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小政冷漠脸:“哦。”
朱襄失笑:“不过政儿就算不特意做什么,你也一定会让后世人永远尊敬你,这一点舅父很放心。”
嬴小政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
秦王柱给朱襄和嬴小政使眼色。
你们俩怎么还聊起来了?注意点!在上朝呢!
秦王柱抓心挠肝,真想也凑过去和朱襄、嬴小政一起畅谈今日之事。他心里有很多话要分享。
可惜,他还得熬到朝议结束。
荀子拿出“国民为国君守孝以日代月”后,有人立刻反对,说这丧失了国君的威严。
荀子不紧不慢地反驳:“我听闻先主有一年重病,敬爱他的国民纷纷为先主祈福,多地官吏奉上万民书和祥瑞。先主并不为国民自发的担忧而高兴,反而斥责了国民,并下诏以后还有这种事,要重惩。”
荀子嘴角缓缓上翘:“老朽来秦国没几年,请问是否真有其事?”
那人没回答,看热闹的秦王柱立刻道:“确有此事!”我知道!我就在旁边!被吓得够呛!
嬴小政身体往前探,竖起耳朵。
朱襄拍了拍嬴小政的肩膀,手在耳朵边做喇叭状。
嬴小政会意,也立刻把手放在了耳朵边做喇叭状。
秦王柱瞥到这两人的小动作,嘴角不由疯狂上翘。
荀子道:“国民为贤王祈福,这明明是最能展现出国君威严的事,先王为何不仅不高兴,还要重罚呢?”
他瞥了反驳他的卿大夫一眼,慢条斯理道:“老朽不明白,卿可否为老朽解惑?”
那人脸色一沉,却不敢回答。
即便秦昭襄王已经崩逝,但秦王柱做足了孝子的态度,他怎么敢在秦王柱面前说先王的坏话?
蒙骜扫视了一眼众人,拱手道:“当年先主重病时,不仅国内正值荒年,边疆六国也虎视眈眈。此刻国民和官吏都应该全力耕种备战。先主认为,任何会阻挡秦国强盛的事都不应该发生,哪怕这件事是为国君祈福。”
蒙骜又扫视了众人一眼,冷笑道:“先主留下遗诏,不可因为守孝而影响国政。荀丞相此举,不仅让国民为先主守重孝,以彰显国君威严,又按照了先主遗诏吩咐,不扰民,不影响国政。众卿还有何不满?”
秦王柱带着金扳指的手重重敲了一下王座的扶手:“寡人也想听听,众卿有何不满?”
朱襄放下手,满脸遗憾。
这一位秦王和老秦王不一样,不喜欢绕弯子。若是老秦王,一定会让朝臣吵起来,然后抓住更多朝臣的把柄,以后慢慢收拾。
秦王柱做事直奔结局,一旦拿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就径直跑过去,不会节外生枝。
比起老秦王,秦王柱这样做,可以说对臣子十分宽容,臣子不用像在老秦王朝堂上时议政那样,一不小心说错话,招致可怕的后果。
不过这样的朝堂,对于他这个旁观者而言,少了些热闹看。
嬴小政也满脸遗憾。
哪怕朝中有人轻视这位刚当秦王的“老太子”,但在秦国,秦王的权利至高无上,秦王柱已经做出决定,底下人就不会再多嘴。
荀子也以为还会有人和他吵架,他已经准备好满腹讽刺人的经纶,结果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
荀子心里又是惋惜又是畅快。秦王这样的君王,确实是最符合他统一天下理想的君王。
没有这份威严,如何整合七国人心?
