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如约娶拉则。”白衣人被他如此羞辱,也不见半分不悦,仍旧温润如初,“以拉则的出身与身子,能嫁予我,是一桩大幸。”
他一停,手中的白玉棋子忽然落了地,在地上一弹一跳地飞向远处。
而他还是那样如春风一般细语:“若离了我,她相思成疾,身体又如此孱弱,必死无疑。你这样疼爱拉则,定不愿看到她香消玉陨。”
而黑衣人却被他说中痛处,气得连声音都嘶哑:“卑劣!君要娶拉则,那又为何要如此费尽心思将院中那一位女子掳来,用此禁术?难不成,不是君多年对那女子相思成疾,不惜这样曲折地布下此局,三番五次想要掳人?君对此女子这般心意,为何还要扯着拉则不放?”
“她是我的妻,秉性温柔,不会苛待拉则。”
白衣人一直平淡温柔的语气,在提起院中的“她”时,终于一顿,染上几分困顿的思念。
黑衣人半点不信,讥讽道:“你们中原的诗人,写‘一生一世一双人’,而你们中原人,个个三妻四妾,没有半分廉耻之心。君说院中的女子是君之妻,那就是要某的阿妹做君的妾室。怎敢如此践踏某的妹妹,拉则可是雪山圣……”
然后他又一停,有几分癫狂笑了起来:“既然君一心想要娶拉则,那某便拼上这条命,也要用密宗禁术,在术法幻境之中就杀了那女子,我的拉则永不为妾。”
高高扬起的一掌。
黑衣人被白衣人干净利落的一巴掌一掌扇偏了头,五脏六腑都在疼痛,一口血猛然喷了出来。
而白衣人甩了甩掌,还是那样温柔不迫的语气:“你若再不听话,便叫拉则回到那雪山上,做她永恒的圣女。”
黑衣人有几分狼狈,却还是那样恶狠狠地瞪着他:“君当真敢杀某,不怕禁术失效,那位女子永远困死在术法幻境之中,一辈子当活死人?”
白衣人笑道:“你不会以为,我的手下,只有你一个被从密宗驱逐的法师罢?她若有事,我要你与拉则,还有你身后数百的族人,都为你这愚蠢之举殉葬。”
那样春花秋月何时了的语气,却说出这般可怖之语。
黑衣人脸上的怒气越演越重,却不敢再说什么,他的阿妹拉则是他永恒的软肋,他反抗不了。
于是他道:“君,有何要求?某,照做便是。”
一字一句,好似都是咬着牙关含着血,从心口里头蹦出来的。
白衣人却并不在意,笑盈盈的:“你若真有操控禁术杀人的本事,便先将谢狗杀之。”
黑衣人咬牙切齿道:“那女子身子太弱,做不了阵眼,乃是以那男子为阵眼,构筑阵法幻境。禁术法则如此,某无法对他动手。”
“不仅如此,某并无操控禁术杀人的本领,禁术一开启,某就无法对禁术之中的任何一人动手。”
白衣人却好似早就料到他刚刚是故意刺激他的,对此并无什么反应。
他只道:“送我入术,我亦要进幻境之中。”
黑衣人猛然看向他,震惊道:“君为何如此?禁术虽无损害,却并不稳定……且,君与那位女子之间并无关联,强行送君入幻境,恐怕会生出许多不可控的变故。”
“谢狗,武艺极强又多智近妖,寻常手段皆不能杀他,若是错过此次,便再无这样好的机会了。所以不如借此机会,在禁术之中将其斩杀,让他一辈子困死在禁术之中,永远成为活死人。”
而他没有说出口的,是而他亲自入梦,必定能够扭转一切,修正如今出现的这些所有错误。
他所做一切,是为她而来,却也不仅仅是为她而来,却终究是为她而来。
他深知她的谨慎与多疑,做的局哪怕有一点儿不合宜,都会引起她的怀疑;
细细谋划,点点安排,他亲力亲为不敢假手于人一点,费了不知道多少心力,才做了这样一场环环相扣的,足以以假乱真的大戏,引得她心中有疑又不敢放下,引她步步入饵,终于让她亲自而来,踏入这最后一场终极幻境——是他亲手为她编织的梦境。
其实所谓的密宗禁术,如同之前一直为祸西南的伏灵宫一样,皆是一些手里有稀奇古怪之法的邪门之派。
这密宗,一直盘踞在吐蕃之地,崇尚雪山之神,最擅长的就是蛊惑人心,篡改记忆,以假乱真。
密宗禁术,实则是通过其教的不传之秘迷神香,结合密宗的特殊秘法,将人催眠入沉沉的梦魇之中。
但密宗之法却又与寻常的催眠之术不同,甚至能将不同之人的记忆联结在一处,同时改之,其过程如梦似幻,却能深深改变人的记忆,这才是他不惜在拉则的身上略施小计,让这爱妹如痴的密宗大法师为己卖命,以改明棠之记忆。
若非如此,他又怎会将这些偏门左道的什么密宗邪教放在心上?
