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二叔最是贪生怕死之辈,就算如今被骂了,也连忙退到后边,丝毫不敢进前靠近。
芮姬看着心烦,只道:“你丝毫不懂这些,就站到外头去,不要在这碍手碍脚。这里头藏着的毒物不知多少,随便取一件出来都能要了你的命,若是当真惜命,就走到外头去,不要打搅。”
明二叔心中万分憋屈,此生还从未有被一个下人这般趾高气昂地骂的时候。
但他想起来自己所中的蛊虫,还有许多问题要问这使女,便是心中再气,也只能压着一肚子的恼火,暂且先退到外边去。
明棠看着芮姬,奇道:“你平常不大说话,今日倒是口舌伶俐。”
芮姬唇角勾起个笑,拾月便拉了拉她的衣袖,她这才收敛一二,道:“实在容忍不得这种阿堵物在面前晃悠。”
明棠问她:“你说的关于子蛊母蛊的事情,可当真是如此?”
芮姬摇了摇头:“所谓的蛊毒实际上十分复杂,因为教派和养蛊人习惯的不同,蛊毒也区分各种种类。不同的蛊毒效应不同,子蛊与母蛊相遇的反应也相应不同,不能一概而论。我刚才只是看他站在这觉得甚烦,想叫他滚出去,不要在这碍手碍脚,所以说出来吓唬他罢了。”
明棠从没见过芮姬在自己的面前说这样多的话,又觉得风趣讨巧。
她随口一问:“你如今是跟着景王世子,还是跟着九千岁的?”
芮姬口中一停,有些苦恼地思索了一番,竟是回答不上来的样子。
明棠眼中闪了闪,没逼她回答:“若不好回答,便不回应就是,我不过随口一问。”
芮姬连忙点点头。
她二人抱着那些玉盒,小心翼翼地放在一边,自然是要依照其中每一项的名字,对应其中所藏的毒物,这才好分门别类。
拾月已经验过那一本精心所写的册子,确保上头并无毒物,知道明棠在意的便是这本小册,便将小册先交到明棠手中。
四夫人在一旁站着,有些迟疑,不知该上前还是该出去避一避。
她倒生性不是胆小之人,只是这些毒物她也从未接触过,就算从前如何纵马驰骋,却也并未接触过这些江湖物件儿,一时间有些踌躇。
芮姬看了她一眼迟疑的动作,忽然说道:“你……你如今的身子状况……还是不要接触这些东西为妙,你也出去外头站着好些。”
医者发话,四夫人便也不多问,心中虽有疑惑,却也走到外头远一些的地方去了。
芮姬便凑到明棠身侧,悄悄地同她说了些什么。
明棠手里一顿,有些不敢置信地看了芮姬一眼:“真有此事,可曾看错?”
芮姬拍拍心口:“小世子对我的医术还不信任?这点我还是不会断错的。”
明棠倒觉得复杂,不知如何开口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四夫人亭亭而立的模样,一时之间心境极为复杂。
不过这事儿如今也不能放在前头,最要紧的,还是这本小册。
明棠让拾月与芮姬找出来那一盒能伤人腿脚性命的药,名曰“黑玄膏”,在小册上寻到对应的位置,果然发现三笔用量。
一笔,从明以渐出生之始便在用;
一笔,从明棠将阿丽点入院中开始;
最后一笔,就正是明宜宓被掳走到天香楼那一日。
分毫不差。
明棠冷笑一声。
有了这一件,便已经足够叫乔氏死无葬身之地了。
但明棠心中思忖,又叫芮姬去寻明二叔身上所用蛊虫的记录。
只是奇怪的是,翻遍了药罐玉盒,也不见那能叫人断子绝孙的蛊毒。
不仅如此,小册之上,也毫无对应记录。
第229章 明世子,什么时候来教教本督何等是爱?
