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千岁—— by凌衍
凌衍  发于:2023年08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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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怎会知晓金宫?”
明棠的指在桌面上一推,推出一枚金宫的玉令。
那是之前明棠在阿信的身上拿到的玉令。
阿信看着那一枚玉令,还是有些不敢置信:“郎君就算知道金宫,却怎会对金宫这般了解,竟知道万兽园?”
明棠便知道,自己想对了。
金宫万兽园,乃是最为一掷千金的销魂窟。
不是如同金宫内里的酒池肉林奢靡繁华,而是因为万兽园,专为出得起天价的达官贵人炮制爱“宠”。
只要一副画像,短则数月,长则数年,便能为金主炮制出天衣无缝的替身,只要出得起钱,甚至能将此人调教得与原主别无二致。
从容貌到声音,从说话到脾性,几乎一模一样,如同宠物一般听话乖顺,遂得名“万兽园”。
但这万兽园,比起金宫纸醉金迷的青楼,实则还要更恐怖百倍。
为了炮制出一个与金主所需别无二致的替身,这要动的手脚、搭进去的人命,简直难以估量。
要让人与画像一模一样,便要在脸上动刀,割皮削骨,服用各种药物改变身形嗓音,这里头的各色稀奇古怪的药物,哪一项拿出来都叫明棠觉得骇人听闻。
而就算弄出来了这般一模一样的人,也未必能好好活着,故而为了万无一失,还得多准备几个替身。
造一个一模一样的替身出来,便是金宫一单天价进账,而这美轮美奂的产物,下头压着的是不知道多少活人的尸骨,所需要的苗子不知凡几。
故而那些骨头硬不肯屈服的,大多数都被丢进了万兽园做苗子。
明棠因实在貌美躲过一劫,但她也曾见过从万兽园里送出来的失败品——面上血肉模糊,四肢扭曲断裂,有时候连个人形都没有,只剩下了一滩烂肉。
不倾能得来这样一副容颜,明棠心中其实早有猜测,如今见他们反应,便知道不倾定是从万兽园出来的,她并不意外。
明棠想知道的是,阿信是否也是从万兽园之中出来的。
若他也是从万兽园之中出来的,便能证明他这副容貌也是承袭自旁人,而太后将阿信留在身边,必定是因为这副容颜的原主。
阿信聪明,能看懂明棠目光之中隐含之意,轻轻地点了点头:“是,奴才也是从万兽园之中出来的。”
太后平素里躲在深宫之中,明棠正需一个她深深的软肋和把柄,从前只觉得无从下手,却不想如今因她的荒淫无道,阴差阳错,将这样一柄尖刀送到自己的手中。
她便直接了当地问起:“既然如此,你日日伺候在太后身边,可知道你这副容颜究竟是描摹的谁?”
阿信摇了摇头:“奴才日日都在宫中,并未与外界之人接触,平素里也只悄悄地躲在太后身侧。
太后从来不允准奴才到外头去,想是这副容颜牵扯颇深,不让奴才露面,也正是因此。”
明棠心中也是如此想。
她刚刚见到阿信的模样,就觉得有几分眼熟,但这种眼熟太淡,恐怕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或只是点头之交,想不起来究竟是谁。
——但只要能叫明棠觉得眼熟,便必然是一些关键之人。
讳莫如深,不让人讨论的容貌,牵连着的,便是不准谈起的密辛。
明棠悄悄在心中记下这一点。
而阿信心中仍然涌动着惊悚:“郎君怎会知道金宫与万兽园这样紧密的消息?外头这些消息是丝毫不传,奴才有时候也经不住会问起旁人,但旁人对此毫无所知,郎君是如何知晓的?”
