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不住感叹道:“朱襄,你把政儿养得如此强壮,有何秘诀?”因朱襄说最好不要暴露嬴小政的身份,李冰也跟着叫“政儿”。
朱襄道:“和我没关系,是政儿好养活。你看他多能吃,从来不挑食。”
李冰想着嬴小政一路上零嘴不停,连生蒜生葱都能啃得香的模样,再次感叹不已。
好吧,别说自家儿子,就是自己,胃口也没有公子政这么好。怪不得朱襄敢带公子政入蜀。
“入蜀之前,我还以为蜀中一片安宁。谁知道一路上看过来,到处都是人间惨剧。”李冰扶着额头上蘸了水的布道,“蜀中没有战乱,却如三晋之地般残破。村落萧条,水蛊胀腹者比比皆是。”
朱襄沉声道:“因为刚遭遇了水患。”
四川盆地水脉丰富,水网密布,又是亚热带季风气候,夏季常有暴雨。
这个年代气候比朱襄第一世时更为炎热,因此四川盆地比较后世,降雨量也更大。河道几乎三年两患,民众苦不堪言。
四川盆地并不是全境都是水蛊病疫情区。疫区本来集中分布在几个较为广阔、水流平静的湖泊边。
但洪水之后,疫水满溢,再加上尸体和粪便随雨水冲刷而横流,很快疫区就蔓延到了成都平原全境。
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
不过水蛊病患者大多都是慢性病,能活几年甚至十几年,不会影响税收,所以官吏对此并不在意。
即便是水患,只要民众能交税,不反抗,官吏也不会特意做什么。
蜀郡闭塞,离咸阳太远,郡守权力堪比封君。别说秦王也不一定在意这些,就是在意,蜀郡平民的声音也传不到咸阳去。
“咳咳,看来要预防水蛊,治水也是重中之重。”李冰捂着嘴咳嗽了几声,“治水难啊。”
朱襄没有鼓励李冰去治水。
蜀郡郡守权力堪比封君,就意味着他如果做什么事,责任全在他自己身上。擅自启动大型徭役,李冰承担的压力和责任可想而知。
朱襄几句轻飘飘的鼓励不仅不会安慰到李冰,还会成为李冰的压力。
“你做什么我都会全力支持。”朱襄只是如此保证。
李冰无语:“朱襄公,难道不该是你做决定,我来全力支持你?”
朱襄耸肩:“我是长平君,这里是长平吗?蜀郡郡守请不要擅自给我改封地。”
李冰哭笑不得。
熟悉之后,他才发现众人口中快被传成神仙的朱襄公,其实是一个过分活泼洒脱,偶尔说话非常欠揍的年轻人。
“好,我自己考虑。”李冰没有为难朱襄。他是蜀郡郡守,蜀郡确实是他的责任。
“先养好身体再说。”朱襄道,“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事要一步一步地做。等到了成都,光是接过上一任郡守的工作,你都会至少忙到明年。无论是灭钉螺还是修水利,都还早着。”
李冰无语:“朱襄,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唠叨,就像是妇人?”
朱襄点头:“很多人这样说过。但没办法,我家里长辈、友人都不省心,不会照顾自己。还有,为何唠叨就像妇人?难道男子就不能唠叨?你这是偏见。”
李冰捂住耳朵,不想听朱襄魔音灌脑。
每当朱襄唠叨起来,他心中就浮现出身在老家的老母亲的脸。
嬴小政扒拉着窗台,踮着脚探出小脑袋,然后缩回小脑袋,对倚靠在窗边的李牧道:“李郡守也受不了舅父的唠叨了。阿父说舅父是老母鸡性格,咯咯咯。”
李牧叹气,道:“政儿,抬头。”
嬴小政抬头,朱襄正从窗户里面伸出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嬴小政脖子一缩:“阿父说的!和我没关系!”
朱襄敲了一下嬴小政的脑袋:“今天的肉干没了。”
“不!真的是阿父说的!为什么我要替阿父背过错!”