这件事确定之后,之后的论题就简单了。
臣民为了不耽误国政只需要守孝三十六天,那么君王自然也可以。
不过秦王柱在定下以后新秦王只需要为老秦王守孝三十六天后,提出自己例外。
他用的借口,一是现在秦朝守孝制度在秦昭襄王崩逝后才改变,所以他不能用这个制度;二是他十分悲痛,必须给秦昭襄王守更久的孝。
于是秦王柱按照秦国的老传统,为秦昭襄王守孝一年。这一年不改元,但秦王柱仍旧自己处理国政,不因为守孝而不理政务。
太子子楚立刻率领百官拍马屁,秦王不仅减轻了国民为君王守孝的负担,还自己坚持守更长时间的孝,秦王真是爱民孝顺两不误的好国君!
秦王柱捋着胡须,听着朝臣们的奉承,脸上露出的灿烂笑容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朱襄恍惚间看到了老秦王还坐在王座上,带着和煦的微笑,用冰冷的视线扫视着座下群臣。
他揉了揉眼睛。
国君守孝的大事争吵了这么久,落到朝堂上,连半刻钟都没有便结束了。
之后朝议先是讨论秦昭襄王下葬的后续事宜,比如诸侯派人来祭拜,然后讨论耕种、备战、政令推行等国政上需要继续处理的事。
近几年气候波动,大部分时间仍旧很温暖,但偶尔会出现朱襄离开赵国时那样的极端寒冷天气。
气候波动的时候,总会伴随着大旱和洪灾,导致田地绝收民不聊生。
这时秦国一般会出兵掠夺六国,以缓解本国饥荒压力。但现在秦国开始做统一天下的准备,那么就不能再制造更多的仇恨,不仅不能过多掠夺,还要帮助攻占地重建秩序和生产。
秦国战略的转型,是秦王柱面临的最大的难题。
其实关于守孝的讨论,也是这个转型的前奏——如果是转型前的秦国,根本不会有咸阳学宫的学者们吵闹的机会。
要拿出怎么样的态度来面对众人的试探,怎么一边转变秦国和秦王在其他六国士人心中的形象,一边坚持秦王的权威和秦国的基本国政。这一切,秦王柱完全没底。
没有人做过这件事,他只能一边摸索,一边蜿蜒前行,给后人开辟道路。
朝议结束,除了守孝的事之外,所有关于国政的议题都没有得到结论,秦王柱只是暂时吩咐下最紧急的处理手段。
朝议后,秦王柱让太子子楚、左右丞相留下,其他人退下。
朱襄和嬴小政从屏风里走出来的时候,子楚、荀子、蔡泽的脸色都很精彩。
他们早就知道秦王柱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对朱襄、嬴小政过分宠溺。没想到太子柱当了秦王,这宠溺丝毫未改。
外面人都传朱襄是秦国的实际掌权人,君上你还真让朱襄在屏风后面听政?
“寡人让政儿多学点。”秦王柱看到左右丞相质疑的眼神,狡辩道,“政儿已经不小了,该学着学习国政了。”
荀子阴阳怪气道:“君上英明。如果外人知道了这件事,就不会再提太子权势过大,恐怕会认为公子政才是那个权势过大的人。”
秦王柱乐呵呵道:“让他们说。政儿不惧,大父会护好你。”
嬴小政道:“政儿知道,荀翁就是羡慕我!”
荀子的眼神一冷。
嬴小政立刻躲到朱襄身后。
除了舅母揍人很疼,荀子的戒尺也挺疼。
“为君父主持葬礼的事,荀卿你多教教朱襄。若是朱襄为礼官,君父可能会更高兴。”秦王柱赶紧说正事,以免荀子当着他的面揍他的宝贝孙儿,“这次葬礼,荀卿费心了。”
荀子恭敬道:“分内之事,算不上费心。”
秦王柱道:“咸阳学宫那些反对的学者们,荀子不用多操心。寡人决定让他们去修书。”
“修书?”荀子先是一愣,然后视线撇向朱襄。
朱襄立刻条件反射道:“和我无关!不是我出的主意!”
