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上回求他相救的时候是哀哀而哭,因中毒万般难受而落泪,而今梦魇里哭着,却是含着恨的血泪,淅淅沥沥的,带着了无生气的死意。
谢不倾俯下身来,以另外一只手捧起了明棠的脸。
她的泪珠滚滚而落,掉在他的掌心里,有些冰凉。谢不倾替她拭去了,她便贪恋他掌中那一点温暖,往他的掌心靠去。这好似给了她些抚慰,明棠安静了不少。
谢不倾再欲走,明棠却又挣扎起来,如受伤的兽低吼:“这般折辱,不如叫我去死!”
谢不倾不知她到底梦见什么,只察觉到她的死意更浓,见她脸颊微鼓,竟要在梦里咬舌自尽。
他一下子捏住了明棠的脸,迫使她张开口来,那一口皓齿已然将红舌咬出一道牙印,谢不倾便以手强硬地将她唇舌撬开。
于是咬舌的力气皆落在他的指节上,明棠恐怕打定主意一心寻死,力气一点儿也不小,谢不倾的指背很快便见了血丝。
这等疼对谢不倾来说不过尔尔,倒是指腹下是她柔软的唇舌,滋味难以言明。
明棠正在黑暗之中,也不知是梦里还是梦外,听见有人在她耳边低语:“你快些醒来,便不会有人敢叫你去死。”
翌日是个大阳天,鸣琴在院子里晾晒箱笼旧衣,又看着角落里堆了四五箱狐裘雪貂的氅衣,很是发愁。
她颇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在想什么,听得寝居的方向传来些细碎的响动,猜是明棠醒了,便回屋中去伺候。
她进屋的时候,明棠果然醒了。她还有些无力,懒懒地倚在一侧。
鸣琴伺候她穿衣,正巧外头刮风,明棠觉得有些凉,便又随手拿了那件氅衣披着。
昨日那话不过是个拿来吓唬高老夫人的说辞,妹妹同她一样,的确是喜欢绒团团的性子,但明棠也不会当真将身上这件穿过的献到灵前。
妹妹是个娇滴滴的娘子,还是个小团子就要求甚高了,可不穿旁人穿过的衣裳。
明棠借衣怀人,鸣琴却不是这般想的。
她的目光落在那氅衣上,目光忽而有些古怪起来。
昨夜得了允进屋的时候,明棠已然被收拾齐整,平躺在榻上,睡得正熟。
鸣琴自是不敢想是谁那样细细地伺候明棠梳洗沐浴,她伺候明棠日久,一眼便能看出明棠连发丝儿都被洗净擦干,身上的衣裳亦换过了,只是那要命的束胸带堆在一处。
谢不倾的衣裳上有些水渍,也不知是怎么弄上去的。
她心惊肉跳行了礼,见谢不倾并未发作,便迫不及待地去探明棠的脉象,见她的烧热已退了下去,睡得正熟,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朝那位九千岁大人行了大礼千恩万谢,他却心不在焉的模样,环视了周遭打开了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箱笼,只道:“那氅衣算不得什么好衣裳,叫你主子好好穿着就是,不过一件死物,用不着这般金贵。”
他似是一点儿也不讶异明棠的秘密,也并无发作之意,更不等鸣琴多问,便已然走了,如来时一般匆匆。
然后今日一早,院子里便多出来这好几箱子的氅衣,件件价值连城,簇新的雪貂狐裘看着便软腻可爱。
她还不知要怎么同明棠说,明棠却已然看着她,道:“昨夜是九千岁来过了?”
