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路来的女冠悄悄退出去,并向屋门掩上。
大江氏请汪真人落座,她拿起那枚玉牌,徐徐问道:“……真人名唤妙清,请问俗家的名字里,可是也有一个清字,澄波澹将夕,清月皓方闲的清?”
汪真人缓缓点头:“老夫人所言俱是。”
大江氏侧脸与小江氏对视,姐妹二人一同起身,俯身跪下……
汪真人微笑受礼,双手将大江氏扶起:“两位老夫人请起,此地乃慧真观,我也只是汪妙清。”
大江氏和小江氏重又坐下,汪真人将带来的青花小坛,对两人说道:“两位夫人,这是小徒亲手制的几颗香丸,贫道想请二位品评。”
大江氏心头微动,汪真人专程送香丸的?
小江氏也是心有疑惑,刚刚小道姑送来那枚玉牌,她和姐姐俱是一惊,万万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她们竟然还能再次看到这枚玉牌。
原本还在思量这位为何而来,却没想到,只是让她们品评香丸。
二人不敢怠慢,将香丸灸于香灰之上,片刻之后,香气便在室中弥漫开来。
小江氏的修为比大江氏要浅,闻到香气时,便已泪盈于睫,大江氏深吸口气,强做镇定,看向汪真人:“真人的徒儿……”
汪真人微笑:“保定府西城明家嫡女,明卉,年方十二。”
大江氏有些疑惑,迟疑地问道:“那这香丸……我是说,这么小的孩子,竟能制出此香……”
汪真人会心一笑:“我有这个方子,这是我教她的。”
大江氏和小江氏互视一眼,两人齐齐说道:“原来如此,这味道竟和昔日,昔日文绣宫里的一般无二。”
文绣宫,是昔年江贵妃所居,先太子亦是在文绣宫中出生。
汪真人观察二人神色,这时心里便有了成算,她说道:“两位老夫人,贫道今日前来,一是请二位品评小徒所制的香丸,二来还有一个不情之情。”
“真人请讲。”大江氏说道。
“实不相瞒,小徒乃是明老太爷的老来女,明老太爷在云梦山修行十五载,直到他仙去之后,小徒方才回到明家……”
第28章 明大老爷的怒火
“明大小姐孝心可嘉,既然想为父祈福,那自是来我们慧真观最是合适”,大江氏连连点头,眼角余光看到妹妹小江氏眼中的迟疑,大江氏话锋一顿,问道,“明大小姐可是要跟着汪真人一起修行?”
汪真人微笑:“贫道自有去处,就不给你们添麻烦了。”
大江氏和小江氏嘴里说着“哪里麻烦了”,暗地里却是齐齐松了口气,神情更加恭敬,笑容更加殷勤。
汪真人回到城里,便修书一封,送去了西城明家。
这封信是从正门送进去的,直接送去了明卉那里,待到大太太听说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
次日,明卉便去见了明大老爷。
听说明卉要搬去道观,明大老爷沉默了,以前他忙着应酬,忙着庶务,对后宅的事情没有上心,可现在他守孝,整日都在府里,有的事情想不知道都难。
比如明卉住进来的第一天,大太太就从庄子里叫来一个有狐臭的婆子去侍候,再比如明卉给吴丽珠的那一巴掌,就连前阵子大太太是在装病,他也心知肚明。
只是,身为家主,他不可能每件事都要纠着不放,论出对错。
以前没有分家的时候,三个房头住在一起,小磨擦从未断过,后来分家单过了,大家偶尔聚一聚,反倒比以前亲厚许多。
明大老爷寻思着,明卉是定亲的人了,三年孝期满了,她也及笄,到了要出嫁的年纪,前前后后能在家里住的时间,也不过只有三四年而已。
大太太也好,明卉也罢,只要不在明面上针锋相对就不会有什么大事,再说,有他这个大哥在呢,明卉也不会受委屈,何况,他家的小妹,也不是会受委屈的人。
三四年而已,和稀泥一眨眼也就过去了。
可是明大老爷万万没有想到,明卉竟然想要离开明家,搬进道观,这当然不行,父亲泉下有知,也不会答应。
明卉回到明家,一是为了守孝,二来也是要待嫁的,总不能到了及笄的时候,还要从道观里把人接回来吧。
明大老爷越想越觉得不行,他连连摇头:“小妹,你若是想为父亲大人祈福,让你大嫂……让你二嫂陪着你去道观里小住几日,明雅也一起去,你看如何?”
