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如今,连如此迟钝的飞云,都已经察觉出这位谢大人与从前截然不同。
他的心心念念,已然与那位九阴绝脉的小郎君连在一处。
拾月还要取笑于她,飞云却肃然道:“小郎君这几日身子不适,不便学艺,我也教不得她,便先出府一趟,寻些东西。”
拾月鲜少见她如此正经的模样,大为惊奇:“什么正事儿,能叫师傅您亲自去做。”
飞云便已经走了:“与你没甚干系,你照顾好小郎君就是。”
她的易容便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嬷嬷,如此光明正大地往外走,没半个明府府邸的人察觉到不对,压根无人拦着她。
她步履匆匆,这回也是当真急了。
飞云欠谢不倾的恩情良多,纵使她一生都嘻嘻哈哈不正经,如今既已得知谢不倾如此上心,她也得将九阴绝脉一事放在最先,以酬恩情。
而谢不倾面色沉静地将飞云打发走了,回到屋中,看着明棠睡梦之中犹皱着眉头的模样,禁不住将手覆在她紧皱的眉心。
但眉心皱,推不平。
亦如同那解不开的九阴绝脉。
谢不倾年少时也曾仗剑走江湖,对此极有耳闻。
九阴绝脉,并非什么寻常病症,便是在能人辈出的江湖之中,此体质亦为绝症,难有解法。
谢不倾便看着明棠脆弱如琉璃一般的模样,有些怔然地回不过神来。
明棠只是想好好活下去,这又有何错处?
他从不问天意神明,如今却也禁不住怪怼,只想天意为何如此?
谢不倾又想起来,周家为让周时意不嫁明棠,杜撰出一个什么仙童下凡的传说来,只说怕她被神仙收回去云云。
此前他从不信这些神神怪怪的东西,而时至今日,谢不倾却觉得,明棠才恐怕正是那从仙人身边逃下凡间来的仙童玉女。
他周家上下和睦,周时意父母疼惜,兄友弟恭,姊妹和睦,没有半点亲缘浅薄的样子;
而明棠自幼父母病逝,为家族不容,甚至被驱赶至乡下,孤苦流离至今,步步如履薄冰,好不容易谋划至此,只待开春水到渠成,却又被命运开了个这般大的玩笑。
她定是下凡来历劫的,如今受的苦圆满了,便尝不得一点儿甜,要被收回天上去了。
第218章 有他在,便会为她倾尽全力。
谢不倾时至今日,似乎才明白天人永隔是何含义。
他过往这些年,从未觉得世事如此难料,不知有事情这般难解。
谢不倾复又轻轻地握住了明棠的手。
好似触碰到她的体温,才能够当真察觉到她尚在自己身边,还未离去。
她的手腕细瘦,入京这样久,好似也没有长半两肉,可怜巴巴的。
就好似明棠过往这些年一样,再如何挤一挤,似乎也榨不出半点儿的甜。
谢不倾将她的手团在掌心,垂下眼来,只觉得有些黯然。
他在明棠的身侧静坐许久,头一回生出如此怅然不舍之感。
他半点儿也舍不得,当真舍不得,空着的另一只手无意识地紧握成一团,连指节都发白。
而明棠却不知这些。
她大抵睡得有些不安稳,翻了个身,正好扑到了谢不倾的膝边。
似是察觉到有人在身侧,她有些迷迷糊糊地醒了片刻,瞧见是谢不倾,便下意识地攥紧了他半片衣角,嘟嘟囔囔地说了几句呓语,便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即便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谢不倾的心头仍旧软得一塌糊涂。
她明棠于天于地,有哪里做得半分不对,又是浑身毒素,又是九阴绝脉?
是宿命注定,活该如此?
不,就算如此,他谢不倾也偏不信命。
当年他能活着从乱葬岗走出来,寻到谢家,是他不信命;
后来从谢家离开,踏入江湖翻涌,从十九流下三滥走到今日权倾朝野,他亦从未有一日信过命。
他握着明棠的手,珍而重之地与她十指相扣。
便是与天抢人,那又如何?
有他在,便会为她倾尽全力。
明棠醒过来的时候,早已经日上三竿。
谢不倾已然离去了,鸣琴正在她的榻边守着。
明棠不知为何,没看见谢不倾,只觉得有些空落落的,下意识地问起鸣琴:“九千岁去了何处?”
