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千岁—— by凌衍
凌衍  发于:2023年08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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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棠耐住了今日不知地多少次的心神失守,垂下了眼眸。
谢不倾见她又如此这般当缩头乌龟,心中几分无奈,又几分怜爱,长长叹了口气,便不再如同方才一样,步步都夹杂着半分心声心意,只说道:“还是说明世子瞧不上我这小小的两厂总督,怕本督太笨太蠢,怕本督坏了你的好事?那明世子真是好大的心思,不如这两厂总督换明世子来做。”
明棠闻言,心中不知怎的,终于一松。
这才是谢不倾平素里说话的滋味,阴阳怪气,挤兑两句,这才如常。
方才那样,几乎叫她乱了心神。
明棠一抬眼,便瞧见谢不倾与平素里一样别无二致的骄矜神色,冲着她挑挑眉,有几分意气与戏谑。
但她抬眼抬得晚了,没瞧见谢不倾眼底一刹那闪过的温柔。
谢不倾想,那些话,更辛辣更难听的,他从前对着旁人也可毫无滞涩地说出千百句。
或为气人,或为鄙夷;
但从未有如今这般,不为叫人自相形惭或是生气恼怒,只是为了叫这个连自己的心意都不敢面对的小小女郎,暂且安定下心思来。
谢不倾心中,自然不是如同这些话语这样想的——到如今,他半句不好听的也不舍得在明棠面前说起。
但既然她听着这些才习惯些,谢不倾便也都随她。
只是话也说得柔和了些,再不见那些严苛尖酸。
小心翼翼的,好似不愿惊扰这易碎的梦一般。
谢不倾连自己都觉得荒谬,有朝一日,他也能到这个地步。
昔日他笑话魏轻荒谬可笑,如今这个词儿却到了他的头上。
只是这般感受,似乎也……不赖?
甘之若饴。
而明棠自是不知谢不倾心中所想,见谢不倾与往常一般,她才终于说得出话来。
想着谢不倾既然有意要帮她排忧解难,她也着实自己一个人推敲把握不定,干脆还是开口说道:“我只是想不明白,乔氏究竟有没有对明二下蛊。”
谢不倾听到“蛊”字,眉心不禁一跳,神情之中都带了几分认真:“蛊?此事如何,你同本督说说。”
明棠察觉到他的神情有变,只当蛊毒不同,便也收敛了方才心中的杂念,将今日在明府之中所谋划以及所发现之事皆告诉谢不倾。
她微微皱着眉头,还是摇摆不定:“究竟是乔氏,还是不是?”
她想的太认真,没注意到自己的指尖都沾了墨水,碎发撩搔得她的鼻尖微微有些痒意,她便伸手去拂开,却点了自己一笔头的墨,如同花脸儿小狸奴一样。
谢不倾着实无奈,取了手帕来,亲手替她擦净脸上的墨痕,一面说道:“你心里究竟怎么想的,说予本督听听?”
其实,明棠从始至终,都不觉得乔氏能对明二叔下这般毒药。
明棠先前就细细思索过乔氏的为人作风与平日里的所作所为,只觉得不应当——乔氏虽然善妒,喜欢下狠手整治妾室,对明二叔却始终尽心尽力,从未有半分不足,她是不舍得害明二叔的。
且,她为明二叔之妻室,素来并无对不住明二叔的地方,她的执念,不过就是始终想要一个嫡出郎君傍身。
若非自己膝下并无嫡出的郎君,她也不至于当年将明以良抱到身边来养到这般大的年岁。
既然如此,她便不应当让明二叔中蛊绝育,亲手掐死自己孕育嫡出郎君的所有可能。
第231章 被他勾着唇舌尝遍了滋味
但明棠又生疑——乔氏这样厌恶明二叔后宅之中的侍妾,她是否会因为极度不愿看到妾室再诞下子嗣,且她先前有一个健全的明以良傍身,不需再考虑子嗣之事,遂对明二叔痛下杀手,叫他再生不出任何威胁自己地位的子嗣来。
如此这般,一了百了,也免得这些轻狂妾室有了宠爱和子嗣,就将她挤兑得毫无地位,只是她也不曾想到后来明以良会死在明棠之手。
明棠心中这般想的,便也这般同谢不倾说了。
她原以为谢不倾还要垂眸想想,却不想他定定地看着自己,那双往日里深潭一般探不见底的双瞳之中清澈地倒影出她的形貌。
他道:“你想的不错,何必担忧自疑。”
明棠怔了一下,情不自禁重复了一遍道:“我想的不错么?”