嬴小政的惨叫声,让入蜀后一直愁眉不展的李冰,难得发出了愉快的笑声。
进入成都平原之后,李冰时不时下车走动一下,观察沿路村庄情况。
虽然是去年遭遇的洪涝灾害,仍旧有很多地方被淤泥覆盖,没来得及清理。
被洪水破坏的村庄成了断壁残垣,农人用茅草和木头搭在断壁残垣上,成为一个个栖身的家。
即使这样,农人在耕种的时候脸上偶尔也会露出充满希冀的笑容。
“苗子长得不错,如果今年没走水,说不定家里人不会饿死。”
他们的声音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好像担心声音稍大一些,就把希望吓走似的。
李冰还想拖着刚病愈的身体多走几个地方,被朱襄阻止。
“现在你赶紧去成都,比走访对他们更有用。”朱襄道,“虽然他们看到你来会很高兴,但心理安慰远比不过今年的收成。”
李冰愧疚道:“朱襄公说的是。”
朱襄拍了拍李冰的肩膀,道:“身体好了就加速赶路。”他回头看了农人们一眼,收回视线。
李牧整备护卫,辎重慢慢运送,准备一支骑兵急行军。
“郡守生病,政儿又年幼,所以我们得尽快骑马赶去成都。与我们交接工作的郡守能理解。”朱襄道,“必要时,可以政儿为借口。”
嬴小政抱着手臂道:“舅父放心。”我很会演戏。
李冰欲言又止。
公子政才多少岁?寻常贵族子弟这个年龄是不是刚启蒙?
李牧叹气,道:“我会留下押送辎重和行李,你们先行。政儿,小心些。”
嬴小政抬起下巴道:“老师,你这话该和舅父说。”
“和你们二人说。”李牧揉了揉嬴小政的脑袋,道,“我给你的短剑佩戴好,朱襄下不了手的时候,你……”
朱襄赶紧把外甥抱到怀里藏起来,警惕道:“李牧,我警告你,别乱教孩子!政儿才多点大,你怎么能教他伤人!你当护卫是摆设吗!”
护卫:“……”
李冰再次欲言又止。
两位新交的友人对公子政的教育,是不是都有点……希望自己以后不会变成他们那样。
吩咐妥当后,朱襄把政儿绑在身前,和李冰换成骑马,只两日就到达了成都。
骑马的时候,李冰往一旁瞟了一眼在朱襄身前呼噜噜睡觉的嬴小政,佩服不已。
怪不得他咸阳有传闻,秦王已经把之后三代王都确立了。见了政儿后,寻常公子怎么会入得了君上的眼?
原本的蜀郡郡守本来还在筹备接风洗尘的宴会,见朱襄和李冰居然骑马赶来,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事。
他琢磨来琢磨去,觉得自己这蜀郡郡守干得还不错,应该不至于让下一任郡守如此急躁地跑来接摊子。
即便他肯定会干净利落的把权力交出去,心里也有些不舒服。
但他脸上当然还是装出热情的表情,询问李冰和朱襄为何这么急躁。
李冰咳了几声,道:“我感染了风寒,听老农说过几日要下雨,不想遭这份罪。还是成都舒服些。”
他用眼神示意前任郡守,看向朱襄怀里的小孩。
嬴小政抱着朱襄的脖子,回头看了前任郡守一眼,然后把脸埋在了朱襄怀里。
朱襄不好意思道:“抱歉,我外甥旅途太劳累,无法向你行礼。”
外甥……前任郡守先愣了一下,然后直直地看向朱襄的头发,立刻明白了朱襄的身份。
长平君的外甥是谁,还用想吗!
前任郡守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只听说长平君要来蜀郡指导农桑,怎么公子政也来了?
“咳咳。”李冰干咳几声,提醒前任郡守,“我感染了风寒,不知城中有何名医……”
前任郡守立刻回过神,没有叫破嬴小政的身份。
他从李冰的暗示中得知了“真相”。看来是公子政年幼,身体不适,所以他们才急匆匆赶到成都。
“有,有,我家供奉就很厉害!”前任郡守立刻暂时推迟了客套的宴会,急匆匆带着朱襄、李冰回郡守府。
嬴小政没病,就是有点困。
不过郡守府供奉的民间名医还是说嬴小政偶感风寒,旅途劳顿,邪气入体,需要静养。
因为嬴小政年幼,不能多吃药。名医便开了些名贵滋补药材做成药丸喂给母鸡,将母鸡下的蛋熬成蛋花汤给嬴小政食用。
朱襄虽然知道鸡蛋中不会遗留多少药性,还是保守起见,把鸡蛋都给真正虚弱的李冰吃了。
嬴小政端着普通鸡蛋做成的肉末蒸蛋:“舅父,吃习惯蒜,菜里没蒜味不香了。”
朱襄道:“先凑合着吃,之后舅父给你炸金银蒜蓉酱,什么菜里都放点。”
嬴小政这才心满意足地吃蒸蛋。
成功安抚住前任郡守,朱襄想在城中置办宅院,张罗起养外甥的事。
虽然朱襄没有亮出自己的身份,但成都的富商早就得知了长平君到来。一时间送礼的人几乎将郡守府踏破,都想将自家最好的宅院送给朱襄。
他们知道朱襄节俭,可能不会收,还特意说明是让朱襄“借住”,待朱襄离开时再收回。
不过朱襄因为前世习惯,在这方面非常谨慎。即便他“借住”不算受贿,反而是“佳话”,他也不想和任何富商扯上利益上的关系。
朱襄见送宅院的人太多,恐怕自己出去买宅院,也会遇到强行低价赠送,推脱十分麻烦,他便厚着脸皮问李冰要了一处郡守府的别院。
“我和政儿就两个人,住不了多大的地方。”朱襄道,“就蹭你的房子住了。”
李冰扶额:“你还记得你的外甥是秦公子政吗?你自己住哪无所谓,不要亏待政儿。”
朱襄疑惑:“你这话怎么和廉翁经常唠叨的话差不多?你应该不认识廉翁啊。”
“如果你说的是信平君廉公,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李冰忍不住吐槽,“我们说的话相似,是因为我们说的有道理!”