明棠并不答。
她眼中微微含着些凌厉:“你们二人既欠我一条救命之恩,又在我手下做事,首先一条便应当知道,不准多舌多问,不许胡乱开口。
我会知晓金宫,自然是有我的消息源头,而万兽园等阴私之事,便更能说明我对金宫了解深刻,至于旁的,自不是你们需要了解的事。
你们二人皆不是蠢人,也都有些小聪明,只是在我面前,这些小聪明都好好收好了,否则,这条命你们是如何拿回来的,我便能如何给你们拿回去。”
明棠身上的气势陡然一变。
她往常都是一副好说话的温软模样,如今这般,竟好似一下子化成凌厉的刀剑。
“我年纪虽不大,却也不比你们在江湖之中少浸多少年,莫要想着糊弄于我。”
那两个小太监自然战战兢兢。
而明棠显然不打算在这件事情上再多费什么口舌。
她道:“万兽园之中出来的人,自是从小用各种秘药浸泡身子,恢复能力比旁人强上许多,若非如此,你们二人脸上的伤口不可能在这样短的时间之内就能愈合。
我料想你们二人应当还有半月便能彻底恢复,到时候我将不倾调到另外一女子身侧,你陪伴她重新进宫。”
阿信的心中只记挂着自己的弟弟,若是说起自己,他恐怕还并不在意,但一听到不倾又要再次进宫,忍不住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差点跳起来:“郎君如此安排,可否让奴才也再次进宫?”
她无情的眼微微一转,落在前面的阿信身上:“不倾是太监,进宫方便,你可不是。”
阿信哑然:“郎君怎知……”
明棠嗤笑一声:“是你们太看轻我,还是当真觉得太后太清心寡欲。”
“在观中豢养各色面首,宫中又时时刻刻留着人的太后,会要太监伺候?你用什么伺候她?”
明棠的话,说的半点儿也不含糊。
太后如此荒淫,留着人这样伺候,会只要一个中看不中用的太监?
太后欲字当头,看重皮肉痛快,否则不会宠幸刘体——而这阿信能比刘体还受宠,得一“信郎”之称,便绝不可能仅仅是因为这张脸。
阿信的面上红红白白,最终还是信服极了地叩首相拜:“是奴才蠢笨。”
明棠便将一沓早就写好的信笺,丢在阿信面前:“你心有傲骨,只觉得自己是因为救命之恩才入我麾下,看轻于我,并非心悦诚服——若当真如此,你便不必再留在我府中,天下之大,自有你之去处。
但离了我,你想要进宫去报复太后,便是天方夜谭,痴人说梦,你可想好了。”
不疾不徐的声音,如同重锤一般打在阿信心中。
“奴才……奴才愿意。”
他伸手随意打开了其中一沓信笺,却瞧见里头竟是一张皱巴巴的纸。
那纸张已然泛黄,依稀可见上头重重写下的“去死”。
旁人恐怕不懂这纸上是何意,可他知晓,这是他进宫当年,被太后第一次压在床榻上折辱“侍寝”之后所写。
他写过之后,便找了个地方丢了,只怕给自己引来祸患。
而这样一张小小纸片,如今竟到明棠手中。
她的谋局,比自己所思深刻太多。
他蔑视明棠软弱,却不知明棠更看不起他。
“你如今愿意,我却未必愿意收留你这心有异心之人。我身边只要聪明听话之人,不需要阳奉阴违的废物。”
明棠哂笑,扬声道:“拾月,带出去吧。”
第221章 想清楚你的身份
阿信还想要说什么,只掂量着怎么开口,明棠却哂笑着瞥了他一眼:“你能用来说的,哪一件都不够你和我谈条件的。”
阿信顿时浑身一凉——她怎么会知道他想要和她谈条件?
明棠抖了抖衣袖,有些懒散地靠在一边:“宫中的事情,你是知道,却也不是只有你能知道,你不肯说,我自有别的手段寻;
而我府邸之中的事,你看到了,也说不到外头去,你拿哪一件和我谈条件?”
阿信大抵是有些不服,明棠的笑便透出刺骨的凉意:“你若打的是与我虚与委蛇,日后再说出去要挟我的主意,便趁早死了这条心罢。
在潇湘阁这样久,你看到了什么能说出去叫人信服的?是我后院里关着旁人,还是我与九千岁往来?”
明棠起身走到他身边,抬手一掌,便扇在他的面上,清脆一响。
力道不大,却足够叫人火辣辣地疼。
半点儿轻蔑,却压制得阿信不敢反驳。
“关着人,也随时能成没关着。”
“我与九千岁往来,满朝文武又有谁能信?”
“想清楚你的身份,你半点儿筹码都没有。”
明棠不再看他,扬声道:“拾月,带走。”
阿信与在一侧几乎反应不过来的不倾,顿时就被一股子力道拉到外边。
拾月的目中含着些怒意:“走罢。”
他二人只得跟着走,哐当一下,又被关回后院之中。
他们对门不远处,就是那被明棠亲手斩断了手指的沈家表兄。
不知他是真疯还是假疯,正流着口水,从门框挤出半个头,看着他俩被拾月锁起来的模样,嘻嘻傻笑:“你们比我后来,恐怕比我还要关得久,你猜猜是你们先死,还是我先去死?”