“你事事都好,只是有时候太过犹疑,心中摇晃,连自己都不信,反而成了自己的迷局。”
谢不倾绕过了桌案,踱到明棠的身侧,随后便从后伸出手握住她执笔的那只手,将她原本在纸上写画的那些困惑皆划去。
谢不倾边写边道:“乔氏是内宅妇人,她从小不过是在个富商之家之中养大的富贵女郎,纵使有些手段,也不过仍旧秉持着以夫为天的念头,否则不会在明二接连纳妾后,仍旧替他操持后宅,甚至将庶子抱养在膝下。”
他笔下一顿,在乔氏下写了个“无子抱养”,又写“庶次子死后接庶长子回府”,便侧身看着明棠的面颊:“你道,她两次三番都如此这般,是因何目的?”
“需要庶子充作嫡子,为己撑腰。”这毋庸置疑,明棠心中明白。
“既然如此,便足够说明乔氏在意子嗣,但庶长子明以渐与她有害母之仇又已残疾,庶次子明以良已死,整个二房没有半个男丁为她傍身,若她知道明二已然被下蛊绝育,以她的性子,还能在你回府之后稳到今日?”
谢不倾在乔氏的名下,蘸朱砂写了个大大的“急”字。
乔氏性子,确实一个“急”字便能概括所有,明棠布局,也正是抓了乔氏这个“急”字,才能这样顺利地将她套入局中。
谢不倾一言道尽其中关窍——以乔氏的脾性,若是她给明二叔下的绝育蛊,这时候早不知道该急成什么样子了,怎还坐得住?
“诚然如此。反倒是我平素里太着相,谨慎太过,不敢确信自己心中所想。”
明棠点了头,心中的困顿已消,便又写写画画起来,甚至不曾注意到自己一直在谢不倾的怀中,他那平稳和缓的呼吸就在耳边。
身心亦静,万物好似都成了空。
谢不倾见她垂眸凝神在想,见她微垂的眼睫如缕,纤细的脊背挺直如同松竹,心神便晃荡到了当年。
当年的小小女郎,已然在那样多的磨难之中,成了浴血而飞的凤凰。
若是往常,离得这样近,谢不倾定也要偷偷摸摸做些这个那个的;
但如今他这般半拥着明棠,反生不出半点旖旎之心,只觉得回首向来的那些狂躁风雨,如今皆落他的心安之处;他的归剑之鞘,如今都在他的掌中。
当年他从那些颠沛流离苦痛之中走来,自然也不是没有自我放逐的时候。
但那时候偏生有一只手,递给他一块儿还带着她身上药香的油饼子,将他从力竭之境拉起,告诉他活着前路才尚有微光。
他那时候并不知,小小的人儿身负九阴绝脉,只知道她病弱如此,却仍旧这样用力地活着。
于是他那枯竭干涸的心也开始跳动,随着她那天真过妄的语气,一下一下地跳动,直到后来在驿馆之外,再度重逢。
她认不出他,却红了眼地攥着他的衣袖求他相助——那是他藏在心底多少年的月华,如今竟肯落到他的指尖。
如他在心中痴痴拜望多少年的神与仙,那一夜成了他的大幸。
是她,他才肯应下一夜驿馆之中的迷乱。
平生不知欢喜,遇她才生欢喜。
是千金一诺,是九死未悔。
谢不倾眼中不知多少温和,若是明棠侧身看他,恐怕正能逮住这一眼的深邃温柔,只可惜她此刻心中只记挂着明家之局,半点注意不到谢不倾。
纵使一直弯着腰身难免疲倦,谢不倾却也舍不得起身半分,只觉得若天地只剩下这一瞬,倒也不错。
他随意跽坐在明棠身侧,半撑着头,仍旧将明棠半边都笼在自己怀中,就这般看着她。
桌案上的绿纱灯一团莹莹微光,将两人都笼罩在灯下,鸣琴正端了一盏明棠每日这个时候都要喝的滋补燕窝推开了书房的门,便瞧见那两个相依相偎的身影。
明棠娇小,被谢不倾在身侧后将她整个笼进自己的怀中,仿佛天生契合。
一团莹莹暖光将二人都笼罩其中,如梦似幻,鸣琴都怕自己的呼吸将他二人打搅,便将燕窝悄悄放在门边的小桌案上,为他二人阖上了门。
“我想得极明白了。”明棠忽然将手中的笔放下,一面抬头下意识去寻谢不倾,一面说道:“害人的事情,看既得利益者便。二房绝后,能受利者……”
