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棠瞠目结舌地看着谢不倾,想挣脱,却又不敢。
瞧见他唇上沾着一点莹润的红,应是她的血。明棠思及此处,脸上好不容易降下去的热度又一下子涌了上来。
谢不倾自是感觉到指尖唇舌温软滚烫,轻按了一下,目光在她身上上下逡巡,凤眼里闪过一丝促狭:“这般着急?”
见明棠答不上,他便松了手,一夹马腹,骑马驰走:“本督忙得很,你且养着罢,身上没有半两肉,尽是骨头。”
他抽身太快,好似失了兴致,先前要她献身的话仿佛如同玩笑。方才还似情人一般在她身边耳鬓厮磨,下一刻目光之中的暧色便褪得干干净净。
亦真亦假,难以辨明。
朱红的衣袍在雨线之中荡开,如同锐利的刃,劈开了这重重雨幕,亦劈开了明棠自上京以来一片阴暗的前路。
明棠定定地看着谢不倾走,不觉自己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长了些。待他的背影看不清楚了,明棠才终于感觉身上轻松了下来。谢不倾的目光太锐太冷,叫她有些无所遁形。
谢不倾虽没应承下她的话,却也不曾明言拒绝,便意味着此事还有商量的余地,她的身家性命与秘密皆暂时可保。
她早在污垢泥沼里求生过一辈子,今日种种,明棠绝不相忘。
镇国公府,荣德堂。
荣德堂是镇国公府的正房大堂,平素里并不轻易启用,唯逢初一十五阖家相聚,亦或是大事时才有现下这般人头攒动。
镇国公府,属实是极高的门第,这荣德堂之中所见陈设皆是极上乘之物,满目琳琅,目不暇接,就连那地上铺的波斯地毯都比庶民身上的衣裳金贵千万倍。
此时荣德堂之中正鸦雀无声,高坐正中的是一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头戴金丝八宝攒珠髻,一身织金袄子,膝上盖了张火狐毯子,靠在引枕上,脸色平静地握着一串翡翠佛珠。
她保养得极佳,莹润福相的脸上甚至不见一丝皱纹,犹见年轻时的美色,一点也不似年近六旬的模样,正是国公夫人高老夫人。
她身边侍立着大房叶夫人,二房三房四房的夫人亦各自带着自己的孩子们坐在左右下首。
这几房枝繁叶茂,子嗣众多,瞧过去高高矮矮好些个郎君女郎,加之各自伺候的使女小厮,偌大个荣德堂也塞满了一半。
高老夫人不发话,其余几个夫人也皆沉得住气,喝茶的喝茶,同儿女说话的同儿女说话,谁也不先开口。
但这般的沉默已然持续了许久了,终于有个年纪小小的女郎坐不住,左右扭动不小心砸了杯子,热水全浇在了她的脚上。
都是大士族里教养长大的孩子,金尊玉贵的,极少吃这样的苦头,登时哇哇大哭起来。
她母亲二夫人正在身边,将那鞋袜脱下,便见烫得红肿起泡的脚背,终于忍不住埋怨起来:“这可真是叫人好等,分明一两个时辰前便到了城门近,如今还不来,带累全家皆在这等他,好大的气派!”
这话一出,终于引得其余心中早有不满的人一同说道起来,一时之间整个荣德堂皆是窃窃私语的埋怨之声。
是了,众人皆是奉了高老夫人之命,来荣德堂等归家的明棠,谁能想到一等就等了这样久,从下午等到了将要摆膳的时候,天色都暗了下来。
闻言,高老夫人那菩萨一般的面容上浮起一丝安抚的笑意:“这些年放他在外面,到底是受了委屈了,他心中不痛快,有意叫咱们多等等,咱们也多等等吧。”
她顿了顿,身侧的叶夫人木讷的脸上便挤出个不阴不阳的笑来:“毕竟是如今府中唯一能做世子的人,倨傲些又何妨?”