鸣琴摇头:“大抵是有些什么事情,方才急匆匆走了。”
明棠随意看了一眼屋中的沙漏,知晓此刻已然很晚了,一面从榻上起来,一面随口问道:“怎么不喊我起来?”
鸣琴唇边一点点淡笑:“大人说叫小郎多休息一会儿,莫要着急喊你。”
她伺候明棠穿衣洗漱,又端来早就温好的鸡丝粥,体贴周到。
明棠这时候才渐渐清醒过来,又想起那所谓的九阴绝脉。
昨夜如此,这话便如同大山一般,压得她喘都喘不过气来;
虽是浪荡一夜,她也尽力开解于己,此时心中有些闷闷的,吃那鸡丝粥也打不起精神来。
正萎靡困顿着,便瞧见鸣琴衣袖里露出来的一角丝帕,沾着点儿淡淡的血丝。
明棠顿时伸手去抽那条手帕子,瞧见上头新新旧旧的血痕,忍不住问道:“你这是伤着哪里了?”
鸣琴默了一会儿,竟不大肯说的样子。
她与明棠自小无话不谈,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明棠,鲜少有这般闷着不开口的时候。
明棠从小视她如亲姊一般,便将手帕先放在一边,关切地拉着她的手到身边来,问道:“是怎么了,竟连我也不肯说了。”
鸣琴垂下眼来,想开口却又不知从何处说起的样子,最终只是叹气:“没事。”
明棠看出她情绪有些低落,便软声去劝她:“琴姊同我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若是伤着了,我也好请个大夫替你看看。”
她自个儿还身负着九阴绝脉,可明棠总是念着自己人多一些,眉目之间尽是关切。
鸣琴见她模样,心中微微一动,正要开口,便听见拾月满脸喜色地边说边进屋来:“郎君,您先前吩咐查人的事情,大有进展!”
拾月进来,鸣琴的头便愈发低了下去。
明棠察觉到鸣琴的情绪恐怕与拾月有关,心中一定,应了一声没多问,只叫拾月去外头悄悄请个大夫进府。
待拾月走了,明棠才低声问她:“是同拾月生了什么嫌隙不成?从前不见你这样。”
鸣琴有些勉强地笑了笑:“没有的事。”
明棠却最了解她,鸣琴嘴硬心软,越是不肯说就越是在意,只是不知道什么事情叫她这样伤心。
鸣琴的性子要强,一味逼着她说,她恐怕也不肯,还要伤了两人情分,便暂且将此事按下,一会儿私下里喊使女们再问,先等大夫过来。
明棠挑拣了些别的事情同她说,宽慰她一二,拾月很快就从外头请了个大夫过来。
那大夫来的路上就已经接了拾月的赏钱,知道高门大户里的东西看了也不能乱说乱问,嘴巴严实得很,见是要给郎君院子里的貌美使女看诊,面上也不露分毫困惑不耐,细细替鸣琴摸脉。
明棠便在一侧悄声问拾月,这大夫擅长治疗什么,是否老实可靠。
拾月便说起这人定期给大长公主府上看诊,是可靠的,明棠才放下心来。
小老头儿看了一会儿鸣琴的脉象,便说她脉象有些沉,应当有些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眼疾,少时不显,如今年岁渐大便显现出来,需要好好养着。
说着,小老头儿便捻着胡子开了几张药方子,又看一眼鸣琴,才说道:“你近日忧思过度,夜里常泣涕流泪,更为伤眼,平素里要顾着些情绪,多开怀,少流泪。”
常常哭泣?
明棠深知鸣琴并非爱哭之人,下意识看着她,目光中隐含几分忧虑。
鸣琴愣住了,半晌才有些惭愧地点头:“是奴婢给郎君添麻烦了。”
大夫摇摇头:“眼疾能治,心病还须心药医。”
说着,便背起药箱想走。
明棠付了诊金与赏钱,让拾月送大夫出去,自己便坐到鸣琴的身边去。
鸣琴怕极了明棠问起自己为何哭泣,她心思柔软善良,只怪自己太过忧愁,日日都在忧思明棠不再重视自己;又怪自己心肠狭窄,老因此迁怒拾月,险些又掉下泪来。
却不想明棠只是说道:“我方才看了那药方子,里头有黄连,分量可不小。我琴姊怕苦,我便将我阿娘当年酿的椴蜜分给你一半兑药喝,可不许不喝药,我日日都盯着琴姊喝药。”
鸣琴惊了一刹,心中又是高兴又是酸涩。
高兴的是,明棠并未与她生分,还是如同从前一般记挂着她;
酸涩的是,总是她自个儿作茧自缚,害得明棠要将当年夫人留下的蜜也分给她喝,她怎么配?