在来之前,明卉便猜到明大老爷不会同意,毕竟,让未嫁的女儿常年住在道观里,即使是为父祈福,传出去也会落人话柄。
明卉不紧不慢地说道:“大哥,您也知道,我是不想嫁给霍誉的。”
此言一出,明大老爷怔了怔,不是在说搬去道观的事吗,怎么就又说起霍誉来了?
明大老爷对霍誉无甚好感,一来他觉得霍誉配不上自家小妹,明家虽非大富大贵,但却是书香门第,霍誉只是一个无家无族的人,又是被世人唾弃的飞鱼卫,以霍誉的出身,娶个小户女才是应该,与明家,这是高攀了。
二来,霍誉态度傲慢,还没成亲,就没有把岳家的人放在眼里,这样的人,当然不是良配。
明大老爷在脑海里把那夜的事飞快地回忆了一遍,这霍誉,除了有一副好皮囊以外一无是处。
而这偏偏是最不重要的。
男人只要五官端正,四肢健全,不会耽误科举和选官也就行了,长得好又不能当饭吃。
这样一想,明大老爷越发觉得这门亲事实该退掉,父亲一定是修仙修得糊涂了,才会把女儿许配给这样一个人。
“嗯,小妹莫急,过个一年半载,大哥修书一封,给你退了这门亲事。”明大老爷说道。
果然还和前世一样,明大老爷把这件事想得过于简单了,以为只要他亲自出面,这个亲就能退了。
对于退亲这件事,明卉早就知道自己那日是鲁莽了。
那日在破庙里,她太冲动了,不该直接了当向霍誉提出退亲,而是应该从长计议。
但是说了就说了,也不用后悔,明卉早就想开了。
她道:“大哥,那天在破庙里您也看到听到了,霍誉摆明是不会轻易同意退亲的,他不是非与明家结亲不可,他之所以不肯答应,有一半的原因不想丢了面子。
所以我才想住进道观,一是为父亲祈福,二来也让他知道,我一心向道,过一两年,大哥便可以为由向他提出退亲,到那时,他的气也早就消了,与其娶个道姑回去,还不如退亲后另娶淑女,大哥,您说呢?”
明大老爷不以为然:“他是飞鱼卫,飞鱼卫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你就不怕他把那道观搅个鸡犬不宁,再说,即使你与他退了亲,你一直住在道观里,外人怎么说?谁还敢上门提亲?总不能为了一个霍誉,你就终身不嫁吧?”
明卉心想,我还真想终身不嫁,可她自是不能说出来,就连身为出家人的师傅都不答应,更不要说明大老爷了。
“大哥,这一点您大可放心,师傅与慧真观的两位老夫人有些交情,若是有师傅出面,我能住进慧真观,霍誉难道还能去慧真观里捣乱吗?他就不怕两位老夫人一纸状书把他告到御前吗?再说,我也并非一直住在道观里,待到出了孝期,我自是会搬回府里,大哥,我今年十二岁,再过三年也才十五。您与其操心我的亲事,不如多为明达和明雅想一想。”
明达十六,明雅十四,本来正是该议亲的时候,可是即使明年他们孝满,明大老爷和大太太却仍在孝期内,还是不能为他们正式订亲。
明大老爷当然知道这些,大太太不止一次在他面前念叨。
他现在更在意的,是明卉的前半段话:“汪真人认识江家的两位老夫人?”
