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朝着男子福了福,转身从旁边的斗柜里拿出一个寸余的细颈琉璃梅瓶,朝着男子的身上洒了一通。
纱橱里立刻弥漫着馥郁的桂花香。
男子连打了几个喷嚏。
宋积云强忍着笑意,转身拉开靠墙角的一个柜门。
四扇的柜门,放了张铺着凉席的小榻,椸上还挂着长短不一的女式旧衣衫。
“要委屈公子在这里歇歇脚了。”她说着,伸手去扶箱子里的男子。
男子一拐,打开了宋积云的手,漠然地长腿一迈,出了箱子,大马金刀的坐在了小榻上,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宋积云顿时觉得自己像个小丫鬟似的……
她干脆去给男子沏了杯茶。
男子道着“不用了”,被绑在背后的手却一直在试图解开手腕上的麻绳。
麻绳越解越紧。
应该是双环结。
男子目光微沉。
宋积云轻笑。
他不会误会这茶里加了什么料吧?
她端起茶盅一饮而尽,还品茶般地道:“今年新上市的明前碧螺春,茶农自己留下来的,就是贡品也没有这么好的味道。”
这女人又在捣什么鬼?
他盯着宋积云。
宋积云莞尔,眼角眉梢都透露着喜悦,脚步轻盈地走到窗前,点燃了窗前长案上的三角兽首青花瓷熏香炉。
纱橱里开始飘散淡淡青草味道,混合着刚才的桂花香,闻着让人觉得胸口有点沉闷。
男子闭了气,朝宋积云望去。
宋积云正在摆弄那炉熏香。
男子犹豫了片刻,到底不是专司习武之人,避无可避,还是吸了几口。
有人叩门。
宋积云去应门。
纱橱外隐隐约约传来中年女子的说话声:“……主薄大人亲自带队……大老爷说没见到陌生的人,那些人压根不相信……几位捕快亲自带着人一个院子一个院子的搜查……很快就搜到这里来了。”
他神色微霁。
不一会儿,宋积云走了进来,朗笑道:“公子,找你的人来了!”
男子垂目斜躺靠在衣柜上,眼皮子也没有撩一下。
宋积云眨了眨眼睛,道:“公子身手高强,我不敢以身试险,只有再委屈委屈公子了。”说着,居然拿了帕子又要堵他的嘴。
男子想要侧脸避开,这才发现他手脚发软,使不上力来。
他睁大眼睛直直地望着宋积云。
宋积云摊手,一副没有办法的样子,叹气道:“软骨散在熏香炉里,解药在茶里。”
室内一片默然。
宋积云心情愉悦地灭了熏香炉,道:“公子,我先去会会你的人。”
她关了柜门,脚步轻盈地出了纱橱。
很快,男子耳边传来“吱呀”的关门声,幽暗的衣柜里,一道金色光线从柜缝里射进来。
他试着动了动,身体却像和人分了家似的,任他怎么努力,连个声响都没有发出来。
好在是他如果眯着眼睛从柜缝朝外看,能看到外面的景象。
男子不死心地继续努力了许久,都没能挪动半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有半个时辰,也许只有一盏茶的工夫,他听到了宋积云的声音:“这边是我放衣服的地方,里面还有个浴室。”
他张大了一只眼睛。
宋积云逗着一只皮毛光滑的黄色大狗,和个人高马大的妇人走了进来。
“这狗叫旺财吗?能喂它东西吃吗?”她问跟在大狗身后的妇人,“我这里有肉枣,是从淞江带过来的。”
那妇人是女牢里的牢头,虽然奉命来搜查宋家内院,可宋积云毕竟是宋家二房的大小姐,她还是颇客气的:“它一般不吃外面人的东西,不过小姐可以试试看。”
她话音未落,只见那大狗凶狠地冲到了纱橱中的箱子旁,对着箱子就是一阵狂叫。
女牢头神色一凛,看了宋积云一眼。
宋积云神色茫然,道:“怎么了?”
女牢头道:“这箱子里装着什么?”
“哦!”宋积云忙打开了箱子,道,“是些书,还有一些瓷器。是我父亲留下来的。”
女牢头查找了一番,没有看见什么可疑的东西。
宋积云已拉开了一个衣柜的门,道:“浴室在这里!”
