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寐舒了口气,没再回话,医院折腾这一趟下来人筋疲力尽,他车的皮座椅挺软挺舒服,压得她困意袭来
后面景淮又说了什么她没听清,昏昏沉沉入了梦
明寐坐在寝室床上,抱头瞪大眼睛,不敢置信
她又在景淮面前睡得天昏地暗不省人事
窝在副驾驶迷迷糊糊睁眼时,他那揶揄又无奈的神色在她脑海里来回环绕,好像她是故意赖在他那不走似的
明寐揉乱自己的黑发,失声懊恼,妈的丢死人了啊
之后的几天她没再遇见他,但挂在衣柜里的那件黑色男士风衣总是提醒她景淮的存在
接连三天又是加起来睡不过十几个小时,下午上完课后明寐走出教学楼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崇京大学占地面积大,学生们日常穿梭各个教学楼大多骑自行车
她单手捞着机械专业的书往宿舍的方向慢步,走着都快合眼,浑噩中瞥见拐角会展厅那边摆着很多宣传海报,不断有学生往那边走
她定睛一看,是个画展,美院优秀毕业生和在读生的作品展
也不知哪根弦搭错了,鬼使神差跟着往拐了进去
学校里的会展厅隔三差五就有活动举办,都十月天了里面还开着充足的空调,明寐进去就抱住了发冷的胳膊
画展布置简约,雕塑系绘画系数媒系各个专业的优秀作品都有展出,而最为夸张的是——
明寐走着看着,发现这画展优秀毕业生作品里,八成的画都出自同一人手
她落下视线,盯着画作右下角的署名:景淮
她站在作品前,身边逐渐聚了人,明寐望去,发现景淮每一幅画前都有人驻足欣赏
他比她想象中还要出名
面前的是一副大胆玩弄色彩的油画,意境,手法,色彩协调到主题表达
每一个点都近乎完美
“景淮也够傲的,这么多师哥师姐都来参加开幕式了,他偏是不出席 这办得都快成他个人画展了”
“而且他的作品评价不是经常褒贬极端吗?”身边一个女生和同伴的窃窃私语打断了明寐的欣赏
明寐悄然偏眼,竖着耳朵听
“什么意思呀?”
“我们老师说,经常有专业人士批评他的画完完全全是在炫技,没有任何感情和灵魂 而且他大部分作品的画风跟他爸如出一辙,根本没有特色”
“但他真是天才,哪怕就是炫技也能评奖,不缺收藏家入手,我上次听见他和别人交谈……”
有人把对他的恶评告诉景淮,谁知道他却和和气气地笑了下
景淮大方的承认:“说得也没错,我确实只是在炫技”
他说:“艺术是不断剖开自己的过程,作品是画者的情感”
景淮那多情的桃花眼勾起眼尾仿若四月清潭,清冽又澈底
下一刻,悦耳的嗓音带出来的却是无情的话
“可我很烦,任别人窥探我”
听到这里,明寐缓缓勾起唇角,她后撤一步,继续往下个画作走去
不错,挺装逼的
就在这会,兜里的手机振动,她拿出一看是段三三发来的微信
平时她不主动联系段三三是不会发消息来的,明寐看了眼信息内容,原本舒展的眉宇猝不及防折深
【不知道哪个嘴碎的,你和景淮的关系现在在校园网被传的很离谱,要处理一下吗?】
她觉得手指有些僵硬,点进那几个帖子的链接,里面一层层黑字如渔网罩在她身上
明寐在学校里的风评本来就很奇怪,景淮又是那么多女生的梦中情人,风云人物,那人原本往外传的瓜还算正常,结果经多人的嘴,最后发到贴子里的八卦已经离谱到好笑的地步,夸张又肮脏的字眼像噩梦里的那些骷髅,对她长着大嘴
有人认出她了,拉着身边的同伴偷看她小声说话
耳畔嘀嘀咕咕的声音被神经无限放大,她感觉天旋地转,困意和压迫搅混在一起挤压着她的呼吸越来越粗重
眉头被她压到最紧,嗓子好干,明寐下意识认定周围的所有余光,所有言论全都是针对她的
久违的恐惧袭来,像石头一下下砸在她太阳穴,