“嗯,师傅来信,说师祖与以前延寿观的彭真人相交莫逆,前不久师傅去拜访过两位老夫人,说起她有个徒儿住在保定府,两位老夫人还说改日让师傅带我过去。”
延寿观便是慧真观的前身,彭真人便是延寿观观主,早年便是她收留两位老夫人,如今彭真人早已仙逝,但是明大老爷就是保定人,自是听说过这些过往。
“慧真观啊……这自是与其他道观不同,飞鱼卫去了也是要守规矩的。”明大老爷摸着胡子迟疑起来,虽说让家里的姑娘住在道观里,传出去会惹人非议,可若是慧真观,那却是不同的,慧真观里的两位老诰命,是没有出家的,若是明卉能在慧真观里住上一两年,于明卉的闺誉非但没有影响,而且还有益处。
“嗯,这件事先议到这里,改日汪真人云游回来,我与她商议后再做定夺。”
明卉与明家其他姑娘不同,她自幼拜师,因此,明卉的事情,便不是明大老爷这位长兄一个人能够做主的,还要征得汪真人的同意。
明卉笑着答应,便告辞回自己院子里摆弄香料了。
明大老爷以为这件事,无论如何也要几个月后再议了,便也不去多想了。
可是明大老爷万万没有想到,三日之后,汪真人的拜帖便送了过来。
明家正在守孝,她虽是明卉的师傅,也不能坏了规矩,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
明大老爷并不知道汪真人还在保定府,接到拜帖,他还诧异,汪真人不是去云游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当天下午,汪真人便来拜访了明大老爷,寒暄之后,汪真人便说起要带明卉去拜见两位江老夫人的事。
明大老爷在心里叹息,自家小妹这是不想留在府里了,所以才急着让汪真人带她去慧真观吧。
明大老爷越想越觉愧疚,父亲早早的就给他们分家了,宅子、田地,能给的全都分给他们了,他是长房,得到的东西远远多过两个弟弟。
可是真为长兄,他却连小妹也没有照顾好……
明大老爷沉默良久,最终点点头,算是同意让汪真人带着明卉去慧真观。
他知道这一去,没有两三年,明卉是不会回来的。
送走汪真人,明大老爷回到书房就没有出来,到了用晚膳的时辰,仍然没有出来,大太太让人过去,三催四请,明大老爷才一脸不悦地回来。
大太太笑着说道:“你看,孩子们都在等着你呢。”
明大老爷扫向坐在桌边的儿女们,眼中的眸光又阴沉了几分。
一家人都在,却唯独没有明卉。
“小妹怎么没来?”明大老爷问道。
大太太用力抠着指甲,脸上的笑容却又深了几分:“小妹自幼长在道观里,与咱们不一样,所以就……”
所以就没让人去叫她。
只是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就被明大老爷打断了。
明大老爷便勃然大怒,想掀桌子,无奈紫檀木的大桌太过沉重,明大老爷掀了一把,桌子纹丝不动,明大老爷更来气了,抓起离他最近的一只碗砸到地上!
“道观道观,小妹长在道观与你何干,你有一日不提吗?你这个长嫂就是这样当的?小妹回来这么久,你关心过她一丝一毫吗?”
大太太万万没有想到,大老爷会当着儿女落她的面子。
她一只手按着胸口,另一只手捏着帕子,指着明大老爷,声音颤抖,泪盈于睫:“婆婆病重之时,我侍奉榻前,衣不解带;小叔父去世,父亲与你去了京城,我整日在家提心吊胆,夜不能寐;大姐儿出生后,我刚出月子便要打理后宅,以至于落下病根,几年没有开怀,那些年,为了明家的子嗣,我四处求医问药,喝的药比吃的饭还要多,这才生下达儿,老爷,我为明家生了两个儿子啊……”
大太太说到这里,已经哭得不能自已,身子晃了晃,眼看就要倒下。
明雅吓了一跳,连忙过来将她扶住,可是她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女,纤瘦的身体禁不住富态圆润的大太太,母女俩一起向后倒去。
大太太吓了一跳,她虽然假装要晕倒,但却是有分寸的,即使明雅没有出手来扶,她也不会真的倒下,可是明雅这一扶,不但没能扶住她,反而让她也跟着一起向后倒。
丫鬟们看到明大老爷训斥大太太,便悄悄退了出去,避免听到不该听的,无端被主子记恨。
明大老爷正在气头上,看到大太太要晕倒,他也不会伸手去扶,再说,他和大太太隔着桌子,想扶也扶不到。
明达虽然坐得离大太太并不远,可是他的注意力还停留在父亲的那番话上,母亲又做了什么,让父亲如此动怒?父亲与母亲相敬如冰,明达记忆之中,父亲从未对母亲发过脾气,刚刚父亲差一点掀了桌子。
因此,对于大太太声声血字字泪的哭诉,明达充耳不闻,一来是他的注意力没在母亲身上,二来大太太的这番话,明达从小听到大,只要父亲或者他们兄妹三人有什么事没能遂母亲的心意,母亲就会哭诉一番,一来二去,明达早已耳熟能详,左耳进右耳出,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可想而知,明达也没有伸手去扶。
于是大太太和明雅便毫无阻碍地倒在地上。
直到听到惨叫呼痛的声音,明达才反应过来,连忙去看。
大太太是坐在了地上,明雅却是躺倒在地,大太太一时没能站起来,明达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她扶起来。
守在外面的丫鬟们,闻声进来,七手八脚将明雅扶起。
大太太又羞又怒,今天她先是被大老爷落了面子,现在又当众摔倒,还让丫鬟们看到,以后她这个当家主母还如何发号施令。
大太太怒火中烧,看到被丫鬟们扶起来的明雅,她那被明大老爷激起的怒火再也无法遏制,她抄起一只碗,朝着明雅扔了过去!
