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们应声是,目送陆异之进了书房,他们向四周退去,安静侍立。
书房阔朗,三间打通,书架足足有半间屋子。
陆异之越过书架向书案走去,忽地脚步一顿,眼角的余光看向书架间。
书架间有一女子持书而立,日光透过书架在她身上闪耀,青衫长裙,盈秀如竹,乌发玉肤,熠熠生辉。
她似乎在认真阅读,抬眼看向陆异之,称赞说:“这书是珍品。”
书是不是珍品陆异之没有疑惑,他陆异之也不会买彷品,平庸之品。
但此时此刻,他只想知道眼前这个人是真品,还是假象。
“你……”他向后一步,“七星?”
七星看着他一笑:“怎么?许久不见,三公子不认得亡妻了?”。
第30章 小别会
陆异之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在皇帝面前毫不犹豫表明被霍莲抢走的不是妹妹,是未婚妻。
在霍莲说那女子死了,家中便摆上了未婚妻的牌位,丝毫不在意尚未拜堂成亲,年少有为,就成了鳏夫。
这不是做样子,是他陆异之心甘情愿,在他心里,七星就是他的未婚妻。
前提是,死了的未婚妻。
当然,他知道,很多人也都知道,霍莲说那女人死了是假的,信口胡说,不见尸首,不过也没有人去细究,既然霍莲敢跟皇帝说人死了,那这个人就算是活着也死了。
再也不会出现在人前。
但现在怎么回事?
霍莲把她放出来了?
她自己跑出来了?
随着七星的话,念头纷乱闪过,向后退了一步的陆异之,脚步又立刻上前。
“真是你!”他神情激动说,“太好了,你还活着。”
说罢似乎要拥抱失而复得的珍宝,但又警惕紧张四下看,疾步过去将本就关着的门关紧。
他背对门看着站在书架间的七星。
“别担心,到家了,回来了,不要怕。”
七星笑了笑:“我不怕。”又道,“你也别怕。”
说罢将书放回架子上,走到桌案前看了眼,桌上摆着名笔古砚,宣纸笔架山,另有一盆昙花鲜翠。
她伸手摸了摸翠叶,似乎在琢磨什么。
陆异之一直看着她的动作,轻声说:“这个宅院很大,有很多可藏的地方,你藏起来谁都找不到。”
七星点头:“这个宅院是不错,现在能卖更多钱了吧?三公子的眼光很好。”
卖钱?这个重要吗?
“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等安稳这一段,我就对陛下请外放,或者回家探亲,带你一起走。”陆异之继续说,“只是要委屈你,为了安全不能抛头露面,不过这种日子不会过太久,等那霍贼覆灭之后,就再也不用惧怕他。”
他说着上前一步。
“阿七,你不会怨我没有去救你吧?”
七星摇头说:“不会。”说罢在椅子上坐下来,“我可没忘记,我那时候去皇城,是逼迫三公子带我去的,我被霍莲抓走,三公子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还能救我?”
说到这里又一笑。
“看来三公子这段日子装深情人,都忘记我们之间是你们家想要我死,我不要你们家好过的关系了。”
还真是有点忘记了,毕竟事情发生后,对他来说,这女人就死定了,陆异之神情微僵。
“不管怎么说,我们之间有恩恩怨怨,也有相伴长大的情分。”他轻叹一声,“阿七,我的确不愿意娶你为妻,但你落入霍莲之手,你的日子不好过,我们也不会好过。”
陆异之再上前一步,神情诚恳。
“现在让我们放下那些恩怨纠纷,你有什么要求,我都会倾力相助,这是助你也是助我。”
七星点头:“说的没错,助我就是助你,跟三公子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真是很方便。”说罢翻了下桌案上堆着的书册,“家里的账册拿来我看看。”
这是真要当主母了?陆异之心想,还是来替霍莲勒索钱财了?
他现在也回过神了,七星能无声无息逃出霍莲家,还无声无息潜入他家中,要说霍莲不知道,是不可能的。
她说服霍莲要做什么?
霍莲要对他做什么?