叶夫人这话本就说得不好听,引得堂下各人脸色变化,四房有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奶娃娃饿得哭了起来,引得四夫人也心疼起来,忍不住顶了她一句:“是啊,论福气谁比得过大嫂子,尚未生养便白得这般大一个世子儿子,自是不心疼儿子吃苦。”
这话说得如水入油锅一般,高老夫人亦皱了眉头,正要斥责,外头走进来个穿红着绿的使女,说是双采回来了。
双采是高老夫人身边的二等使女,月前被高老夫人派出去,跟着南下的车马一同接明棠回来。她如今回来了,可是明棠到了?
高老夫人叫传,却见双采一个人进来了。
她满身都湿了,灰头土脸的,瞧上去好不狼狈,高老夫人握着佛珠的手一顿,叶夫人便开口问了:“怎么只你一个人?”
双采被抛在城门口,有些愤然,又想起那喷了一地的血,脸色便摇摇欲坠,忍住心中的惊惶恶心,道:“……郎君在门口同守城的兵士起了冲突,锦衣卫杀了人,将奴婢赶了下来,他们驾车带郎君走了另一条道,奴婢是自己走回来的。”
四下闻言,个个脸色一变。
锦衣卫替西厂做事,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主儿,怎么替那刚被接回来的明棠出头?
高老夫人令她细说,她便将事情原委,包括明棠替那小族女郎出头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二夫人一面顾着自己被烫了脚丫的幺女,一面忍不住抱怨:“要他瞎出头?男女授受不亲,到底是养在外头,将心养得野了!”
三夫人垂着眼眸品茗,不曾多言。
倒是方才挤兑叶夫人的四夫人冷哼道:“也不知这车马怎么就舍了明家的路子不走,走那小族庶民之路,引得我们好等,还险些害得未来世子被辱脱衣,竟要劳烦锦衣卫的大人们开路。说不定西厂正是看不上有人行事小气,有意敲打。”
她话说得不好听,虽未点名,但被说小气的人心知肚明。
正要发作,门外竟跑过来一个小厮,边跑边喊:“不得了了,不得了了,西厂的大爷拿刀架了门房,令开正门迎西厂尊驾入府!”
众人方才还在说起明棠与西厂的人搅和到一块,却到底不曾直面城门口的情形,如今听小厮这般嚷嚷,又言及拿了刀,上京人谁人不惧西厂,使女仆妇们吓得面无人色,一屋子小的更是哇哇乱哭,就连高老夫人的菩萨面孔都有了些紧张之色。
“谁来了?慢慢说?”叶夫人扶着高老夫人,木着半张脸,问道。
那小厮也是两股战战,一面汗如雨下,一面抖抖索索地说道:“锦衣卫开道,引着的是九千岁的车驾,因正门未开,两位大爷直接叫人将门房给捆了起来,以刀压着门房开正门。小的正在左近洒扫,见那架势,立即来报了,如今,如今恐怕到二门了!”
他这话音刚落,便听得门帘被人挑开,人还未见,一道温润的笑声便从外头传来:“说慢了,已到老夫人堂下了。”
第5章 听说明家那小子得了你青眼?
这嗓子陌生的很,众人下意识回头去看,便见廊下一人身着白衣,披着狐裘大氅进屋来,娇小的身子有些撑不起这氅衣,愈发显得弱不胜衣。
其人眉蹙春山,眼颦秋水,生得天生风流艳色,仿佛江南六府十八州的风流雅致都尽在她眉下唇边。偏生生她眉间一点朱砂痣,既风流多情,亦欺霜赛雪,压住了那满目艳丽,生出些傲然不可侵犯来。
如此容色,竟是个年少郎君。
她身边还有个使女提着玲珑灯站在其后,灯光映着她如瓷似玉的面颊上,那温润柔和的笑更显得熠熠生辉。
这是……
众人惊疑不定,唯独四夫人从那朱砂痣上认出来了,立即说道:“是棠儿。”
竟是明棠!