女牢头进去查看。
宋积云蹲在衣柜的一角,揉着在书箱旁嗅来嗅去的狗头,道:“旺财,过来!”
她喂了那大狗一颗肉枣。
大狗停了下来,朝她摇着尾巴。
等到那女牢头出来的时候,大狗吃得欢快,叫都叫不走了。
宋积云直笑,还搂着那狗头道:“你可真聪明!”
女牢头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目光如炬地逐一拉开衣柜门,四下张望。
宋积云连连喂了那大狗几颗肉枣,把大狗抱在怀里,含笑朝她身边的衣柜柜缝望去。
两道截然不同的目光交织在一起。
宋积云笑得更甜了。
她握着大狗的前爪,朝着衣柜的方向挥着爪子,道:“来,我们来打个招呼!”
柜子里好像有轻微的声响。
女牢头回过头来。只看见宋家二房那位大小姐正一面摸着旺财的头,一面拿肉枣在那喂那大狗,嘴里还道:“你可真乖!你怎么那么讨人喜欢呢!”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回过头去,再次开始检查那些衣柜。
宋积云低声惊呼。
女牢头转身。
那大黄狗哼哧哼哧的,嘴里吃着肉枣,还扭着头去拱宋家二房大小姐的裙裾,几次被那位大小姐挡回来,还向人家继续讨吃的。
宋家二房的大小姐红着脸道:“哎哟,我等会送你一篮子肉枣好了。”
女牢头觉得有点丢脸,大喝一声“旺财”,不好意思地朝着宋积云面露歉意地笑了笑,拽了那大狗的项绳就往外走。
宋积云拿了一篮子肉枣追了出来,还送给那女牢头一篮子肉脯之类的点心,道:“这些都是我父亲生前从淞江带回来的。我们要守孝,也用不上了。送给你们,就当是个缘分吧!”
女牢头想到城里的那些流言蜚语,在心里叹气,接过了篮子,向宋积云谢了又谢,拉着狗去搜隔壁院子去了。
宋积云在院子里站了一会,直到确定官府的那些人走了,她这才回了纱橱。
把官府的人都惊动了,看来她真的惹了个大麻烦啊!
夕阳的余辉金箔般洒落进来,照得纱橱里明晃晃的。
她打开衣柜,抽走了男子口中的帕子,笑道:“冒犯您了!”
男子端坐在小榻上,看着她的眉目格外的锋利,说出来的话却不紧不慢:“难怪你敢谋夺家产!”
宋积云全当是对她的赞赏了,笑道:“多谢公子夸奖!”
男子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厚脸皮的女子。
宋积云却端了一碟子桂花米糕进来,话里有话地道:“公子远道而来,是贵客,本应重礼相待,谁知道主薄大人突然来了,家里的人都去迎接他了,这一耽搁,晚饭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她隔着帕子拿了米糕喂他:“公子先吃块点心垫垫肚子吧!”
那馥郁的桂花香,让男子想起她洒在他身上的香露,再看眼前的人,笑语盈盈,温声欢颜,怎么看怎么眼熟。
偏偏宋积云还朝他嘴边递了递。
就像她刚才哄那大狗吃肉枣的模样……
他鬓角青筋直跳,道:“我不吃桂花糕。”
宋积云也不勉强,道:“看样子公子得在我这里住段时日了。我这里东厢房的景致最好了,我这就吩咐人把东厢房收拾出来。”
“不用了!”男子咬着牙,目光从室内的黄杨木四季如意雕花柜门扫过,落在了窗户上糊着的竹叶纹松香色软烟罗上,道:“我就住在这里好了。”
宋积云一鲠,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公子此话当真?”
男子点头。
“好!”宋积云爽快地道,“我这就派人把这里重新布置一番。”
男子“嗯”了一声,懒懒洋洋地道:“我要沐浴更衣。”
“沐浴?!”宋积云睁大了眼睛,“公子,您确定您现在要沐浴?”
“对!”男子沟着唇角靠在了柜板上,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一副你看着办好了的样子。
“好!”宋积云道,“我这就让人提水过来。”
既然他都不怕,她有什么好怕的。
宋积云“啪”地一声关了柜门,干脆利落地起身,叫了香簪去吩咐小茶房烧水。
香簪“哒哒哒”地跑去传话。
很快,几个粗使的婆子就提了水过来。
她的浴室是按她的要求布置的。四面砌着青石块,进门就是盥洗台,左手屏风后面是浴桶和浴池,右手墙角的屏风后面是马桶。
浴池是不可能给他用的。
浴桶她决定不要了。
宋积云让婆子们把浴桶倒满了水,等她们退下后,她重新开了柜门,倚在柜门前,道:“公子是自己走呢?还是我扶着?”