她正这般说着,便一下子瞧见谢不倾的脸就在身侧极近的地方,不由得收了声。
这位权倾天下的九千岁就在她的身边,将她笼在自己伸手就能环住的范围内,仿佛将她罩在他的羽翼下。
而他的眼睫微垂着,在淡淡的灯下洒落一点点暗色的阴影。
谢不倾睡着了。
明棠下意识连呼吸都放轻了,有些愣愣地想,以他的机警,不应当在这里都能睡着才是,甚至连她说话都不曾醒过来。
他的呼吸轻轻,明棠甚至能感知到身后胸膛里心脏的沉稳跳动。
她不曾在这般清醒平和下看过谢不倾,目光从他棱角分明的眉目轮廓上划过,最后落在他眼下一点点乌沉下。
睡不好,才生这般乌沉。
谢不倾大抵是真的累了,她这屋中又时常点着安神静气的香,叫人容易沉眠。
明棠原不觉得冷,这会儿却不知怎的,下意识将自己夜里看书时备着的绒毯抽了出来。
若非那绒毯没生眼,这会儿恐怕要与明棠大眼瞪小眼。
明棠看了看手里的绒毯,看了又看,最终还是虚虚地披在谢不倾的身上。
而她又见谢不倾的发髻束得有些紧了,遂又轻轻抽了玉簪。
谢不倾的发散落下来,将他皮相上那一点儿凶煞之气一同化去了,只余下温润。
他若不开口不睁眼,皮相其实甚是温润如玉,但又与小皇帝那样的纤纤玉质不同,他如墨玉古朴沉敛,静默而不生辉,百川入海。
桌案边的博山炉一点青烟袅袅,如同飞鹤似的在他背后盘旋,愈发显得他沉静至极。
明棠定定地看了很一会儿,然后才惊觉自己看的时间有些长了。
但谢不倾现下睡了,也察觉不到她在看,明棠遂允自己多看几眼。
却不想谢不倾忽然睁开了眼,那眼中哪有半分睡意?
“怎么,是担心本督着凉?”谢不倾坐没坐相地往旁边一倚,伸手去勾弄明棠的手指,一面拢了拢身上的绒毯,又伸手拨开鬓角的发,愈发显得眉飞入鬓。
明棠心中一顿,不知如何作答。
谢不倾也不要她立刻回答,只是戏谑地看着她。
这男人今日穿的绯衣像只花蝴蝶,又披散着长发,如同骗人灵魂的精魄。
明棠想了想,面不红心不跳地说道:“不是,绒毯生了眼和腿,自己爬到你身上去了。”
谢不倾从没听过这样荒谬的借口,只是从她的口中说出来,又仿佛格外可爱几分,眼角都染了些笑意:“是么,那还请明世子给本督瞧瞧这生了眼的绒毯眼睛与四肢都在何处?”
明棠便伸手要去取这绒毯,心想着干脆用笔在上头画两个大圆就是眼睛,再牵出四条墨线来,就是四肢了。
倒不想她才伸手,谢不倾也伸了手,于是她反而一整个扑到谢不倾的怀中去了,成了个投怀送抱。
谢不倾一手揽了她的腰肢,另一手便去捏她的下巴,指腹在她的下唇上轻轻摩挲:“明世子究竟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连这样的妙言也说得出口。”
明棠顶道:“吃了‘妙语连珠丸’。”
“这是什么丸药,这样新鲜?”谢不倾眉眼一弯。
“《丹记》第十九页第二方,就是‘妙语连珠丸’。”
《丹记》乃是相当杂且偏僻的一本杂书,其上确实记载了一些有用的丹方,不过大部分都是作者闲暇时候胡诌所作,奇思妙想,什么人间不存在的丹药作者也归纳其中。
明棠遂确实看过《丹记》,但她没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记不住那些乱七八糟的丹药之中是否有那“妙语连珠丸”,不过只是随口胡诌。
“唔?果然如此?”谢不倾眼中的笑意愈发浓厚。
“正是。”
却不想谢不倾伸手将二人的发叠在一起,一同绕进了自己的指尖,一面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若是不是,明世子输本督一件什么?”