二夫人抱着幺女,看了明棠一眼,便挪过了目光去;三夫人倒是目光紧紧地锁着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随后露出些惊讶之色来;四夫人冲着她微微点头,不见热络,但也不见敌意。
明棠由着众人打量,不曾错过各方牛鬼蛇神或讶异或憎恶的目光,亦坦然回视。
这隔世重逢,她也已然想了许多日了。
明家的日子并不痛快,这偌大的镇国公府,一如其由内而外散发出的腐朽铜臭气一般,恶臭逼人。
她尚且是世子的时候,内里吃明家人的亏,外里还要做明府的靶子。身份不慎暴露又逢家国飘摇乱世,明家倾颓以求自保,竟将她迷倒送给皇帝。
可惜算盘还未打响,送她进宫的马车便被一伙子江湖人掳去,不过半年,她便成了金宫最炙手可热的新雏儿。
风尘几载,说什么名满金宫、艳冠六国,她受的那些苦,院中诸人或多或少皆有一份,便是后来满手血孽,亦难偿心头血仇。
如今再与诸位“故人”重逢,明棠很、是、欢、喜。
她愈是欢喜,唇边笑容便愈深,灯影摇晃,倒看不清她的眼了。
叶夫人低头不与明棠直视,唯独高老夫人站了起来,手中紧紧地握着叶夫人的手,脸上露出些慈祥的思念来:“多年不见,倒长得这样大了。”
明棠笑着颔首。
明府当年将她赶出去的时候,她还是个宛如奶猫儿一般瘦弱的奶团子,如今时光匆匆而过,所幸没死,是应当长得这般大了,也应当叫明府众人很是失望。
明棠冲着高老夫人遥遥一拜:“多年不见,祖母亦康健如昔。”
是应当康健些,否则怎受得住她满腹的憎恶和恨意?
高老夫人凝神看了一会儿明棠温驯谦和的模样,笑着请她入座,一直沉默不语的叶夫人却忽然道:“是锦衣卫的大人们送你回府的?”
叶夫人只觉得一道清润的目光自她面上拂过,又夹了些妖异之色,那嗓音开了口:“自然,锦衣卫的大人们帮了诸多忙。”
温润润,甜腻腻,浑然不似个周正郎君说话的语气。
叶夫人忍不住瞪她,便瞧见明棠已近在她身侧。
她浑然没有从乡下接回来的畏缩害怕,亦无对这阔别数年的高门府邸的畏惧不前,见众人都看着她,她甚至提起身上的大氅,施施然转了一圈,翩飞的衣摆如蝶。
“大人见我衣裳皆湿,知我一片孝顺之心,特意赐我沐浴换衣之荣,否则何以这般衣裳齐整地来见祖母?这雪狐裘氅衣,是我从不曾见过的富贵呢。”
她言笑晏晏,好似天真童稚。
其实这般衣饰在明府这样的人家,也不算泼天的富贵,但她这金贵贵的镇国公府嫡孙,可从未用过这般好物。
一时之间,荣德堂皆静了下来。
二夫人身后跟着个十来岁的半大郎君,满身的珠翠,闻明棠的话,忍不住嗤笑道:“这般衣裳你也看得上,我有三箱笼,你若想要,只管去我那取,比你的还好。”
明棠漂亮的眉眼浮起恰到好处的惊讶来,小声道:“可我喜欢这一件。”
高老夫人心头微震,想问衣为哪位大人所赐,但已然不必她开口了,外头有阴恻恻的声音传来:“千岁赐衣,容不得小子轻贱。”
随后也不必怎么言语,锦衣卫皆是做惯了此事的。
那郎君先前还在二夫人身边站着,外头的帘子就叫人掀开了来,飞鱼服穿堂而过,腰佩的绣春刀刀尖尚在滴血,下一秒便挑在了他的脖子上,叫他如断线风筝一般飞了出去。