并无多少疑问之意,明棠已然猜到了。
她的记忆断在入浴的那一刻,知道自己的旧疾来势汹汹,因这段时日过于辛劳,发作起来也比往日还苦,鸣琴应付不来。只可惜她昏得太快,尚未来得及安排之后的事儿,后头的记忆便一片浑浑噩噩,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往年冬日里她旧疾发作,没有个十天半月恐怕都下不来床,连说话都没力气,如今倒能和鸣琴说话,必是得了灵丹妙药。
以鸣琴的医术不足以赶制出这样效用的药,用药的另有他人,而时下京中能来助她的,恐怕唯有一个谢不倾。
明棠梦里好似梦见自己寻仙问药,醒过来才知道是谢不倾来救她一命,一时间五味杂陈。
是他九千岁随意一句话,自己就沦为他的膝上玩物,抗拒不了;
可也是他,在这上京城之中给了她唯一的助力,屡次相救。
而鸣琴不知明棠心中所想,只是终于忍不住将自己一夜里没睡,翻来覆去思索的念头相问:“九千岁虽不是健全男儿……但昨夜曾替小郎沐浴,晓得了小郎身份,可有坏处?”
她惴惴不安的很,明棠闻言亦是一愣。
她原以为是鸣琴伺候,哪知竟是谢不倾亲自动手?
身上并无不适之处,料想谢不倾昨夜不曾碰她,既如此,他是当真只替自己沐浴了?
那双手能要人性命,亦能穿花拂蕊,却不知竟还会替她梳洗沐浴。
光是想想那手从头拂到脚,明棠便觉得浑身不自在,耳根红了一片,只垂下眸来道:“此事你不必纠结,只需记得一点,若没有九千岁大人,我已来回死了数次,他是救命恩人,且他背后权势滔天,反抗不得,他要如何……随他去吧。”
明棠身如浮萍,根本没有违逆谢不倾的资格。
更何况他虽不是健全男儿,只一双手便叫明棠难以消受了——但这话可不能和鸣琴说!
鸣琴算不上聪明绝顶,但胜在体贴乖顺,从不随意探听什么,明棠既这般说了,她便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去,仔仔细细地伺候明棠梳洗。
待明棠见了那几大箱笼的氅衣,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似有些不信。
听鸣琴说了这些都是给自己的时候,便小心翼翼地将毛绒绒笼在掌心,眯着眼摸了又摸,露出些快活的神情,像是幼年不知愁滋味的时候。
鸣琴知晓她从小就喜欢毛茸茸的物什,喜欢狗尾巴草,也常嚷嚷着要养猫儿狗儿的。只是她体弱,沾不得这些东西,长大了也不再叫嚷那些,堪称遗憾,如今有几箱子的氅衣给她尽情地穿,大抵是极高兴的。
只要明棠高兴,她亦高兴,高兴之余,对那位九千岁大人的感激更深三分。
这两日皆平顺的很,高老夫人病来如山倒,已在病榻上躺了好几日,她那几个媳妇子皆在床边侍疾,没人来找她的晦气。
明棠结结实实地养了几天便大好了,正待出院走走,晒晒日头,忽然见有人将个血肉模糊的东西掼至她的身前。
细细一看,竟是个人。
第8章 给她戴绿帽子?