男子凝视了她半晌,没有吭声,就在她以为他会开口向她求助的时候,他有些趔趄着站了起来,而且越走越稳地进了浴室。
这男子比她以为的还要强悍。
这都是哪里冒出来的一个妖孽!
宋积云瞪着男子的背影,过了一会才跟进浴室。
男子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的浴室,见她进来了,扬了扬下巴,道:“更衣。”
宋积云都要气笑了。
她假笑着走了过去,拿了把剪刀,开始剪他的衣服。
“卡擦”、“卡擦”声响起。
男子身体微僵。
也不知道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呢,还是不太习惯这样的“服侍”。
宋积云在心里腹诽。
道袍,中衣,长裤……一件件,在寂静中变成了破布。
她一边剪一边在心里“啧啧”称赞。
不愧是习武之人,身材修长匀称,却并不过分的健硕,肩宽腿长,还有腹肌,更不要说那人鱼线了……一切都恰到好处。
“好了,”男子略带着几分薄怒的声音有些压抑而又突兀地在浴室中响起,“你可以出去了!”
宋积云还有点可惜,故意“咦”了一声,道:“你自己能行吗?”
回答她的是几乎要凝结成冰的空气。
“好吧!”宋积云拿着剪刀,稳稳当当地绕过了屏风,拔腿就跑,一直跑到院子里的石榴树下,她才捂着腰腹闷声地笑了起来。
不过,这澡到底还是洗成了。
宋积云的乳娘郑嬷嬷来找她。
她不能真把他丢在那里,到时候还是她的事。
她安排了个能听得见却不会说话的小厮六子去服侍他。
六子给他洗澡的时候,她站在屋檐下和郑嬷嬷说话。
“您让我打听的事我打听清楚了。”郑嬷嬷悄声道,“说京里来的一位贵公子突然不见,有人拿了县令大人的名帖求见,可县令去了南昌府,主薄不敢怠慢,这才派了人到处搜查。”
“不对!”宋积云慢慢地绕着手里的帕子,道,“县令和主薄素来不和,若是拿了县令的名帖,主薄不会这么劳师动众。这要么是有人放出来的假消息,要么是下面的人也被瞒得死死的。”
郑嬷嬷急起来,道:“那我再去打听打听。”
“不用了!”宋积云道,“情况复杂,我们这时候撞进去,说不定反而打草惊蛇会坏事。”
郑嬷嬷道:“那,那我们怎么办?”
宋积云吩咐她:“你照着我的吩咐,看紧门户,别再让人闯进来就行了。至于那人的身份,只能徐徐图之,这个时候问他,他也不会说的。”
郑嬷嬷恭敬地应“是”。
宋积云想了想,又道:“六子虽说有把力气,又听话,却不够聪明伶俐,还得选个擅长察颜观色的小厮到那位公子身边服侍才行。不然怕是看不住他。”
这样的小厮就是平时都很难找,不要说这个急等着用人的时候了。
宋积云道:“不能着急就胡乱找个人,要紧的是找对人。现在有我和六子,暂时也能支会过去。”
郑嬷嬷应诺。
六子跑出来冲着她“咦咦呀呀”的一通比划,示意她吩咐的事都办好了。
宋积云去了纱橱。
男子穿着月白色细棉中衣,披着微湿的头发,坐在她的美人榻上。
满室余辉已散,却又还未到掌灯时分,他的脸背着光,让一时看不清楚喜怒。
见她进来,他理直气壮地使唤她:“倒杯茶!”
宋积云气得笑了起来,她干脆重新去燃了一炉香,端了杯茶给他。
他端起茶盅闻了闻,颇为嫌弃地道:“还有什么茶?”
她在这里过了十几年都尝不出茶的味道,他嘴倒刁。
宋积云道:“除了这龙井,还有信阳毛尖、君山银针、武夷岩茶。”
他道:“毛尖吧!”