蔡泽无奈:“朱襄,你这种反应就坐实了是你为君上献策。”
朱襄:“……”
他干咳一声,道:“好吧,是我。编书之事已经拖了这么久,现在造纸术和印刷术已经得到了改良,成本降低了不少,或许该执行了。再者秦国也该为统一后培养更多的士人做准备,不编书,怎么集思广益,为士人制定一套考官的教材?”
朱襄看着荀子,认真道:“秦国统一天下之后,百家都将为秦国所用,不拘泥一家之言。但不拘泥一家之言,并不是思想混乱。土地统一后,思想也要统一。所以编写一套‘秦学’至关重要。”
荀子露出了冰冷的微笑:“让不听话的人埋头编书,别再吵闹,也很重要,对吗?朱襄?”
朱襄眼神飘忽不定:“我可没这么说。”
荀子深呼吸了一下,道:“编书是一件大事。战乱之后,不知道多少珍贵典籍会在战火中逸散。即便单纯为子孙后代保存这些珍贵典籍,也应该编书。只是君上,你对六国史书态度如何?”
秦王柱沉思良久,荀子等待了良久。
嬴小政抬头看着自己的大父。
大父会做出怎样的决定?他会毁掉六国史书,只留下秦国史书吗?
“留下备份,但重新编写周史。”半晌之后,秦王柱道,“各国历史都记载了他国不知道的事,但又都为了自己国君避讳。周代已灭,如今是秦的时代。秦修周史,不需要再为周王和诸侯避讳。”
孔子曾经说过史官修史的一个原则,就是“为君者讳”,后世衍生出“春秋笔法”这个成语。
秦王柱的意思是,现在已经是秦的时代,周王和诸侯都不是“君者”,所以编写周史的人应该整合各国史书,尽可能地还原历史真相。
当然,秦王柱还有一层未说明的意思,就是只有秦王才是“君者”,所以这史书只需要避讳一些秦王的事就够了。
荀子听言,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他缓缓下拜,真心诚意向秦王柱叩首:“君上英明。”
秦王柱见到荀子如此敬重的一礼,有些不自在。
他赶紧将荀子扶起来,道:“寡人希望周史能成为后代秦王之鉴,所以关于秦国的得失,史官也应该记载。只要记载得当,即便是寡人做过的错事,也不惧被史书记录。以君父气魄,应该也是如此。”
荀子再次一拜:“尊君上命。”
嬴小政的小拳头在衣袖里握紧半晌,然后不甘心地缓缓展开。
梦境中另一个自己记忆中的世界,大父继位后守孝一年,改元仅三天便离世。
这短短的一年零三天执政,看不出大父是一个怎样的秦王。
但他眼前的大父,哪怕执政时间还未过一年孝期,嬴小政也敢肯定,大父一定是一个很英明伟大的秦王。
即便大父的英明伟大,和曾大父完全不一样。
这种自信和洒脱,是因为大父当了许多年太子,王位继承权很稳固,从太子到秦王的过渡也很安稳的缘故吗?
自己能学到这样的自信和洒脱吗?
“荀子,你可别心动,自己去修史了。”朱襄看见荀子如此激动,赶紧道。
荀子没好气道:“我暂时不会去,等我把秦礼修好再去。”
朱襄道:“荀子,你不当丞相了,朝堂怎么办!你忍心将朝堂拱手让给纵横家和法家吗!”
蔡泽:“咳咳。”
子楚扶额。
秦王柱和嬴小政祖孙俩都兴致勃勃看着朱襄耍宝。
朱襄道:“如果蔺贽出使回来,朝堂甚至会被老庄占据!那多可怕!”
荀子实在是忍无可忍,虽然没带戒尺,拳头一握就是一个爆锤:“闭嘴!你这么担心儒家,何不自己入朝堂!”
朱襄捂着脑袋:“不去,上朝要早起。”
秦王柱:“……”
他在自己怀里摸了摸,最后从腰间解下长剑递给荀子:“用这个剑鞘揍!”