“死了好,死了好。”
“死了之后,就不必在这里受苦啦。”
“不!我不要去死!妹妹还在等我——我不能死!”
“明棠,你这个贱人,你这个贱人!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一时傻笑,一时癫狂,沈家表兄如同疯狗一样撞着门,丝毫不顾自己的额头已然被门框夹出几道血痕。
拾月不耐烦听他发疯,毫不客气地从地上捡了块碎布将他的嘴堵上。
见他还要往外头挤,拾月一掌就将他按进门框,随后将整个门牢牢锁死。
沈家表兄大抵是跌了一跤,再没爬起来,只在屋中继续着鬼哭狼嚎。
阿信与不倾对视一眼,皆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惶然——明棠口中虽说能送他们离开,可被关在这深深庭院之中,他二人又几乎没有半点武力,当真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还是与那对面的沈家表兄一样,被关到这般生不如死的模样?
不倾性子弱些,面上已经愈显苍白,听着外头呜呜的声音,拉着阿信的衣袖道:“阿兄,这可如何是好。”
阿信心中亦是一紧。
他回握住不倾的手,只道:“是我轻视于她,与你无关,我会想法子的。”
拾月回来的时候,只瞧见明棠还在伏案而书。
她说起不倾与阿信离去时惶然的模样:“郎君是当真不打算要他们了?”
明棠指尖沾了一点墨,也没发觉,将落到鼻尖的一点碎发撩去,头也没抬道:“自然不是,费了这些功夫救他们回来,然后将人放出去?我手头紧得很,不做这等赔本儿的买卖。我不过是吓唬吓唬他们,省得他们离了险境,身上的这几两骨头就轻飘飘的,忘了自己是谁。”
拾月点点头,只觉得道理确实如此。
新人收到手里,还是从别人麾下弄来、半路出家的新人,是该好好弹压一番。
但拾月还是禁不住想问:“属下瞧着他们二人十分恭顺,为何小郎却能看出那叫阿信的心有不敬之意?”
话出了口,拾月又觉得自己多嘴,自己看不出来就是蠢笨,怎么还在主子面前丢人现眼。
明棠却是真心想要将她培养起来的,否则也不会日日带在身边,闻言也耐心地解释道:“你从面上看,应当能够看出不倾懦弱无主见,阿信则坚韧从容,二人行事,乃是以阿信的意思为主。
也许阿信的行径你看不出不当,但你看不倾,想想他今日的情状,再想想先前他来见我的模样,便能发现不同。”
拾月细细思考。
上一回不倾来时,诚惶诚恐,毕恭毕敬,谨小慎微;
今次再来,他虽也恭敬沉默,却不如从前一般满怀恐惧。
他的心思,随阿信而动,便足够说明阿信觉得自己有了别的底气,不必那样害怕明棠。
竟是如此?!
拾月有些震撼,又觉得事情细节推敲来果然如此,可是她自己怎么也想不到,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说道:“郎君这样解释,属下才觉得事情不同。若只是属下自己看,即便发现了不倾的情形有异,也联想不到这些上去。”
她总是觉得,人与人的头脑形状生的一样,内里的脑子与心眼子却格外不同。
明棠却没太放在心上,她素来习惯了观察入微,看人不仅看表面,喜欢将事情看得透彻,也没觉得有什么,随口答了一句:“你日后看人,不仅看他表现,更要多思多想,长久下来,必然有所长进。”
拾月应了。
她是真心想求上进,知道自己兴许没有明棠那样的观察力,但得了明棠的启示,她也想着自己是不是能从旁的事情上推敲。
明棠与他二人谈话的时候,拾月并不在侧,并不知“金宫”之事。
但她见多识广,从不倾那张酷似九千岁的面容上,也能猜到此人的来处恐怕是江湖那些邪门异术法。
江湖中人心无定处,极少全心归顺效忠于谁,若是从这方面上来想,也确实应当对阿信与不倾抱有怀疑之心,不可贸然信之。
拾月一下子觉得茅塞顿开。
凡事多思多想,果然比只看到眼里要精准许多,拾月对明棠更是佩服。
明棠将手里的一封信笺写好,娴熟地封上火漆,一面忽然说起:“这两人的名字,听着不大好听,本就是个旁人取的称呼,我听着却着实不顺耳,欲换两个,你帮我拟定两个新名字罢。”
拾月却知道主要是不倾的名字不好,但她却不敢取名,只摇头:“人是小郎的人,属下怎么够格给他们赐名?”