拉则那小姑娘,不过是密宗依照本派的信仰所封的雪山圣女,纵使天真烂漫,却永远不及他心中唯一的妻。
那是棠棣之华,是之子于归,是他错过便再不能回头的月。
但谁也不曾料到,谢不倾,竟也跟着她一同而来。
那位密宗大法师早与他说过,这幻境几乎不能同时容纳两人,除非二人的心意极近,才不会被禁术排斥——谢不倾走在前头,先进了幻境,按理来说禁术会立即生效,走在后头的明棠并不会触发幻境,却不想明棠也跟着一同坠入其中。
这就已经足够说明什么了。
二人有情,与他无关。
他决不能容忍这一切——谢不倾成,他为何不成!
旁的事情他都可以事事深思熟虑,但这件事,他绝不肯退让半步,即便是幻境不稳不可控,他也绝不想让谢不倾与明棠在禁术之中。
谢不倾,原本不是那样该死;
但他到了此处,便一定要死。
谁也不能染指他的妻!
白衣人帷帽下的面上,全是厚重的阴霾之色,他方才那些春风化雨,如今皆成了厚重的雷霆风暴。
他语气沉沉,再次重复道:“当即送我入术。”
他有此要求,黑衣人自然无话可说,甚至在心中幸灾乐祸——这等禁术本就逆天而行,极不稳定,入术的人越多,便越容易生出变故,他执意要入术,彼时必定颠倒混乱,说不定便当真死在禁术之中,再也不能出来蛊惑拉则。
如此变化多端之人,不堪为主。
但他不敢表露出来,只垂着眼,默然地操纵着手上的红线,缠绕上一个新的人偶娃娃。
一头系在人偶的头上,一头连在白衣人手腕上。
白衣人合上双眼,任由自己坠入梦中。
明棠被大量涌入脑中的记忆震住了,而也不过就是那样一瞬,明棠就将所有的前程往事记了起来。
这儿确实是修真界,满地的仙子,数不清的仙尊。
而她明棠,是青丘唯一的嫡出帝姬,未来的青丘女君,却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为了年少误入人间时的惊鸿一瞥,从此脱开自己青丘帝姬的身份不要,追到这凡尘俗世的修真界里,要生要死,都只为能嫁给少时的白月光封无霁。
她痴恋封无霁,以青丘半数财物实力下嫁,终于得偿所愿,做了仙尊夫人。
可惜她这个仙尊夫人实在憋屈,大典之后便被困在封无霁的祖祠之中,美其名曰为他守祠,其实是令她禁足,谁也不许见,偏生她眼瞎心盲,还甘之若饴。
封无霁有恶疾,她便以半身修为相护;
封无霁有心上人,她还跟在他的身边,连带着对那女子都极尽包容讨好,死乞白赖地希望他能回头看自己一眼;
封无霁的心上人命不久矣,他哄她两句,她就心甘情愿地给那女子割了三年的精血养护,最终还将自己的内丹剖了出去。
她在这里,就是如此。
明棠被这记忆惊得回过神来,一面觉得钻心地恨,一面又觉得荒谬——这是她,会做出来的事情么?
第242章 果然是心眼子小的小狐狸崽子
明棠有些割裂,只觉得自己的性子必然做不来这样的事,可记忆怎么会作伪?
她带着满身的血,百思不得其解。
于是明棠生出深深的怀疑来,若她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青丘帝姬,为何要受这样的气?
为了一个这样薄情寡义的男子,将自己折腾得百般不是人样,而他丝毫不顾被取了内丹重伤的她,转头就娶了那用着她的内丹才活下来的仙子当小老婆,哪儿值当?
明棠越想越觉得不值当,不明白自己先前在想什么,只觉得荒谬至极。
若非是她自己心甘情愿,以她青丘嫡女的正统血脉,这小小的宗祠怎么拦得住她?