蔡泽立刻将嬴小政拉到自己身后护着,免得荀子误伤嬴小政。
子楚揣起了袖子,默默看朱襄作死。
朱襄以一己之力,将荀子和秦王柱感人肺腑的“修史对答”搞得一团糟,挨了好几下荀子的剑鞘攻击。
荀子骂道:“你就不能正经一些!”
朱襄摸着被揍的地方道:“我很正经,我说的都是实话。”
子楚冷哼:“听闻你每日都睡到日上三竿,确实是实话。”
蔡泽叹气。无论时间怎么变幻,朱襄永远都这副模样,你不会长大了是吗?
秦王柱和嬴小政仍旧开心地看热闹,秦王柱还从桌子上抓了一把炒黄豆给嬴小政吃。
朱襄是故意逗荀子。
他知道以荀子的智慧,肯定能看出自己献策的险恶用心。荀子年纪大了,气在心里憋着会憋出问题,不如自己随便找个借口让荀子揍他几下,揍完荀子就不气了。
荀子虽然看出了自己的险恶用心,但以荀子的理智,不会因为这件事揍自己,他只能这样故意耍宝了。
虽然,朱襄说的确实是实话。
他坚持不上朝,除了不太习惯朝议的气氛,最大的原因是朝议实在是太累,起得早走得晚,比老黄牛还辛苦。
荀子揍完朱襄后,心中气消了不少。
他瞪了朱襄几眼,实在是拿朱襄没办法,把宝剑还给秦王柱后,哼哼了几声,不再为朱襄献策的事郁闷。
如果对朱襄不放宽心,他早就被朱襄气死。
见荀子和朱襄“和好”,秦王柱才笑眯眯让人设宴,几人一边吃一边讨论朝议的事,顺带提起出使的蔺贽。
蔺贽出使楚国,与楚王正式签下划江而治的条约。
秦国不会再主动越过长江进攻楚国,但楚国也不能再帮助其他五国对抗秦国。一旦楚国违约,秦将李牧将会重新在楚国南方燃起战火。
蔺贽此次出使,保底任务是把这个条约签下来,暂时稳住楚国,让秦国能将所有力量集中在三晋之地上。
蔡泽在上党高地经营了几年,再加上朱襄的种田技术指导,秦国消化吞并的三晋之地的速度十分迅速。
根据蔡泽的判断,秦国已经有实力继续蚕食魏国和韩国,甚至灭掉这两个国家。
不过秦王柱决定一个国家吞一点,暂时不动其国都。
哪怕魏国和韩国的土地仅留下国都那一郡一县,只要国未灭,六国就会继续各自为敌,不会联合起来。
等秦国灭掉魏国或者韩国国都,彻底将魏国和韩国除国的时候,就是秦国要一口气吞并天下的时候。
现在六国中只有楚国有粮有兵,还有勉强能看的国君和不算平庸的相国。主要楚国不动,其他五国在秦国彻底灭掉魏国或者韩国前,就无法再次联合起来。所以秦昭襄王在自己快要离世时,特意派蔺贽出访楚国。
他对蔺相如的儿子寄予厚望,希望蔺贽能在此次出访中,展现出蔺相如的风采。
除了秦昭襄王给蔺贽的“保底任务”之外,蔺贽还有更多的目标。
这些目标,他离开前没和任何人说,连朱襄都没告诉。
蔺贽当时笑道,目标只要自己知道就行了,不然没达成的话,那就太丢脸了。
“希望蔺贽能在君父下葬之前回来。”秦王柱叹气道,“君父十分喜爱蔺贽,他一定想要蔺贽能送他一程。”
秦王柱总是在谈着谈着正事,就忍不住说一句“君父十分喜爱”什么。
从人到物,从天气到景色,秦昭襄王的身影在秦王柱的心中挥之不去。
秦王柱处理文书时累得在案上趴着小憩时,也常常梦见秦昭襄王。
秦昭襄王会一如既往地嫌弃他身体不好,处理这么点文书就累了,然后让他好好休息。
“就算子楚也很弱,你还有那么多臣子!实在不行,让朱襄来干!他每日如此懒散,实在不当人子!”