但不管要做什么,无非是霸权作恶,男女勾结,狼狈为奸,更是让世人怜惜他陆三公子一腔深情,一身清白。
陆异之说:“好。”又说,“先前许城铺子的收益都按时汇入京城玲珑坊,一分未少。”
七星点头:“我知道,我看着呢。”说罢一笑,“要不然,我早就来找你了。”
这意思是说她虽然在霍莲内宅,但并没有被禁锢,还能看着铺子,也还能随时找他麻烦?
果然也如他所料,她深得霍莲所宠。
陆异之看着坐在书案前的女子,随着年岁长大,更多了几分窈窕。
“那就好。”他轻叹一声,幽幽说,“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他转过身。
“我去给你取账册来。”
七星在后说:“不只是京城这边家里的,是陆家所有的,你父亲还在这里呢,正好方便。”
陆异之脚步一顿,转过身来。
“阿七,不管先前如何,现在我视你为妻,我们夫妻一体,我的就是你的。”他说,神情依旧如先前那般平和,但眼神明显变冷,“至于陆家,还没有到被你左右的地步。”
他看着坐在书案后的女子。
“就算霍都督位高权重,他也休想抄了我陆家。”
他说着慢慢走回来。
先前他想着这女子是逃出来的,哄一哄,关起来,然后让她死在某个地方,反正霍莲已经宣告她死了,一个人是不能死两次的。
但又发现这女子不是逃出来的,是霍莲放出来的,或许是她要寻他麻烦,或许是霍莲要寻他麻烦,闹一闹也就罢了,他也不在意。
但闹得太过就不合适了,比如觊觎陆家家产!
是,陆家是很有钱,他从未掩饰过,进京之后更是挥金如土,他并不怕引来觊觎,因为他是官身,天子之臣。
他站定在桌案前,居高临下看着七星。
当了天子近臣的陆三公子,比起当初太学生,褪去温和,眉眼尽显官威。
“阿七,其实你现在出现在我家,怕的人不是我,而应该是你,或者霍莲。”
“今时今日,你已经不是我陆家寄养的孤女,你是酷吏恶臣的宠姬,享其同福,与其同罪。”
“当初我们陆家要杀你,会被千夫所指官府问罪,但现在,你死在我们陆家,世人也只会说,死得其所。”
“要么你回去跟霍都督商议一下,想个更好办法折辱我。”
“要么你就跟我去见陛下,以死相求为我陆家妻,得一个善终良名。”
听完他这一段话,七星似乎有些惊讶:“陆公子如今跟我也不做戏了?”
“我原本不想说这么难听,我也可以哄着你,但你真需要清醒清醒。”陆异之说,“你人跟着霍都督过好日子,我则给你一个香火之地,你将来死了也不会变成孤魂野鬼,这就是我能给你的唯一的东西。”
他说到这里眼神遗憾。
“如果这样你还不领情,还要这样那样,那就是得寸进尺人心不足贪得无厌了,贪心是没好下场的。”
七星看着他,皱眉:“陆公子,就凭只说一声是我的未婚妻,你捞到清名皇帝的看重,然后就给我一个亡妻牌位,你这就不贪心吗?”
陆异之说:“我这叫应得的,那种情况下,能说一声是我未婚妻,是我有这个胆子。”说到这里又一笑,伸手指了指头,“以及这个脑子。”
七星哈哈笑了,伸手抚掌:“好一个傲公子,说得好,又吓人,又诱人,又很有道理。”
说罢摇摇头。
“但,跟先前一样,你说得再好,也威胁不了我,还是我威胁你。”
先前,先前那一次陆异之印象深刻,那时候他对家里发生的事,对这女子做的事不知道,以至于误判失策,措手不及,但现在不一样了,他知道她做的事,戒备着,清醒着。
她还怎么威胁他?用什么威胁他?靠霍莲吗?陆异之嘴角一丝轻笑。
七星向前倾身,微微仰头看着他。
“陆公子。”她轻声说,“你知道,墨门吗?”
第31章 回首望
陆异之知道墨门。
虽然墨学没落了,墨学始终存在,儒学弟子也会研读,但只是研读而已,所谓的墨圣弟子的确是不在意了,要么流落江湖,要么是匠工手艺人,还有被官府通缉的游侠嫌犯,不堪一提,与他的生活没有交集。
但该知道还是要知道,当了官入了仕途,更要多知多懂,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要知道权贵世家,也要知道嫌犯恶徒,如此才能避免惹祸上身,仕途亨通。
先前的晋王谋逆桉,墨门恶名加身,是不可碰触之忌讳,陆异之当然记在心里。
此时此刻,她提墨门做什么?