满堂的孩子们吓得肝胆欲碎,身边的使女嬷嬷们已然手疾眼快地蒙住了他们的眼。
但耳尚在,听得见刀入皮肉的闷响,听得见被拖出去的哭嚎声渐远。
西厂锦卫,入士族府邸,一样谁都杀得。
只是这锦卫没进过六大姓的门,她们便好似忘了诸般手段了。
但如今心中再畏再怕,也只能憋着,便是那郎君的嫡母二夫人,如今也只能垂眸入定,不发一词。
四下寂静极了,无人敢说话。有细细碎碎被捂住的呜咽声,在静谧的堂下宛如幽灵。
高老夫人被满目的红点红了眼,忽而想起进来的锦衣卫绣春刀上已有血迹,心中才这般一转,便听得明棠那温润太过的嗓音开口:
“今日劳烦大人为我府邸清理门户,既是祖母接我回府,府中上下理应对我礼遇些才是。谁料门房迎我竟不开正门,反要我走那侧门?险些令我以为是祖母有意作践为难。”
“如今见了祖母这般慈爱,才知那门房头子何等卑劣,分明是见不得我镇国公府阖家喜乐,有意挑拨我与祖母的祖孙之情,多谢大人为我捆杀这等小人。”
还含着笑,不见惊慌。
门房管着迎来送往,收送拜帖,乃是最有油水的活计,用的一应都是老夫人身边的陪嫁。
高老夫人有些头晕目眩,忽而听到那要命的嗓音凑到自己身侧。
她的嗓音还是沉稳得很:“千岁赐衣,乃我无上尊荣。妹妹尚在时,便极爱绒团,如今既去了,我想将千岁赐衣献至宗祠灵前,以全妹妹心愿。”
高老夫人一睁眼,便瞧见明棠云遮雾绕的眼。
她眼前忽然闪过好几双眼,年老的,年轻的,年幼的,一应汇到面前这双眼前,叠在一处——尖锐的疼痛一下子扯住了高老夫人的头皮,仿佛鬼手抓挠,高老夫人痰气上涌,竟是一口气没上来,昏倒在地。
众人惊慌,明棠在一片混乱里看见缩在角落里瞪大了眼的双采,小姑娘被吓得面无人色,再无先前的倨傲。
她冲着双采一笑,双采的眼中便迸出泪来,竟是冲着她连连磕头。
穿堂风吹得廊下的风铎嗡嗡作响,远远地吹来更多的血腥气,明棠转头看着不知何时挂上柳梢的月儿,终于觉得自己将要委身于谢不倾的屈辱是有价值的。
纵是踩着自己的尊严,以献身才换来的庇佑,仗着谢不倾之威势狐假虎威,亦让人心头大慰的很。
圣谕急诏谢不倾入宫。
他被一纸皇命传至宫中,大宛良驹自宫道直驱而入,踩踏得雨水飞溅,腰佩的长剑乌沉油亮,左右侍从无一敢直视。
进宫不必下马,面圣无需卸刃,全大梁亦只有一个谢不倾有这般殊荣,得皇帝如此宠信。
大梁的皇帝在御书房等他。
谢不倾入内之时,这位身着明黄龙袍的青年天子正在自己与自己对弈,见他来了,招了招手:“来,与朕对弈。”
谢不倾亦不问深夜召他是否只为一弈,他解了氅衣交予内监,便坐在皇帝的面前与他对弈。
棋盘上黑白二子正厮杀,他拿的是白子,落子之前就已被皇帝的黑子杀得步步急退。
大势已去。
皇帝与他下棋,却忽而笑着问他:“朕听闻你今日帮明家的小子出了头,那小子借你的名在明府很是发作了一场,连隔房的庶出兄弟都送了一个,那小子得了你的青眼?”
第6章 跪在心尖儿上
皇帝比谢不倾年长几岁,笑眯眯的,甚文雅。
谢不倾寡言少语,不答,皇帝竟也不生气,自顾自地说起来:“这小子从小便养在乡下的田庄里,明家此时接他入京,你怎么看?”