朱襄拍了拍怀里的嬴小政:“政儿,你要住多大的房子?”
嬴小政道:“咸阳宫那么大就行。”
朱襄看向李冰:“听,我们不可能满足得了政儿,所以能塞得下我舅甥二人的房子就行。”
李冰:“……”从咸阳宫到能塞得下两人的房子,这差距也太大了!
“前任郡守置办了许多座宅院,我会全买下来。钱不够,你出。”李冰知道朱襄虽然节俭,其实很有钱。
朱襄住秦王的吃秦王的,跑去咸阳宫顶撞秦王后还要顺手牵几只羊回来,秦王对他和嬴小政的赏赐都攒着没处用,根本不需要长平的赋税供养。
“好,有温泉山庄吧?我记得蜀人说,蜀中山中遍地温泉。”刚还说只需要一间别院即可的朱襄立刻提要求,“政儿,我们在温泉旁边建大棚,你在冬季也能吃上新鲜的蔬菜。”
朱襄曾在四川泡过的峨眉山和罗浮山温泉,都在1500米以下,深井探测的时候不小心挖出来,现在没有这个技术。
不过四川山中本来就多天然温泉,《清稗类钞》称“四川关外温泉,处处有之”,蜀中当地豪族应该早就利用起了温泉。
提完温泉后,朱襄又说起避暑。
峨眉山青城山的别庄多来一点,他要带政儿舒舒服服过日子。
嬴小政靠在舅父怀里,眯着眼睛听舅父兴致勃勃说要如何享受生活,很想说出几个他在梦中看到的点子,但思及不能太嚣张,便遗憾作罢。
李冰再次扶额。只听朱襄现在的话,他还以为朱襄是来蜀中游山玩水的呢。
也不知道朱襄买那么多别庄,有没有机会去住。这不是乱花钱吗?
罢了,朱襄都不在意,他在意什么?
不过在听了朱襄畅谈今后美好生活后,李冰心中沉甸甸的感觉轻松了不少。
“好,冬日我们一起去泡温泉。”李冰笑道。
朱襄见到李冰眉间郁结渐消,松了一口气。
这样才对。担子再重也要享受生活,劳逸结合,否则事没做完,先把自己压垮了。
自从入蜀后,李冰的眉头几乎没松开过,朱襄看着焦心。
眯着眼的嬴小政捧着热水喝了一口,长舒一口气。
他就说舅父是老母鸡性格,舅父还恼羞成怒,哼。
待李牧到达的时候,李冰已经案牍劳形好几日。
朱襄也要了关于蜀中农桑相关的档案,每天捧着沉重的竹简,感觉自己健身效果极好。
他信了始皇帝一定是一个肌肉男。每天翻阅几十公斤的竹简,能不成为肌肉男都难。
“不行,蜀中这么多竹子,不用来做纸多浪费!”朱襄揉着手臂道,“我不看了,我要先做纸!”
嬴小政一边帮朱襄揉手腕,一边老气横秋道:“舅父,从做纸,到誊抄,要花费好几月时间。舅父这几月时间都不看文书了?要不我翻竹简,念给你听?”