无非有两种原因。
一则,这毒物与这些东西不是同一来处,乔氏悄悄记载在其他地方。
二则,此毒并非乔氏所下,乔氏自然毫无所察,也不会记录在册。
明棠心中一顿,只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乔氏的小册上记满了对哪些妾室用了什么暗算的手段,诸如螃蟹籽、藏红花或者麝香一类的堕胎之物;甚至芳华妒之类毁容伤肌的毒药也清清楚楚地记录在册,没道理将对明二叔下的蛊毒记录在别的地方。
此事必然有其他原因。
不过,不论明二叔身上的蛊毒究竟来自何方,小册上乔氏对二房四房的反复出手,以及她对明二叔后院妾室的种种手段,便足够乔氏喝一壶了。
故而虽是古怪,明棠也未曾多言,只示意人将这些毒药与小册子先收起来。
拾月与芮姬将东西皆收进了几个大木箱之中,小心翼翼地抬了出去。
明二叔还惦念着自己身上蛊毒的事情,芮姬经过他的身侧,头也不回地说道:“如今事情繁忙,不得空看,若有事,寻世……四夫人找我便是。”
明二叔心中窝着一股子气,却也不敢对着这位能一眼看出自己身上蛊毒的医者大小声,只能看着她走过去了。
明棠与四夫人最后从乔氏的私库之中走出来,明二叔沉着一张脸看着他们,却又想到自己几乎被“绝育”的消息也已然被她俩知道,脸色顿时更加异彩纷呈。
“你……”
“回禀郎主,夫人醒了——夫人说,有要事来同您商量!”
方才那奉命去找乔氏的小厮又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远远地就听见他口中喊着这些,打断了明二叔的话。
“她有什么大事?这些大事难道能比过她私底下与人通奸,害我后院中的子嗣这些大事!”
明二叔一听乔氏这贱人明知东窗事发,竟然还毫无求饶悔改之心,甚至还叫人来传信说有消息同他商量,便气不打一处来,身形都晃了晃。
有什么消息能保她?
明二叔心中深恨,乔氏实在是毫无廉耻之心。
那小厮苦着一张脸说道:“奴才也不知道,奴才只是个跑腿的……只是夫人的脸色瞧上去实在焦急,定是有什么大事,还请郎主过去先同夫人商议一番,再做决定也不迟。”
“有什么大事能改不了她今日之错!我不去,叫她滚到祠堂来,看看她有何面颜面面对我镇国公府的列祖列宗?”
明二叔想起那些情诗便要作呕,他正气得头晕眼花,乔氏身边十分得用的大丫头却也匆匆忙忙地过来了。
她衣裙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应当是从乔氏的身上沾来的,平素里作为嫡妻身边的大使女何等光鲜亮丽,今日却也这般狼狈。
但这使女也顾不上这些,一路而来,触到明二叔几乎杀人的目光,心中就是一颤。
她有些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明二叔脸上的神色,只知道自己今日便是死也要将这消息递到明二叔的脸前去,便扑通一下,跪倒在地长呼道:
“夫人已知自己万死难辞其咎,往日所做之错,千不该万不该,却着实是出自对郎主的一片爱慕之心。但如今有夫人更重要的事情就在眼前,不仅与夫人有关,更与二房相关,乃至于与郎主也息息相关,还望郎主先与夫人商量!”
见明二叔还是无动于衷的模样,这使女也没了法子,只能咬紧唇,死死地在地上再磕了几个响头,口中反复念着“郎主定要相信奴婢之言,此事确实十万火急”,然后一头撞死在一边的石柱上,飞溅的血滴差点飞到明二叔的面上。
明二叔似是被这变故吓了一跳,面色有些发青,只觉得乔氏身边的人果然可恶,个个都这样招人嫌弃。
但他又想起来这使女口中说的所谓十万火急、与整个二房都息息相关之事——若非当真如此十万火急,怎用得着以一个使女的命逼着他再去见乔氏一面?
明二叔心中更觉得烦闷。
这乔氏究竟在整什么花样,难不成以为这样说,便能暂且留下?
若非律法如此,明二叔杀了乔氏的心都有了。
一介水性杨花、如此恶毒之人,怎堪当镇国公府的嫡妻?