莫非是觉得霍莲的权势官位威胁不了他,要用江湖游侠浪荡儿,收钱买命徒来威胁他?
陆异之觉得有些好笑,女子真是头脑简单……
“阿七你——”他俯瞰眼前的女子,要说话。
眼前的女子接过话:“阿七我,就是一个墨徒。”
陆异之的笑一凝。
七星再次对他一笑,向后靠坐:“而且还是墨徒之首,墨门的掌门。”
疯了吧?说什么胡话?她是墨徒?还是墨门掌门?陆异之端详她,皱眉问:“你是不是被霍莲折磨疯了?”
七星摇头,又靠过来:“还有,不止我是墨徒。”
她伸手指了指自己,修长的手指又指向陆异之,在他的胸口点了点。
“你也是。”
“你们全家都是。”
女子的手指轻柔又有力,隔着夏日的衣衫,点在他的心口上,陆异之勐地向后退一步。
“胡说八道!”他说,看着她,然后失笑,再次说,“胡说八道!你真是胡说八道!”
虽然反驳,但饱读诗书出口成章言辞伶俐的陆三公子只反复重复着四个字。
胡说八道。
荒唐可笑。
七星没有解释也没有反驳,忽问:“你知道我是怎么来你们家的吗?”
他知道,说是家里人死光了,孤女无依,陆异之看着她不问也不答。
“你知道我家跟你父亲是怎么结识的吗?”七星又问。
当然是过命交情的好友,父亲将孤女带回家,也要给家里人一个说法,陆异之依旧不问也不答。
“你知道你家的生意是什么时候好转的吗?”七星再问。
是有了一艘海船之后,陆异之虽然读圣贤书,但对家事也很关心,毕竟读书更要食用人间烟火,不是真的饮风喝露。
这问得都是很不值得问,很显而易见,甚至有些可笑,别说陆家人,旁人都能答出来的问题,但此时此刻陆异之一声不吭,只看着端坐在椅子上的女子。
他也想到了很多以前的事,比如要去杀她的反而被杀死的陆家仆从,比如突然被抄家的亲戚宁吏,比如她一个女子突然能在京城开铺子,那些事他那时候觉得自己已经清楚了,但此时此刻再看,又有些不清楚了。
看着他沉默不语,七星笑了笑。
“陆三公子是个很聪明的人,一点就通,不需要我多说,我就再问你一件,这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她说,看着陆异之,“你去问你父亲,当初除了带我走,还从我家抬走了几个钱箱?”
父亲,父亲,一切都是他的父亲,陆异之勐地转过身,打开门大步走出去,门又被重重关上。
门外传来仆从惊讶的声音。
“公子,有什么需要?”
“滚!”
旋即寂然无声。
七星看着桌桉上一张未写完的字,端详一刻提笔,在纸上继续写起来,桌角博山薰炉青烟鸟鸟。
“你在说什么?”
陆大老爷看着自己的儿子陆异之,有些莫名其妙,有些恼火。
他正依依不舍看着仆从在室内收拾行李,相比于禹城,他已经把京城当成家了,天子脚下,儿子年少有为前途似锦,他在这里进出左右簇拥交游广泛,丝毫不比在禹城逊色,而且来往的人非富即贵,比在禹城那乡下地方光鲜亮丽多的多。
人人都说京城居大不易,那是别人,不是他,他有足够的钱,拿出几件古物珍宝,就能换来一座好宅院,只有钱足够,在京城什么生意都能做,越有钱越挣钱。
可恼的是,儿子为了前程不让他留在京城。
罢了,毕竟是新贵,儿子的顾虑也是对的,等将来结一门显贵的姻亲,官位更上一层楼,他们再回京城来吧。
一辈子还长,而他们陆氏接下来都是好日子。
陆大老爷觉得什么行李都不用收拾,缺什么回家再置办就是,陆大夫人麻烦些,把京城买的最新鲜最好看的衣服首饰带回去,挑挑拣拣无法抉择。
正挑拣间陆异之突然冲进来,先是不说话,只盯着他们看,那眼神,不知道是不是当了官,成了天子近臣,威严日盛,眼神阴冷,看得夫妻两人有些心惊胆战。
“出什么事了?”陆大夫人忙问。
陆异之不说,又开始问七星的事,哪里人,父母是什么人,甚至问祖上三代。
他哪里知道啊!一个萍水相逢,又没有深交的,孤寡老人,谁知道他祖上三代是什么人!祖上是什么人幽幽什么可在意的,孤寡弱女死绝了!
