,他手收走,垂纱落回。
舜音听见他开口下令:“送夫人入城中休息。”
舜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听这一句说话,又确实是穆长洲。
虽然自己几乎没与他说过话,但舜音听见过很多次他与别人说话,如今这把声音除了浑厚低沉了许多之外,语气温雅沉稳,确实是他无疑。
随即她就记了起来,这声音就是白日里让她停住伏低的那个……
婢女过来搀扶她登车,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还站着,压着翻飞的心绪,回到车上。
接应人马里立即出来两名持弓随从,当先引车。
马车紧随其后驶出去,舜音朝窗格外瞥一眼,那道身影仍坐在马上,被月色火光勾勒出半明半暗的轮廓,与车擦身而过。
她忽而想到,刚才没见他有什么反应,也许真是早就忘了自己。这么一想竟然轻松了许多,毕竟自己现在这样,根本也不想被认出来了。
这里是凉州以东三十里远的一处小城。
有接应自然不同,城中的行馆早已准备妥当在等待着了。
舜音进入馆中上房时,里面已经摆好浴桶,灌满香汤,桌上还有冒着热气的饭菜清茶,满屋都是氤氲香气。
“夫人,夫人!”
她转头看向门口,发现一名婢女在叫她。
大约是她不理人,婢女小心观察着她脸色,虽然隔着帷帽轻纱肯定看不清楚。
舜音这一路时常要唤好几声才理她们,自己也有数,找了个由头解释:“今日受了些惊,方才没留意。”
婢女似是松了口气,垂首道:“馆中驿卒来报军司留话,先前路上耽搁,现吉日已过两日,按凉州礼俗,请夫人今日在此休整,明日便以军司府主母身份入城进府。”
舜音眼神微动,本来还没什么,此时再听到“军司”,又伴着“军司府主母”的称呼,竟有些不自在,眼前又闪过之前挑开自己面纱的手指,那道马上的身影……
察觉婢女还在看着自己,她收敛心神问:“为何称呼‘军司’?”她记得本朝行军司马一般省称为“行军”。
婢女回话:“独凉州如此称呼,只因军司职责重要,无人能替,总管特命如此尊称。”
舜音心想那看来没想错,他在凉州地位确实很高。倒不奇怪,毕竟武威郡公封地在此,身为养子,在自家地盘上的地位能低到哪里去?只不过比起他年少高中的辉煌就不算什么了。
她点点头,不再问了。婢女会意退了出去。
沐浴用饭完,夜已深。
这间行馆一直很安静,似乎就住了舜音一个人。外面无灯无火,连那大嗓门的番头都不见踪影了。
人声俱无,更显得之前的相见不甚真实。
舜音拢着薄衫,执笔坐在桌前,面前摊着一册刚从包袱里拿出的折本,里面是她的手稿,翻开的那页刚写上“会宁关”三个字。
没再往下写,她正揉着右手手腕。白日遇匪时被那一箭弄得摔伤,到现在已不痛了,只右手腕还有些不舒服。
一边揉一边想着弟弟封无疾,料想他快到秦州了,若他此时知道自己要嫁的人居然是穆长洲,不知会做何所想。
想到此处,她竟笑了,是又想到了她母亲。
当初曲江夜宴上拒绝了父亲联姻的提议,她母亲自然也知道,也许就是因此,这次才没告诉她要嫁的是谁。刚好她也孤注一掷地没问。
不知她现在这样算不算是有用一回了……
舜音手一停,忽然兴味索然,丢下笔,将折本合上放回包袱,躺去床上。
闭上眼,脑中纷乱如潮。她想起了年少时长安城里的绚烂辉煌,父亲还在,每个人都在,家族繁盛。
转念又提醒自己不要再想,马上就要入凉州,早已作别过往了。
都是穆长洲的缘故,突然出现,才引起这些无端的回想……
迷迷糊糊不知多久,猛然一箭射来,她脚下一绊,摔倒在地,陡然惊醒。
窗外光亮刺眼。舜音闭了闭眼才适应,摸摸额,竟浮了一层冷汗。
没想到沙匪没让她惊到,那一箭才是最让她受惊的,竟连觉都让她睡不安稳。
天已大亮,外面早有婢女在等,听见丁点动静便高声问:“夫人,是否可以入城了?”