但终究,明二叔还是听了这使女的话,不甘不愿地往乔氏的院落而去,一面冷眼看着那小厮:“你送四夫人与三郎君出去。”
这便是下了逐客令了。
明棠倒也无所谓,她今日想要得到的几乎也已然得到了,收获颇丰,不急这一时片刻。
四夫人原本就是跟着明棠而来,见她也并无久留之意,就随着她一同往外走去。
那小厮点头哈腰地送着她们一路到了二房的门口,也不因四房与二房的关系不佳而摆任何神色。
四夫人瞥他一眼,有些可惜地摇摇头,大抵是在想这人如此能屈能伸,说话又柔滑,是个合格得用的奴才,只可惜在二房这样的烂地方。
却不想忽然听得明棠说道:“堂堂景王世子,装个奴才也扮得这样相似,果然是人中龙凤。”
四夫人脚下顿时一顿。
她看着一边油嘴滑舌点头哈腰的小厮,怎么也无法与自己印象之中吊儿郎当的景王世子魏轻联系在一块儿。
明棠却早已经知道,甚至是有意这般安排,只为了叫魏轻在四夫人这未来丈母娘目前露个脸刷刷好感,免得日后与阿姊的事情越发受阻。
她心中一面想着,若非要帮阿姊在四夫人的面前多为魏轻说些好话,她才不把魏轻这一趟子事在四夫人的面前说出来。若魏轻日后胆敢对阿姐不好,或是记不得这事的恩情,她可要把魏轻的皮狠狠地扒下来。
但明棠心中虽这样想着,面上却还是笑着说道:“正是,景王世子这些日子为了阿姊中毒之事,总在咱们府中奔波并未回府,为此事付出极大心力。先前使女丫头的事情,也多亏了景王世子在其中联通一二。”
四夫人有些默然。
她自己乃是天家贵胄的公主,自然知道这些皇亲国戚何等自傲,自矜身份,从来不做这伺候人的事,便是假装也假装不得,就生怕自己比谁低了一头。
倒不像这小子为了宓娘,这些日子这样劳碌不说,竟还肯放下身份尊严,卑躬屈膝扮做小厮,沟通二房与四房之间的事,还叫明二叔没察觉出任何不对。
如今想来,那方才撞倒锦盒掉落情诗一事,也应当是明棠与魏轻安排的。
虽说她早已与明棠通过此事的大致脉络,却不知其中细节布置,如今想来,明棠与魏轻更应当早已在一条贼船上,倒是瞒着她一个人不知道,还帮着他在自己面前说好话。
魏轻这些日子在此事中出人出力,四夫人自然看在眼里,也念着他的力气,知道他是因着对宓娘的心意,所以才这般用心,否则只是一个表亲,哪值得他这样奔波?
只是这样短的时间之内,四夫人还是记得魏轻从前如何不着调,将景王府之中自己的亲眷气得头昏脑涨,也记得景王府之中如何一团乱糟糟的,总是不愿自己的女儿嫁过去受苦。
一时之间,四夫人的念头也转圜不过来,于是面上的神色稍微淡了些,却也好歹不曾如同先前一般垮下一张脸来就叫魏轻回去,只是轻微地点了点头,小声说道:“辛苦你了。”
魏轻这些日子为着四夫人的事情焦头烂额,整日急得头发都快掉光了,只怕四夫人瞧不上他,不准他与宓娘之间的事。见四夫人如今终于肯与自己说一句话,就算不如从前热络,心中也觉得松快许多,立刻咧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马上又收住小声说道:“先不将这事摆在面上讲,免得隔墙有耳。”
他的话音一落,又立即就做出一副油滑的样子,伸出手来讨赏,与那些后院之中赖皮的小厮别无二致,这时候也不忘装模作样。
四夫人想了想,也从怀中解下一袋铜板,放进魏轻的手心里轻轻拍了拍,没多言,转身走了。
魏轻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挠了挠头,见左右无人,悄悄凑到明棠身边去:“这是什么意思?”