明棠有些气闷地抖了抖衣袖,一股子罡气竟就从她的袖中飞出,将那摆着供果的香案打得粉碎。
她第一反应却是吓了一跳,想着以自己这般病弱的身子,怎还有这般力气?
可明棠随即又觉得古怪——她的印象之中,这副身躯可是极为康健,九尾狐族血脉与生俱来的力量更是强硬,她怎会记得自己的身子十分病弱?
明棠再细细打量周遭,伸手去触碰这些灵气盈盈的种种物件,被那陌生的冰凉冰着了手,一下子缩回了手。
一点点陌生。
是的,陌生。
即便失去了记忆,明棠也还是那个明棠。
虽说那记忆确实在她的脑海之中,可明棠也记得,那些记忆是在方才那一瞬间回想起来的,这等方式实在太过诡异,就像是有人操纵着什么,将那些记忆一下子塞入她的脑海之中,让她认为那是她的记忆,以为这便是她的一生。
但是明棠或许对旁人不了解,却对自己最是了解。
她知道自己的秉性,爱恨浓烈,轻易不动心,若真是动心付出过一切,却为人辜负,她便只会狠心断舍离,再一刀送他上西天,怎会如同她如今脑海记忆中的那样,死乞白赖地赖在那人的身边,丝毫不肯走开?
这绝不是她的行事做派。
明棠顿时想起来什么似的,按照记忆中的法术,以法术妖力变出一块镜子,看着那镜中妖娆美丽的脸——只觉得陌生。
与记忆之中那些其他淡淡的矛盾冲突感不同,看到这张倾城妖娆的面孔,在那一瞬的陌生感乃是扑面而来,毫无阻拦。
她不认得自己的脸。
明棠轻轻一笑。
有了这面镜子,她心中已经得到了答案。
人怎会对自己的模样觉得陌生呢?
这背后之人,似乎手段通天,可以将记忆变得那样真实,将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好似和谐,却忘了变去那张脸。
她心中根本认不出这是自己的脸,就足够说明这绝不是她的脸。
不是她的记忆,不是她的容颜,那她为何会出现在此?
又究竟是什么人,居然有将这样通天的本领,将记忆塞进她的脑海之中?
明棠知道苦思也得不到答案,若是一直在这儿等着,在其中待着也找不到办法,不如主动走出去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是否能够在蛛丝马迹里辨认出线索,找回自己原本的记忆?
她想起来方才从自己袖中飞出来的罡风,笑了一声,看向身后那些还未被完全摧毁的,长得望不尽头的长明灯,数不清的牌位与香案灵台。
不管这里究竟是现实还是什么——兴许是个噩梦,也兴许是场骗局,但明棠生性如此,绝不会在自己有实力的时候,还心甘情愿地成为旁人的掌中雀。
她是遇风化龙的蛟,是翱翔九天的凤,没人能够禁锢她。
明棠的掌心,按着记忆之中的模样,凝聚起一团极大的气。
明棠双眼微阖,身后却隐约显现出九尾的轮廓模样,头顶毛茸茸的狐耳也一下子窜了出来。
她这周身气势太过可怕,罡风一起,刮得桌案上供奉的种种灵果仙丹掉落一地,就连一边的长明灯都被这气势刮倒,整个祖祠之中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而她豁然睁开了眼,那双独属于九尾狐族的盈盈碧水双瞳,在黑暗之中显得更加夺目耀眼。
既然给了她从前绝不能拥有的、这样的力量,可别怪她将这原本为了将她捕捉起来的局,反织成一张天罗巨网。
那人既然能使出这样的本事,将她拘囿在这里,定是耗费了极大的心力,留下不知多少蛛丝马迹,明棠虽记不得从前,却能从眼下开始记起。
每一个不同之处,便是明棠收集线索之机。
下一刻,整个供奉灵台就从中间断裂开来,随后被明棠手中真气搅碎成一团齑粉。
数块灵牌再没了先前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模样,明棠甚至从一块儿不知从哪里掉落下的檀黑灵牌上踩过,雪白的赤足将那灵牌碾成一滩碎末。
她的身影混在烟尘之中,难再看清。
而不知哪儿睁开了一双眼,静静地看着这青丘的小帝姬掘人祖祠的模样,看了好半晌,竟微微漾起一点儿玩味的笑意。