一副纡尊降贵的口吻。
宋积云把一堆吐槽压在心里,去给他沏了一杯信阳毛尖。
只是等她把茶盅递到他手边时,他的手已经有些抬不起来了。
宋积云很满意这样的结果,道:“我让六子来服侍公子吧!”
男子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慢慢地端起了茶盅。
淡金色的茶汤在茶盅里荡漾。
宋积云很担心他会把茶水泼洒在身上。
他穿的是郑全一件还没有上身的新衣裳,要是弄脏了,还得想办法给他找件衣裳换。
香簪“哒哒哒”地跑了进来,大声道:“大小姐,二太太和三老爷过来了!”
宋积云吓了一大跳,忙叫了六子,吩咐他在纱橱里服侍,带着香簪迎了出去。
只是她刚出厅堂,就和她母亲钱氏,三叔父宋三良碰了个正着。
宋积云还没有来得及给他们行礼,红肿着眼睛的钱氏就上前几步,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哽咽着道:“云朵,你快把你父亲的印章给你三叔父用用。”
宋积云立刻朝宋三良望去。
将暗未暗的天光中,她叔父素衣孝带,端方眉眼间满是焦虑和急切。
宋积云盯着宋三良问她母亲:“出了什么事?”
宋三良察觉到她的目光,下意识的朝着她笑了笑。
只是那笑容从眼底涌出来,太过灿烂,让人觉得他之前的焦急浮于表面,不够真诚。
宋积云在心里冷笑。
钱氏哭道:“王主簿敲诈我们家一万两银子,不然就要封我们家的大门。到时候你阿爹的葬礼也办不成了!”
宋积云掏出帕子来帮钱氏擦了擦眼泪,温声道:“您别着急,我们有什么事慢慢说!”
说着,她顺势扶着钱氏就要往厅堂里去。
钱氏反而一反手拉住了她,焦急地道:“云朵,这事等不得。县衙的人就要来封我们家大门了。”
宋积云索性就站在屋檐下和她母亲说话。
“你说县衙的人就要来封我们家大门了?”她不慌不忙地道,“是谁跟您说的?县衙里可曾派人来过?”
钱氏面露茫然,望向了宋三良。
宋三良轻咳了两声,对宋积云道:“大侄女,封大门的事,是我一个在县衙里当差的朋友说的。千真万确。白天王主簿不是带了人来搜屋子吗?说是京城来的贵人在你父亲从前的书斋不见了。人到现在也没有找到。
“王主簿没办法交差了,就把这事算到你们家头上。”
宋积云听他说完,道:“三叔父,事关重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看我,”宋三良忙道,“急起来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宋积云搀扶着钱氏和宋三良在厅堂的太师椅坐下。
香簪灵机地上了茶点。
宋积云问宋三良:“王主簿敲诈我们家一万两银子,是他直接跟您说的?还是他身边的人跟您说的?还是您朋友告诉您的?”
宋三良愣了愣,道:“当然是王主簿亲自跟我说的。这么大的事,怎么能过别人的耳?”
宋积云道:“你当时是怎么回答他的?”
宋三良叹道:“你别看你爹被人说是什么首富,可士农工商,商人的地位是最低的,出了事,谁都能踩两脚……”
他是童生。
三十六岁的老童生,还自诩为读书人。
宋积云朝着他摆手,客气又不失礼地打断了他的话,道:“您亲口答应了王主簿吗?”
宋三良皱了皱眉头,但还是叹气道:“我哪敢不答应。”
宋积云道:“已经这个时辰,银楼早就关了门。就算我把印章交给您,也取不出银子。何况按银楼的规定,超过一万两银子,要提前两天通知他们的。不如我们今天都早点歇了,养足了精神明天再说。”
“话不能这么说。”宋三良不悦地道,“我二哥存了那么多的银子在银楼里,肯定和一般商户不一样。早一点通知他们也能早一点拿到银子。要是他们连这点方便都不行,以后不把银子存在他们银楼了。”
说得好像是他的银子似的。
宋积云道:“那也得他们库里有银子才行啊!”
宋三良道:“开银楼怎么可能连一万两银子的库存都没有!”