明棠不信这样偏杂的书谢不倾也看过,但她生来警惕,便道:“……什么也不输,记错也是人间常情。”
谢不倾嗤笑一声:“可没有这样的道理。文人相赌,哪有什么记错之说,不过技不如人而已。”
“是是是,我技不如人。”明棠见谢不倾如此,也摸不透他是不是当真看过《丹记》,遂不接话了,能屈能伸向来是好品格。
“《丹记》第十九页第二方,不是妙语连珠丸。”谢不倾却倾身下来吻她这张吃了“妙语连珠丸”的唇,在含混里说道:“如今再认输,已然是晚了。”
他还要冠冕堂皇地说:“《丹记》里头都没有的好丹药,且让本督尝尝究竟是什么滋味。”
羞窘得明棠恨不得踢他。
“妙语连珠丸”究竟是什么滋味,这谁也不知道。
但明棠的唇舌柔软,被谢不倾勾着柔肠百转,气喘吁吁。
明棠被他结结实实亲了个遍,心中却还是很不服气。
在他终于松了自己的唇,闲闲地依靠在侧的时候,忍不住还是问道:“我不信你当真知道那一页上写了什么。”
谢不倾的眼一看她,横生了许多温柔笑意:“《丹记》第十九页第二方,乃是记载的一枚‘忘情丹’,服下此药,顿时断情绝欲,人间千百种情欲顿消。”
明棠思索了一番,却陡然发现,自己纵使是问了也没甚意思——她又记不得,手里头也没有《丹记》的原书,问了也不知道谢不倾究竟是说对了,还是满口胡诌骗她。
于是她道:“我不信……”
她后头那句“定不是这‘忘情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听见谢不倾懒懒的笑意传过来:“本督也不信。”
“人间千种情,又岂是一枚丹药便能消弭殆尽的?”
谢不倾说的不是那一页是否是这丹方,而是他不信这忘情丹。
他一面说着,一面将二人缠绕在他指尖的发松开了,又系在一处。
明棠还在思索他这一句话究竟是何等含义,不曾注意到他的动作,不知谢不倾是如何小心翼翼地将两人系紧在一处的发以内力切下,悄悄地收拢在自己的衣袖之中了。
他看着明棠的脸儿,一眨眼掩去眼底漏出的淡淡情思:“世间种种,皆不是那样好忘怀的。若是当真有这样的丹药,恐怕也不能奏效,须知连时间都淡不了情,一枚莫须有的丹药又如何能够做到?”
当年在乡野田埂上的初见,便是过了这样多年,谢不倾也从未忘记;
亦是这样不曾忘记,才能在阔别十余年后的驿馆里,隔着跪伏了一地的人,一眼认出那一身白衣,就是当年的陌上小郎君。
若当真有这样的丹药,谢不倾也信自己无论再吃多少,也忘不了她当年朝自己伸过来的手。
白皙柔软,与他那被厚厚的血污和泥垢覆盖住的手有天壤之别,却毫不介怀地将她想了那样久的油饼子,一下子塞入他的掌心。
明棠却不懂他话中深意。
她只觉得谢不倾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深得叫她有些招架不住,于是忍不住侧过身去,只道:“……讨论这些莫须有的丹药,原本也没甚意思……”
第232章 揽她入怀
若是往常,谢不倾定要说她些什么。
但今日谢不倾见她躲躲闪闪的模样,心中又觉得几分有趣。
罢了罢了,来日方长。
谢不倾没逼着她说什么,既然明棠懒怠说这些丹药了,他也就不说了。
他忽然起了身,明棠没料到他这突然动作,随着他的动作看过去,便瞧见谢不倾走到门边,伸手取了两盏白玉盏的燕窝过来。
燕窝定是鸣琴备下的,只是明棠看着那两只白玉盏,只觉得哪儿不大对劲。
凝神一看,这才发现那白玉盏上乃是一对鸳鸯,栩栩如生。
这东西……怎么好拿来给她和谢不倾用的?