却不想明棠道:“东西不过死物耳,我身边的人才更重要些。”
鸣琴闻言,眼睛一酸,又要流下泪来。
明棠就打断她:“喏喏喏,不许哭不许哭,我可记得我琴姊从前可不是这样的爱哭鬼。”
鸣琴便忍住泪,笑着说道:“好,奴婢不哭。”
明棠同她撒娇,说要吃她做的梨花酥,鸣琴得了明棠亲自吩咐的事情做,心里反而高兴起来,擦了一把眼角,高高兴兴去小厨房了。
明棠看着她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才渐渐隐下去,冷着脸命人叫了两个丫头进来。
那几个丫头平常都是在外头洒扫伺候的,从没进过明棠的内院,战战兢兢的,不敢多看。
明棠打先就问她们,那一日被发卖出去的两个使女,究竟是因为什么缘故惹了鸣琴与拾月——那一日她到的时候,那几个丫头都只顾着求饶,鸣琴与拾月皆语焉不详,明棠便也没太将院子里的琐碎事放在心上。
但若要知晓鸣琴究竟有何心病,问鸣琴与拾月恐怕问不个所以然来,还不如从她朝夕相处的这些丫头里下手,消息来的更快更准。
明棠平常都是温声细语的,如今冷下脸来,极有威慑力,吓得两个丫头一下子跪倒下来,将事情说了个完全。
待听得那两个丫头是在背后议论,说起拾月比鸣琴更为受宠,却被鸣琴听了个正着。
鸣琴斥她们长舌多嘴,要罚她们,她们就吵嚷起来,引得拾月出来,后来便更是乱糟,吵得明棠也从书房里出来,后来就被发卖出去了。
明棠略一思忖,已然猜到几分鸣琴的心结。
她又令那几个丫头把平素里下人们闲谈的话皆说出来,丫头们也不敢隐瞒,倒豆子一样说了个遍。
明棠这才知道,原来这些人私下里常常将鸣琴与拾月比较,不是捧这个便是踩那个。
如此话语既出,便必定会到人耳中,鸣琴面上看着活泼,实则细腻敏感。
若无人说,她恐怕也不会去想那些;
但有这样多人常常说,再加上明棠感激鸣琴当年在乡下跟着自己辛苦,上京以来几乎不曾让鸣琴做事;
而她如今所谋划的大多需要有功夫的拾月替她去做,鸣琴在院子便常显得无所事事,也难保她心中会觉得自己日渐被冷落,不受重视。
便是圣人听得这样的话,恐怕也要多心,觉得明棠忘了当年相依相伴的情谊,冷落轻视于她。
明棠想了个全乎,便先将这几个丫头打发下去。
那几个丫头提心吊胆的,总觉得要出事,果然才刚出内院不久,上头的吩咐便下来了。
全院子的使女,嚼过舌头的,尽数发卖,一个不留。
第219章 不厚此薄彼
上回还是拾月与鸣琴办的事儿,这一回,便是明棠亲自下的令。
鸣琴还在小厨房里头做梨花酥,并不知道外头明棠已经让拾月去喊了牙婆过来,没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将院子里的使女几乎全点了出来。
她院子里头的使女,多多少少都嚼过舌头,明棠连眼神都懒怠多给一个,一溜儿就全将她们发卖了。
拾月见今日来收使女的牙婆不是先前那个,顺嘴问了一句。
那牙婆也是个聪明人儿,知道这回自己收了这一打水灵年轻的使女是自个儿赚大了,拾月问她,她也就如实答了,半点儿没隐瞒:
“她不走运,那一日回去之后,住的院子里头不知道怎么走水了,人亦活生生烧死在里头,连院子里头买回来的几个小丫头也烧死了。当真是可惜,那都是费了大力气调教的……”
她说了几句,见明棠的视线飘了过来,被这小郎君没有半点儿笑意的目光一落,顿觉浑身发凉,连忙低下头去,不敢再多说。
“这两日你多注意些,找些聪明听话的来,最好是少说话多做事那一类的,我们郎君喜静,不喜欢聒噪多舌的,也不必容貌太艳丽。”
拾月叮嘱她。
那牙婆一见明棠院子里头空落落的,缺了不知多少人,心中一合计数额,脸上的笑容都快咧到后耳根了:“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她欢欢喜喜地带着那一大群的使女走了,拾月望着一下子空荡荡下来的庭院,忍不住叹气:“这些人,这样好的活计不好好做,非要嚼那些没用的舌头,反惹得自己被赶出去。”
拾月并不知晓其中细节,只是叹息。
明棠却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发卖她们?”