她握着手机往后退了好几步,一时间找不到安全出口,视线像鱼眼镜头模糊又扭曲
会展里不知哪里忽的发出一声巨响,明寐后脊猛地一缩,转身就跑,但她没看见人,迎面和抱着一堆材料匆匆忙忙的小男生撞个满怀
向光云牛仔裤染着颜料,东西哗啦啦掉一地,看见明寐那张麻木失措的脸以后,对人体五官记忆力极强的他指着明寐开口:“诶,你不是那……”
殊不知小男生的话更刺激了将自己沉浸在某种情绪里的明寐,她瞳孔猛地放大,眼神如刃,推开向光云,步伐更快地往门口逃
莫名被瞪了一眼的向光云看着她的背影挠头
好巧不巧,景淮刚从入口进来,就在她的视线前方 大概为了出席画展,他今天穿得稍微正式些,进来的第一时间就看见了她
没想到她会在这里,景淮露出片刻意外,而又在看到她异常的脸色后沉下目光,他嘴唇微动,似乎是想问什么
可是明寐对上他眼睛的下一秒却选择立刻弹开,如避蛇蝎般立刻躲开路线走
这般眼神如冷箭,毫无掩饰地刺向他,景淮颦眉,视线穿梭众人,叫她的名字
“明寐”
这一声唤,引了很多人看向他们
他的嗓音像冬天窜进衣服里的冰碴,惹得她浑身激灵,这一声没有叫住她,明寐直接装不认识他,抿紧嘴唇离去,头都不回
景淮被晾在众目睽睽下,任由其他人肆意打量
片刻,他缓缓收回视线,转身往画展里走去
笑意更深,眼底更漠
第11章 Insomnia.
所有谣言在那天晚上就全部消失干净了,之后也没有人敢再在校园网上提及,校园网的账号都和学生学号绑定,造谣者应该是收到了惩罚,其他人也不敢再网上乱说
明寐的音讯也随着那谣言一并消失了,段三三去问才知道她之后好几节课都请假,哪里都逮不到人
她捧着热乎乎的饭摸进了研究生宿舍,这个时候明寐的其他舍友都有课,她算好了才来
宿舍门没有关,留了一道小缝,段三三左右环顾,扒开门缝往里瞅
研究生宿舍比本科的还要宽敞,这会儿屋里没人,帘布随风掀动,窗外校园晚暮时分的黛赤色落日泼在地板上
她瞧见最里面那个桌子前窝着个人,桌子上堆满了各种言情小说
明寐半躺在自己的椅子里,抱着自己的双腿垂着头看书,成蜷缩又封闭的姿势 她的眼神被垂在两侧的黑发遮挡,段三三看不真切
段三三推开门,抱着饭盒走进去 感受到有人进门,明寐陡然偏头,穿过发丝投出去的眼神如沾了墨的冰,又黑又冷
“你现在有点像某个明星”段三三被她这一眼瞪得心里发慌,说
看见来人是她,明寐懒懒收回目光,继续看书,爱答不理的:“…谁”
“贞子”
“……”
段三三扯了把椅子坐在她身边,她盯着明寐那张薄削的小脸看了几秒,有些不忍:“你要不要照照镜子”
脸白得都能刮墙腻子了
她小心翼翼把桌子上的小说摞起来,腾出一块地方把饭盒打开:“你最喜欢三食堂的酸菜鱼和排骨,五块一碗的五常大米饭,这顿算我请你了”
她喜欢吃什么从不跟人提起,明寐从书里抬起,睨对方一眼:“小心我报警告你窥探我隐私”
段三三瘪嘴,她懂了,这人情绪不好的表现就是无差别攻击,现在估计路边来条狗都要被她踹两脚吧
她轻咳一声,抱着椅背,静静看着她看书:“没想到你会喜欢看这种书啊……你为啥喜欢看言情小说”
明寐听着她在耳边叽叽喳喳,第一时间没打算打理,翻了一页,隔了好久慢悠悠说:“腻歪,虚假,浮夸”
段三三:……你确定这是你喜欢的原因?
“还有事吗?”她瞥段三三一眼,语气硬邦邦的
“哦,也算有吧”段三三这种不太会看人脸色的人反而特别适合和明寐相处,一般人被明寐这么冷淡早就退缩了,她却没事人一样,说:“校园网里的东西都被人清理干净了,没有进一步被传播,你放心,造谣那人好像被揪到教导处了”
明寐听完,懒洋洋把脸蛋搁在膝盖上,手指搓着书角,没什么变化:“关我屁事”
“明寐”段三三叹口气,看她眼底的黑眼圈,猜测这人这几天不仅没怎么吃饭,估计也没怎么睡觉,“你真没事吗?”