“到哪儿都这样睚眦必报,真是心眼子小的小狐狸崽子。”
一声微微的长叹,在那扬尘掩映之后,似乎隐约还有个别的人形渐渐成型。
而那刚刚将白衣人的记忆送入禁术之中的密宗大法师,忽然眉头紧皱,心口一阵钻心的疼痒,随后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他刚刚就被白衣人所伤,心脉有些震动,方才一使用禁术将白衣人也送入术中,便牵动他浑身的经络一起震动。
现下他的心头刺痒无比,但这些疼痛如今已经引起不了他的注意,他心中震惊的是,在他方才将白衣人引入术的一瞬间,察觉到有人已经开始不受控制。
且,不仅仅只有一人不受控制。
整个术法,已经因为编织缠绕的记忆太多,出了不知多少差错,人与人尽乱了。
若是先前,他还担忧事情做得不好,白衣人会拿拉则来威胁他;
但如今看着躺在一边沉沉睡去的白衣人,他只在心里觉得痛快。
这儿处处有人盯着,他确实是不敢对白衣人的肉身动手,但禁术之中不一样,这儿到处都是眼线,谁也改变不了禁术之中发生的事情。
他甚至恨不得那个不受控制的变数愈演愈烈些,大闹整个禁术,最好是将整个禁术都毁去,叫这卑劣无耻的中原人死在其中,那样就再也没有人能够伤害拉则。
所以他今日就等在这里,尽力维持着这摇摇欲坠的禁术,甚至要助里头的人一臂之力,不能让这卑鄙无耻的中原人醒过来——即便他的性命要为维持这一场可怖的游戏而油尽灯枯,他也在所不惜。
只要能护着拉则,他便心安。
而封无霁才在一片记忆混乱之中睁开眼,便发觉自己牵着另外一女子的手,在高山玄冰之上。
冰气袅袅,如梦似幻,人间仙境。
如今见到这与现实世界截然不同的模样,连他亦有那么一刻晃神。
他与被暗算的明棠不同,在他的要求下,他自然是带着自己原本的记忆入术的。
但因为术法之缘故,他也同样清晰地记得一些别的记忆,记得自己眼下身份的名字,也记得身边这人名为姜思绵,是他今日要娶的妻。
他的妻?
按照他对密宗法师之所求,他的妻,应该就是他苦心孤诣,寻求多年的明棠。
想着明棠,封无霁的心便猛然一颤。
他的阿棠,终于肯在他身边了么?
正是这样一刻晃神,封无霁身边的女子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衣袖,怯生生地说道:“夫君,怎么了?”
他一转头,便瞧见那张日思夜想的脸。
那张面孔骤然一下子冲入他的眼中,叫他这样多年心中滚烫不休的执拗与怀念似乎都在一瞬沸腾起来,封无霁几乎忘记了呼吸。
这叫姜思绵的女子,与他记忆之中的阿棠生得一模一样。
她的模样,褪去郎君的衣袍,做女子打扮,果然倾城绝色。
封无霁已然不知多少年不曾再见过这张脸,隔着那样多年的烟尘与血泪,他甚至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几乎酸了心坎儿。
这张脸生得极美,与那等娇娆明艳的勾魂面孔不同,她浑身气质不俗,瞧上去如同暖玉一般温润可亲,身上的法衣如琉璃净水般闪耀,在众人环绕之中,在身后的冰雪映衬之下,宛如神女下凡。
她这温润从容之中总带着三分病恹恹的娇弱,冰肌玉骨,顾盼生辉,正是那个他从前只敢在暗处悄悄打量的娇弱女郎。
是阿棠。
封无霁几乎是情不自禁地抚上她的面颊,痴痴道:“阿棠……”
姜思绵雪白的小脸上全是娇怯,虽不懂他口中的“阿棠”是何意,却也只会娇娇地依偎在他身边,喊道:“夫君,这样多人看着,如此不大合乎规制……”
一声夫君,便是要封无霁将他的心剖出来双手奉上,他亦甘之若饴。
“阿棠,许久不见。”封无霁将她的手紧紧握在掌中。
姜思绵娇娇地瞥他一眼,未语先羞:“……不过是备嫁这些日子不见,怎就许久不见了。”
周遭有些人竟起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可见仙尊对姜仙子,实在是情深意重,一日不见都不成。”
姜思绵的小脸儿越发羞红了。
封无霁看得双眼痴痴,只觉得过往不知多少年,都从未有这一刻这般心满意足。