谢不倾未抬眸,终于答了一句:“陛下,下棋应专心。”
白玉棋子在他指尖,几乎与他苍白的肌肤混在一处,皇帝被他驳了面子,竟也不恼,当真没再说话,下了十几子。
不过也只十几子,皇帝便将手里的子放了,无奈地说道:“朕下不过你,占了先机亦下不过,不自讨苦吃。”
他站起来,谢不倾亦跟着站起,那棋盘上的局已然形势大转,方才还奄奄一息的白棋,如今已将黑棋压得动弹不得。
谢不倾才道:“臣对明棠施以小惠,乃是替陛下施恩,亦是试探镇国公府之意。明家小子尚未归家,先沐皇恩,方会对陛下感激涕零,明白爵位承袭自陛下仁慈,而非明府垂怜。
倒是镇国公府诸人,明知见臣车驾如见陛下亲面,理应顶礼膜拜,却不开正门相迎,只令走侧道,藐视君威。锦衣卫动手,不因那明家小子如何,只因明家轻狂,蔑视天颜,不敬天威,枉为人臣,该杀。”
他一顿,又道:“明家如此,更可见其余五姓如何。”
谢不倾说话慢,但字字珠玑,皇帝听得极明白。
皇帝没想到这一层,愣了愣:“朕不曾想到此处,倒劳烦你替朕先笼络人心。”
谢不倾此举有些僭越,但小皇帝并不在意,倒觉得十足感激:“朕亲政几载,诸事仍旧不勤,若无谢卿如此肱股之臣扶持,为朕鞍前马后打点,朕亲政未必如此顺遂。”
谢不倾弹了弹腰侧的佩剑,对皇帝如此重视不以为意:“臣为陛下内宦,是应为陛下尽心,算不得肱股之臣,若叫朝臣听见,又要弹劾臣狼子野心。”
皇帝嗤笑道:“一群官官相护的士族子孙罢了,理他们作甚!”
他甚至亲自斟了两盏茶,将一盏赐给谢不倾。
正走到他身侧,皇帝才见谢不倾脚边有一团血渍,他腰间佩剑乌沉,缝隙里滴滴答答地流下血来。
皇帝有些惊吓,犹豫道:“可是朕召你入宫,打搅你做事了?”
细看之下,天子竟还有两分懊恼。
“不曾,事已毕,余下的交予西厂收尾即可。”谢不倾面色未改,似是不在意这血腥气儿。
皇帝闻言目光一亮:“可是那件事?”
谢不倾还未点头,皇帝已然高兴起来,不再纠缠着明家的事不放,好似只是一时兴起,又赏了许多东西下去,便叫他回去好好安歇。
一夜折腾,也不过只说了这些话而已。
谢不倾垂眸遮住些讥诮,谢恩走了。
谁料才出了御书房的门,便瞧见一个云鬓簪花的女官立在面前,那女官见了他,两靥生笑,不失恭敬:“千岁大人,太后娘娘请您去慈安宫。”
谢不倾不答,他耳力极好,听见了身后御书房之中传来的呼吸一窒。
须臾那声音又文雅如初,道:“母后请你,应是有急事,你去一趟罢。”
谢不倾称是。
再从慈安宫出来,已然快到子时了。
宫门早落了锁,谢不倾却有那权势能叫宫门为他再开一次。
他对皇帝的言听计从阖宫皆知,而皇帝回报他的恩宠之一,便是这些远超旁人的特权。这其中一项,乃是皇帝特赐他自由出入宫禁,不受时辰限制,只因这位九千岁大人不爱夜宿皇城。
有番子为他牵马,慢吞吞地在宫道上行走。
那番子深为谢不倾玲珑心思震慑,待走得远了,忍不住说道:“大人命属下听明家小子之令,原是这般用意,属下还以为……”
他说到这,便不再说了。
谢不倾难得笑了,只是不辨喜怒:“那些话,只唯独宫中会信。”
番子大愣。
那般精妙谋算,原来只是诓人的?