明棠的面颊“腾”的一下就红了,连忙将冰凉的手背贴在自己的面颊上,只怕被谢不倾瞧见。
谢不倾却好似并未察觉这白玉盏上的花样有何不同,他端着两盏白玉盏过来了,放在明棠的桌案前,将那些写写画画写满了的纸页都推到一边去了:“先用些东西。”
明棠看那鸳鸯白玉盏就有些不大自在,便推脱说不饿。
却不料谢不倾一挑眉:“本督虽不在府中,却也不是不知道你的动向。你才用了几口银耳桃胶粥,便去了四房看那一场闹剧,再是小鸟一般的胃口,这会子也要饿了,怎生不肯吃?为着你的肠胃,好赖也尝两口。”
说着,他便将自己的衣袖先挽了起来,取了木盘上的银汤匙,舀了一勺燕窝到明棠的唇边。
谢不倾从前可没有这样的耐心哄人,但若是明棠,他觉得自己哄一哄也无不可。
明棠也觉得微妙,谢不倾从前哪会这般,好似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位在旁人面前眼中狠戾残暴的九千岁,便渐渐成了面前这般模样,
她心中有些触动,垂眸看着那微微还有些热气的燕窝,只觉得谢不倾这般,倒好像小时候爹爹和阿娘哄自己吃饭的时候。
那记忆太久远了些,模模糊糊的,只隐约记得年轻的男女拥着她坐在桌案边,温柔宠溺地哄她这个从小就因病废食的小娃娃再多吃两口。
太过久远了。
就好似那些堆在遗忘处的旧物,蒙上了厚厚的尘土,一抖落抖落,灰尘与碎裂的回忆便片片簌簌而下。
其实平常明棠也不会这样频繁地想起父母,不知是不是因为今日进了二房的私宅,见到其中有一些属于父母的旧物,那些被她刻意压在记忆之中的洪流,又一次向她涌来将她吞没。
兴许是今夜书房之中的气氛太过柔和,也许是那安神的香太过淡然,大抵是这燕窝露出的暖意太过轻微,竟叫明棠久违地因想起父母而红了眼眶。
若是父母安在,自己是不是也能够像周家的大娘子周时意一般爱恨随心?
即便此生残破,也不必事事都劳神安排,想要做什么便做什么,想要欢喜谁就欢喜谁。
便是此生要死,也总不留遗憾。
谢不倾见明棠一直垂着眼不曾说话,还以为她是害了羞,不肯吃自己递过去的燕窝,便将那燕窝先放回碗中,免得凉得太过,反而不好。
他一面用掌心的内力微微暖着燕窝,做着这等他的武艺原不应该做的荒谬事,却又觉得学这满身功夫原也不过是为了做自己想做之事,便是替她暖暖燕窝,又有何妨?
若是没有燕窝可暖,这一身武艺,又有何用武之地?
谢不倾伸手去揉明棠的面颊,一边同她开玩笑:“你可要知道了,本督这样哄你了,你还是不肯喝,那本督可要换别的法子叫你喝下去了。”
若是往常,听到这样调戏一般的话,明棠至少也要红着面颊嘴上顶上几句,但这回她却一声不吭,反倒叫谢不倾心中有些没底。
谢不倾正想着要不要再换个什么说辞哄哄她,却不想手背上一凉,竟是察觉到一点湿意。
滴答,滴答。
无声的泪滚滚而落,偏生明棠不肯哭出声来,于是这泪水便蜿蜒地顺着她的面颊,消瘦又孤冷地低落到谢不倾的手背上。
“怎么了?有这般不爱喝燕窝?好了莫哭了,若是你不喜欢喝,本督自然不会强迫你喝,叫小厨房再做些别的来为你垫垫肚子就是了。这样的小事,倒还哭起来了。”
谢不倾虽然还是如同往常一样嘴上硬得很,可他口中这样说着,却弯下身来,用手一点点将明棠面上的泪擦过去。
他的指尖传来淡淡的暖意,就像是幼时自己攥着父母的手指,才能从自己浑身的透骨寒冷之中汲取到的那一点温暖——可越是如此,谢不倾越是这样哄着她,反倒叫她越觉得眼眶更加酸涩。
“莫要说了……”
明棠小声地说道。
她嗓子原本就细,如今哭了,沙哑起来更是一团糯糯的粘在一起。
或许方才只是因为想起父母心中感伤,一时难以控制自己,而如今想起幼年的那些病痛和父母的贴心呵护,却勾起明棠对自身病痛的不甘与憎恶——这世上人人健康得很,便是有些人急病苦痛,也从没有像她这般一条路走到黑还是死胡同的病症。
那样多的健全之人,怎生不能再多一个她?
难不成是她前世里做过什么孽,叫老天爷这般对待她?
明棠那一夜得知自己身负九阴绝脉,之后便几乎是压了自己一夜的情绪,后头又是逼着自己赶紧从这件事之中站起来,却大抵忽略了自己心中总有些不曾消弭的怨气。
她怨恨苍天,怨恨命运,甚至怨恨自我——为什么偏偏就是她这样不幸?为何她自己不能争气?为何她总要在这样的困顿之中挣扎?