身影小小,是个女子。
鸣琴将她护在身后,明棠探出头去,看见丢人的是个膀大腰圆的小厮。
他一脸恭敬地说道:“老夫人刚醒,第一件事便是发作了这丫头,将她从院中逐了出去。原是这丫头与车夫对镇国公府有怨,故意在郎君回府那日引马车在小族之路进城,险些害得郎君受辱,挑拨郎君与老夫人的祖孙之情,实在该死。”
听他言谈,这被打的半死的竟是双采。
前世里双采接了她回来,便受老夫人之命,在她院子里做了大丫头,后来又被三房的嫡子讨去做了通房,极为受宠;更别说她还有大运道,一跃成了真主子,很是风光。如今重来一遭,竟被打成这般模样。
明棠垂眸打量,见她那张如花似玉的小脸都被血污蒙住了,瘦弱的胸脯微微起伏,尚有一口气。
明棠心念一转,道:“祖母病中还挂念我,实在慈爱,我身为长房嫡孙,原应在祖母膝下侍疾,只是这几日我亦病着,恐过了病气给祖母,这才不曾前去。”
那小厮自是说高老夫人知晓明棠孝心,不会误会云云,明棠与他打了几个太极,末了不经意说道:
“素知祖母行事雷厉风行,容不得下人放肆,只是如今府中病者居多,不宜打杀下人。这丫头罪不至死,我院中亦并无使女伺候,不如将这个使女先迁到我院里来将养着,日后做个洒扫也好。”
高老夫人并不曾将双采这等奴仆放在心上,这小厮亦是如此,反正双采已是个半死人,明棠不说,他也只是随意将人丢个院落自生自灭,给明棠讨去了也无所谓,点了点头便匆匆走了。
明棠叫鸣琴将她搬进院内,替她把了脉,知晓她只是被鞭打了一顿,浑身血淋淋的,并未伤到根本,好好养些日子便能好。
双采双眼紧紧闭着,好似昏死过去了一般。
但明棠看着她一直颤抖的眼睫,悠然道:“你既醒着,便不必装死。”
双采还是一动不动,明棠便道:“你这一身伤口虽不致命,却也要养着的,若真叫他将你丢到下人房去,又脏又挤,生了烂疮可保不住性命。今日是我救了你的命,自然也随时能够拿去,你若想死,便死外头去,别脏了我的院子,你想好了。”
双采便睁开了眼。
她惶惶然看了一眼明棠,便见那玉雪一团的小郎君立在阳光下,冲着她抿唇一笑。
她生的好,日头下照得她熠熠生辉。雪白的狐裘加身,双采陡然想起那夜荣德堂刺目的红来。
双采打了个哆嗦,顾不得浑身疼痛,一下子滚落在地,冲着明棠磕头:“多谢郎君救命之恩。”
明棠没答,只是一笑,转身出了院子,留下满心空空的双采。
她又发了呆,忆起小时候被牙婆领到老夫人跟前,老夫人看她面善,点了她做二等使女,她过得如同半个女郎一般,很是快活;
但她也忆起老夫人不由分说命人将她拖下去鞭笞的模样,想起方才那小厮说她自作主张、挑拨离间所以该死,想起这条命在旁人手里不过说用就用、说丢就丢,末了竟被这从未看得起的乡下小郎君捡起。
明府的下人背地里都说明棠命硬克亲,笑话明棠没爹没娘,在乡下养着不受宠爱,她也因此生出轻慢,奉命去接的路上更是常有不耐……但明棠没要她死。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滚下泪来,在沾满血污的脸上冲开两条沟壑。
明棠在大花园里随意走走,鸣琴陪着她,路上倒夸她心地善良。双采那丫头先前在上京路上倨傲的很,从未将明棠放在眼里,多有冒犯,明棠竟肯救双采一命。
明棠笑笑不做声。
她自然不是什么良善人,救她不过是因双采身上确有大运道。
只是这运道还得再往后些时日,不如先将她讨到身边来伺候,一来可盯着她,二来也不必叫高老夫人白得好处。
主仆二人在花园子里散步,待行至幽静处,忽而听得几个小娘子凑在一起说话的声音,还有人在呜呜咽咽地哭。
那哭得当真肝肠寸断,抽噎声时不时响起:“若敏姊姊,我良弟虽是庶出,可难得的孝顺聪敏,母亲一直将他当作亲儿教养,我对他亦十分看顾,只盼着他好好长大,撑起咱们二房的门楣来,谁曾想——谁曾想竟叫那阉人手下的狗给杀了!”
明棠一听便知,这抽噎的是二房的嫡女,明二娘子,明宜筱。
她口中的良弟,正是昨日出言不逊,被锦衣卫一刀挑飞的明四郎明以良。
至于她口中的“若敏姊姊”,明棠有些耳熟,却并不记得明府之中有叫这闺名的女郎。
那“若敏”亦有些不忍,悲愤道:“阉党作乱,连士族子嗣亦随意打杀,只因冒犯了一件太监赐下来的衣裳?”