两人说着说着,一个人的声音比一个人高。
“你们,你们别说了!”钱氏看看女儿,又看看宋三良,弱弱地道,“我那里还有些金银首饰,古董字画,实在不行,先拿我的东西去顶一顶。”
“不行!”没等宋三良开口,宋积云大声反对道,“阿娘以后再也不要说这样的话了。阿爹活着的时候都没有动过您的陪嫁,如今他人不在了,却要花您的体己钱,阿爹恐怕在天之灵也不会安宁。”
钱氏想起丈夫的好,悲从心涌,没忍住嚎啕大哭起来。
宋积云不由在心里叹息。
要不是宋三良志在印章,就她母亲这性子,有多少东西能被骗多少东西。
她安慰着母亲,趁机给她洗脑:“父亲不在了,您更要顾着他的体面才是。您的陪嫁,是要留给你的子女的,可不能让人觉我们没了父亲,就连规矩都没有了。”
在她小妹妹十岁的时候,她母亲再次怀孕。
原本这是件大喜事。
可惜她父亲再也不能和他们分享这喜悦了。
宋积云黯然。
钱氏不住地点头。
宋三良却倒吸了口气。
他这个大侄女,他之前可看走了眼。
没想到她这么贪,连她母亲的陪嫁都不放过。
二房的事,他得好好合计合计才是。
宋积云则让香簪陪了母亲去西间她的起居室洗脸,自己在厅堂和宋三良说话:“王主簿家里有当铺,这银楼的规矩他应该知道。这还不到时候,他就派人来封我们家的大门,也太不讲信誉了。我看明天我还是得去趟衙门才行。”
宋三良听得胆战心惊,声音都变了,道:“你要干什么?”
“我想让王主簿宽限我们几日。”宋积云沉吟道,“刚才您也说了,这种事不能过耳,我只能亲自去。”
宋三良脸上阴晴不定的,想了想,站起来就走到了西间起居室的门口,高声道:“二嫂,您看大侄女,怎么这么不懂事!这也是她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该管的事?这要是传了出去,她还怎么嫁人?”
宋积云今年十七岁,她的婚事已经成了钱氏的一块心病。
她闻言立刻奔出来,急声对宋积云道:“云朵,你三叔的话有道理。这件事你就别管了,交给你三叔好了。女孩子家名声要紧。”
什么时候都逃不过被催婚的宋积云沉默了。
彼时,纱橱里却突然传来物什坠地的声音……
宋三良和钱氏的目光都投向了东边的纱橱,宋三良更是神色紧张地问:“什么声音?”
宋积云眉眼都没有动一下,面色如常地道:“我让人在清理浴室。”
钱氏“哦”了一声,不再关注这件事,继续着她刚才的话题:“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只要你们都好好的,娘才能安心。”
宋积云却恼火宋三良算计她母亲,朝她母亲点头应“是”,转身就扎了宋三良一下:“大伯父也认识不少县衙里的,三叔父,您看这件事要不要找大伯父商量商量?”
宋三良脸色都变了。
他可是好不容易才弄清楚老二的印章在谁手里,在没有拿到印章之前,他可没准备让别人知道这印章在何处。
“我看还是别告诉他了。”他勉强地笑道,“这种事,当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他还顺便踩了宋大良一脚,“你大伯父那个人,心里藏不住事。要是他知道了,一准会嚷出去,若是王主簿勒索我们家的事被传了出去,我们都会有大麻烦的。”
宋积云从来都不是个喜欢口舌之争的人,是驴子是马大家走着瞧。
她道:“三叔说得有道理。这件事具体怎么办,今晚大家都好好想想,明天再商量吧!”
宋三良见今天不可能如愿以偿了,又怕事情闹起来惊动了宋大良,给他占了便宜,只好道:“你们别以为我是在危言耸听,到时候县衙真的把你们家大门封了,你们后悔都没地方后悔去!到时候你们可别怪我不帮你们的忙!可别怪我没有事前给你们拿主意!”
宋积云胡乱应酬了他几句,把人给送走了。
宋三良担心夜长梦多,派了人盯着宋积云,怕她半夜去找银楼的人给他使绊子。
宋积云安慰好母亲,送她回去之后,喊来了郑嬷嬷。
她拿着还没来得及送回礼房的礼薄,把她母亲和宋三良的来意告诉了她,并道:“我看王主簿的名字也在上面,我爹生前应该和他也有交情。你今晚不管用什么办法,无论如何也要见到王太太。
“请她在王主簿面前帮我们说说好话。
“看能不能用珠宝或者古董代替银子。
“若是不能,能不能让我们打个欠条。
“三日之内,我们一定加利息如数奉上。”
郑嬷嬷心疼银子,闻言道:“这种事还要算利息?”
