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事你也没必要瞒着啊。”她说,“早点说了,也不至于让我尴尬。”
尤其是想到自己还带着陆异之去了那个玲珑坊。
怪不得那个婢女和七星小姐的反应那么奇怪。
不知道那女子怎么看待自己呢。
想起来就有些尴尬。
“早点没必要说。”陆异之说,“后来太突然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说着对夏侯小姐一礼。
“这是我的错,让你受惊了。”
受惊倒也算不上,夏侯小姐心想,她还不至于被这点事就吓到。
“那她来这里,是跟着你吗?”她问。
陆异之点点头,诚恳说:“她私自跑出来,孤女一个,无处可去,不能真的不管不问。”
如果真冷心无情,倒也不是真君子,夏侯小姐握着茶杯默然一刻。
“那你想如何安置她?”她问。
陆异之说:“家里当初收留她,是顾念她孤苦无依,她生了这种心思,我父母是很不高兴,我们家是安置不了她了,正在寻她族中还有没有故亲。”
夏侯小姐看他一眼:“你跟她说清楚了吗?”
陆异之点头:“家里跟她说清楚了,她不甘心寻来京城,我也跟她说清楚了,所以这些日子,她并没有混闹,知道闹也没用,那天是遇到我妹妹……脾气不太好,见到她就要打,她害怕这才跑过来……”
也才把事情闹破了,夏侯小姐轻轻哼了声:“可见我给你妹妹送礼是送对了。”
陆异之噗嗤笑了,点头:“没错。”
公子一笑,满室生辉,夏侯小姐看他一眼:“你还笑得出来。”
陆异之笑着说:“是是,我不该笑。”
没做亏心事,所以才笑得出来吧,夏侯小姐瞥了他一眼,端起茶喝了口。
“既然说清楚了。”她说,“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话说开了,但事不是说说笑笑就过去了,必须给的结果。
陆异之思索,看她说:“接下来,她……”
“她不能留在京城。”夏侯小姐接过他的话,干脆地说,看着陆异之,“既然说清楚了,断就要断的干干净净,留在眼前,抬头可见,对你对她都不好。”
陆异之看着她毫不迟疑点点头:“好。”
不再追究这件事就好,人而已,好办的很。
七星并不知道背后有人在商议她的来去。
她也不从不在意别人的议论,先前开店被街上的人议论,此时此刻站在一堆匠工中也在被议论。
她束着裙角衣袖,专注地用墨线丈量木料。
自那日接了修内司刘师傅的话,她隔日便查看了要修建的观星阁,随后开始修改图纸,图纸修改后,却不是说做就能做,刘师傅先过目再上报修内司,修内司在上报工部,等上官们都看过来,批阅了,才能开始建造。
不过七星也没闲着,她似乎笃定自己的图纸能通过,已经开始准备工料。
其他的工匠们对突然多了个女人来很是不习惯。
“哪有女子学这个的,能有力气握住锯子吗?”一个匠工滴咕。
话音未落,就看到那女子握着一把大锯,稳稳地将一块圆木解开,纤细手腕抖都没抖一下。
那匠人便不说话了,他有时候用大锯还得徒弟扶着。
也有人知道七星的来历,借着唠嗑说:“绣技出众?女孩子家就该学这个,在室内坐着风吹不到,雨淋不到,你家长辈也是这个顾念吧。”
所以嘛,安安稳稳当个绣娘多好,干嘛跑来当工匠,是看到皇家两字就昏了头了?
七星站在一旁,端着粗茶喝,闻言笑了笑:“我们家跟你们家不太一样,不管男女都要学绣技,长辈说了,这是练手艺,连针都不能拿,不配拿锯子。”
那匠工咂咂嘴,唠嗑而已,倒把自己唠成不配拿锯子的。
这姑娘看起来沉稳如匠工,但开口说话也没人能讨到便宜。
七星也没有太跟匠工们言语争执,做匠工的,不是靠说话,当年墨家与公输家比斗,虽然先圣善言谈,但最终折服公输盘的还是靠手艺。
七星安静地做自己要做的事,歇息的期间抬起头观望四周。
她已经到了皇城了。
但皇城真是太大了。
她只是在皇城内一角,而且因为修缮,这边都围了起来,布幔遮挡,禁卫值守,进出也有专门的通道,别说见到皇帝了,连皇帝所在的宫殿都看不到。
不过,只要在这里就总有能见到的时候。
七星抬手擦了擦额头的细汗,低下头继续修整木料。
每隔五日,七星就能离开修内司回家歇息,这一日刚回来,青雉高兴又不高兴。
“小姐好容易回来歇息了。”她说,“但那晦气的让人来说,要见你。”
七星一时都没想起来那晦气的人是谁,直到青雉说了名字。
“他要见我做什么?”七星不解,“按理说不是该避着我吗?”