舜音又缓一下,坐起身,先拿过床边包袱准备了一下,才说:“可以。”
门立即被推开,五六个婢女鱼贯而入,捧盆持盒,端茶奉食,一应俱全,来伺候她起身。
舜音早已没有被伺候的习惯,但明白入凉州需作打扮,就随她们去了。
待梳妆完毕、换上衣裳,外面有了隐约马嘶声,大概是有人来迎了。
恰好婢女们忙完退开,有一两个还在偷偷看她。
舜音看一眼铜镜,镜中的人青丝如云堆挽,唇红眉黛,似在当初,又不是当初。
她没有多看,戴上帷帽出门。
走到外院,便见四周人影攒动,忙碌不息。
院门外还新来了不少牵马佩刀的兵卒,比往日随行的多出一倍。
一名婢女双手捧着她的绿锦包袱道:“夫人请入厅稍候。”
舜音点头,看着婢女捧着那只包袱先行送去了马车上。
里面的匕首起身时已被她随身藏在里衣袖间,此时包袱让她们经手也不妨事,反正里面剩下的书册衣物她们也早就看见过了。
原本进凉州后会有正式婚仪,但昨晚听说成婚吉日已过,让她直接入府,舜音便明白婚仪必然一切从简了。
方才梳妆时又听婢女们说,凉州近些年已不太遵循中原汉婚礼俗,反而混杂了不少胡风。今日入府前的礼仪也简略,要做的只是在厅中等候两名傧相来迎即可。
从头到尾都没听有人提及军司,舜音心中有数,昨晚只自己住这行馆休整,今日肯定也是自己入凉州城了。
想到这里,她捏着袖口的手指一松,人也跟着放松不少,才察觉自己从打扮时起就有些不自然,毕竟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自己竟然嫁给了穆长洲……
她收收心,沿廊下往前,入了厅中。
外面忽然一通马嘶人声,紧跟着就有人在院子里高喊:“凉州行军营骑兵番头胡孛儿,奉命来迎夫人入城!”
嗓门大又粗声粗气的,满院子都能听见他声音,除了番头也没别人了。
舜音不过刚在厅中站定,心想来得真快。
又听另一人高声道:“凉州佐史张君奉,来迎夫人入城!”
后面这声音不及番头胡孛儿的嗓门大,但舜音还是听清了他叫什么。听他声音也不陌生——昨晚她拜错的那个清瘦身影,还有之前顺风传来骂她耳聋的那个,都是这个声音。说不定也是朝她射出一箭的那个。
原本已要出去应话,此刻也不急了,既然骂她耳聋,舜音干脆站去窗边回避,只当没听见。
院中那两人大概是没得到回音有些奇怪,嘴里说着什么。
舜音听不清楚,摘了帷帽,往右侧身,靠近窗口才听出他们已到了厅外,好像叫了一个婢女在问话。
“夫人不在?”胡孛儿问。
婢女不知回了什么,没听清。
他没好气道:“什么叫可能又回房去了?还不去请!”
婢女大概是匆忙赶去上房看了。
胡孛儿忽嚷一句:“佐史,不是我说,今日真不该由你来!”
那个叫张君奉的立即回:“我怎么了?”
“昨日你们随军司接应,朝沙匪射箭前就数你骂人最凶!我离那么远都听见了!”胡孛儿语气贼兮兮的,“你当那新夫人脾气好么?屁!我就被她噎过!听左右说,你还冲人射箭了!”
舜音站在窗边理着帷帽垂纱,心想他还挺聪明。
张君奉道:“那怨我什么事?当时箭在弦上,怎么叫她都不听……”后面说的什么不清楚,紧跟着他声量又拔高,“那箭自然是军司射的,我哪有他那么好的准头!”
舜音拧眉,穆长洲射的?
“我看这位新夫人不仅耳朵不好,眼睛也不好,昨晚竟然对着我拜见,军司那等身形样貌都能被她忽视……”外面那张君奉还在声音时高时低地说着。
舜音皱着眉朝窗外瞥一眼,窗只开半扇,没瞥见他们身影。
胡孛儿也不知咕哝了句什么,很快没了耐心:“怎么还不来!”