“你日后是要统帅他们的,一应都归你管着,你为他们赐名,是他们的荣幸。”
明棠意有所指。
拾月有些没反应过来:“有郎君在,还需要我统帅他们?”
明棠点点头:“我日后自然有重任委以你,你先取了就是。”
她没多言,心中却想,她如今身有绝症,恐怕不会时时都在了。
但她从不向这般宿命屈服——她确实恐怕命不久矣,大抵无法在生之年将一切谋划皆安排完毕,是以她便打算如今就渐渐将身前身后的一切都安排好。
鸣琴聪敏细心,可主内;
拾月身有武艺,可主外。
将这两人养起来,届时她不在了,也可保一切顺着她的谋划如此行进下去。
而拾月听明棠如此说,也没了办法,细细思索一番,得了二字,“谨”与“慎”。
她道:“阿信为兄长,则取前字,叫他阿谨;按序齿来,不倾则叫阿慎。”
“他们二人如今心有不定,便赐以此二字,取一个谨言慎行之意,也算是敲打一二。”
明棠点了头,将这二字写在一边的素宣上,抬手用蘸了朱砂的笔在“谨”上落了个红圈。
这两人,阿慎其实不足为惧,只需要将阿谨弹压住,就能够将他二人牢牢握在掌中。
而套牢阿谨,外以他对太后的仇恨为饵,内以他对明棠的惊惧为棋,便可将他握死,成为她手中最好用的一把刀。
心怀深深恨意,便不会轻易放弃;
魂中重重惊惧,便不敢轻易背离。
明棠沉思片刻后,抬手喊了拾月,如此这般吩咐一番。
解了太监兄弟的事情后,明棠只觉得深深疲累涌上心头。
这样一星半点的事,便叫她格外疲倦。
从前不知道自己是绝症还罢了,明棠只会怀疑是自己身子不好,如今既知道是绝症,便难免有些泄气。
但明棠知道自己最要不得泄气,她将事情放下,去见了一个许久没见的人。
阿丽躺在床榻上,昔日蜜色的肌肤如同覆上一层死灰的白色,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再看不见往日半点光鲜貌美。
她像是还残存着一口气的傀儡娃娃,却已经没了面上鲜艳的油彩,破败非常。
阿丽的枕边,还摆着明棠年节的时候叫人送给她的那只锦囊。
不知是不是日夜把玩,上头的有些绣线都已经松动了。
鸣琴知道阿丽心中有明棠,但她这般情深意重的,却只会让鸣琴觉得恶心——一个要害明棠的人,无论心里有多少喜欢,那也叫她觉得恶心。
鸣琴可不想让明棠进阿丽的屋子,将明棠拦在前头,不让她进去。
而明棠见了阿丽的模样,却觉得有些出乎意料——阿丽当初涂在口脂上的毒药剂量,其实不足以叫她中毒深重到这个地步,怎会病得这样严重?
而昏昏沉沉的阿丽似乎听见了门口的声响,只费力地睁开眼,望向鸣琴身后的明棠。
她如同枯井一般的双眼,在触到明棠的那一刻终于有了些微光。
“郎君。”阿丽沙哑的嗓音如同砂纸磨砺,再不似往日柔情似水,带着有几分希冀,却更多的是愧疚怅然。“郎君日安,请恕奴婢病重,不能起身相迎。”
明棠并不答。
她手中取出一只瓷瓶,是她先前做的药,已然熟成了。
阿丽不知她们来做什么,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明棠的面上,带着几分眷恋与痴迷。
“洒在她的手上。”
明棠如此吩咐,鸣琴便接过了这瓷瓶,将里头已经液化的药液洒落在鸣琴的手上。
她的掌心,顿时变得一片漆黑。
鸣琴有些奇怪:“这是什么药水?瞧着也不像墨汁,怎么能够将肌肤染黑?”