她借着陆异之解释了自己的身份来历,让窥探的张元放了心,不再来打扰,而陆异之也认为说服了她,安了心。
大家各取所需,各有所得,然后就可以恢复从前互不往来啊。
魏东家听到了在一旁哈哈笑:“小姐,我没看过戏,但我知道这男女之事可不是真跟唱戏似的,锣鼓一收帘幕一拉就结束了?人世人事,人还在,这事儿就结束不了。”
七星若有所思:“也就是说,要把这个人结束掉?”
青雉如今虽然不过问小姐做的事,但不时听到打打杀杀的,也知道把人结束掉意味着什么,先是吓了一跳,旋即又失笑。
“魏东家,你别教坏我们小姐。”她嗔怪。
她家的小姐可不是胡乱杀人的人。
魏东家嗨了声:“你这丫头乱栽赃,我哪里能教你家小姐。”
七星听着他们斗嘴,也笑了,说:“人人皆能为师。”又点点头,“我知道了,他要就见我,我就见见他罢。”
青雉应声是:“我去跟他们传个话。”
一辆马车停在许城玲珑坊前,陆异之从车里下来,旁边店铺的伙计们看到了,忙互相招呼。
“那位公子来了。”
“是那位公子。”
这话让店铺的客人们都有些不解,也跟着看,看到一位穿着锦袍的翩翩公子,公子站在台阶上跟小厮们交代什么,眉眼俊美……位很好看的公子。
“还以为不来了呢。”
“又来了真好。”
客人们听得湖涂,看着那位公子的小厮从车上抬下一个大箱子,箱子看起来有些破败,但很重,要两个小厮用力抬着。
这种场面很常见,玲珑坊修器具嘛,有什么好不好的?
店伙计们却不肯多说,嘻嘻哈哈笑只说:“又来有往就是好。”
青雉站在厅内,带着几分嫌弃看着箱子:“怎么寻来这么破的箱子。”再看陆异之,“跟公子的身份也不配啊,公子这般人物也不用修补什么,像上次那样多花点钱买我们点贵重的东西就好。”
上次啊,陆异之闻言心里一笑,这是埋怨他陪夏侯小姐来买东西呢,来看她家小姐,却抬着破烂箱子,这种事,女子们怎能不在意?
他说:“这个才是她喜欢的。”
她为了他开了铺子,做匠人,那他则送她要做的,才是贴心,送礼要因人而别,这个蠢丫头不懂。
再说了,箱子里也另有乾坤。
他没有再跟这丫头多言,问:“她还忙吗?”
他是个干脆利索的人,应了夏侯小姐的话,第二天便让人来问,结果小厮回来说,七星不在,接了一件要紧的生意,去别人家做活了。
小厮当时就不高兴,说,公子要见,还舍得等啊。
那青雉丫头当时就冷笑,说公子要声名,我们小姐也要声名,接着差事就要办,要不然靠什么吃饭?天天去太学门前等着吃饭吗?