朱襄看看自家外甥的小胳膊,深吸一口竹简的清香,继续苦哈哈地翻阅文书。
李牧见状就想跑,被虽然是个小短腿,但行动非常敏捷的嬴小政抱住腿。
嬴小政仰头:“老师……”
李牧:“……”
李牧:“好,我来帮忙。”
于是李牧也加入了案牍劳形。
最后三人在同一件房屋里办公,所处理文书也逐渐混杂,蜀郡郡守变成了三人份。
当又是一日案牍劳形后,李牧忍无可忍拱手:“我要负责蜀中防务,告辞!”
李冰和朱襄指着李牧逃之夭夭的背,大骂李牧不够义气。
嬴小政背着手摇头晃脑,长吁短叹。三位长辈真幼稚,就不能学自己,成熟一点吗?
时间很快进入了七月,蜀中第一季作物收获,暴雨季节也即将来临。
李冰备好了沙袋砾石,严阵以待。
农人充满希冀的脸,在看着天空密布的阴云时日益沉重。
第83章 天河瀑布雨
长江流域的汛期在六月下旬至九月,按照这个时代的历法,就是五月下旬至八月。
如今的成都平原大部分地区种粟,八月起开始成熟。如今七月中旬,正好是粟已经结穗灌浆,可以望见丰收的时刻。
去年刚遭遇了洪灾,好不容易靠着野草树叶和霉烂的粮食挨过了这一年,农人眼巴巴地看着粟即将成熟。
六月没下暴雨,七月处没下暴雨,再过半月就能收割,天怎么就阴了?
此时农人还心存侥幸。
虽然天阴了,但也可能暴雨下个几日就结束,很快就会放晴,说不定连收获都不会耽误。
但李冰知道,洪灾会来已经是事实,已经没有侥幸。
后世人都知道,所有水脉是一个整体。上游普降暴雨,下游即便是大晴天也会遇到洪峰过境。
此刻治水最难的是,人们无法理清一条河所有的水脉,只能头痛治头足痛治足。只有整个华夏统一之后,中央王朝才可能派人去探查水域,将河流上下游支流都记录在地图上。
古代每一张水域地图,都包含着无数金钱、时间、汗水,甚至人命。因为那些水域图全是靠双脚在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中,花费几年十几年甚至几代人的时间踩出来的。
在战国时代,一条河流上下游可能分属不同国家。《春秋》中曾经描述过两个国家因为修筑水坝时利益不同,所以不了了之,结果遭遇洪水时全部被淹的故事。
而战国各国都恨不得把对方的堤坝全扒了,整体性的治水更加无从谈起。
还好李冰需要保下的产粮地——成都平原,受长江干流洪水影响不深,不用看楚国的脸色。
成都平原分属长江流域的岷沱江水系,其遭遇的毁灭性洪水最主要来源于岷江、沱江、大渡河、青衣江。这几条支流恰巧都在蜀郡的控制范围内,这才给了李冰治水的条件。
现在治水之事还早。李冰初来乍到,前面已经离开蜀郡回秦地的郡守光是安抚蜀民,教导他们耕种就已经竭尽全力,探查水域的事当然不能指望他。李冰本来此刻应该处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阶段。
几千年的时间,四川水文情况发生了剧烈变化,但好在“成都平原的毁灭性洪水主要来自于岷沱江水系”这个结论仍旧是正确的。
所以朱襄建议李冰,派人在几条主要河流上游支流汇聚处观测降雨情况。
早十几日前,观测站点就陆续告知成都,几条江的汇入支流陆续有暴雨,有的地方甚至已经持续了七八日降雨,造成了山洪爆发。
在成都平原还没有降雨的时候,围绕成都的几条河水已经稳步上涨。一旦成都也开始降暴雨,水流恐怕短时间内就会漫过堤坝。
蜀郡最主要的城池就是成都。成都很早就成为一座大城池。秦国置蜀郡之后,郡守府就在成都。
张仪、司马错等人仿造咸阳城扩建改造成都城,蜀郡的豪强和秦国派来的几乎所有排的上号的官吏都住在成都城内。
李冰最大的愿望是保住堤坝不毁,最次,他必须保住成都城。
李牧来到蜀郡后,在李冰的支持配合下,迅速接管了蜀郡全境营防。有些不太想听从李牧这个“赵人”调遣的秦将,嬴小政将王令借给李牧,李牧毫不留情地将其全部处斩,根本不听“我是XX家的人”的话。
蜀郡闭塞,李牧和李冰只要互相没有间隙,军政权力合一,他们几乎可以一手遮天。
历代大型徭役除了征发民众,军队承担徭役重任也是自古有之。除了防备楚国的军队不动,李牧几乎将所有能动用的兵员都拉到了需要防守的堤坝处安营扎寨。
他们早就开始加固加高堤坝,用于填补堤坝的滚木和沙袋也已经准备妥当。
朱襄特意将从蜀郡征发的兵丁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并且不厌其烦地告知他们,现在守卫堤坝就是在守卫他们的家园。一旦这一处堤坝被淹,今年蜀郡再次粮食全面减产,他们的家人都会饿死。
朱襄一边疏散沿线老幼病弱,一边向沿途民众宣传,请求他们也协力帮助修筑堤坝。
有官吏不解:“长平君,只要征发徭役不就好了吗?”