明宜筱大哭:“正是如此!那明棠才接回家来,竟就与阉人勾结,害死了我良弟,又气得祖母头风发作,先前我听下人说她生下来便是男生女相,克死了大伯与大伯娘,连自己的妹妹都克死了,我还不信,如今我终于信了!”
鸣琴闻言,气得双眼冒火,便要上去理论,倒是明棠好整以暇地听着,还拉住了鸣琴,微微摇头。
若敏亦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同落泪:“正是如此,当年她被放到乡下田庄去养病,我家中便以为当年的婚约一笔勾销,哪能知她还有回来的时候?
我听你说她不是个良善之人,便央着阿娘退婚,岂料我阿娘说我齐家乃书香门第,断不肯无故退婚,还罚了我在家中抄书,若非你邀我相见,我恐怕出府都出不得。”
听到这里,明棠终于想起来这位“若敏”是谁了。
她的眼眸里浮现出笑意来,没想到这般快便遇见了熟人。
齐家庶长女,齐若敏。
她的“未婚妻”,还是在明棠刚刚回京不久,便在她头上戴了好大一顶绿帽子的“未婚妻”,怎么不算熟人呢?
第9章 两只包子
这门亲事,原就是高老夫人在长房风雨飘摇之时定下的。
彼时阿爹亡故不久,小妹亦因哮喘夭折,阿娘受不了打击,一病不起,甚至生出些癔症来。高老夫人便以她体虚需静养为由,将她拘在院中,不许旁人将消息递给她,随后赶着趟将明棠的婚事定下。
上京城中士族众多,也难为她能从犄角旮旯里翻出个齐家来结亲。
齐家并非百年望族,乃是白身,不过先帝尚在时出了一朝宠妃,其兄长亦颇有些才干,在朝为官。只可惜那妃子红颜薄命,年纪轻轻的便去了,齐兄亦于南下公干之时为乱民所杀。
帝王愧疚,遂封齐家为安宁侯,齐家这才勉强跻身士族。但其家底甚薄,先帝驾崩后圣宠全无,族中亦无人为官,虽有个侯位听着不错,实则很是清贫。
倒不是明棠瞧不起清贫之家,甚至对齐家风骨多有敬佩之意,只是士族结亲原有规矩。
大族不与小族通婚,小族不与庶族结亲,偶见高嫁低娶,却也绝不会相差太远,高老夫人让镇国公府与一个早就失了势的侯府结亲,还是以长房嫡长孙配以庶长女,摆明了是羞辱明棠,向众人昭示形单影只的长房只能为她随意摆弄拿捏。
明棠前世里不曾见过齐若敏,甚至还因自己的女子之身,对这位与自己定亲的女郎生出许多愧疚之意来,谁知道这位未婚妻在太学里与自己三房的那位“好兄长”明大郎成就好事,做了她的庶嫂嫂,送她一顶天大绿帽。
天降绿帽,太学学子只将他们一对姘头当做风流韵事,反倒笑话明棠以世子之位都笼络不住未婚妻,其中种种刻薄讥讽言论不知凡几。
那头明宜筱还在拉着齐若敏哭:“她身为明家子孙,却为阉人权势低头,这般奴颜媚上、毫无风骨,哪是士族子弟所为?我自己受了委屈不紧要,我只为姊姊不平!姊姊如此人才品貌,怎能嫁予如此狼心狗肺之人为妻,堪比跳入火笼一般!”
齐若敏长叹而泣:“父母之命,岂是我能反抗的?”
明棠听腻味了,正欲走出,却听得另外一道温柔冷俏的嗓音横插进来。
“齐大娘子真是好大的心气,若当真视嫁入我明家如跳坑赴死,不如拿了白绫悬在你家正梁上,全了你这心气儿,省得受我明家玷污,齐大娘子,你说可是?”