“你要是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我能帮的肯定帮你”人再这么颓下去几条命也不够造的啊
“没事”明寐把书合上,扔在桌子上,疲惫地合上眼:“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人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不是也解决了么?”
段三三问:“可是我看你状态…”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明寐打断,“没事,我说了没事”不一定是没事,但她已经很明确在抗拒段三三的好心和帮助
段三三听到这话,点点头,站起来:“行,那我走了”
也是个干脆利索的人,说走就走
寝室重新归为寂静后,明寐缓缓睁开眼,歪着头望着门口,就这么默默盯了好一会儿,然后蹙起眉重重叹气
她坐起来,把段三三买的饭打开,菜还是热乎的,举着一次性筷子刚要去夹鱼片,手刚抬起来,明寐整个人顿在了原地
视线一点点往下,最后定在自己那剧烈抖动的手上,明寐伸过去夹了一块菜,结果刚夹起来就抖掉在桌面上,菜汤溅脏一小块地
情绪起伏越大,手就抖得越厉害,明寐默默把筷子放回饭盒里,忽然,垂下的眼干涩得快裂开
书里的爱情故事越是腻歪,浮夸,虚假,就越能沉浸进去
借此无数次地打断她对过去种种的回忆,以此逃避,封锁现实世界里的自己
说到底,她也不过就是个怂包
自那以后短短一周半,她重新把自己投入到封闭的自我世界
也是从最近,明寐开始从身体变化里明显感觉到失眠的骤然加剧,以失眠为培养皿,抚育出头疼,心绞,气短,遗忘,肢体抽筋发抖等等后遗症
万籁俱寂的夜晚,她面无表情地任由疼痛的生理泪水滚落,意识到这是自己距离望见死亡最近的一次
出于求生的本能,她不断地寻找能让自己睡着的办法
一开始她吃药,加大剂量,加多服用频率,收效甚微
后来她在网上找催眠的音乐,冥想课程,结果还没有吃药管用
之后她挑了几个听上去就催眠的选修课去蹭课,趴在桌子听着老师催眠曲一样的课程内容,结果也是左耳进右耳出,大脑一片清醒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明寐数着自己眼里的红血丝条数过日子,每天在崩溃的边缘蹦迪
所有健康的方法都试了一遍,最后没办法了,明寐晚上挑了个还算消停的酒吧
喝酒,酒精的麻醉应该可以催眠,除了喝酒外最后一个办法就是把自己打晕过去了
“Nightmare”在酒吧街这一带都非常有名,最讲究的装潢设计加上黑灯瞎火的暧昧氛围感,成了很多上班族和学生来打卡的网红清吧,酒吧老板是内行人,餐品里使用的所有酒类都是上等品,调酒师也都技艺精湛
每天到场演出的队伍不一样,有的时候是摇滚乐队,有时候是古典弦乐团
明寐是看中了这里有供客人休息的单人包间,想着如果喝多了直接订个间睡一觉
她点了很多,特调酒和啤酒红酒混着喝,趴在桌子上,迷离的视线盯着手里这一杯招牌调酒,和店名一样名为噩梦(Nightmare),用蓝橙酒,伏特加,百利甜等交叠,在剔透的玻璃杯承载着一汪深浅蓝色的虚妄幻境,一滴百利甜在黑蓝地狱里扯出薄厚,像噩梦里的幽灵,像永无了断的过去,浮漂在脑海里不散去
她伸出手指抚摸着酒杯的杯壁,灼胃的酒摸上去却彻骨的凉
过了会儿时间,酒醉的上头袭来,明寐然有被人推进海里的屏息感,耳朵被水塞满,周围人的声音模模糊糊
她趴在桌子上,感受着酒精带给自己人魂分离的感觉,像不断在海里下沉的残船,失去思考,任由沉浮
直到有人拍她的肩膀
明寐蹙眉,强撑着支起脑袋回头,对上郑思维的眼睛,郑思维遇见她先是惊喜,然后沉下脸色质问她:“明寐,你跟那个景淮到底怎么回事”
她伸出虚虚的手指,指了指他,开口含糊:“……你谁”
和郑思维同行的几个人一直在后面的座位打量他们俩
明寐拍了下手,想起来了,吊儿郎当地自我嘟囔:“哦你是,你是那个…我那前男友是吧”
甚至不记得他名字了
这让郑思维更生气,他看出她已经醉了,胆子就大起来了,他直接攥住明寐纤细的手腕,一脸受伤:“你是不是跟我分手前就跟他勾搭上了?明寐,你对得起我吗?”