纵使明棠早已经想明白自己一定要前行,但今夜归罪气氛,怪罪温柔,明棠实在控制不住因自己的不幸满腹委屈。
谢不倾从她这般抖索的嗓音之中,察觉出几分她努力压抑着的酸涩悲痛。
他是很懂明棠的性子的,若是寻常小事,也不至于引得她这样满腹伤心,便是不想吃燕窝这样的小事,更不至于引得她这样流泪。
思前想后,恐怕还是因那九阴绝脉一事这般难受。
谢不倾心中不免软了下来。
不必说明棠,便是他自己,都觉得命运实在不公。
若是可以,他愿以己之身承明棠之伤痛,不必她在这人世间再受这等苦楚。
只是命运如此,他不能够,他亦无能——但再是无能为力,他亦要试一试。
谢不倾没再说那些了,他只是将手里的燕窝先放下,静静地坐在明棠的身边。
明棠原本不想这样哭的,只是愁肠牵动,这些时日压抑在心中的念头都纠缠在了一起,她不能自已,哭得眼前一片迷蒙。
她一时之间只顾着哭了,有些不知身边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听到一阵衣料窸窸窣窣的声音。
等她转过头去,便感觉一股子温柔的力从身边而来,原来是谢不倾伸出手来,将自己揽在了他的怀中。
这个怀抱不像从前一样多少带着几分情欲或者是强迫,只是松松地将她揽在怀中,有温暖的热意通过二人接触的胸膛,源源不断地从谢不倾的身上传来。
从前明棠只觉得那冷檀香气孤冷,此刻却似乎因他的温存变得温柔,将她紧紧包裹其中。
她能感觉到一只手温柔地扶上了她的脊背,丝毫不曾作乱,只是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一边说道:“莫要哭了,你哭着……我心里看着也难过。”
他难过什么呢?
明棠有些懵懵地看着谢不倾。
一片泪眼之中,明棠也看不大清楚谢不倾的容貌了,只是他那眼中透过的温柔,即便是被那泪水浸泡的迷蒙的视野,也能一览无遗。
若说先前,明棠每次只是心中略略有些触动,她亦能够自我控制着;
而如今看他就在自己身侧,同自己说着这样的话,明棠只觉得心中的那处最柔软的地方,好似被什么东西狠狠地一撞,于是原本那些压抑在心中的情感,便在一瞬间倾泻而出,如同奔流的山川湖海,一同汇集在心中。
“原来大人也会因为我难过吗?”
若是往常,明棠恐怕一辈子也问不出这样的话。
不知意从何而起,不知他究竟何等心意。
她怕自己会错了意,怕自己小心翼翼藏在心中的念头在说出口后被无情地讥讽抛弃碾碎。
但今日她似乎再也顾不上自己那些小心翼翼,饱胀的心思难以自控,遂脱口而出——便是被讥讽,被抛弃碾碎又如何呢?
就算是她破罐子破摔,此生都已如此了,还怕什么呢?
于是仍旧怪罪气氛,归罪温柔,明棠这般想着,却还是有几分执拗地抬起了头,看着那一片迷蒙里,那一双往常冷峭无情,今夜却好似冰雪消融的眼。
谢不倾听她这样问了,原本就一团软和的心头更是一塌糊涂。
他很有些爱怜地在明棠的鬓角落下几个吻:“怎么不会呢?”
谢不倾的吻之中没有半分情欲,只带着他自己同样波涛汹涌的心意一同流泻。
是啊,怎么不会呢?
于他而言,她是他永恒不变的灯火,是他的高岭花,心上月,是他那些年一个人在荒原雪夜里踽踽独行的前行星;
是他年少偷吻的露珠,山长水远,仆仆来赴,既做了他的眼泪,也做了他的湖;
是西子湖上的潋滟光,万重山外的舟一方,亦是他虔诚俯身,轻吻湖面时,那因他的吻而微微皱眉的小月亮。
他怎有半分舍得叫她难过?
也许之前初初相见的时候,谢不倾的心中还有些傲气,还有些久久不曾见的不服气,为何这样一个人就能牵得他这样多年的思绪心意一直因她而动——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傲气,他也曾说了那些不曾过思绪的难听话,引得她伤怀。
可纵使是被他那些不好听的话伤过,他那高悬于天穹的月亮,最终仍旧动了心意,愿意落在他的指尖。
那是他的大幸。
“从始至终,都因你的心意而动。”
谢不倾很想将这句话脱口而出。
只是这样的话,到底是有些大胆了。
他心中反复地想着,终于也不过只是化为一句在明棠耳侧的长叹。
不是他不愿意说出口,只是怕说出来吓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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