“你想要摔死我吗?”
晚膳上的事,明卉是第二天知道的。
春雨听大太太院子里的粗使丫鬟说的,回来告诉了春苗,两个小丫头在窗下窃窃私语,被不迟听到,叫过来一问,才知道昨晚出了这样的事。
“春雨听大太太院里的粗使丫鬟说,大太太冲着二姑娘发火,还当众打了二姑娘,二姑娘的额头被碎瓷划了一道口子,流了血,大老爷气坏了,说大太太无理取闹,让人去四时堂给二姑娘请大夫,可派出去的人到了门口被老郭拦住,说大太太交待了,这是家丑,不能传出去,所以没去四时堂请坐堂大夫,而是去叫了胡妈妈的表姐过来,给二小姐看的。”
听到这里,明卉微微蹙眉:“胡妈妈的表姐懂医理?”
不迟当然不知道,春雨和春苗两个小丫头也不会知道,但是明卉却心下了然。
难怪前世大太太给她用药的花样层出不穷,原来胡妈妈有个懂医理的表姐。
不过这些对她已经不重要了,明卉让不迟不晚收拾箱笼,把埋在院子里的坛子全都起了出来。
说来也怪,可能是知道她要搬走,最近几天,黑猫居然哪里也没去,每天要么在窗台上晒太阳,要么就坐在桌子上或者椅子上,威严地看着屋里的人类。
小荔枝每次想要讨好它,都被黑猫用爪子推开,可小荔枝并不气馁,想方设法往黑猫身边凑,一副你不认我,我却要认你的样子。
次日明卉跟着汪真人去了慧真观,从慧真观回来后,便向明大老爷正式辞行。
明大老爷还在为大太太那晚的举动生气,看到明卉,他便想到大太太,又想到明雅,便再也说不出留明卉在府里的话了。
大太太生下长女后,隔了几年才生下明达,明达得来不易,后来又有了最小的明轩,因此对于夹在两人之间的明雅,自是少了些关注。
明大老爷一直知道大太太偏心儿子,却女儿严厉一些。以前明大老爷觉得这也是理所当然,正是因为大太太的严格,明雅才会这么懂事。
可是现在,明大老爷觉得大太太的这份严格有些不可理瑜。
唉,好在明雅是个懂事的孩子。
至于小妹明卉,算了,她想搬去慧真观,那就去吧,既少了姑嫂之争,也能趁机退了与霍誉的亲事。
只是明大老爷看着面前尚未长成的女孩,又想起已经仙逝的父亲,心中一阵酸楚。
“小妹,大哥……大哥没有照顾好你……本来大哥应该陪你一起去,可现在……”
明大老爷叹了口气,想了想,道:“让明达送你去吧,你是姑姑,他是侄儿,理当如此。”
虽然明达也在孝期,但明卉是长辈,明达送明卉,这也是孝道,传扬出去,也不会有人非议。
明大老爷从公中支了二千两银子,做为给慧真观的香火,又从自己的私帐上拿了五百两,交给明卉。
明卉没有拒绝,坦然接了。
正如明大老爷所说,她是明家的女儿,这是她应该拿的。
汪真人冷眼看着这一切,越发觉得当年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当年,明老太爷是想将不满周岁的明卉抱回明家的,口口声声这是明家的骨血,不能流落在外。
是她坚持不给,把明卉留在云梦观的。
若是那个时候把明卉交给明家,明卉能不能平安长大,还不一定呢。
接下来便一切顺利,明达送明卉和汪真人去了慧真观,明卉的东西不多,除了从云梦山带回来的,便是这些日子她采买的药材和香料,以及一堆瓶瓶罐罐。
明大老爷看着妹妹的行李,心里更难受了,他真的是疏忽了,妹妹在家里住了两个月,衣裳首饰全都没有添置。
除了这些东西,明卉还带了不迟不悔两个丫鬟,以及一大一小两只猫。
大太太得知明卉要搬去道观,顿时百病全消,连连称赞明卉运气好,竟然得了两位江老夫人的青眼,还大方地要让春雨和春苗也跟着去,明卉拒绝了。
两个七八岁的小丫头,她要来干啥?