朱襄的言语隐藏着冷酷:“只提征发徭役,他们不会为了堤坝赴死。”
即便有人知道嬴小政的身份,但嬴小政年幼,朱襄是蜀郡能说得上话的地位最高的人。虽然他没有担任具体职位,但蜀郡的军政一把手李牧和李冰都愿意听他的话,其他官吏自然也很配合。
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宣传之后,朱襄才以“自愿”的形式招募徭役,并一改徭役自带干粮的做法,向富商征收了大量粮食用作役夫的口粮。
朱襄没有亲自出面。他派遣了能说会道的咸阳学宫的学子游说各地富商豪强,如果堤坝保不住,农人失去的是家园和命,富人何尝不会失去他们的田地和产业?现在只是付出一些粮食,当他们破产后,可能比死还难受。
何况,秦国派长平君来蜀郡指导种田,就是准备将蜀郡打造成攻打楚国的粮仓。即便蜀郡绝收,该打楚国的时候,秦王仍旧会下令出兵,蜀郡也必须提供粮草兵器。平民都在连续两年的洪灾中饿死病死,蜀郡收不到足够多的赋税,那么秦王会拿谁开刀?
难道蜀地的豪强们会指望秦王对他们心软,宁愿错过攻打楚国的战机,也不会随便找个借口抄他们的家?
事实上,秦王当然不会有逼反豪强的想法,但架不住他的名声实在是太残暴。咸阳学宫的学子们一吓唬,成都城内那些以为抵御洪灾与自己无关的富人们就立刻慷慨解囊。
李冰虽然配合朱襄,但被朱襄吓得两股战战:“你连君上都敢编排!”
朱襄道:“只要能办好事,君上不会在乎这些小事。”
如果没办好,那么就秋后一起算账处斩。朱襄在心里补充。
李牧对朱襄盲目相信,没把朱襄编排秦王、伪造国家大事当回事。
而且他也觉得,秦王肯定会憋不住在去世之前再打一次楚国,让自己走得高兴一点。
嬴小政得知此事后,抱着脑袋在竹床上打滚。
他真的在认真考虑,要不要以不到十岁的稚龄之身去逼宫当秦王。虽然不可能。
舅父你可千万不要在政儿当秦王之前就把自己作死了啊!
也有些豪强主动帮忙,朱襄将这些人都记了下来,之后会主动和他们合作。
他脑袋里有的是让这些人得利的点子,比如即将成为贡品的竹纸。
天下人都知道长平君朱襄心系平民,种田技术一流。但没人知道,如果他想做生意,也会立刻成为豪富。
要迅速推广新的种田技术,蜀郡当地豪强的支持必不可少。朱襄相信打一个巴掌给一颗甜枣的做法,一定所有时代通用。
一切准备妥当,接下来就看老天的脸色。
雨终于下了起来,雨滴连成了线,又织成了雨帘,最后雨帘越来越厚,厚成了一块幕布,将整个天地都笼罩其中。
平静上涨的河水逐渐浑浊,洪流在狂风的吹动下就像是一道一道的利刃,不断切割着两岸堤坝。
看着涨水的速度,显然,上游支流的雨也没有停。
上下游同时暴雨,朱襄等人预想中的最坏的情况出现。
李冰身披蓑衣,亲自来到了堤坝处。他低头看着脚下的洪流,表情惶恐不安。
他真的能保下这一处最关键的堤坝吗?