张君奉打断他:“你声音不能小些?军司先一步来了,指不定就在厅里候着呢,爱吼到旁边吼去!”
舜音一怔,谁在厅里?忽然反应过来,转头往厅中看。
进来时并没见有人,心里也料定不会有人,便没细看。此时才注意到中间席案前摆着一张薄面绢素的独扇矮屏,屏后临案,有人影正侧身倚坐在席间,隐约可见他未除的长靴就踏在席边。
舜音下意识往那儿走了两步,忽见那人身影一动,“哗”一声,单薄的屏风被拨开。
她脚步一停,猝不及防与他目光撞上。
穆长洲身着锦袍,冠发束袖,收手坐正,眼睛看着她。
昨晚夜色昏暗,直到此时舜音才彻底看清楚,这确实是穆长洲。
但变化太大了,五官仍似当初,却已全然长开,英眉星目,眸中含光,挺鼻薄唇,沉沉然撇去了少年青涩,成了男人模样。
默然无言地对视了许久,仿佛不相上下地对峙一般。舜音抿一下唇,终是先开了口:“穆二哥。”
穆长洲仍看着她:“我以为音娘已不记得我了。”声音如昨晚一样低沉温雅。
舜音暗自蹙眉,原来早认出自己了。没想到他会这么叫自己,已多年没人这样叫过她了。以往在封家时他有这么叫过自己吗?并未留意过。
舜音又看他一眼,想起方才听到的话,意有所指:“毕竟多年没见了,穆二哥变化太大了。”确实变化大,竟能一箭射到她脚边了。
穆长洲嘴边牵出一丝笑意:“是多年不见了。”说着霍然起身,走了出来。
舜音不自觉抬头去看他,心中诧异,他何时有这么高了?
穆长洲几步走近,比她高出快有一头,身上织锦袍衫宽大,腰带和护臂却紧紧收束,愈发衬出他肩宽腰窄,身长如松。
他自她身旁过去,走到门口,朝外摆了一下手,转头问:“你我有多少年没见了?”
舜音回神,想了想:“七年。”
穆长洲似也回忆了一下,点头:“仔细想想,自当年曲江夜宴上你拒婚后便再没见过,确实有七年了。”
他语气如常,仿若随口在说一件小事,舜音却又被勾起了当晚回忆,想到父亲,刚垂眼,忽觉不对,转头看他。
穆长洲已先一步出厅了:“走吧。”
舜音愣着,他刚说什么?拒婚?他竟然知道自己拒过婚的事?!
行馆外,众人将车引出,等候启程。
胡孛儿刚坐上马,手里另牵了一匹黑亮高马,扭头瞅着院门。
张君奉打马在他旁边,也总往院门看。
才两眼的功夫,穆长洲从院中走出,径自过来接了胡孛儿手里的缰绳,一掖衣摆,踩蹬上马。
胡孛儿立即道:“军司果然在厅里,方才是在与人说话?”
刚才他与张君奉在厅外等得正焦躁,忽见穆长洲自门边现身,朝他们摆了一下手。
二人便明白这是让他们准备上路了,立即招呼众人出来等。
穆长洲没答,只说:“你们方才太吵了。”
胡孛儿显然已被这么说惯了,干笑两声:“我为军司千里迎来了新夫人,军司还没赏我呢。”
张君奉在旁低叱:“赏你什么?你接了总管手令就出发了,也不帮军司留意些,就给迎来这么一位!”继而又低语,“总管这回可真是天大的人情,执意命令军司联姻中原,还上奏天子得了个心向皇都的好名声,结果竟选了这么个‘贵女’,不由分说就给定了。”
否则他们又怎会此时才来这里接应,这桩婚事皆由凉州总管包办,先前根本不需要军司出面。
胡孛儿觉得他语气不对:“你这是瞧不上她不成?”