拾月点点头,又摇摇头:“自然是她们不听话了,至于个中如何,我确实不知。”
明棠知晓拾月脾性,敞亮耿直,便也不瞒她,只道:“院中人常在下头议论你与鸣琴,因你身负武艺,我依仗你多些,这些人便在下头聒噪,拜高踩低,引得鸣琴伤怀多思。我最看重身边人,你与鸣琴我皆十分重视,不愿见你二人因此起这些嫌隙,更不愿鸣琴因此日日流泪,这才发卖众人。”
拾月哑然。
她先前想,许是院子里头的这些人做事不尽心惹了明棠不痛快才被赶出去,却不想竟是这般原因。
她有时候也听过那些话,只是她事多繁忙,性子也大咧咧的,懒怠理会这些闲言碎语,却没想到鸣琴会因此如此伤怀。
而明棠一知晓如此缘故,便将人直接打发了出去。
能为一奴仆,就算是从小相依相伴到如今的奴仆,上京城的士族之中也鲜少有人能做到这个地步。
她当初打算跟着明棠,果然不曾跟错。
拾月半晌才点头:“是郎君思虑周全。”
说着,她又懊恼地叹气:“不仅仅是那些使女该死,属下自身亦想的太短。
那一日鸣琴惩治那两个多嘴的丫头,我还跑上去多嘴,叫她心肠要硬一些,别给她们太多好脸色。
彼时属下心里想得没有那样多,只是想着她脾气太软和,那些刁奴就总是吃得消她,没想到引得她一句叫属下管着院子。
属下当时没反应过来,现在想想,那话实在是太蠢,定是引得她伤心,叫她觉得属下又得了郎君的宠信,又要来指点她的事情,得了便宜还卖乖,是我的不是。
属下平素里只会武艺,竟未曾想过自己的话如何伤人。”
明棠摇摇头:“与你没甚干系。”
她垂下眼来,面上少有地露出些颓唐疲惫之色:“我上京以来,日日夜夜皆想着那些谋划运筹,反倒忽略了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
琴姊性情瞧着泼辣,实则细腻多思,一心一意为我。我虽没有冷落她的心思,却实在不曾多考虑她在院中看着我日日忙碌却不用她的苦楚,是我不曾思虑周全,同你没甚干系。”
“怎会?”
鸣琴的声音从二人身后忽然传来。
她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手里还端着一碟子梨花酥,面上似哭似笑的,红了眼眶:“分明是我自己想得太多,同你吃这些没油没盐的飞醋,逼得自己到这个地步。”
“是我不好……”
“我不好才是。”
“是我不曾安排好,叫你们误会。”
三人站在一处,倒有些异口同声地开口,个个都是将责任往自己的身上揽。
拾月性子最爽利,最先忍不住破了功,无奈摇头笑道:“这也难怪我们两人能跟着小郎君,小郎也好,你我也罢,个个都是怪罪于自己的好手,半点儿不怪罪别人。”
鸣琴也是一默,眼眶虽还是红的,却也不如方才一般自责。
明棠一手牵了一个,只道:“正是如此,才有这在一个院子里的缘分。”
“琴姊自小带我长大,乃是我身边的至亲之人。”
明棠看鸣琴,亲手替她擦去眼角的泪滴。
“你亦一样。上京至今,你待我至诚至忠,我心中亦感念非常。”
明棠又侧身看拾月,满目喟叹。
“我院子里头,于内依仗鸣琴,于外便多有劳烦于拾月。
你二人各有所长,我从未有过厚此薄彼的心思,亦不想你二人生嫌隙。
下头那些人的话,日后不必再往心里去,你们只需记得我从未有过这般想法,不过是她们胡言乱语。你二人,便是我在这吃人的镇国公府之中,最要依仗的左膀右臂,若左右膀臂生了嫌隙打了架,便有魑魅魍魉要趁虚而入,咱们在镇国公府之中也恐怕难立足。”
拾月连连点点头。
鸣琴也未有迟疑,跟着点了头。
明棠见她二人是真心如此,心里的一块儿大石头才落了地。
鸣琴将手里的梨花酥端了出来,不再像先前一样沉郁低落,只是笑道:“好了,那些话莫再谈论,先吃梨花酥,再放一会儿可要化了,不好吃了。”