明棠气不打一处来:“平常事情,你的心眼子倒是多得数不清楚,偏生到了自己这档子事儿上,你反倒不开窍了。”
魏轻很是能屈能伸,点头哈腰道:“愿闻其详,我是蠢蛋,还请明世子解惑。”
明棠一面在心中默念:“这是阿姊亲自选的男人,我不能打不能骂。”
一面耐着性子解释道:“若是婶娘对你还是如同从前一般抗拒,自然是不会给你半点赏钱的,如今婶娘既愿意与你说话,又愿意给你赏钱,自然就是不曾将你这扇门完全锁死了。”
魏轻几乎喜形于色地跳起来。
明棠立即又道:“但眼下如此,不过稍微松动,自然要看你日后的表现了,你若做得好,当然还有指望,若你做得不好,那自然也没得机会。”
魏轻如闻圣经,醍醐灌顶,点头哈腰。
“我晓得了,多谢明世子解惑,等来日……等来日有好事将近,自然给你封一个最大的红封。”
能叫魏轻这样抠门的人都许诺出一个大红封来,也可见他是有真心的了。
明棠扁扁嘴,只觉得不舒服:“我要一万两黄金。”
魏轻这铁公鸡从前一毛不拔,没想到今日听了,居然只会傻笑了:“好说好说,日后做了我的小舅子,自然少不得这些东西,都是你的,都是你的。”
魏轻听了今日这些话,简直如闻天籁,浑身打满了鸡血,立即转头就跑:“既然如此,这事儿我总要办得漂亮一些才是。总是宓娘在这些狗东西手里受了委屈,我要将这后头的人一点一点全拔出来,这才能叫姑母对我刮目相看。”
说着,顿时人就跑没了影,也不知道究竟去安排什么事去了。
明棠看他背影一眼,只想他对阿姊这样真心,也是好事儿。
明棠这时已然走到潇湘阁左近,心中想着,今日之局,其实已然下得差不多了。
事情也要有个张弛有度,慢慢来,才有那拿钝刀子杀人割肉的痛感——叫他们一会儿蹦跶觉得自己还有指望,一会儿就跌入万丈深渊,知道自己再无翻身之地的痛苦,那样才舒坦。
等今日这一局过去,叫他们缓一缓以为事情了了,再拿后手。
乔氏的底牌全被明棠掀了开来,所犯的罪证也皆在她掌中,不论乔氏今日想到什么由头釜底抽薪将明二叔喊走,也许暂时能保下她的地位来,但也不奏效。
明棠手里的这些东西,永远都是乔氏最痛的短骨。
明棠垂眸这般细细想着,忽然听到身后一声:“为着魏轻与你阿姊的事情,这般上心?”
明棠回过头去,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然走入了潇湘阁之中。
因她先前发火,人都被她发卖了,潇湘阁之中没几个人伺候,剩下的也看着她便心惊胆战,不敢上前来打搅她的思绪。
而那不知去了哪儿的大佛,现下竟就立在一棵海棠树下,也没人同她说一声。
那一棵海棠树,乃是明棠最喜欢的花树。
潇湘阁里这棵海棠,乃是沈氏当年重金买来的,一年四季皆有花朵,世所罕见。
而如今这尊大佛,今日竟然着了一件绯色的衣裳,不曾穿他那些玄黑或是朱红的张扬衣袍。
这绯色的颜色有些轻挑,但穿在谢不倾的身上,只如同天边的云霞一般灿烂,同树上的海棠一般颜色。
美极了。
明棠便是对谢不倾十分不耐烦,也不得不承认,他身上着这般颜色,只显得容色过人,一点儿也不轻佻不堪。
正巧有风拂过,海棠落在他的衣襟里。
这海棠花大,颜色淡粉,竟与谢不倾的衣裳颜色都融在一处。
谢不倾将那一朵花从自己的怀中取了出来,捻在指尖。
娇嫩的翠梗与谢不倾玉白的指尖映衬在一处,愈发显得不似凡物。
明棠其实也如同寻常女郎一般,爱温柔昳丽的颜色,爱漂亮娇娆的花朵,却不敢向任何人言明。
而如今绯色在谢不倾之身,花朵在谢不倾指尖。
处处都如她最喜欢的模样。
谢不倾朝着她走过来,将那一朵花放入她的掌心,低声道:“总是念着旁人的事,何时想一想自己?”
第230章 从阖眼起谢不倾一直在想的,便是与天争人
明棠与谢不倾,其实也不过就是一会儿不见,可中间隔着的人事太多,倒觉得太久不见。
她望向谢不倾,见他微微俯身下来,将她鬓边一边发拂到一侧,便几乎是将她的脸捧在掌心的,垂眸细细看着,心中经不住微微一动。
谢不倾啊,不必细看,都觉得他的样貌着实比他这身衣衫还要夺人心神。
“想什么呢?明府之中那些烂摊子,也至于你因此烦心?”谢不倾勾唇微微一笑,“有这功夫想明府之中的事儿,不如想想本督问的——日日操心旁人的事情,几时操心自己的事儿?”
明棠听出些意味,又见海棠花下美人面,心神难免摇曳。
但她心中一动,便想起自己身负九阴绝脉之事——事隔山水,人隔穹苍,生死殊途,人之将死,谈何自己的事儿?
她或许见不到来年的海棠花,便不必去操心那些与己无关的事儿了。
于是明棠垂下眼来,压下那一丝丝的摇曳,岔开了话茬:“大人匆匆而行,是去了何处?”