明棠半个身子藏在槐树后,只瞧见东抄手游廊下走过来个身量高挑的女郎。
她人还未到,口中话语却不停。
先诘问了齐若敏,随后看向明宜筱,似笑非笑道:“二伯娘常教诲二妹温柔端肃、友爱手足,二妹便是这般同外人说道自己三弟的?”
从明棠的角度,只能瞧见她清丽婉约的侧脸,柳眉似月,明眸含光,眉目间如冰雪璨璨,傲然不可逼视。
明棠认出这是明大娘子,四房的嫡女明宜宓。
明家多美人,这一大宅子的姊姊妹妹各有千秋,而其中,又以明宜宓为最。
明宜筱脸上还有几丝泪痕,被明宜宓说得羞恼,一张我见犹怜的小脸蛋上红红白白,咄道:“大姊姊若不怕明棠克亲,你便尽管和她亲近去,要不然叫你母亲收养她到膝下,看看你们四房的命是不是这般硬!”
岂料明宜宓上去便是一掌,打在明宜筱的嘴边,力道不大,只将明宜筱打得闭嘴:“旁人说嘴也就罢了,偏生你这士族出身的女郎,竟也整日将克亲这等浑说挂在嘴边,手足亲情你倒罔顾!三弟自幼失父丧母,你不怜惜她,倒怪她克亲?!”
这一掌打呆了明宜筱,亦打懵了齐若敏。
明宜筱大哭起来,从未受过这等羞辱,哭哭啼啼地跑走了。
她一走,齐若敏更是如坐针毡,当即起身告辞,却听得明宜宓在背后冷冷道:“你若当真想退婚,只需与我修书一封,我必托外祖母来劝诫齐夫人,实在不必人在我明府之中作客,却还诋毁我家的郎君。”
明宜宓的外祖母是端慧长公主,有她开口,只有齐夫人俯首称臣的份儿。
她生得美丽,说话却如同女先生一般坚韧有力,一字一句,毫不绵软。
这声音,引得明棠不由得闭了闭眼。
明宜宓……
前世明家分崩离析,明棠被掳,落入金宫自身难保。
乱世之中,金宫里都尽是被掳来的良家女子,若有不从,便有专门的调教嬷嬷驯服她们。
明棠不服管教,不肯屈服,一心寻死。金宫怜惜她的容颜,不敢打坏她,也不敢叫她去死,便将她捆在椅子上,强迫她观看那些已然被驯服的美姬如何讨好恩客。
她便在带上来的诸位美姬之中,见到了明宜宓。
只是彼时她不叫明宜宓,已然换了名姓,成了金宫的小魁首,花名洛神。
酒池肉林,满室春糜,昔日手足重逢于风尘处,四目相对,却不敢相认。
彼时她恨明家恨得深入骨髓,无差别地恨着每一个人,见明宜宓沦落风尘,心中亦有畅意。
明宜宓不看她,她亦不看明宜宓,趁着管教嬷嬷不注意,便要咬舌自尽。
明宜宓第一个以手撬开了她的嘴,红着眼瞪着她:“不许死!”
她以为明宜宓要自己活着受辱,在她的手背上狠狠地咬出血来,明宜宓却怎么也不收回手;
后来金宫遭逢剧变,自顾不暇,最后只得将诸位魁首各自发卖以换取巨资。她将被献入南陈,洛神却被卖去了漠北。
离开金宫的前一夜,于摇曳明灯下,明宜宓悄悄地来见她,塞给她一个包袱,什么也没说便走了。
她打开包袱,见里头是两件手缝的中衣,并两个尚温热的包子。
风潇雨寒,包子贴着她寒冷的手,亦好似烫着了她的心。
而自灯下一别经年,她再没听过明宜宓的消息,不知她后来如何,便是在梦中也不曾再见过故人的身影。
忆起旧事,明棠心底泛起了苦涩,忽而听到那声音近了:“三弟也在此?”