二房和三房收到消息,也从水井胡同过来,两房各拿出五百两,给明卉做花用,二太太得知明卉要去慧真观,眼睛都亮了起来,拉着明卉的手,再三保证一定会去看她。
几个侄女也都送了东西,因为还在孝期,所以送的东西也都是素色鞋袜和素色帕子,明卉没想到,明雅居然也过来送她,小小年纪,却戴了一顶兔儿卧,遮住了额头的伤痕,她送给明卉的,是一柄亲手绣的团扇。
明雅脸色苍白,笑容也有些勉强,可是言谈举止,依然恰到好处。
不知为何,明卉在明雅看向自己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丝羡慕。
明卉没有再做停留,这一世,她保住了明达的性命,她与明家两不相欠,如这样好聚好散,便是最好的安排。
一行人出了城,快晌午时到了慧真观,明达看着几个道姑抬着明卉的行李去了后面,他是男子,不方便跟过去,可又不想就这样回去,便只是眼巴巴地看着明卉。
明卉笑着问道:“你是有话对我说吗?”
明达被明卉一语道破,摸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很少来后宅,前两天我才知道,原来我娘,我娘,唉,真没想到,这些日子你竟然住在那个小破院子里,家里没人住那里,吴丽珠来了也不会去住,我娘,我娘过分了。”
活了两世,明卉也只是知道那个院子比不上其他院子,她原本也以为就是小一点破一点而已,可是听明达的口气,怎么竟像是还有隐情?
“那院子怎么了,闹鬼?”明卉问道。
“没有闹鬼,不过也差不多,你可能也听说过,咱们家为何会从东城分出来,就是因为小叔公,小叔公下了大狱,东城那边就让咱们家出族了,祖父刚刚买下这处宅子,京城里就传来小叔公的死讯,祖父便带着我爹匆匆去了京城。
小叔公的尸体是在乱葬岗找到的,找到时已经被野狗啃得支离破碎了,那时先太子还没有平反,祖父和我爹为了避人耳目,把小叔公的尸体藏在大箱子里,从京城带回保定府,那大箱子抬进府里时,就是放在这个院子里的。”
第30章 见多识广的闻先生
“还有这样的事?”明卉两世都在那个小院子里住过,可是却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这事府里的人全都知道?只瞒着我一个人?”
“那倒不是”,明达连忙摇头,“小叔公下狱,东城族里的人整日拿连坐吓唬咱们,祖父为了安全起见,便让二叔和三叔,护送家里人去了乡下的庄子,祖父只带着我爹去京城,当时宅子里是空的,没有人,所以下人们是不知道的。
后来我爹去完县买下一块地,祖父带着我爹和二叔三叔连夜出城,把小叔公悄悄葬了。
所以这事,二叔和三叔肯定是知道的,二婶三婶想来也知晓,至于我娘,当然也知道。
小时候,胡妈妈常常用那个院子吓唬我,说我若是再淘气,就把我关进小院子里,让鬼来吃了我,我和明雅都被她这样吓唬过,小时候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长大以后渐渐就知道了。
我和明雅知道,二房和三房的孩子想来也知道,所以他们过来,也从不到那个院子里玩,吴丽珠经常住在府上,却从不会住到那个院子里。”
明卉笑着摇摇头,大太太把她安置在那个小院子里,是想让小叔的鬼魂来吓她?
明卉见明达依然一脸歉疚,笑着说道:“没事,你看我不是活得好好的?我是小叔唯一的侄女,他舍不得吓我的。”
冬日的阳光下,女孩子的笑容明媚耀眼,明达有一刻的恍惚:“你救过我,我其实是感激的……”
明卉冲他挥挥手:“嗯,我知道了,回吧!”