明棠的目光却落在阿丽枕畔的那一只锦囊上:“不是将肌肤染黑,而是有东西能够与这药水反应,变成黑色,经久不退,洗也洗不脱。”
鸣琴似有所感。
而明棠却道:“你当夜不是问我,她这般人,为何要单独给她一个锦囊?”
她的话,叫鸣琴一下子反应了过来。
锦囊,是包着红封压岁的锦囊有问题。
鸣琴不敢碰那锦囊,只是洒落了一些药汁到上头,果然顷刻间那锦囊也变得一片漆黑。
鸣琴再试,香囊周遭的东西也变得一片漆黑。
鸣琴惊讶道:“如此神物。”
阿丽看着这一切,忽然明白过来了。
除夕夜的时候,她也曾惊讶于自己失宠许久,怎么还会得了明棠的红封。
即便见不得明棠,她的心中尚且存着些侥幸,只当明棠对自己还稍微顾念着些当日肌肤之亲的旧情,这才给她一个红封,却没想到明棠一直留着自己,不过是为了用她为诱饵,引出她身后之人。
那一夜她得了红封,爱不释手,一直把玩。
后来那人与自己碰面,要自己加大剂量,她与其人接触,免不得有东西往来。
这锦囊上,定是染了什么眼睛看不见的东西——她的手已然洗过数次,却在药液倒过来之后变得这般漆黑。
与她接触之人,也定然是如此。
明棠在那时候给她一个红封,压根不是顾念着什么旧情,不过只是为了引出背后之人。
阿丽的眼角,倒流下一颗泪珠。
她以为自己将一切都瞒得极好,却不想明棠早就对她心生怀疑,而她后来的所作所为,在明棠的眼中恐怕皆如笑话一般。
阿丽叹息道:“……奴婢对郎君,也还有一丝用处,奴婢也算是恕罪一分了。”
她忽然睁开眼,只看着明棠:“郎君既然早就知晓,奴婢也不再隐瞒,便是郎君再恨奴婢,奴婢也毫无怨言。”
她费力地从床榻上爬下,从床底摸出一个盒子,不敢递给鸣琴,只抱在自己怀中:“这里头,是她们要我给郎君这些时日下的药物,为确保奴婢下了毒,每日都会着人来检查余量。奴婢不愿对郎君动手,皆自己服用了,还剩下这些。”
第222章 死什么?要看的是仇者痛,恨者死。
“郎君早日说穿也好,奴婢也不再觉得痛苦煎熬。
奴婢身如浮萍,命不由人,为人眼线时,不曾把持住本心,爱慕郎君;
为郎君奴仆时,不曾忠心耿耿,暗地里做鬼,奴婢心中着实有愧。
这盒子里头,是奴婢后来存下的一切线索,若对郎君有所助益,奴婢今日也可含笑而死。”
她将盒子放在一边,伸手拿起了明棠那夜赏给她的锦囊,紧紧抱在怀中。
谁也没料到,形容枯槁的阿丽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子力气,忽然冲向床边,触柱而亡。
鸣琴吓得惊叫了一声。
阿丽的额角迸出血花来,软软地躺倒在地上,已然是没了气息。
鸣琴有些心惊,被她最后说出的那一番话所震慑,看着她死前还为着明棠情深不悔的模样,却也禁不住叹气:“她……她本性不坏,否则也不会留下这些东西来帮助小郎。她只是一开始走了错路,若是她好好地过来,别想害小郎,也不会落到今日这个田地。”
她有些心有不忍,终究还是蹲下身去,取了帕子盖在她血污的面上,又道:“是个可怜人,要不给她一口薄棺,葬了吧。”
而明棠却晃了晃神。
鸣琴有时,实在太过温柔,并不曾将人想得太坏。
诚然,也许阿丽的本性确实不坏,她错只错在,入府的时候,便站在了明棠的对立面上。
兴许她没得选择——但明棠也没得选择。
若是往常,明棠其实并不想多言,鸣琴脾性软一些也无所谓,总有她在前头做决定。
但明棠一想到自己来日恐怕时日无多,鸣琴的性子若还是如此,总容易会吃亏,思索片刻,还是说道:“你想的不全然错,却着实有些不对。“
鸣琴奇道:“小郎何出此言?”