一转身,明宜宓已近在身侧。
她神情还是冷傲的,却在看到明棠脸色恹恹时软化了下来。
以为是方才二女言谈伤了明棠的心,明宜宓便道:“她们二人胡言乱语,已被我轰走了。下人嚼舌根,她们也跟着乱学,那些劳什子的难听话你不必放在心上,我身为长姐,回头定然好好教导。至于婚事一事,自有长辈们做主。”
见明棠似有些怔怔地看着她,明宜宓才反应过来,道:“我是大姊姊,四房的,你可还记得我?”
不等明棠回答,明宜宓又懊恼道:“你离家的时候还太小,认不得我也不奇怪。咱们家人多,我同你仔细说说,回头你若还分不清,尽管打发人去我院子寻我同你说。”
她絮絮说着,不嫌冗长麻烦,明棠晓得她面冷心热,与自己说也是怕自己认不得人,闹得下不得台来,便安静听她说着。
明家一大家子皆聚居在敕造的镇国公府之中,因未分家,几房的序齿是放在一块儿算的。
明家一共四房,先老夫人赵氏留下的长房人丁凋敝,世子明訫与其夫人沈氏膝下只得一子一女,女郎五娘明婉年少夭折,明訫与沈氏亦相继离世,只留下行三的明棠一根独苗苗,还是个病歪歪的样子;
高老夫人诞下了二房三房,并一位贵妾庶出的四房,倒皆可谓枝繁叶茂。
二房郎主明旭诚,娶了晋中豪富乔氏的嫡长女,膝下只嫡出了两个女郎,乃是二娘明宜筱,六娘明宜竺。房中还有庶出的二郎明以渐,四郎明以良。
三房郎主明旭论,娶了六姓之一许氏的嫡次女,膝下嫡出大郎君明以江,双生姊妹三娘四娘,明宜萱、明宜萤,还有几个年岁尚小的庶出七娘八娘。
四房郎主明旭谚,娶了端慧长公主的独女郭氏,夫妻恩爱,并未纳妾,嫡出大娘子明宜宓,还有个尚在襁褓之中的五郎明以治。
这般熙熙攘攘,若非明棠早经历过一世,恐怕压根记不住谁是谁,也难怪明宜宓贴心,同她说记不住的,尽可遣人去问。
见明棠乖乖听着,明宜宓的脸色更是柔软几分。
这才接回来的三弟快十五岁了,却实在娇小瘦弱,看起来宛如十二三岁似的,她看了有些心疼。
母亲自幼教导她爱护手足,她也常以大姊姊自居,对家中小辈爱护照拂。多年前明棠尚未被迁出去的时候,她也曾去逗弄过明棠几回,只是她小小一团,身子极弱,一岁多了还不会下地走路,哭都如同猫儿一般细弱。
母亲常说三弟可怜,她亦这般觉得,明棠被迁出去养病的时候她年纪尚小,但也同祖母分辩了两句,只是人微言轻,没甚作用,反倒还挨了斥责。
如今她见明棠这般体弱瘦小,更是为自己当年不曾倾力留住明棠而怜惜愧疚,浑然忘了自己彼时也不过只是个半大孩子。
正当她满心怜爱不知如何施展时,忽见明棠抬头,问道:“昨日之事,大姊姊可会同二姊一般觉得我带累家门?”