张君奉望天:“我替军司可惜罢了,以她如今情形,实在匹配不上军司,更于军司无半点益处。”
刚说到这里,舜音从院中走出,身后跟着几个婢女。
她出来时脚步略快,随即一停,低头看了一眼,才察觉帷帽拿在手上忘了戴,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周围。
四周目光齐聚。
她身上是新妇当着的窃蓝高腰绸襦裙,肩搭一抹霞色披帛,臂揽其间;乌发挽髻如云,堆珠饰翠;抬脸明眸丹唇,艳胜春光。
即便脸色冷淡,也难掩一身风姿绰约。
只一瞬,舜音掀眼朝穆长洲身上看去。
刚才被他那话一弄,自己紧跟着出厅,才走快了。
穆长洲目光也朝她看来。
舜音与他对视一眼,默默无语地去登车。
“我方才说什么了?”张君奉忽然低声问。
胡孛儿不自觉也低了声:“你说她匹配不上军司。”
张君奉道:“我现在改一下,除了姿容,姿容还是配得上的。”
胡孛儿难得正经地点头,这位新夫人一路都头戴帷帽,只道身形娇柔可怜,今日才得见真容,便说是百里挑一,啊不,千里挑一也当得起啊!
人已上车,穆长洲看了眼刚放下的竹帘,其实在厅中时就想说了,变化大的何止自己,她也一样。七年,足够她从金钗豆蔻长成女人了。
他目光一偏,转去身旁二人身上。
胡孛儿一眼会意,不用他说,连忙高声催促:“走走走,入城!”
马车驶动,舜音仍懊恼地蹙着眉,忽然想起曲江夜宴上他转头看来的一眼,难以置信地想,难道当时他就听见了?
她朝窗格外望去,穆长洲坐在马上的肩背宽正,领路在前,看起来陌生又遥远。她怀疑他就是故意挑明的,继而又想起那一箭,转开眼,暗自低语:“果真处不来。”
隔了七年也一样,想必与他永远也处不来……
兵骑列护,收刃马下,接引新人直往凉州。
一路上队伍专注前行,不像成婚迎新,倒像行军。
直至午后,婢女贴近车窗轻唤:“夫人,夫人?”
车里没有应答。
胡孛儿听着不耐烦,打马回头:“你不会大点声?一路上都多少回了!”说完干脆自己叫了声,“夫人!”
窗格布帘掀开,舜音看了出来。
胡孛儿代替婢女问:“可要停下休整?”
穆长洲自马上回头,看向车窗。
舜音与他目光一触,放下帘布:“不用。”
“倒像是真的耳朵不好。”张君奉在旁嘀咕。
胡孛儿打马跟上穆长洲,小声道:“这位夫人就这样,其他都还好,就是一路都不爱搭理人,常要叫好几回才应声,果真是个有脾气的!”
穆长洲目光从马车那儿收回:“是么?”
“是啊!”胡孛儿忽又想起一茬,“对了,她还说自己会撰文,带着什么手稿呢!”
穆长洲问:“你看见了?”
“嗯?那没有。”胡孛儿扯扯络腮胡,“我也不信。”
张君奉叹息:“听着更配不上军司了。”
穆长洲扯马往前,不置可否。
队伍果然没停,一路直往西去。
舜音在车中没再露过面,偶尔听见外面有说话声,也不知在说什么,嗡嗡作响,惹人烦闷,索性避开车窗而坐。
车外天光逐渐暗下,临近傍晚,夕阳将落,似有缥缈击鼓之声随风送来,队伍行速缓了许多。
舜音隐约听出那是提醒宵禁的鼓声,掀帘望出去,目光一凝。
城墙阔筑,雄浑蔓延,在这苍茫天地里仿佛看不到边界。严壁高耸直上,城楼似已接天,斜阳如血,坠挑城头。
凉州自古号称“天下要冲,国之蕃卫”,现在已在眼前。
舜音看向城上,那里齐齐整整的守兵服甲持戈,寒光烁烁,防卫得密不透风。
她细细看了几遍,心底暗忖:凉州军政在穆长洲职内,这是他一个进士出身的人管出来的?
越发觉得他与以往判若两人了。
忽来几匹快马,自城中奔出,直迎向队伍前列。一名青衫官员打头,其后跟着几个守城官兵,勒马后齐齐向穆长洲见礼,似已恭候多时。
官员先大声恭贺拜喜,接着道:“为贺军司新婚,总管特置厚赏,请军司返城后即入总管府领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