小厮被喷的灰头土脸,又是气又是委屈,他还没说什么呢,不过是问了一句,这丫头怎么跟吃了炮仗似的,又疑惑,公子不是说已经安抚了这主仆两人?那按理说当丫头也该欢天喜地感恩戴德小心翼翼……
不过想了想又释然,女子们都善妒,虽然有公子许诺终身有靠,但怎能不嫉妒那位正头夫人。
小厮心里恨恨,先让你们得意几天,随便闹,等将来,哼哼。
陆异之倒不至于像小厮那样,被呛了几句就生气,他倒是很喜欢七星守着规矩,守规矩是好事啊。
青雉哦了声:“歇着呢。”说到这里又挤出一丝笑,“特意等公子呢。”说罢一摆手,“公子且请坐,我去唤小姐来。”
不待陆异之再说话,风一般转身向后院去了。
陆异之吩咐两个小厮:“抬会客厅里吧。”
“来就来呗,还带着个破箱子。”
青雉也在跟七星抱怨。
七星笑了笑:“咱们是开铺子的,带个箱子来正合适。”
青雉呵了声:“咱们是开铺子的,他带钱来买东西就是好,带什么箱子,他该说的话说了就走了,小姐你还得修补箱子。”
别人不知道,她清楚的很,小姐有些奇怪的执拗,所以这个做戏的箱子送过来,小姐肯定也会认真修补。
“修补箱子又不是什么大事。”七星笑说,迈进会客厅。
但是累啊,小姐都没有休息的时候。
听的脚步声,陆异之回过头,看到穿着青布衣裙的女子走进来。
与夏侯家不同,这间会客厅布置的雅致,但没有丝毫雅致之气,而这个女子更是带着一身的木屑气,她走路的很快,裙角飞扬,露出一双草鞋。
陆异之也见过匠人们做事,除了一双手,还需要用脚,踩着木料,踩着锯子,所以很多时候要么赤脚,要么草鞋。
精美的绣鞋是没机会穿得。
“公子来了。”七星说,越过他,在对面坐下来,再看外边说一声,“上茶。”
陆异之莫名地想要站起来,还礼说一声客气了,就好像不是来与钦慕自己的婢女私会,而真是来会客。
一杯香茶放在了桌案上。
“公子请用茶。”青雉说。
茶汤浓浓,香气盈盈,随着热气瞬时攀绕在鼻息,陆异之收起古怪的念头,是他喜欢的茶。
在这里是别人以他的口味为尊。
陆异之看到青雉也将一杯香茶放在七星面前。
七星端起茶喝了口。
陆异之便也端起喝了口。
“最近很忙吗?”他问,不待七星说话,又点头说,“你有这样的好手艺,又能认真地经营,就跟读书一样,一样能安身立命。”
青雉本想在一旁撇嘴,但七星含笑点头。
“是,确实如此。”她说。
陆异之也笑了,又说:“我打听了,这是玲珑坊的生意,她们分你很少。”
七星说:“我托庇他们,容身之恩就足以,他们多拿些钱是应当的。”
如果不是要这么少,赚的钱不足以让玲珑坊的东家舍得听她的来京城开店。
她托庇玲珑坊本也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能接近他,达成所愿。
陆异之点头:“你不贪心,这样很对。”
大约是听到他称赞,对坐的女子一笑。
在家的时候虽然也常见,但七星总是躲在婢女身后,他也不会刻意去看她。
像这样面对面坐着说话,这是第二次——和夏侯小姐来的那次不能算,不过认真看她的样子,是第一次,上一次来做戏,也不便多看她的脸。
此时此刻看,她长得很好看,尤其一笑,那双眼如清风明月般。
虽然不像夏侯小姐那般大家淑女之气,但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味道。
陆异之忽地站起来,说:“只是现在你不用如此了。”
青雉心里撇嘴,又要说好听话了,却见陆异之走过去将箱子打开了,露出满满一箱子大钱,她不由惊讶地瞪圆眼。
还真是,送钱来了?!
七星也坐直身子看过来,眼中似乎好奇。
没见过这么多钱吧?陆异之心想,然后将钱拨了拨,再拿出一个小匣子打开,是几串珠宝,与大钱堆积一起,闪闪发亮。
“咱们自己家有钱。”陆异之说,“你拿着这些,你有手艺,出去开个自己的铺子。”
他说到这里转过身看着那女子,面容骄傲又温柔。
“你便如我一般,安身立命,有家有业,以后……瞧不起你。”
他说的以后,这女子应该能理解是什么意思吧,她不是心心念来他身边,又自卑出身低微,现在他不仅给了她以后的许诺,还给了家业傍身。
这种赞誉,这般诱惑,便是男儿也受不了,更何况一个女子。
但眼前的女子并没有欢喜,更没有扑过来抱着他落泪诉衷情,而是安坐,且微微皱眉。
“你说的出去,是什么意思?”她问,“你想让我离开玲珑坊?”