第10章 如此血仇,唯有热血可酬愤恨之心
明宜宓一愣,旋即知道明棠是在问归家那一日锦衣卫逞凶之事。
她仔细斟酌了一番,才道:“我前些日子旧疾犯了,那日在院子里躺着,不曾去荣德堂,后来听使女同我说了事情经过。四弟……性子有些不周正,我母亲同二伯娘说过几回,但二伯娘管不住他,四弟仍不曾收敛,那一日亦是他有意出口贬低你,这才惹了九千岁的忌讳,怪不得你。”
明宜宓的神情有些伤心,但更多的是哀其不幸、却又恨其荒唐之意。
听她说起不周正,明棠心中一哂。
明宜宓性子端柔,能叫她说出“不周正”来,必是离谱极了。
且她没说错,明以良,本就是个坏种子,明府之中未必有几人待见他。
乔氏没有亲生儿子傍身,庶出的明二郎又大了不听话,她只得挑个小的来拿捏,便抱着明以良来养。但乔氏出身不大方,养孩子亦养得小家子气,从方才的明宜筱身上便可见一斑。
亲生的女郎尚且养得如此,用以巩固地位的庶子更不必说。乔氏待他,吃穿用度上虽给得足足的,叫人挑不出她的错处来,私下里却不如何约束他,纵得这小霸王无法无天,如今就是个纨绔,日日斗鸡走狗。
他五岁的时候,与明棠时年四岁的胞妹明婉一同养鸟,因喜欢婉婉的那只,便要婉婉让给他。婉婉不肯,他便当着婉婉的面,将那鸟儿摔死在地上,以此出气,引得婉婉心悸而病,又在冬日里引发哮喘,最终夭折在一个漫天风雪的夜里。
不仅如此,明棠在离开明府之前,还被他推进水里一次。
他借口要去明棠院子里看花儿,却将明棠半个人都推进了院子里的荷花池,那池不深,但明以良被乔氏养得甚敦实,死死地压着她的头呛水,不让她起来。
他的嗓音还天真稚嫩,明棠口鼻里都是灌进来的水,铺天盖地的窒息叫她耳膜鼓胀,听不清他的话:“母亲日日和我说,只有你才能继承世子之位,只有你才能用好东西。我也想当世子,你快去死,让我当世子吧?”
他知道自己不是在玩闹,他清楚地晓得继续压下去明棠会溺水而死——他要杀人!
正是天真童稚,却有如此歹毒心肠,更叫明棠记忆犹新。
子曰:“人之初,性本善。”但明以良自小便性恶,先是妹妹,后是自己,还有数不清的大小祸事儿,明棠记仇记了这些年,怎会不让他付出代价。
否则以她的性子,又何必公然显摆一件大氅?
如此血仇,唯有热血,方可酬她愤恨之心。
但这些话自是不能给明宜宓说的,见她这般相信自己,明棠甚至觉得自己在明宜宓的面前这般满腹心思,大约有些卑劣。
正在明棠不自觉垂下眸来的时候,脸上忽然遭了一下。
原是明宜宓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劝道:“小小年纪,皱什么眉头。各人有命,他若修德,便应该知道自己不该乱说话,只怪他自己,你又何必自责?”
明宜宓脸上纯然都是善意。
她又道:“你才回来,在这也无处可玩,今日难得大阳天,不如我带你去逛逛?扬正街喜乐来的八宝葫芦鸭不错,可要去尝一尝?”
大梁朝男女大防不算太重,未出阁的女郎只要穿戴齐整,戴上帷帽,带好仆从,便可与自己的兄弟一同出行。
明棠有些无所适从,前世里并不曾与姊姊妹妹相处,正不知该应还是不该应,便听得后面传来几声娇笑:“你快应了她去!喜乐来的膳食精巧贵重,也叫我们沾沾三弟的光,一同去玩!”
明棠回头,便瞧见两个生得别无二致的女郎从后头园子里相携走来。
两人生的一样姝色,首饰衣裳一模一样,就连唇角的酒窝也生在一个位置,站在一起叫人眼花缭乱,不知谁是谁。
自不必说,这二位就是三房的双生女,三娘四娘了。
明棠上辈子一回明府,便吃了荣德堂的挂落,回去便病了大半年。
病中倒是有姊妹们来探视,但她正心烦意乱,一个也未见。等病好之后,这些姊姊妹妹大多都定了亲。待嫁之时不好走动,明棠也没再怎么见过她们,前世里竟没怎么与她们打过交道。
如今女郎们凑在一起说笑,这场面热闹又温馨。
明棠便应了。
明家小辈出门,这三位又皆是嫡出贵女,虽已吩咐下去不过随意走走,但排场也已然极大了,引得道中庶民驻足观望,只见香车宝马,美人如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