秦王柱有时候笑醒,有时候哭醒。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思念阿父。
“他应该能赶上。”朱襄道,“他或许和楚王前来拜祭的使臣一同回来。”
秦王柱笑着道:“那就好。”
南边,蔺贽确实与楚王派来的使臣一同回秦国。
李牧本想和蔺贽一同回来,秦昭襄王特意给了李牧一道诏令,让李牧继续坚守江东,不可回咸阳。
同样,蒙武也继续坚守鄂邑,把守汉水和长江相交的要道。
“蔺卿,朱襄公是否还在咸阳?”楚王派去的使臣,是已经辞掉相国之位的春申君黄歇。
因为江东之战失利,黄歇被楚王冷落。蔺贽和楚王签订协约的时候,黄歇都被排斥在外。
不过蔺贽却劝说楚王和黄歇和好,楚王听从了蔺贽的建议,重新召回了黄歇,不过减少了黄歇的封地。
黄歇起复后,楚王交给黄歇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他代表楚国去拜祭秦昭襄王,顺带打探秦国现在的情况。
楚王曾经在秦国为质子,黄歇与楚王同在秦国,帮楚王逃回楚国,因此得到楚王的恩宠。
这一点,和吕不韦有些类似。
黄歇差点在秦国丢掉性命,对秦国或多或少有些仇恨,是坚定不移主张对秦国强硬的“鹰派”。
他对再次回到秦国,心中情绪十分复杂。
此次出行,他决定一定要用双眼清晰地看到秦国的优缺点,然后继续游说楚王不要相信和秦国的约定。
秦人蛮夷!狡猾无礼!什么时候遵守过约定?!
黄歇看着蔺贽,心里颇不是滋味。
蔺相如的儿子,怎么会跑到蛮夷之地去侍奉蛮夷之王?既然你不在意什么蛮夷,不如来楚国,楚王都比秦王好。
至于朱襄,他心情就更复杂了。
当初他已经派人去请朱襄入楚了啊!就差那么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朱襄就是楚国的朱襄公了!
黄歇每每想起这件事,夜晚都要惊醒后给自己一巴掌。
我怎么不早点派人去?为什么不让他们走快点?如果是楚国将朱襄从牢里救出来,什么蔺贽、蔡泽、李牧,甚至廉颇、荀子,都可能是楚国的贤臣了!
所以黄歇此番出使秦国,还有去游说朱襄的想法。
虽然朱襄已经是秦国外戚,不太可能离开秦国,但万一呢?万一秦王是个和赵王一样的忌惮朱襄的傻王,他不就能拯救朱襄了吗?
“先主视朱襄为孙辈,朱襄视先主为祖父。现在朱襄应该在灵宫为先主守孝,当然在咸阳。”蔺贽知道黄歇在想什么,无情地打碎了黄歇的美梦,“君上还是太子时就与朱襄十分亲近,君上对先主极其孝顺,恐怕朱襄一直随侍君上左右。春申君只要见到了君上,一定能见到朱襄。”
黄歇心情低落:“朱襄公也深受如今秦王看重?”
怎么会呢?难道不是一朝国君一朝臣吗?
蔺贽似笑非笑:“当然。朱襄仁善之名天下皆知,有哪一位贤明的君主不会看重朱襄?你见到了朱襄,就明白了。春申君上次在江东错过了与朱襄见面的机会,这次可要好好看看。”
黄歇神情一僵。
他深深地看了蔺贽一眼:“江东?”