“你什么意思啊?”她瞪眼质问,“你要小姐离开玲珑坊?”
开什么玩笑?他知不知道这是小姐的……不知道。
陆异之对她们主仆的惊讶也不意外,说:“我知道,玲珑坊与你有托庇之恩,你不想背弃,但你给他们挣的钱也足够了。”
七星哦了声,似乎在思索。
“你——”青雉还要说什么,但被陆异之打断了。
“别说话,听我说。”陆异之说,这婢女也太没规矩了,公子说话,哪有她插嘴的地方?
陆家到底根基薄,自己亲妹妹用的婢女都差点什么,更何况一个不当小姐养的孤女身边的婢女,就是个粗使丫头。
过后把这个丫头打发了,给她重新挑一个,就把自己身边常用的婢女给她,也足够表示心意。
“你总不能真在玲珑坊做一辈子。”陆异之接着说,“阿七,你这般手艺足以自立。”
这个的确是,七星点点头。
陆异之微微一笑:“当然,因为这托庇之恩,我们也不能抢夺人家的生意,所以我想,你离开京城,另寻个地方再开铺子。”
说着指了指身后的箱子。
“这些钱足够你开铺子。”
“不够,我这还有,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我也想好了,许城你也不便去,毕竟玲珑坊本家在那里,禹城……”
他看着七星,七星也看着他,眼神幽幽看不出什么情绪。
“家里人在的地方,你也不要去,我当初在阳城读书,你就去那里,一则安静,二来也可托付同窗好友们照顾,我也放心。”
说到放心两字,看着这女子,让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心意。
如果真要人信服你,必须真心实意,他的确是为她思虑周全,贴心安排。
女子看着他,慢慢点头。
“我明白了。”她说,“你要让我离开京城。”
陆异之要说什么,然后看到她的笑散去了,只留下一双冷凝的眼还微微闪光。
“竟然要赶我走。”她说,似乎思索,“是,安抚了我自然不够,只有人不在眼前,才是真正的安全。”
陆异之似有些无奈:“阿七,你想多了,我这是为你好,为我们好。”
七星摇摇头,并不理会他的话:“因为我求你,所以你便要掌控我,除掉我。”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陆异之微微皱眉,其实从一开始进来就觉得这个人也怪怪的。
“不是我要除掉你,阿七。”他轻声说,“这是权宜之计……”
他的话没说完,七星抬手一摆,示意他不要说了,而他竟然也下意识地停下了。
不对啊。
陆异之要再开口,七星已经再次开口。
“这不行。”她说,“这个戏不能这样唱。”
什么唱戏?因为听到要让她离开京城离开自己,舍不得,胡言乱语,要撒泼发疯?
“阿七,你听我说。”陆异之沉声说。
七星再次打断他,说:“陆公子,你先听我说,等我说完了,你再想想怎么说。”
陆异之微微凝眉,没有说话。
但七星没有直接说,而是唤青雉。
“去找陆掌柜,把许城铺子的账册都拿过来。”
青雉应声是向外走去,经过陆异之时还对他冷笑一声。
室内一时安静,七星握着茶杯不动如山,陆异之也果然没有再说话。
他本就是聪慧的人,此时此刻察觉到事情不对,至少有什么是他想不到的,那的确如七星所说,待弄清楚之后再说话才是更明智。
安静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青雉就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厮,抬着一个小箱子,重重地放在地上。
“小姐,这一年多的都在这里了。”她说,伸手将箱子打开,露出一摞账册。
七星这才开口:“陆公子,你去看看吧。”
账册?玲珑坊的账册?让他看挣了多少钱?她和许城玲珑坊并不是表面上的分成那么少?私下另有交易?陆异之思绪纷纷,起身走过去拿起一本账册,刚一翻看,脸色就变了。
这不是许城玲珑坊的账册。
许城陆氏布行的账册!
为什么陆氏布行的账册会在她手里?陆异之所有的念头都散去,只余下这一个。
耳边响起女子的清声。
“这是你父亲送我的,为了让我不再威胁他。”
“陆公子,你只打听清楚我在玲珑坊的工钱,但其他的事你一点都没打听到。”
其他的事?其他什么事?陆异之握着账册转头看身后,那女子还坐在椅子上,姿态端正。
“比如我离开你们陆家之后遇到了什么事。”七星说,“或者说你们陆家做了什么事?”