明达怔怔,缓过神来时,只看到一角素色的裙裾消失在青灰砖墙的拐弯处。
明达有些悻悻,他甩着衣袖转身走出慧真观。
临来之前,他还想去看看慧真殿,不知道慧真仙君的神像让不让外男进去瞻仰,可是现在,他一点闲逛的心思也没有了。
可是明达也不想回家,他心里有些堵,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就是心堵,就是不想回去。
回城的路,明达走得很慢,直到天色全黑,他才来到城门外,见城门已经关了,明达忽然很高兴。
同来的阿旺忙道:“大少爷您别担心,小的去和守门的衙役说说去,这面子说不定能给的。”
保定府毕竟不是京城,城门口管得没有那么严。明家虽然没有人在朝为官了,但身为乡绅,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可明达却一把拉住了阿旺,没好气地说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既然城门关了,那就明早再进城便是,家里见我们迟迟未归,想来也猜到是误了进城的时辰,不会担心的,你现在去找间客栈,我们借宿一晚。”
见明达这样说,阿旺只好作罢,想来是大少爷在家里关得太久,好不容易有机会出门,就不想回去了吧。
阿旺没再提进城的事,主仆二人带着两驾骡车,掉头去寻客栈去了。
走了三四里,路边便有一家小客栈,阿旺先进去,很快便有两个伙计出来,引着车把式牵着骡车去了后面,明达进了客栈,阿旺已经要了客房,明达却没有急着上楼。
客栈大堂里摆了七八张桌子,已经坐了几桌客人。
明达原本就是个爱热闹的,这两个月在家里冷冷清清,看到大堂里觥筹交错,他忽然就不想回房间去吃饭了。
“就在这里吃吧,开两桌。”明达一边吩咐阿旺,一边找了张桌子坐了下来。
伙计拿了菜单过来,已出七七,不用茹素,明达点了几个菜,又要了一壶酒。
点了菜,要了酒,明达的心情却好多了。
阿旺要留下侍候,明达大手一挥:“你和他们去那桌吧,累了一天,就不用侍候我了。”
阿旺也饿了,没有多说,谢过明达就去和两个车把式一起吃饭了。
饭菜端上来,虽是城外的小客栈,但是几道小菜炒得有滋有味,可能是在家里被关得久了,许久没有吃过外面的东西,明达觉得这一桌的酒菜,堪比佳酿佳肴,竟是他这些日子吃过得最美味最舒适的一顿。
他只顾自斟自饮,忽然感觉眼前一花,抬头一看,桌旁多了一个人。
明达已有了几分醉意,他揉揉眼睛,觉得有些眼生,可看着并不讨厌。
“不拼桌……一边去……”明达不耐烦地挥挥手。
那人三十多岁,气质儒雅,穿着藏蓝直裰,外面披了件浅蓝色的棉斗篷,像是一位读书人。
“不知这位公子,可是西城明家人?”
听到“西城明家”,明达清醒了几分,他没有忘记,现在还是孝期,他可以小酌几杯,却不能在外面醉酒。
明达挺挺胸膛,道:“在下明达,先生高姓?”
读书人微笑:“在上姓闻,单名一个昌字,曾经与明大少爷在诗会上过一面之缘,明大少爷贵人事多,可能已经不记得了。”
明达已经不记得自己参加过多少次诗会文会了,这个姓闻的在诗上见过他,也不足为奇。
“闻兄看着比我年长,想来是与杜五爷他们一起的吧,难怪我一时没有认出来,不过我倒是常去杜二公子的诗会。”
杜家也是保定府的书香门第,杜家二老爷,如今是国子监祭酒,明达口中的杜五爷,但是杜祭酒的堂弟,杜二公子则是杜祭酒的侄子。
这两位身边各有一群读书人,围在杜五爷身边的,多是一些三四十岁屡试不第的秀才,而和杜二公子一起玩的,则是如明达这般年少多金的富家公子。
因此,明达看到闻先生的年纪,便猜到他是和杜五爷认识的。
闻昌哈哈大笑,道:“明大少爷年少聪颖,闻某本想卖个关子,没想到却被你三言两语就识破了,来来,小二,把我的酒菜拿到这桌来,我与明大少爷痛饮几杯!”
没想到这位闻先生还是个性情豁达之人,明达心里原本的那点烦闷随着闻昌的笑声,也荡然无存。
闻昌学识渊博,见多识广,明达很快便折服了,一个三十多岁的读书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几杯酒下肚,便已经成了忘年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