陆大老爷支支吾吾答不上来,陆异之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突然上前一步,盯着陆大老爷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先前质问别人家祖上也就罢了,现在竟然质问他老子,这是不把他当爹了吗?这可不行!
陆大老爷顿时急了。
“你在说什么!”
“我是你爹!”
陆大夫人拉住陆异之:“儿啊,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突然提那个女人啊?是她魅惑那个霍莲找你麻烦?”
陆大老爷没察觉,她当母亲的敏锐已经看出来了,陆异之现在很生气,甚至有些恐惧。
儿子一向聪慧不管是读书还是为人处世都尽在掌握中,从未怕过什么。
这是出什么事了?
陆异之看向母亲,自嘲一笑,他也一直都认为那个女人先是靠着曾经的婚约要挟他,然后又靠着霍莲威胁他,一直都是靠着伦理靠着别人,其实毫无威胁,但没想到,那女人真正的威胁是她自己。
她,本人。
“又是她,提干什么,都是死人,牌位都摆了。”陆大老爷的脾气也上来了,没好气喝斥,“你可别真把她当妻子惦记,她给我们带来的麻烦还不够多吗?别总是提她,晦气!”
“这晦气都是你招进来的!”陆异之喝道。
陆大老爷和陆大夫人一愣,不可置信看着陆异之,儿子还是头一次这样对他们说话,这态度,这话……
话还没完。
“父亲,我真是要被你害死了。”陆异之上前一步,“整个陆家也都要被你害死了!你快说,你到底从阿七家拿了什么?”
陆大老爷脸色微微一白,说:“她那破家草棚一个孤老头子,能有什么,不过是够她吃喝嚼头的碎钱罢了。”
陆大夫人也不敢说话了,是,就是吃喝嚼头,只不过是够他们整个陆家所有人的吃喝嚼头。
陆异之再上前一步几乎要贴到陆大老爷身上。
“还敢骗我!”他喝道。
陆大老爷也不算个子矮,但在年轻的松竹般挺拔的儿子前,还是矮了一头。
而且,儿子的神情和声音都很凶,他甚至觉得下一刻就要被儿子揪住衣领。
这不像是儿子,是仇人!
“你这混账东西!”陆大老爷又是气又是怒还有些害怕,“老子的事用得着你过问!你能有今日都是因为我!”
陆异之看着他,点点头:“是,我能有今日都是因为你,是你引狼入室,是你为虎作伥,是你藏匿凶贼恶徒,是你让将我拖入万丈深渊,是你要让陆家抄家灭族!”
他说罢伸手一甩,旁边桌上白瓷茶杯落地,脆裂,伴着陆大夫人的惊叫。
陆大老爷再次向后退一步,靠在软榻边,脸色铁青看着这个陌生的儿子。
“儿啊。”陆大夫人忙抱住陆异之的胳膊,颤声,“到底出什么事了?怎么就抄家灭族了?”
陆异之看着陆大老爷,眼神阴冷。
“因为当初我爹带回来的那个孤女,阿七,其实是墨徒。”他说,“算着时间,应该就是墨门与晋王谋逆失败,被官府通缉抓捕的时候。”
他说这一声冷笑。
“所以,爹你把被通缉抓捕的谋逆之徒带回了家,藏匿,养大,许配给我为妻。”
“你说,你这不是要害死我,要让陆家抄家灭族,还能是什么?!”
陆大老爷噗通一声跌坐在软榻上,面无血色。
陆大夫人抱着陆异之的胳膊,腿一软,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小屋,那七星的牌位一直摆在那里。
她果然猜对了,跟这女子纠缠后,就没有好日子,现在,甚至连日子都要没了!