蔺贽惊讶道:“春申君不知道?春申君当时就与朱襄和先主隔江相望,朱襄还观赏过江边的大火。”
黄歇:“……”江东之战是他最屈辱的失败,蔺贽哪壶不开提哪壶就罢了,还告诉他,他的决定并无错误,只是楚军太弱,达不成他的目标。
秦王果然在江东,甚至朱襄都在江东。如果当时他赢了……
可惜没有如果。
黄歇仍旧认为不是自己决策错误,而是被楚国那些大贵族拖了后腿。
他从江东之战上深刻了解到,他之前的妥协,他之前想要竭力融入楚国世家贵族的行为,不仅无用,说不定还真被楚国那些世家贵族嘲笑轻视。
即便他是权倾朝野的春申君,在楚国世家贵族眼中,他仍旧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贫贱士子,与庶民无异。
他永远不会被这群人接纳。
蔺贽说起江东之战,黄歇没了与蔺贽继续攀谈的心思。
蔺贽的耳根终于安静,能静下心来记下周围景色道路,晚上便挑灯描绘地图。
他本来就从蔺相如那里学会了绘制舆图的本事,与朱襄结交后,朱襄将后世等高线地图等现代地图绘测知识教给了他。墨家人还根据朱襄所说的地图测绘工具原理,弄出了几个小道具。
蔺贽此番在楚国腹地出使,一边亮出自己老庄传人的身份游山玩水,仿佛一个不把出使之事放在心上的纨绔子弟,一边将山川河流道路都记在脑中,绘在纸上。
等回到咸阳,这是他呈现给新秦王的第一份礼物。
第二份礼物,就是他在与楚王商定协约时,商议的“进出口官方路线”。
朱襄曾经和他提过“粮食战”和齐国如今的粮食危机。
“现在秦国有我在,粮食产出是其他六国的好几倍。秦国粮贱,六国粮贵,我们若是输出廉价粮食,买入六国特产,恐怕不仅六国钱币尽入秦国,他们的国民也可能不想种地了。”
钱币可以铸造成兵器,即便六国不卖给秦国铜铁矿石,秦国也能利用他国矿产打造武器。
而如果六国国民如果如齐国国民那样不思种地,哪怕只是减少一成半成的国民耕种,一旦秦国停止对六国供粮,六国一定会有很多人饿死。
朱襄说此计的时候喝醉了,但他清醒之后并未叮嘱听到这个计谋的自己不要用这个狠毒的计谋。
蔺贽知道朱襄即使喝醉后也不会失去醉酒时的记忆,他不叮嘱自己,心情一定很矛盾。
一边朱襄知道这个计谋会有很多庶民受苦,一边朱襄又知道如果计谋得逞,秦国统一天下更容易,说不定能救下更多的人。
只要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就能获得巨大的利益。
可这些代价都是人。凭什么把他们当成代价?换你当代价,你愿意吗?
朱襄一直坚持着这样的思想。所以当他提出一个又一个需要代价的狠毒计策的时候,心情得有多难受?
蔺贽明明知道,也用了朱襄提出的计谋。
朱襄都已经压抑着道德良心为他出谋划策了,如果他不用,就辜负了朱襄心中的这一番挣扎。
不过他是从即便遇上粮食不够,野草和野物也能让庶民支撑到渡过长江去南秦种地,很难饿死人的楚国开始。这样计谋得逞,朱襄的心理负担也不会太重。
蔺贽虚着眼睛看山峰,用手掌测了测距离,嘴上噙着笑容。
当然,世上所有人都不会知道这个计谋是朱襄出的。
如此凶狠毒辣的计谋,除了我纵横家蔺贽,谁还能想得出来?
没错,我蔺贽今天就是纵横家的人。
很快,六国诸侯派来的使臣陆续到了咸阳。
朱襄接受了荀子惨无人道的礼官培训,现在已经像模像样,非常有气质,让友人刮目相看。
子楚:“我看到了一个猴子不仅穿上了衣服,还终于学会了人的礼仪。”
蔡泽:“又看到朱襄像一个儒家学子的一天,上一次看到他这样还是在邯郸城。”
嬴小政:“这还是我舅父吗?舅父,舅父,你在哪里?政儿找不到你了!”