“你知不知道现在别人都怎么说你的,除了跟我好的那几个月,其他时间你在别人嘴里有多不堪你知道吗?”
“你个女生也稍微自爱一点行不行”
“什么哥哥妹妹的,也是你俩私下调情的称呼吧”
“啪!!!”
明寐一巴掌抽在郑思维脖子上,她看了看他的脖子,又看看自己的手:“诶?……没瞄准啊”
她又对上他眼睛,弯起眼睛笑两声,竟露出几分纯粹的甜味来,口吻很是顽劣,调皮道:“本来是要抽在你嘴上的”
“明寐!!”郑思维忍无可忍
明寐退一步靠在吧台,又捞起酒杯灌了口,握着酒瓶的那只手指着他,“我老老实实过日子不自爱,你和那谁在酒店整宿整宿叫唤就特自爱?你活在公序良俗的倒置宇宙是吗?”
“郑思维,你现在算我哪位啊?”
她眯起眼,看他宛如看垃圾一样,“我跟他什么关系你以前管不着,现在更没道理问”
说完,明寐开口,唇瓣带出来的酒香味能蛊人,用气音轻蔑一句:“滚”
路灯照在明寐的侧脸,暴露出她白皙脸颊上深深两三道红痕,还沁着血丝
她握着酒瓶走在街边,摇摇晃晃孤单无依
明寐站在路边盯着来来往往的车,耷拉死鱼眼就这么看着,眼神发空,从她身边走过的路人几乎都会用奇怪的目光短暂打量她
脑子被酒精麻痹,有点转不动,明寐拦了辆出租车,师傅问去哪,她靠在后座,半晌吐出一句:“香漫港湾”
出租车开了四十分钟左右,远离崇京市中心,把明寐放到目的地
她下车以后,又摇摇晃晃地往附近那公交车站走去
这一片都是居民楼,是近几年新盖的小区,明寐坐在候车厅望着路对面的万家灯火,眼巴巴看了很久,大脑放空,等车等得喉咙干,又灌了口啤酒下肚
不知过了多久,一辆“19”路公交车缓缓驶来,车灯刺着她的眼,明寐撑着起身,搭上这一班末班车
香漫港湾,是19路公交车的始发站
末班车里零星几个乘客,她往车后面的座位走去,带过一长串弥漫的酒味,惹得乘客捂鼻子看她
折腾一遭,衣服有些皱,长发也乱糟糟,整个人没个正形,特别颓丧
最后面一整排位置都没人,她脚下发软,直接整个人横躺上去,手里攥着那还剩半的酒瓶
车子开起来,往下一站开去,躺在后面颠簸会更严重,明寐忍着胃里翻涌,合上眼酝酿睡意
这辆车,这条线路,她闭上眼,熟悉得光是闻着空气里的味道,感受车子转动的方向,就能判断下一站开到了哪里
醉酒剥夺了她的理智,明寐躺在后排,摇晃酒瓶,小声地嘟囔着,一句句说着醉话
“香漫港湾,丽南路东,丽南路西,白塔寺,张家坟,刘村……”
每一个站名她都熟记于心,混沌中,她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那个陪着老爸出车的时候
那时候她刚认字,就坐在驾驶位后面的座位,每过一站,她就扯着嗓门报一站,车上爷爷奶奶都夸她
窗外的街景灯光撒进车里,念到后面,明寐细如蚊声的嗓音开始颤抖:“万寿路,青龙潭…广盛门,春晖街,秋,秋露园…”
她抬手捂住眼睛,嗓子抖到无法再发声
19路公车往终点站驶去,她在没有老爸的崇京…怎么都找不到家
最后明寐几乎是昏过去的睡着了
再醒来,人在派出所谈话室的椅子上
“警察同志,她这不是第一次了您也知道!来来回回在我们车上睡觉,我们司机一天到晚上班够累了吧,下班十点了,谁能陪着她啊!你说我们上手也不合适,不上手她就一直赖着不走!”