谢不倾其实分明看清她眼中一刹那的摇晃,却又不知她因何沉寂下来,捧着她脸的手不由得紧了一些。
他大约是知道一两分明棠的性子的,想是她兴许想起来了九阴绝脉的事情,脸上难有欢容。
但谢不倾却也知道,以明棠的脾性,就算被他猜中,她自己不说,再问也不会承认。
小狐狸有时候逗一逗尚可,但她若不说还逼得太紧,她就要将自己缩起来,再不出现半分了,得不偿失。
故而谢不倾也没再追问,只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她往潇湘阁深处走,一面含着笑说道:“真想知道?”
他握住明棠的手紧紧的,甚至说这话的时候,还以尾指勾了勾她的小指,摩挲着她指侧的敏感之处。
明棠见他起了揶揄之色,敏锐地察觉到,顺他的意恐怕要被他占便宜,便摇头道:“不想知道。”
谢不倾知道这小兔崽子如今学精了不上当了,便俯身下来勾她垂落的发,一圈一圈地缠绕在自己的指尖,忽然凑过去在她唇角烙下一个轻吻:“不想知道,也不碍事。”
再学精了,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个小狐狸崽子,被他吃得死死的。
明棠没料到他的偷袭,惊了一下,抬眼看他。
谢不倾被她遮掩不住的惊愕取悦到了,眼尾微微眯了眯:“你如今不想知道,也总会知道的。”
而这时候,他的视线正越过明棠的肩膀,看见不远处墙根下的少年人。
是面上依旧有些淤青未消的沈鹤然。
沈鹤然静静立着,与谢不倾对视之时,面上也无半分神情。
他已然窜得很高了,不像年前一样脸颊上还有些软肉,一下子瘦削下来,面庞甚至有些消瘦,露出少年人锋芒毕露的锐利骨相。
他抱胸靠在墙边,静静地看着他与明棠,额角的碎发长长地落下来,遮住他的眼神,不辨喜怒。
谢不倾瞥他一眼,也不言明。
他虽不喜看见这沈家的白眼狼崽子,但是明棠并未将他驱赶出去,想必是有她的用处,谢不倾也懒怠出手——于他而言,沈鹤然不过是只连毛都没长齐全的小崽子,没有半分威胁。
故而他神色分毫未动,只是将明棠半环在自己怀中,将下巴搁在明棠的肩窝埋首而下,只余一双眼看着沈鹤然。
明棠已然被他抱惯了,也不怎么反抗,更不知身后还有沈鹤然远远看着,只是轻轻推推他:“怎么了?”
她的发丝有些微微翘,在谢不倾的面上有些微微刺痒,他也不在意,只扑了满鼻的兰麝香气:“为了明世子日夜奔波,也不许本督歇息一二?”
谢不倾并未说假话。
在他伴着明棠睡着的那一夜里,他连阖眼想的都是如何与天争人。
第二日早间醒来,他便回了西厂命人去查,已然得知了些与九阴绝脉相关之事。
曾有一人,亦是这九阴绝脉。
当年的庐陵王妃顾氏,自出生起,亦是体弱多病。
顾氏几代单传,也就得了这样一个嫡女,自小便如同水中花镜中月,玲珑剔透如雪,宛如云上仙人。
顾家上下都对其爱重非常,只当她是娘胎里天生不足,便金尊玉贵地养着,吃穿用度无一不精,简直堪比宫中公主的用度。
但顾氏自幼体弱,自三五岁时便开始时常发病,唇色乌紫,皮肤苍白,身体羸弱,不能有半点跑动,甚至不能有强烈的情感波动,否则便血脉逆行,危及性命;最可怕的是,顾氏每到夜里子时,便浑身阴冷刺骨,经络绞痛,生不如死。
她的症结,与明棠幼时极为相似。
但被神医断言活不过十六岁的顾氏,却这般勉强着活到了十八之年,还嫁予庐陵王为正妃,多活了好几年,直到庐陵王兵败被杜太后围杀,阖府皆被杜氏伏兵缢死,顾氏这才香消玉殒——若是彼时庐陵王并未伏诛,还不知顾氏能活到几时。
这消息已然是十分阴私的消息,谁也不知道顾氏究竟是如何多活了那些年。
但谢不倾既然已经得知此事,一点儿可能也不愿意放过。
既然是从小便得了九阴绝脉,又是这样过往患病之人皆年少崩殂的情况,人人短命,唯独一个顾氏能多活这些年岁,其中必然有缘故。
这缘故,便是谢不倾要为明棠寻出来的缘故。
但如今还无进展,谢不倾便并未打算现下就告诉明棠。
他并不习惯将尚未定论的事情说与明棠听,因他深知给予了希望却又毫无收获之后是何等的绝望,不忍心看她受这般苦楚,便只字未提,只是蹭蹭她的肩窝,喟叹一句。
明棠不知,只当他又寻这些理由来找她的开心,扁扁嘴道:“又是为了我?怎我半分不知?”