三人坐在一处,分食了一盘梨花酥。
虽不见得如何味美,可填了心中的嫌隙沟壑,便是世上最甜的点心。
处理了院子里头的事情,鸣琴便说后院还有事情要做,拾月亦是一箩筐的事情没处理,匆匆忙忙分了头。
往院子里头走,便觉得一阵胸闷气短。
她往日里只觉得是自己身子太弱,多吃药多锻炼便能好,如今才反应过来,是那九阴绝脉作祟,她再无好的时候。
想起此事,明棠又只觉得疲累,只睡了下去。
只是今儿她起得也晚,明棠这般躺着,只听得外头细细碎碎的各种声音。
虫鸣鸟叫,扰得明棠毫无睡意。
她阖着双眼,放空了一阵子,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念着,只听着外头的声响。
忽然听得窗外传来一声脆响,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
啾啾的鸟鸣声顿时大了起来,夹杂着几分急促之意。
明棠听出这鸟鸣声之中的急切,横竖睡不着,便从床榻上站起,走到窗前去。
推开窗,才发现原来是窗口的一棵老槐树上落了个鸟窝下来,四五个鸟蛋掉在地上摔得开裂,露出里头已然孵化成型的小鸟儿。
母鸟焦急地在碎裂的鸟蛋边叽叽喳喳,却无济于事,碎裂的蛋壳下掩藏着小鸟儿瘦弱的身体,虽然已经成型,却一动不动了。
明棠便想起她这再不能救的残破之躯,就好似这落在地上再无拯救之机的碎裂鸟蛋——难不成天意引得她来看这落蛋,便是为了嘲讽她竹篮打水,终究一场空,与那些鸟儿一般,是个必死之局?
她有些僵硬地动了动唇角。
天意嘲讽她,她却偏偏不上当。
明棠不是怨天尤人、自拘自囿之人。
也许昨夜确实被冲击得反应不过来,但今日她便在逼着自己尽快冷静下来。
即便是九阴绝脉在身,她的前路已经注定死局,难不成就如此停滞不前,等着大限将至那一日?
她不等。
她分明还有那样多的事情可以做。
即便命是如此,如今她不也还活着,还未到将死那一日?
既活着,她便不会坐以待毙,正如昨夜她既然敢缠着谢不倾如此这般一样,今时往后,她也绝不会等着去死。
明棠走到外头去,用手帕子包起了地上的小鸟儿。
有的小鸟儿已然摔断了脖颈,但也有小鸟儿虽然不再动弹,却还有些微弱的心跳。
母鸟焦急地围着明棠飞,明棠就一路捧着小鸟儿去找了鸣琴——彼时尚且在乡下田庄之时,鸣琴想着法子要给她补身子,捡了许多农户丢出来的瘦弱小鸡,意图养大。
那些小鸡或病或残,皆是奄奄一息,因实在活不成了才被农户丢弃。
而鸣琴只有这些小鸡,守着那要将瘦如猫儿的明棠养大的念头,硬是将小鸡个个养大。
她精通这些,明棠将还活着的小鸟儿交给她,已是放心。
鸣琴只道:“保准养的白白胖胖的。”
她面上尽是和煦又温柔的光。
而明棠望着她微笑的脸,心中也默念——正如同那小鸟儿一样,即便九阴绝脉要将她折磨得粉身碎骨,她也要咬着牙活到最后一天。
明棠既想明白这一切,便不再如早间起来时一般萎靡不振。
既然时日无多,明棠便也想多做些事情,能多一点算一点。
她想起来早间拾月回来说是有消息,便将拾月喊过来。
第220章 万兽园
拾月便说起,从那送兔子年礼的一条线上,按着明棠的吩咐,当真找到了人。
那代笔写“诗写梅花月,茶煎谷雨春”的先生,果真不是自己主动离京的,而是在写了诗句之后的第三日的夜里,被一伙黑衣贼人绑了一家老小,带离了京城。
明棠手下正写着信,闻言微微一顿。
她收到兔子年礼的第三日,应当正是她派人去查代笔先生下落的时候——那背后之人,看来也时刻盯着她,只怕她反应过来,是以一见她有异动,便立刻将这代笔的先生带离。
明棠将手里的信笺放下,只问道:“既然如此,是如何寻到此人消息的?”