难不成自己以为的才是真的?
谢不倾却看着天边的月,想的是今日要编出这些话来难免倦怠。他已然很久不曾应付旁人,更不耐烦应付羽翼渐丰的皇帝;小皇帝处处试探,谢不倾糊弄他也不是一日两日,只是想起明棠那一双带泪含情眼难得少见,便随意换了个说法,别叫她被小皇帝盯上,死的太早。
他今日难得仁慈,下回必定要从明棠身上找补一番,口中随口说道:“明世子聪慧识时务。”
番子顿时明了其意。
要定下世子之位,还有上奏请封这等流程要走,若有人作梗,光请封一事便大有可为,倘若运作得当,没个三年五载未必能封得下来。
明府如此一团乌烟瘴气,她那世子之位本就岌岌可危,但主子若开口“明世子”,镇国公世子之位便板上钉钉,只会是明棠,也只能是明棠。
那他那些揣测便并无意义了,主子是一时兴起也好,是有那分桃断袖之癖也罢,无论真心假意,明棠那一跪求怜,必是跪到了主子的心坎儿上。
跪在九千岁心尖尖上的明棠,才在明府杀完一场。
高老夫人昏倒过去,那几个锦衣卫却已经将满地的血污清去了,唯有淡淡的血腥气昭示着方才的惨烈。
叶夫人紧紧地扶着高老夫人,二夫人三夫人都凑在高老夫人身侧,叶夫人还想传大夫来,被二夫人死死拉住了。
四夫人命人将奶娃娃抱下去,头一个上去朝锦衣卫那两名番子磕头。
“是家中小辈不懂事,望大人开恩。”
不曾求饶,不曾辩解,只求开恩。
他们先看了明棠的神情,见明棠并无为难这貌美妇人之意,才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似笑非笑:“还是四夫人懂事,只是开不开恩,不是咱们的意思。”
毕竟今日发作,借的是谢不倾的名头,更是谢不倾背后皇家的名头,谁敢轻易应承?
他们来的极快,走得亦快,原就是奉了谢不倾之命将明棠送回明府,如今既已到了,又发作了一场,也该走了。
明棠感激这几位锦衣卫干净利落的手段,更感激谢不倾的庇佑之恩,亲自送了他们出去。
没人敢跟出去,只眼睁睁地看着明棠从这一片狼藉的荣德堂之中行出,不染纤尘。
谢不倾的车驾正停在二门,那朱红的马车车辕似血一般红,明棠见了,想起谢不倾的红衣来。
灼灼烫眼,一如他的人一般。
锦衣卫正欲驾车离去,便见明棠将身上的氅衣脱了下来,交由身边的鸣琴抱着,那锦衣卫想起谢不倾的吩咐,刚要开口,便见明棠跪在阶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三叩九拜大礼。
阶下还有冲洗血渍留下的污水,她亦不在乎身上的白衫被濡湿脏污了,甚至很有几分虔诚。
那锦衣卫少见地愣住了,后知后觉,她竟是怕谢不倾赐下的氅衣弄脏。
“千岁之恩,毕生不忘。今日不曾对千岁大人行全礼,此时补上。”
不费一兵一卒,只需搬出谢不倾这座大佛来,便可将前世里几乎剐了她半层皮的荣德堂鸿门宴破开——明棠拜的是谢不倾,更是他身后所指的诸般权势。
难怪权势迷人眼,引得世人趋之若鹜,事到如今,明棠终于知晓权势是何等滋味,心悦诚服。
高老夫人病倒下去,众人皆围着她团团转,无人有余力管明棠。
且明府上下都已知晓,明棠是坐了谢不倾的车马回府的,锦衣卫之威尚在,谢不倾的手段更是骇人听闻,见了明棠都两股战战,没人敢冒犯她。
大房尘封数年的潇湘阁终于开启,明棠回了自己幼年所居的院子歇息。
她也不管屋中杂乱,回来便要叫水沐浴。