谢不倾就掐着她的腰,作势要吻她:“早便说了,迟早会知道,还急着一时片刻?还是说,与本督有关的事情,你便这样上心?”
明棠是素来说不过他的,懒怠理会他,一手便捂住了谢不倾的唇,一面说道:“可不敢上心想您的事情,我自己府中的事情一团乱麻,没有那闲情逸致来为大人分忧。”
她是会偷换概念的,谢不倾也不与她计较,只是唇在她的掌心,他便轻轻在她掌心也烙下一个轻吻,果真便被明棠瞬间松开。
谢不倾见她那警惕模样,禁不住一笑。
他的脸就在眼前,这般一笑,连明棠都有些晃神。
谢不倾就抓她这一刹那的晃神,在她唇角也再烙下一个轻吻。
明棠气急,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往里屋走了。
而谢不倾再以眼角余光打量,沈鹤然便已经不在原处了。
他心中只冷冷一笑,算他走得快,不曾留在这里自取其辱。
这般想着,堂堂九千岁,谢大督主,竟如同斗胜的孔雀儿一般,跟在明棠身后,进了明棠的里屋。
明棠听到后头的脚步声,也没多分心神过去,手已经伸向一边的砚台,正打算给自己磨墨,一边说道:“我今日的事有些多,请恕我分身乏术,不能招待大人了。”
好似是个不稀罕搭理他的借口。
但谢不倾又分明在明棠的眉眼之中看出了思索。
她是当真没空,一直在思索什么事情的。
谢不倾想起刚才明棠转移话题的那话茬子,是说起明府之中的事情便够她焦头烂额的,虽是有些夸张,却没想到竟然不是随意念出来的由头借口,便道:“什么事情这样难想明白?不如说予本督听听,本督也为明世子排忧解难。”
明棠只当他玩笑,随口说道:“这样的小事也值得大人费心,大可不必。”
谢不倾却伸手接过了明棠手中的墨条。
那双手里头不知握着多少人命,金尊玉贵的,连小皇帝都使唤不动他为自己研墨,如今竟为了她小小明棠,磨起墨来。
明棠呆了呆。
谢不倾平素里要帮小皇帝批阅奏折,做这事儿自然是做惯了的,动作娴熟又利落,只垂着眸说道:“为你明世子想事情,怎么算是小事儿?只要你肯同本督言明,本督为你略想一二,也不是不可。”
他的语气夹杂着几分调侃玩笑,只是他却当真将墨水摆在明棠的手边,又轻轻捏了捏她的小指,神情之中有几分认真,抬眸看着明棠:
“明棠,你要做的事情那样多,若事事都自己一个人想,什么时候能想得完?”
见明棠从那一叠看不完的文书里头头也不抬,小小的人几乎整个被这些书册纸片埋起来了,谢不倾干脆俯身下去看她,几乎与她的鼻尖都靠在一处。
他贴着她的红唇,却不曾做何冒犯之举,只是在唇齿呼吸之间呢喃:“不要事事都总想着自己一个人扛,有的时候也可依赖于旁人。”
谢不倾从未有过这样温和地同明棠说话的时候。
明棠便这般安静地看着他的眉眼,看着他面上的神情,几乎可错认为几分认真与温柔。
他是当真这样说的?
心里头当真是这样想的?
明棠下意识只觉得怀疑——九千岁,可从来是高高在上,颐指气使。
但如今他的呼吸就在面前,与她的唇舌只需要半寸就能相贴,又怎会是她自个儿听错呢?
明堂又忍不住心中的微微摇晃。
她,好似与从前不一样了。
便好似从那一夜里,自从明棠知晓自己时日无多,便那样大胆地拉着他上了身侧床榻之后,在他反复询问后仍旧点了头之后,谢不倾也与往常不同了。
他往常从不说这样的话,往常也从不这样耐心。
被谢不倾这般注视着,明棠承认有那么一刹那想要依赖于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念,不必再那样事事都自己一个人背负着前行,只想依赖着他。
但她这样的人,又怎样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