如今正是修真界的凛冬季节,又逢夜晚,寒冷刺骨。
姜思绵穿得流光溢彩飘逸出尘,望之如天女下凡,却着实是有些寒冷了。
她确实并无多少修为,多年的病弱叫她活下来都实属不易,哪还有什么余力去修炼。那青丘小帝姬的内丹之中封了她半数的修为,但那并非姜思绵所修,这内丹到如今也不大认主,她用不了那修为御寒,整个人冻得有些瑟瑟发抖。
众人亲眼所见二人这般如胶似漆,无人想起青丘的小帝姬。
封无霁是个不苟言笑的冷漠模样,他生得剑眉星目,俊美无俦,但因他往常眉目之间总无笑意,这容貌便宛如罩着一层冰霜,高不可攀起来。
今日是他与姜思绵的成婚大典,便穿的格外隆重些,平素里的一身白衣也换了织银的白色氅衣,脖颈边一留银狐毛领,贵不可言。
但如今姜思绵在他身边,在这凌冽的寒风之中微微颤抖,他那风雪似的眉眼就微微皱了起来,下意识去握了握姜思绵的手背,见她手掌一片冰凉,便下意识地给她渡过去一丝暖意,更甚至是将身上的银狐氅衣脱了下来,亲手为她披上,何等宠爱绵绵。
姜思绵用着明棠的模样,实在瘦削娇小,这氅衣她穿着不大合身,但越发显得她可怜可爱,小小一捧脸儿陷在毛领之中,美得不可方物。
封无霁性情冷淡,从未有过这等体贴模样,他丝毫不避着人,也正是在向诸位宣告姜思绵之与众不同。
他亲自执了姜思绵的手,拉着她往记忆之中的合婚大殿而去,心中想着,这密宗的法师虽是个执拗性子,在此事上却确实很有几分本领,若是此事完满,他定会履行当初之诺,迎娶拉则,让他的妹妹一辈子锦衣玉食,衣食无忧。
封无霁心中何等爱意绵绵,拉着姜思绵的手正欲前行的时候,后山之中忽然传来摧枯拉朽的崩塌之声,将他声音打断。
封无霁亦是脑海一松,想起来那后山关着的,好似是这个情形下,他那位出身青丘的夫人。
偏生他记不起他夫人的名姓,朦朦胧胧,只记得那是个蠢妇,被关在祖祠之中。
那里日日安静如鸡,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怎么就是今日他与阿棠大婚之时,便选出这么个好时间在那疯狂闹腾?
封无霁眉目之中有些不耐之色,姜思绵便立即握紧了他的手,柔声相劝:“她不痛快也是应当的,不如我去看看她便是。”
她似乎下定决心要去哄哄明棠,转过身来,倒是冲着封无霁请罪。
封无霁却满目不耐:“你管她做什么,还是与我成婚方为正事儿。”
他拉着姜思绵,一路往上而去,姜思绵也不再出声。
冷得呵气成冰的天地间更是飘起翩翩落雪,那建在峰头云间的奉祝宫挺立在苍苍白雪之中,更显得恍若仙境。
封无霁与姜思绵在前头带路,身后更是一长串望不到头的仙侍婢女,人头攒动。
奉祝宫之中早已经来了许多宾客,欢声笑语不停。
便在此刻,正走到殿门口的几人听得头顶传来一声轻笑:“封仙尊与浣花仙子实在登对,某在此祝仙尊与仙子百年好合,长情无期。”
此声如金玉琳琅,清润而勾魂,光是听便能听得出这声音是如何娇养才能养出来的一朵人间富贵花。
封无霁大约是觉得有些耳熟,不自禁抬头看去,便瞧见奉祝宫那鎏金的匾额上,坐着个红衣织金的少女。
第243章 薅一薅棠棠狐狐的耳朵
她如春日里的烈火骄阳,如秋日里的氤氲霞光,千般娇媚,万般矜贵。
身侧是漫天飞雪,她那红衣就宛如雪中红梅,惊心动魄。
而她就那样吊儿郎当地坐在匾额上,一双雪白的赤足在奉祝宫的那个“祝”字前摇晃,脚腕上缀着的一串金铃,随着她的动作发出细细碎碎的声响。
天寒地冻,在这终年不化的冰雪之中,她就像骤然闯入的妖魅。
封无霁下意识地一愣,待看清她那双含着些真假不辨笑意的眼中,竟闪着些淡淡的青碧之色,方如梦初醒。
青丘九尾的眼瞳天生的天水碧水。
那是青丘的小帝姬。
是……是他的妻。
有那么一刹那,他从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眸之中,似乎看出些明棠的神情,甚至觉得那双眼瞳与明棠甚至有几分重叠——可他下意识将自己潜意识的这些都给推去了,这女人怎会是他的妻?