“阿丽留下这些东西,名为帮我,并非是因为她还有多少良知,而是因她心中有我,眷恋十分。”
“她进我的院子起,便是为害我而来,若不是我有意经营于她,她也不会对我生出情愫,在给我下毒之事上如此情感纠缠,举棋不定。”
“她手上的药,份份都是冲我而来的。若非我发觉她有不妥,并有意以情制约她的一举一动,那我便早就如同二兄明以渐一般,双腿残疾,无药可救。”
“是以,她会付出这些如此这般,并非是因为她多有良知,而是我为了我的命,悉心经营。”
鸣琴一震。
她着实不曾想到这些,可细细想来,又确实如此。
如果当初明棠不知阿丽有异,顺其自然,那她手里的那些毒药,必会寻机会下给明棠。
她喃喃道:“也……诚然如此。”
明棠知道鸣琴心肠软,有些于心不忍,却还是硬着心一口气说完:“阿丽聪明狠辣,她做的说的,都是想叫你看到的,叫你觉得她对我情根深种,继而谅解于她。”
“她如此触柱而死,便好似是为她对我的一厢情愿而死。”
“你可还记得,你当初对她何等嗤之以鼻?而如今她撞死在你面前,你便会觉得,她也算个有情有义的好人儿,只可惜当初踏错。于是反倒忘了她当初进府的时候,乃是怀着要害我的心思而来。”
“阿丽在你我的面前触柱而亡,是因她自己心中有愧,寝食难安,只能以此道消解自己心中的愧意;又想要叫我忘却她的错处,只以死这般惨烈的方式,叫我记得她对我的情意,与对我的付出,而非她对我的加害。”
“她若真有死志,又当真对我这般愧疚,为何不早将有人欲加害我之事告知于我?亦或者悄悄死去?她是怕说出来自己受害,故而一个拖字诀,拖到事情到如今出结果。”
“今日你我寻上门来,她就知道你我对她昔日所作的事情知晓一二,她有心加害,必不可能讨得好处,比起被我处死,她自己触柱而死,反倒还有留有最后几分颜面。”
明棠说的话,字字如同利刃,斩开鸣琴心中的心慈手软。
鸣琴许是头一回直面人心的复杂与狠辣,半晌没回过神来,眉头下意识地皱在一起:“竟……竟是如此么?”
明棠点点头。
鸣琴有些挫败,不大说话了——大抵是今日受到的冲击太过残忍,有些回不过神来。
明棠便叫了拾月来,将阿丽的尸身先收拾起来,一面安抚道:“人心复杂,一时难以揣测明白,不是你之过错。我原不想说与你听这些,如今却还是觉得,叫你清楚些明白这些,总没坏处。”
鸣琴闷闷的,却还是想通了许多,点了头。
她看着明棠,想明白过后,心中便只剩对明棠的怜惜,道:“这些人皆没有一个好心思的,谁都为害你而来,在这般境地里,咱们要活下去,便不能对任何有加害之心的人心慈手软。
是奴婢从前想的太着相,忘了这些人初时都是为着害人的,怎能对要害自己的人有半点恻隐之心?”
她当真懂,明棠心中便也安定了。
她在这世上,要说至亲至爱,最放心不下的便是鸣琴。
是以在她辞世之前,她只想将所有这些自己心中在意之人妥善安排好。
光秃秃的院落还是和从前一样,满院子瞧不见半点儿生机。
外头分明已经是春日,这院子却也稀奇古怪,满院子零落的树不见半点儿绿意,好似这院子的主人一般,早无半点儿生机。
明棠与另外一人在阴暗的屋子里,和着女人时不时有些疯癫的呓语声,仿佛不知所云地谈话。
“可按照我先前说的做了?”
“一切如此。”
“好。”
“几时可发动?”
“快了。”
那人便有些蹒跚地朝着明棠俯身:“能报血仇,愿为君而死。”
明棠却笑道:“死什么?要看的是仇者痛,恨者死,要长命百岁,看其万劫不复。”
她深深谋划许久,明府的痛局,终于要从今日开始展开。
药既已成,明棠便只等那头四房的消息。
有她之前给魏轻的安排,这事儿也一件件推动起来。
到了晚间的时候,四房就忽然如同炸了锅一般,说是那位身有嫌疑的使女,竟被人勒死在了关着她的柴房之中。
负责守门的婆子被人打破了头,捂着自己头上的伤口哎哟哎哟,只说是二房乔夫人身边的陪房嬷嬷来打她的,看得清清楚楚。
这话一出,整个明府都炸开了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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