“看着就是个孩子的年纪,我们也不愿意给她什么影响,可你说不能一次次的……”
“你说说,一个大姑娘,浑身酒气……”
明寐被司机师傅歇斯底里的委屈控诉吵醒,她拧眉,揉着酸痛的眼睛适应周围的灯光
她睁眼,带着还没完全消散的醉意对上警察叔叔和公交司机的目光,片刻,肩膀缩起来几分
“我…”明寐有些委屈,开口嗓音也沙哑干涩,小声辩驳:“就是不小心…睡着了”
“第几次了!?”警察严厉,拍桌子问她
明寐吓得一哆嗦,再也没话了
警察把她手机递过去,“前几次你答应的好好的,人家也没计较,这次怎么也说不过去了吧?叫你监护人过来,这次不能让你自己做主了”
刚睡醒,她觉得自己浑身都冒着难闻的酒气,筋骨都疲惫酸痛,整个人不能再狼狈了
明寐打开手机,在通讯录里翻来翻去,手指稍抖,“我没有监护人”这句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人再寻常不过的一通电话,在她这里成了无解的难题
明寐带着几分期望抬眼,却对上他们俩不容置喙的坚决目光,无奈又低下头
她伸出舌尖舔了下干裂的唇瓣,指腹滞空许久后,像是硬着头皮做下什么决定般摁下拨打键
明寐把手机放在耳边,电话才响了四秒便被接起
“哪位”熟悉又悦耳的嗓音贴着耳廓钻进她惴惴不安的心
明寐忽然觉得眼眶子有些热,她张开嘴巴,第一时间竟没能出声
再次鼓起勇气后,她尽量让自己显得体面,压着嗓音里的沙哑和抖动:“……景淮”
对方没有出声
她一下子没底了
明寐又叫他的名字,这次已然带上些许恳求:“景淮”
“你,你能…来接我一趟吗”
挂了电话没过二十分钟景淮就到了
这人平时懒懒散散的,没想到办事这么利索,她都还没做好心理准备面对他
谈话间的白炽灯光亮好足,自上而下打着,让她睁不开眼,只得始终垂着头半装不死的
她盯着自己交叠在一起的手,不断抠动的手指,泛白的指痕暴露着她焦灼的情绪
脑子有些发木,不看手机也不闻周围,她就坐在这里愣神
时间在酒瓶飘香的缝隙溜去,知道门外传来动静,明寐才恍然抬头
景淮穿着米灰色衬衫和黑西裤,挽起的袖口露出他肌肉线条流畅的小臂,黑框眼镜随意挂在衬衫领口扯开的缝隙,斯文又性感,与夜晚派出所有些混乱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站在门口,跟民警交谈
警察同志看他有些眼熟,看了一眼屋里的明寐,又看他,“你确定是她监护人?”
景淮往里看,明寐陡然低头躲
他回头,对警察点头:“我是她…”
明寐暗暗捏紧手指
“朋友”他说
她眼角轻轻怔开,手指松了
景淮跟他交代:“她父母不在本市,麻烦您有事跟我说”
“她啊,你们家里人可要好好说说她了……”警察叔叔带着景淮走进谈话室,和司机师傅颔首,把她的情况一五一十交代:“这姑娘从上个月开始,时隔一段时间就去扰乱人家公交运营,从始发站坐到终点站,一圈圈地坐,到人家下班了她赖在车上睡得叫不醒,人家师傅们都是男性,不好把这姑娘弄上弄下的,可是人家不能这么陪着她你说是不是”
“上次就叫我们民警同志去了,也是把她带到这儿来,这姑娘跟我承诺得好好的,说不会再犯,结果呢?三番五次挑战公车司机的耐心”
“她也成年了,本来不想影响到她一大家子人,但是你要清楚,影响公交运营秩序那也是可以追责的”
民警同志是个好心的,说完事情原委以后,看着明寐多嘴几句:“还有就是你们家里人一定要注意她平时的生活,我们民警到车上的时候,就看见她一个女孩躺在后面,喝得人事不省,浑身酒气,走的时候还不放酒瓶子呢”
说完他给景淮指了指桌子上的啤酒瓶,“喏,都带这儿来了”
明寐低着头听得脸色又白又青,恨不得抬手捂脸,心里懊恼:警察叔叔你可别说了求求了……
脸要丢到下三辈子了
景淮云淡风轻地听完所有,然后了然点头,没有立刻跟警察说什么,他看向坐在里面低头装怂的人,开口叫她:“明寐”
明寐肩膀一僵
他又说:“把头抬起来”语气比往常柔和要强势些
她心里叹气,揪着衣摆一点点抬头,不服软所以也只是抬了上半张脸,与他的目光对上