宋积云笑道:“你只管照我的吩咐行事好了。”
郑嬷嬷点头,去宋积云的私人库房里拿了东西,悄悄出了府。
宋积云回了纱橱。
纱橱已经变了样。
原本放在衣柜里的小榻搬了出来,放在了通风凉快的窗下,男子低的凉榻,高的迎枕,打着赤脚曲膝仰面而卧,拿着本之前她落在纱橱的话本,正看得津津有味。
她进来,他眼皮也没有抬一下。
倒是六子,愧疚地指着那箱子,“咦咦呀呀”地朝她比划,意思是之前他想把这箱子挪一挪,谁知道却弄出了声响。
不知道是不是不会说话的缘故,他为人也有些笨拙,但她说什么是什么,决不会做违背她意愿的事。
要不然她也不会派他来守着男子了。
才不过几刻的工夫,男子就能指派他做事……她还是小瞧了他。
宋积云问六子:“你怎么会想到去挪那箱子?”
六子“说”,她留这男子在纱橱里住下,小榻放在窗户下,那箱子挡着,进进出出有些不方便,他就想把那箱子往旁边挪一挪。
他还傻笑着摸脑袋,“说”想像香簪那样,不用她说就知道干什么。
宋积云好好地把他夸了一顿,告诉他不可让别人发现有男子在她的纱橱里之后,派了他去跟香簪传话,把晚饭端过来。
六子拍胸保证高高兴兴地去了。
宋积云端量着他。
黄藤色的絺布上,他赤着的脚如玉琢,不仅白皙,筋骨分明,还连个伤痕、茧子都没有,仿佛这脚生下来就不曾在地上走过似的。
等等,小榻上怎么垫的是黄藤色絺布?
她走之前,小榻上分明垫的是兰草凉席。
她再定睛一看,何止小榻上垫着絺布,就是迎枕上,也垫着絺布。只是她有个同色的絺布迎枕,她进来的时候没仔细看而已。
她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那黄藤色絺布,是她夏天用来当作凉席用的。
在苏州定制。
换季的时候才从库房里找出来。
看那褶皱,还是新的。
他倒会享受!
“凉快吗?”宋积云问他。
他像没听见似的,目光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然后慢条斯理地翻了一页书。
宋积云气极而笑,道:“好看吗?要不要我请几个先生来给你唱个堂会?”
她话里话外意有所指,还看了刚才她和母亲、宋三良说话的厅堂一眼。
男子却挑着眉梢瞥了她一眼,露出一副兴味十足的样子。
还真把自己当大爷了!
宋积云冷眼看着他。
等六子帮香簪把晚饭端了进来,莲子菱角炒藕片、桃仁香菇炒菘菜、黄瓜黑木耳拌花生米,金瓜银耳冰糖盏,和一碗新麦小米杂粮饭。
他们这里食辣,除了那盏金瓜银耳冰糖盏,其他的虽然是素菜,却也都是用辣子炒的。
宋积云指着金瓜银耳冰糖盏吩咐香簪:“这个我要留着做宵夜,先撤下去吧!”
剩下的就全都是辣菜了。
男子拿着筷子,半天没动。
宋积云全当没看见。
你不是不理我吗?
你不是不告诉我你姓什么叫什么吗?
行,我怎么知道你是哪里人?有什么忌口?
爱吃不吃!
宋积云自顾自地吃了饭,让人收拾碗筷,在外间的内室换了睡衣,用浴池洗了澡。
出来的时候,男子闭着眼睛,书丢在榻下,好像已经睡着了。
宋积云用帕子擦着及腰的长发,去了外面的厅堂,点了驱蚊的艾草,细细地想着这几天要做的事。
直到打了二更鼓,郑嬷嬷才满头大汗地赶了回来。
“小姐!”她气极败坏地拉着宋积云去了内室,道:“什么一万两银子?!根本没有这回事!”
这和宋积云预测的差不多。
她给郑嬷嬷倒了杯茶,把她按坐在了绣墩上,道:“不着急,你慢慢说。”
郑嬷嬷哪里还有心情喝茶,她气愤地道:“我好不容易见到了王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