陆异之心神纷乱,虽然有很多疑问,但这种时候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开口,免得陷入更纷乱的境地。
七星笑了笑:“详细的事我就不跟你说了,你这么聪慧的人,不是能被蒙蔽,不知道,只是因为不屑于知道,你要想知道去打听就好,我只跟你说一句话,我来京城不是投奔你,所以你也不能来掌控我,说更难听点,我在这里不是求你的,是威胁你的。”
她站起来走过来,看着陆异之带来的箱子。
“你父亲因为我的威胁,给了我一个铺子。”
“三公子,你就带这一箱子钱来,太少了。”
陆异之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玲珑坊的,甚至忘记了坐车。
还是小厮们急急赶着车追上,请他坐上了车。
回到家中陆异之也似乎忘记了下车,小厮再次上前提醒。
“还顺利吧?公子想什么呢?不用多想。”小厮打着车帘滴滴咕咕,“根本不需要给她那么多钱,公子只要说句话,就足以让她……”
话音未落,正要下车的陆异之抬手一耳光打过来,小厮猝不及防被打得原地转个圈,如果不是身边另一个小厮扶住,人就要跌倒在地上。
小厮被打懵了,疼倒是其次,公子从未打过他们……
公子风度翩翩,从不发脾气,更不磋磨随从。
这是怎么了?
他捂着脸看着眼前的公子,公子面色冷冷,是从未见过的样子。
“我以为你们把我当公子,却原来只是当傻子。”他冷声说。
这次不用打,小厮噗通跪下来,其他仆从也都跪下来:“公子,我们没有,我们不敢。”
陆异之冷笑一声:“不敢么?那就好好想一想,家里到底还有什么事瞒着我,阿七离开家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想不清楚,就去问,问不清楚……”
他拂了拂衣袖,踩着跪地的小厮上了马车。
“那就去死吧。”
不管多少人心神纷乱,无心睡眠,夜色还是笼罩了大地。
都察司后宅里灯火明亮,婢女环绕,桌案上美酒佳肴琳琅满目。
穿着家常衣的霍莲和梁思婉相对而坐正在吃饭。
霍莲吃得认真,但始终只吃眼前的一碟菜,不知是对别的饭菜不感兴趣,还是心思没在这里。
梁思婉则筷子扒拉着碗里的米,似乎想要数清有多少,偶尔送一粒嘴里吃掉,这饭仿佛要吃到半夜三更去。
不过当霍莲吃完眼前的一碟菜后放下了碗筷,对面的梁思婉也立刻放下了,还舒了口气,似乎终于完成了一件什么大事。
看到放下碗筷,满屋侍立安静的婢女们安静地上前,取来茶水伺候他们漱口,净手。
霍莲简单擦洗,起身说:“我今晚不回来歇息了,有些事要忙。”
梁思婉举着双手任婢女们给涂抹香脂,听到这句话,噗嗤笑了。
“什么有事要忙?我才不信。”她说,眼波在灯下流转,“你是不是睡不着?”
霍莲看她一眼:“陛下有差事吩咐。”
梁思婉歪着头笑,拉长声调:“是吗?”
霍莲说了声“你好好歇息吧。”转身走了出去,在灯火摇曳的院落里疾步而去。
梁思婉依旧坐在椅子上大笑起来,似乎这是多么好笑的事,笑得伏在椅背上。
婢女们安静不敢多言,只是忍不住眼神交流,婉婉小姐还是第一次笑得这么开心。
适才都督是说的笑话吗?逗得婉婉小姐如此开怀?
也没觉得哪里可笑啊?
后宅里灯火渐渐熄灭,前边都察司灯火越发亮如白昼。
朱川在门外探头,看着坐在书桌后的霍莲。
“都督。”他小声唤,“你忙得太晚的话,就在我那边歇息吧,床铺被褥都是新换的。”
他现在已经算是摸透了,只要都督晚上离开内宅,肯定是不会回去睡了。
以前都督晚上是不会离开内宅的,连皇帝都知道,尽量别半夜给都督差事,不忍丢下美人独守空房,但现在……
都是被另外一个女人闹得!