他的妻,是身侧的人,是阿棠。
封无霁下意识转身去看身边的姜思绵,便见她也转过头来,正与他的视线撞到一处,随后便是满眼的娇羞和温驯。
她道:“夫君,是姐姐。”
而他身后的那些宾客,若是生了眼,便不会认不得匾额上的红衣少女。
有谁能认不得明棠呢?
青丘古国九尾狐族帝君膝下的幼女,自化形起,便是八荒九州第一美人。
她分明是娇娆明艳的容色,可在这白雪映衬下,她那容貌也没有一丝艳俗之意,反而比雪还要耀眼动人。
大抵是被关的时间太久,又失了内丹,她的肌肤比姜思绵还要白上几分,一点儿血色都没有。
可偏偏如此,她就美的不似真实,如梦似幻,宛如一碰就碎的红尘故梦。
她青丝未梳,不过以一条红绸松松地挽在脑后,身上织金红袍也不过只是寻常,就连她脚踝上挂着的小金铃,也不过是随处可见的普通饰物。
但她的美如同青丘狐族那独一无二的碧水双瞳,永远无可替代,铺天盖地而来,无孔不入,勾魂夺魄,谁也难以匹敌。
便是顶着明棠的皮囊,如此盛装打扮,姜思绵在这青丘的小帝姬面前也毫无生气,黯然失色。
一开始还远远的,明棠看不清封无霁的模样。
但如今他到了面前,明棠也禁不住一怔然——那是从她骨髓深处涌出来的熟悉感。
她定是认得此人的。
不是这副身躯,不是什么青丘帝姬,是她自己,定与她这虚假记忆之中的夫君封无霁相识。
“封,无霁。”于是她定定地凝视封无霁,将那名字在舌尖一转,从脱口而出的熟悉感之中,仔细探寻记忆深处的蛛丝马迹。
与封无霁那被密宗大法师催眠而得来的记忆中的爱恋痴缠不同,明棠那一眼看得极深,甚至叫他心中都涌出一股子不知为何的战栗感。
封无霁为这种不受控制的战栗感烦躁不已,不想多生是非,只想带着身侧的阿棠完婚。
他正要开口斥责,却不知为何开不了半分口。
恰巧这时,身后的宾客有人同明棠遥遥拱手见礼:“夫人好。”
明棠闻言,却哂笑一声:“哪门子的夫人,如今这奉祝宫只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我实在担不起仙君这一声‘夫人’。”
她听闻“夫人”,只觉得心中思绪似乎有那样一刹微微一颤,看向封无霁,又涌现出下意识的不适不耐来。
明棠捕捉到那下意识的一颤,知道这应当与真实的自己有关——
她的情绪会因“夫人”一颤,多半是因为她已然有了夫君或心上人;
而这情绪很显然不来自于封无霁,那她的身边人,便必然不是封无霁。
既如此,明棠只觉得自己与面前这冷如冰雪的仙尊也没甚好说的,反而看向那喊她夫人的人:“今日仙尊大婚,夫人乃是姜仙子。”
那人听出明棠话语之中的不快,一点即通,立即改口:“是我思虑不周,叫帝姬不快。”
明棠抿唇一笑,没多计较。
二人如此旁若无人言谈,似乎不将其他人放于眼中,这叫原本觉得烦闷的封无霁心中浮起一丝罕见的恼怒来。
而且这不快之中,似乎又掺杂进了别样的怒火。
明棠生得太好,封无霁向来厌恶她这招人美色,可如今瞧见,却不知自己为何如此恼火。
而且明棠此时不应当是被牢牢锁在后山的祖祠之中,她怎会出现在这里?
封无霁很有些思绪波动,甚至被催眠之中的情节牵动了几分心绪。
这牵动心绪的影响甚至比他想的还要大,以致于他甚至松开了身边姜思绵的手,仰头定定地凝视着金匾上的明棠,冷然道:“你来做什么?为何要,打搅我的……阿棠。”
明棠听得此话,眸中闪过一丝诧异。
阿棠?!
不用看脸她也认得,封无霁身边的乃是用着她妖丹的姜思绵,她可不记得这位“情敌”有什么小名叫阿棠。
那一刹那,明棠心中甚至闪过一个大胆的猜想。
阿棠——她记得自己的名字,里头正有一个棠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