朱襄立刻给了嬴小政脑袋一下,然后荀子飞速给了朱襄脑袋一下。
秦王柱笑开了花。
越临近葬礼,秦王柱心情就越低落沉重。
六国诸侯派来的人拜祭之后,他的君父就要下葬了。从此之后,他再也见不到君父。
每当他心情太过沉重的时候,朱襄和子楚等人就会变着法子让他开心起来。
秦王柱还有二十多个儿子,那些儿子见到秦王柱,只会比秦王柱哭得更伤心,然后以快晕厥的神情喊出“君父节哀”四个字。
明明这些儿子都没怎么见过他们的大父。
秦王柱每每看到这一幕,心里就越发难受。
那时,他就会牵着政儿,站在灵堂里与秦昭襄王聊聊天,倾诉自己内心的苦闷。
“君父,那群人还自以为聪明地向我进谗言,说子楚忙于政务,根本不思念你。”秦王柱阴沉着脸道,“思念一个人,可不是看谁的眼泪流得多。”
子楚与他一同处理政务时,偶尔将文书递错方向,偶尔露出恍惚的神色,偶尔喊错的称呼,都证明子楚与自己一样,都思念着君父。
“大父,在曾大父面前别哭得太厉害,曾大父会骂。”嬴小政递上手绢。
秦王柱揉了揉嬴小政的脑袋:“是啊。”
六国使臣来了,他绝不能在六国人面前露出软弱之态。
第108章 春申君赠礼
秦昭襄王薨,六国皆派将相来祭拜,唯独韩国不一样——韩王亲自来披麻戴孝了。
秦王柱得知此事时愣了许久,一时间不知道做出如何反应。
朱襄为了减轻秦王柱的负担,虽然不上朝,但暂时承担了秦王柱半个近侍的责任,帮秦王柱处理文书。
闻言韩王亲自来祭拜,朱襄脑海里闪过韩非哭唧唧的脸,不由嘴角微抽。
他回来后,虽然因为顾着秦王一家子没空和其他人相处,不过韩非服侍荀子,朱襄还是见过韩非几面。
老秦王的逝去没有让韩非看到希望,反倒是亲眼看到老秦王在去世之前的一番一心为秦国的行为,让韩非更绝望了,所以韩非如今的精神状态有些恍惚。
这时候韩非又亲眼见到韩王不顾国君的体面为老秦王披麻戴孝,恐怕精神状态会更不好。
“韩王以诸侯对天子之礼拜祭先主,大概是向君上表明忠心。只要君上肯承诺韩国以后继续为诸侯,韩国立刻就会投降成为秦国的属国。”朱襄揉了揉抽搐的嘴角,“只是他太急切,显得姿态有些丑陋了。”
秦王柱收起惊讶的神情,板着脸道:“即便他成为秦国属国,秦国也会灭掉韩国。他想以自降姿态的方式逼迫寡人,哼。”
经过秦昭襄王这么多年培养,秦王柱对朱襄没有疑心,对其他人疑心可不少。韩王这做法,他立刻就怀疑韩王不是真的蠢,而是听闻自己宽厚的名声,想要逼迫自己。
诸侯拜祭诸侯,只需要派将相来;诸侯拜祭天子,才需要自己亲自来披麻戴孝。韩王不就是向世人展示自己已经认可秦王为天子,之后秦王如果再攻打韩国,就是秦王没道理吗?
但秦王柱也是秦王,不会被这点道德绑架给钳制住。
“君上说得有道理,或许他确实有这一点考虑。韩国朝堂上也并非全是庸才。”朱襄笑道,“不过能想出以折辱国君的方式道德绑架秦国的计策,可能韩国朝堂上的人不是庸才,也比庸才也好不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