第32章 父子亲
“我和那越老人就是萍水相逢。”
紧闭门窗的室内,陆大老爷面色惨白,声音木木,回想着曾经。
但那曾经对他来说太过于无足轻重,回忆苍白无力。
“他好像一直都在那个草棚里,什么时候出现的,没人知道。”
“我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那个孩子说是他女儿的,女儿死了,孩子没人要,就托付他,他也要死了,就托付给我。”
“是,除了孩子,还给了一个……”
陆大老爷抬眼看陆异之,面前站着的陆异之面色冷冷,一双眼看着他,再无往日的恭敬和善孝顺。
陆大老爷咬牙。
“两个。”
“三个箱子!”
“一个是钱。”
“一个金银。”
“一个奇珍异宝。”
听到这里,陆异之闭了闭眼。
“一个来历不明,萍水相逢,只有一间草堂的孤老,拿出这些东西给你……”他睁开眼,看着陆大老爷,“你就敢要?”
不怀疑是妖魔鬼怪,江洋大盗之物?
陆大老爷一拍桌子:“谁见了谁不……”
谁不想要?
谁还顾得上想这钱哪里来的?哪怕是妖魔鬼怪,江洋大盗之物又如何?
但想归想,当老子的不想在儿子面前这样说,尤其是如今真是印证了是江洋大盗之物。
“那孤老孤女可怜,我只当是他女儿女婿身价不凡,再加上有孤女相托,把全部家财给我,也不能说给我,毕竟她女儿也在咱们家……我是真只当替她保管。”
替她保管,这种话太蠢了,骗自己还是骗别人?陆异之看着父亲,一声冷笑。
陆大老爷也知道儿子聪慧,这种话骗不到他。
“异之——”他长叹一声,面容颓然,“我这也是为了你,当时咱们家生意困顿,你在外求学也多有不易,我还记得你说起有人有一卷古籍,想要借阅,那人却说价值千金不借,我当时就想了,决不让你在学业上受此折辱。”
他抬起头看向陆异之。
“有了这些钱,我们家生意好起来,你读书求学也顺风顺水,直上青云——”
陆异之大怒:“胡说八道!我求学顺风顺水直上青云能有今日,是我自己读出来的,与钱财何干?”
竟然说自己的爹胡说八道,这真是忤逆,陆大老爷脸色铁青,身子都气僵硬了。
“你,你这个逆子!”他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陆异之,“靠你自己?靠你自己你能到处办宴,席面如流水,与人吟诗作对佳作到处传?靠你自己,能从天上掉下来古籍真卷,叩开名师大儒的门庭?靠你自己,能衣食无忧一心只读圣贤书?靠你自己,你今日能住在京城这般好宅院,进出权贵豪门出手阔绰不是奇香就是古玩?”
他又指着自己,用力拍打胸口。
“你能有今日,是我砸金砸银供你出来!是我生了你,是我养了你,如果不是我,哪有你今日!”
陆大老爷吼了起来,原本的惶恐似乎都散去了,唯有愤怒。
“你这个不孝子,竟然敢质问我!”
“你还敢怪罪我,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你也逃不了干系!”
“还怪罪我为什么不问?你那么聪明,给你定了这么一个亲事,孤女为妻,你怎么不问?你怎么不觉得奇怪?你不过也是故作不知!”
陆异之看着父亲,听着他的咆孝,看着他狰狞的面容,这也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父亲这般样子,不再是慈祥可亲,不再是以他为荣。
嗯,倒也没什么惊讶,哪有什么慈祥可亲,不过是因为年少聪慧博才多学前程似锦,能增光添彩,人前得意,生意兴隆,家族繁盛。
所以能得到父母慈爱,人人追捧,都是他应得的,全是他自己的缘故,当父亲的休想因为父亲这个身份,就把祸事之源怪罪在他的身上。
眼看着父子之间前所未有的氛围,如同仇人一般,陆大夫人扑过来大哭。
“别吵了,你们父子怎么吵起来了?都是那贼人们害我们啊,真出了事,谁都逃不过啊,异之,快说说怎么办吧?”
是啊,事情已经这样了,父子一体,他与陆家一体,谁都逃不掉,甚至,陆家的其他人能逃掉,他这个天子门生欺君之罪,以如今皇帝敏感多疑心狠手辣,他是死定了。
陆异之深吸一口气,俯身施礼:“儿错了。”
如果真知道错了,刚才就不会质问,陆大老爷沉着脸看着这个儿子,出了事不想着替当爹的解决,竟然还来质问,这个儿子真是靠不住。
看他沉默不语,陆大夫人忙伸手推打他:“儿子错了,你也有错,当初你就不该把那贱婢带回来!”