此人如此安排,杀人灭口才是最快的方法,又何必只是将他们带离?
拾月便说,代笔先生与其家人被带离后,被关在一处茅屋之中。
而那时候正逢大雪,茅屋被连日的雪压塌,他与家人皆被埋在雪中,冻了一整夜。
那关押他们的人大抵是觉得一整夜的雪冻,谁也活不了,草草检查了一番便离去了。
而那代笔先生实际上一直被自己的妻子护在身下,妻子以自己的性命,为他换得了片刻生机。
他大难不死,迷迷糊糊醒了过来,求生的本能叫他从雪堆中爬出,正好遇见一个大早上到野地里挖野菜的寡妇,将他救下。
明棠让人一直盯着离京的必经之路,不动声色地打探消息,而那代笔先生修养过来后,又躲躲藏藏地想返回京城,被明棠安排下去的人发觉,于是终于搭上了代笔先生的这条线。
功夫不负有心人。
明棠只觉心中松了一口气,问起:“那代笔先生,现下人在何方?”
拾月一拱手:“知道此人有用,下头的人发现之后便已经秘密将其带到京城,小郎若要见他,随时可安排人进府。”
明棠点点头:“你做的好,明日带他进府。”
但她略一思忖,还是改了主意:“不成,潇湘阁之中,还是不能随意进人。你去安排,明日在外头相见。”
拾月点头应是。
明棠将手里的几叠信笺收好,叫拾月去将后院那两个小太监带过来。
那两个小太监眼观鼻鼻观心地来了,虽谁也记得九千岁与这小郎君的关系匪浅,却不敢多问一句。
明棠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道:“将兜帽摘下来。”
他二人就毫不迟疑,将头上的兜帽摘下。
不过这样短的时日未见,不倾面上的伤疤便褪了许多,不再翻起狰狞。不仅如此,他喉头那一条白绫留下的勒痕也消下去许多,不细看几乎看不清楚。
但他昔日与谢不倾相似的容颜已然被毁去,只能依稀可见谢不倾的眉目轮廓,又因不必在福灵公主面前装模作样,他也不再强撑着谢不倾的气势,如今看来,与谢不倾便大不相同了。
而他的兄长,面上的伤痕也一样褪去许多,看得出来从前是个极为清俊妖冶的美人模样——明棠看着,甚至觉得有几分面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他二人立在书房之中,有几分紧张,却也强撑着不敢失态。
明棠静静地看了他们好一会儿,忽然对着其兄长开口道:“太后平素里,叫你什么名字?”
不倾的名,来源于谢不倾,是福灵公主的妄想;
那明棠便猜测,这位看着甚至有几分面熟的兄长,恐怕也是太后的妄想。
其兄早就以救不倾为要求,投诚于明棠麾下,遂毫无隐瞒,立即说道:“太后为奴才赐名,单字一个‘信’,平素里便喊奴才信郎。”
如此亲昵的称呼。
男女异性,唯有爱侣与夫妻之间,才会称人为郎。
明棠眼中微微一动:“太后面首几何,皆叫什么名字,如何称呼,又以谁为最得宠?”
阿信微微躬身:“太后面首无数,紫衣侯观中数不胜数,不过大多皆是失了宠幸之辈,一月也不过一两回面见太后之机,奴才亦不知那些人的名姓。
而太后宫中,共有受宠面首十六人,皆是太后宫中所有物件儿的随意赐名,有桌椅板凳、杯碗瓶盆等,太后平素里亦是直呼其名,唯独奴才一人得名‘信’字,得一句‘信郎’,亦是奴才最为受宠。”
明棠又得两个重点。
信,唯一一个不是随意取名的单字;
而信郎,最为受宠。
于是这两个重点,又引出两个新问题。
其一者,“信”如此单独拎出来做了个名字,又被称为爱侣之间才会称呼的“郎”,是否是因为信字背后意义特殊,如同“不倾”一样?
其二者,太后在宫中藏了这样多的面首,一瞧便是荒淫纵欲之辈,竟会最宠幸一个太监?
明棠隐约察觉到不对,好似摸到了关键的窍门。
而阿信已然在心中想了许多消息,只等明棠再问。
却不想,明棠却忽然问起:“你们二人,是从金宫万兽园来的?”
万兽园。
这几个字从明棠的薄唇之中吐露而出,叫他们二人方才故作平静的面容陡然翻起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