明寐那些许疲惫,有些尴尬,有求于他所以不得不败阵的漉漉目光坠入他眸底,景淮骤然消弥所有严肃,勾动出笑
他抬腿走向她,走到明寐身边时,扫了一眼她全身,糟乱的头发,脏兮兮的衣服,疲惫狼狈的状态…他顺着又瞥了眼桌子上的酒瓶,眉头不着痕迹地折深
景淮俯身单臂撑在桌面,高大阴影遮罩她半片,他用仅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混着揶揄,“最近过得挺不错”
尾音勾着,让自己的嘲谑毫无遮掩,明明确确告诉她:就是在笑话你,没逗乐子
明寐斜抬眼,气得瞪过去,撞进这人满脸的温柔
有时候真想把他这张虚伪的人皮撕下来
后背被他轻拍两下,景淮命令着她:“站起来”
明寐起身,腰背都酸透了,她听着身边的人继续说:“跟司机师傅,警察同志道歉”
她忽然愣了下,歪头看,他的手叩在自己的肩头上,温温热热的,后背被他的臂膀揽着,一下有了靠山
下一秒,明寐被景淮手的力量带着弯下腰去,他跟她一起给司机和警察鞠躬道歉
她俯下身的那刻,隐约能感受到他沉下去的气息,说不出,奇异的味道在心里发酵
“对不起”她直起身,很真诚地对司机道歉:“我以后……不会再坐公交车了”
司机师傅也是个实在的人,悻悻道:“我可没不让你坐车,你就别再拿我们车当卧室就行了”
警察一看对方没打算难为小姑娘,帮忙打圆场,“行了,这次的保证书监护人要一起写一起签字,再有下次我们警察就会代替公交公司问责”
明寐使劲点头,在警察叔叔面前可劲装乖
办完所有流程,他们目送公交司机师傅离开,她刚要离开谈话间,被景淮叫住
明寐回头不解,就看见他用指关节叩敲桌板,示意她还在桌上的啤酒瓶:“你的纪念品,别忘了”
明寐表情瞬间掉下去,被羞辱得明明白白,硬着头皮回去捞起酒瓶,抱在怀里往外走
这番动作,换来他一声很浅的笑
时间晚了,风都没了温度,她冷索索地站在派出所门口,还有点晕站不稳
明寐偏头看向身后的人,好像上次两个人也是在这里,一模一样的站位和地点
景淮慢悠悠走出来,瞧见她晃来晃去好似下一秒就要原地摔倒,这么久都没醒酒,不知是喝了多少
这时候明寐把耳侧的头发挽到耳后,露出了一半白花花的侧脸
走近时,她右脸上三四道深浅不一的红痕精准地扎进他眼底
几乎是没给她反应时间,景淮伸手捏控她的下颌,板着她的脸看得更仔细,神色陡然沉郁,“谁打你了?”
他的手指掐着她的脸蛋,明明没怎么用力,明寐却反抗不得
“嗯…”她疼哼出一声,双手握住他的手腕,拍打,“本来都不疼了…你一动又…”
景淮听着,松了手,挪开力度同时悄然用指腹在她脸颊摩挲半下,极有安慰意味
“是…”
他话没说完,明寐就知道他想说什么,赶紧摇头:“跟司机没关系”
她没想到要跟他交代那么多事儿,啧了一声,含糊其辞:“酒吧,碰见前男友了,他也不是故意,拽我的时候指甲划着我了”
明寐嫌解释麻烦的话落在景淮耳朵里,却像是为那对女生动手的垃圾前任开脱的说辞
划痕不深,但是她脸皮太嫩,伤口酝酿久了这会儿已经突出肿起,红痕与她白皙的肤色产生骇人的对比
他压着眉心,伸手攥住她的胳膊,嗓音稍沉:“跟我回去”
她就这么被他扯着胳膊往停车的地方走,明寐不知道他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捏得她胳膊都发疼,她胃里不舒服,不习惯走太快,往后挫步子,试图挣脱,语气有些不耐:“你撒开我……”
“我想吐,你别拉着我了”
“我自己回学校,不用你”
她嘟嘟囔囔说了半天,他松开手回头,黑眸在夜晚微亮,明寐一瞬间就闭了嘴
没有他掌心温度的手臂顿时失去了暖意,明寐抱住自己的胳膊,装出一副可怜又随时具有攻击性的刺猬模样:“你要干嘛”
景淮沉下气,后退一步,直接靠在他身侧的白色奔驰车身,倚靠的姿态依旧能俯视她,语气温而凉:“我倒是想问问你要干什么”
她偏开眼:“我不干嘛,我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大学生能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