霍莲嗯了声不知是应了还是没当回事。
没有说让他滚就好,自那日那个女人跟都督吵架后,他也灰头土脸不敢出现在都督面前,谁让人是他放进来的,倒霉。
朱川便走进来,陪笑问:“都督在忙什么?”
霍莲抬起头看他:“当然是筛选参加金殿点桂人选,你查的如何?”
朱川一拍头,可不是,都忘记了正经事了。
“明日再报一批就差不多了。”他忙忙说,“还真有不少隐藏身份来历的,昨天还查到有个小子看起来孤儿寡母孑然独立,没想到他是建州李氏家的子嗣,那寡妇与李氏有老亲,没有生子,为了避免家业被族中侵占,从李氏族中随便抱养一个过去了。”
虽然改了姓认了其他的宗族,但有了功名,李氏肯定会与之亲近,而此人也必然舍不下李氏,从此相护相助利害勾连。
霍莲点点头,提笔在册子上勾勒。
“还有个更有意思的。”朱川说。
话出口又停下,似乎在犹豫。
霍莲低着头问:“又是跟哪位士族勾连啊?皇亲国戚也无妨,有什么不敢说的?”
朱川小声说:“倒不是跟士族勾连,也不是皇亲国戚,是。”他的声音在嘴里打个转,然后吐出来,“七星小姐。”
霍莲抬起头,视线看向朱川,发出呵一声。
“是吗?”他说,“好厉害啊。”
“不不,都督,好像也不是墨门安插墨徒。”
朱川忙解释。
他知道都督说的厉害是说墨门胆子大,竟然敢往太学生中安插门徒。
他一开始也这么认为,但探查之后发现,好像不太对,跟墨门啊墨徒没太大关系。
“好像是……”他迟疑一下说,“跟七星小姐有来往。”
霍莲说:“这有什么不是?你不是说过吗?跟她来往的人都是墨徒。”
朱川咳了声,都督还记得这句话呢。
“不是墨徒那种来往。”他忙大声说,“是男女之情的往来。”
室内似乎安静一刻,然后霍莲再次发出呵一声。
“是吗?”他说,“好厉害啊。”
“街上传言说是买东西结下的缘分,七星小姐被欺负,撞到到陆三公子怀里,被陆三公子护住。”
“啊呸,这话听起来真是……总之反正就这样两人就结识了。”
“陆三公子便常常来玲珑坊……这常常我们查证了一下,也就两次。”
“当然,这些都不是关键,也不是真相。”
“真相我们已经查明了。”
朱川在室内将手一挥,他们都察司可不是街上听碎语闲言就认定了。
低着头继续审查名册的霍莲嗯了声,问:“你们往玲珑坊安插眼线了?”
朱川忙摇头:“没有没有。”又想到什么问,“要安插眼线吗?”
满京城的官员权贵家中都有都察司的眼线钉子桩子,玲珑坊这种商户原本没资格,但现在么这玲珑坊可不只是个店铺,而是墨门所在。
只是都督一直没吩咐,他也没想起来。
对啊,那女人总是大摇大摆来他们都察司,他当然也要大摇大摆在她家里安插眼线!
霍莲只问前一句:“那怎么查的?”
朱川哦了声,忙回答:“去禹城查了。”
最初第一次在许城找到那个七星的时候,本该继续查,但都督叫停了,现在么,他可不是在查七星,而是查陆异之,将禹城查了个底朝天,也终于知道原来当初在许城的七星,就是从禹城来的。
“不过陆家倒真不是墨徒,与墨门也毫无关系。”
“应该是被墨门精挑细选出来的,适合她藏身。”
“她被养在陆家,且与陆异之有婚约。”
“但陆家反悔了,她才从陆家离开。”
“不过,事情可没结束,之后跟陆家还有纠缠,就是许城那两件案子。”
朱川眉飞色舞地讲述,什么贼人放火偷东西,许城知府标榜的什么除恶吏被民众誉为青天大老爷,这些看起来毫不相干的事,当时就觉得有问题,现在一查果然就是那七星跟陆家相斗呢。
“陆家看起来厉害,其实根本奈何不了她,也是,谁能奈何她呢,那么凶。”
“所以她根本不把陆家放在眼里,大摇大摆到京城来了,盯着这个陆异之,哈哈,这个陆异之已经成了她的囊中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