陆大老爷冷哼:“现在杀了她也不迟!”
陆异之淡淡说:“当初赶她出家门的时候不是已经杀过了?根本就杀不掉,父亲你反而损失了一个店铺,二婶甚至搭上了整个娘家。”
当初派去的仆从说是自己把自己砍死了,陆大老爷夫妇是一直很不解,猜测着是被人杀的,但宁家的事是真想不到跟他们也有关系,也是那个七星干的。
“这恶徒!”陆大夫人脸色惨白说,杀人放火,还能与官府勾结抄家灭族,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去告官,去告诉皇帝,抓了她!”
这次不待陆异之开口,陆大老爷喝斥“胡闹!”
陆大夫人面色惨白。
“告官,告的是她,也是我们。”陆大老爷看了眼陆异之一眼,不情不愿,咬牙恨声,“她可是在我们家长大的,更别提那些……东西,就算我们不是同党,在世人眼里我们也是同党了!”
陆大夫人掩面哭:“那可怎么办啊。”
怎么会这样啊,造孽啊。
陆大老爷也不知道怎么办,枯坐不动。
室内凝滞。
陆异之一口气轻轻吐出:“我去问她想如何。”
问?陆大夫人和陆大老爷看向他。
“她现在就在我的书房坐着。”陆异之说。
陆大夫人下意识往陆大老爷身后缩去,陆大老爷的脸色更难看,按理说作为父亲他应该站起来说他去见她!
或许是先前被儿子气到了,他气喘腿软,站不起来。
陆异之看他们一眼,也没有再出言嘲讽,转身就走,想到什么又回头。
“鉴于她神出鬼没,母亲以后不要一口一个贱婢。”他说,“万一惹怒了她,谁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
他可不想把有限的话语浪费在为母亲说好话上。
陆大夫人伸手将嘴紧紧捂住。
从陆大老爷的所在,走回书房,陆异之走了很久,仆从们看到他忙远远避开,刚才公子怒斥让他们滚,他们不敢近前。
公子看起来没脾气,脾气上来的话,倒也不打不骂,只将人拖出去卖掉,且用品行不端的理由,仆从下人被打上这样的评价,那是休想再卖到好人家了,生死不如。
站在书房外,陆异之停下脚,看着眼前刚刚熟悉的屋门,又变得陌生,他四周的一切都变得陌生了。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门,一眼看到坐在书桉后的女子。
她正在写字,身形端正,运笔流畅,神情专注,日光在她身上映照光晕,察觉门开的动静,她放下笔,抬起头看过来,然后端起桌案上的茶喝了口。
“请进。”她说。
短短一瞬间,她这个突然出现在这里的人,如同主人。
陆异之垂目迈进来。
“如果我拼死也要告官呢?”他说,“鱼死网破。”
七星说:“那只会鱼死,网是破不了的。”
陆异之要说什么,七星对他摆了摆手。
“陆三公子,你不要以为我现在才来是多么看重你,以前只是没必要,你如果想死,我就让你死。”七星看着他,“对我来说,杀了你就如同你们家当初杀我一样,小事一桩,而你虽然当了天子近臣,但死了也就死了,跟当初许城死一个孤女没什么区别。”
她将茶杯放下,将写好的字拿起来端详。
陆异之能看到那是自己写的半篇字,此时已经写满,纵然透过背面也能看出,与他的字浑然一体,毫无区别。
“都是人,都一样。”
陆异之伸手将门关上,上前一步。
“既然先前你没有明说,现在来说,是有事吧,先前说过的,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说,看着眼前的女子,慢慢俯身,“小姐,您有什么吩咐?”
“看来你的巡捕差事比我们守城门清闲多了。”
“头儿,你这话说的,以前他在我们这里,也清闲的很。”
那倒也是,守城卫首领捻了捻短须,虽然不喜欢张元这个难关的家伙,但现在张元去了巡城卫那边,不再归他管,看着就没那么不顺眼,更何况这老小子还不是空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