鸣琴一摸她的手冷得如同玄铁,陡然想起她一路颠簸未休,城门受惊又淋雨,回来还与明府诸人周旋,如此劳累,恐怕牵动旧疾,连忙去催了热水来。
明棠还勉力能笑一笑,道:“不妨事,我又不是幼年那般纸糊作的人了,泡一泡便好。”
鸣琴扶她进浴桶,转出去拿干净的衣裳,却不料回转之时,便见明棠已然昏在水中。
她会些医术,却探不懂明棠的脉象,旧日里服用的药丸也喂她吃了几丸,却丝毫不见好转,明棠依旧昏着,身上还烧了起来。
鸣琴心惊肉跳,又不敢随意请大夫,男女脉象有别,这是要杀脑袋的秘密,急得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惶惶然间想起白日里明棠跪倒在九千岁车驾前说的那一句“求您疼我”,鸣琴忽而明白了什么,面色红红白白,却终究是担心占了上风,果决地转身出去。
锦衣卫有巡夜之责,士族群居的朱衣巷更是如此,她不敢再耽搁,只盼着出府寻锦衣卫替她通传。
她才出了院子,便瞧见外头进来的朱红身影。
那九千岁大人脚步未停,直往明棠的寝居去了,仿佛自己的家苑一般。
鸣琴想动,却觉得脚下好似生了根,风里传来那位大人的声音:“是个忠仆,在院子门口守着罢。”
第7章 那双手穿花拂蕊,还会替她沐浴
谢不倾立在这灰尘仆仆的寝居里,站在明棠身侧。
那一池都是往日里藏在层层衣袍下的软玉生香,但他并不曾多看一眼,俯下身来探了探她的额头。
明棠脸都烧得熏红,额头亦是滚烫的。
“如此娇贵,还不好好穿衣裳。死物而已,怕什么弄脏。”
不知是不是听见了他的话,明棠的眉皱了起来,她嘟囔了一句什么,含含糊糊的,听不清楚,仿佛在说她喜欢那氅衣。
“说都说不得,当真娇贵。”
谢不倾将指腹搭在明棠腕上,细细听了她的脉,这才喂了一颗药丸给她。
劳累受凉,引起风寒,继而牵得她旧疾发作,昏迷不醒。
他已然知道明棠是早产带出的胎里弱,乃是无底洞一般的富贵病,好好将养着才行。
但失恃失怙之后明府无人将她的病症放在心上,高老夫人又以养病为由将她赶至乡下,除却保证温饱的钱,一点儿多余的都不肯给。
田庄里伺候的人多不尽心,她身边只一个鸣琴是她逝去的阿母沈氏留下的人,一边拉扯着将她带大,一面自己学了些医术,极为勉强地调理着她的身子。
猫儿兔儿一般弱的身子,如野草一般无人看顾,竟也活到现在,但也止是活着了。
她这身子亏空极了,也难怪她上回中了情毒,竟视死如归一般来求他搭救。
彼时曾疑她是刺客,如今想来只是求生罢了。情毒引起血热,她的身子承受不住,不解毒便会血崩而亡。
谢不倾立了一会儿,料想药应当快生效了,便想回去,顺带叫那实心眼的使女进来替她沐浴擦身,谁料才转过身,衣袖便被明棠拉住。
他回过身来,以为明棠醒了,却见她仍旧沉沉昏着,眉间一直蹙着,似乎在绵延不绝的梦魇里难以醒来。
见她一直微微发抖,谢不倾凝神一看,她竟在梦里昏昏沉沉地哭。
明棠在他面前,除了那一夜承受不住的时候落了泪,其余时候皆进退有度,便是胆战心惊地说要献身,眼中也并无哭意。
谢不倾觉得她哭的有些碍眼,皱巴巴的眉头,红润润的鼻尖,不如她睁着眼张牙舞爪的时候讨喜。
渐渐地,便听见她口中反反复复的呓语,一时之间是爹娘,一时之间是求饶,眼泪如同决堤一般,一直不曾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