需要保住的堤坝不止李冰脚下的这一处。他这一处是保住成都城的堤坝,李牧所去的堤坝在更上游的部分,背后是万亩即将收获的田地。
但如果这一处堤坝保不住了,李冰就要送令去李牧所在的堤坝,凿开堤坝,分洪保成都。
如果这样,蜀郡的农人就要再啃一年野草树皮了。
朱襄回到了成都城。李冰和李牧不准他去堤坝,担心他出事。何况嬴小政身边只有他一个亲人。
朱襄抱着嬴小政,抬头看着门外的暴雨幕布。
“舅父,堤坝能保住吗?”在下雨之前,嬴小政去过堤坝。
堤坝的水面刻度,昭示着河面每日都在往上涨。即便水面不算汹涌,嬴小政也有一种危险临近的紧迫感。
这是他在梦境中从未感受到的天灾临近的危险感。
“不知道。”朱襄道。
嬴小政松开了朱襄的脖子:“舅父,你想去堤坝,就去吧。伯母会照顾我。”
嬴小政所说的伯母是李冰的夫人。李冰将全家都带到了蜀郡。
朱襄道:“我去了也没用。”
嬴小政再次抱紧了朱襄的脖子,又再次松开,道:“就算没用,舅父也想去,对吗?舅父去吧,我会和伯母一起控制住城里,不出现恐慌。”
朱襄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
嬴小政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与舅父对视。
朱襄深深叹了口气,拍了拍嬴小政的脑袋,道:“舅父知道你真的有神异之处,但守城门的责任太重了,你还小。”
嬴小政道:“政儿虽小,却敢杀人。舅父你敢吗?”
朱襄苦笑:“我不敢自己亲手杀人,但我敢命令别人。不要小瞧舅父。”
嬴小政现在不信。没过半日,他就信了。
成都城内如朱襄所料,很快出现了骚乱。
有人说要立刻毁了李牧前去护卫的堤坝,这样就能保住成都城,并煽动城中居民涌向郡守府。
朱襄与留守成都的官吏第一时间出现在现场,不听那人的辩解,所有骚乱者无论男女老少全部处死。血汇入了雨水中,仿佛蜿蜒的血河。
官吏在雨声中朗声读出《秦律》,穿着蓑衣的秦国兵卒站在他身后,如天空中的乌云一般黑压压一片。
“蜀国成为蜀郡已经很多年,你们还没有自己已经成为秦人的意识吗?”朱襄冷漠开口,“保哪座堤坝是郡守的职责。郡守已经下令。违令者,死。”
朱襄下令抄没了被杀的人的财产,将家人赶出成都城自生自灭,粮食布匹送往堤坝,其余财务造册入库,用于之后的奖励。
朱襄丝毫不在乎如此惩治豪强,会不会引来豪强报复。如此雷厉风行的手段,让豪强对这个以“仁善”闻名于世的名士大贤有了新的认知。
成都城短暂的安静下来,家家闭户不出。
嬴小政坐在门槛上等朱襄回来。朱襄回家后先洗去了血腥气,才来见嬴小政。
嬴小政问道:“舅父不是最不愿意看见别人丧命,说每个人的生命是最珍贵的物品。你看见人死了,不会害怕难过吗?”
朱襄摸着嬴小政的脑袋,道:“舅父在邯郸时,见过许多农人饿死累死;去了长平时,天天都有很多赵人死于伤病;入秦的时候,入蜀的时候,路边也常常见到尸骨。”
嬴小政使劲摇头,没有被朱襄带偏:“那不是你下令杀的!这些事你完全可以交给我做,或者直接让官吏去做,为何舅父非要亲自去做?!”
朱襄再次抚摸着嬴小政的脑袋,沉默了许久。
在嬴小政再次不依不饶的追问下,朱襄才道:“无论我在不在现场,杀人抄家都是我下的命令。身为成都城内地位最高的人,我去现场更能让他们服从,所以我不会为了虚伪的心安就躲在别人身后。”
堤坝上,李牧和李冰先后受到了朱襄送来的物资,也得知了朱襄故意放松城内护卫,让城中出现骚乱,然后杀一儆百的事。
“长平君是秦宗室外戚,秦王深爱之,恩宠无人能及。成都城内关系错综复杂,有豪强,也有背靠咸阳大贵族之人。只有长平君当着众人的面,亲自下令杀人抄家,才能震慑住他们。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在长平君面前不值一提。”
“他们除非想再引来一次秦军踏破蜀地,否则只能听从长平君的命令。”
秦国守堤坝的官吏得知这个消息之后,都心知肚明。
只要成都城不乱,他们就只需要安心守住堤坝,没有后顾之忧。
暴雨仍旧倾盆泻下,天空好像裂开了一个大口子,下的已经不是雨,而是漏下的天河瀑布。
李冰摸了一把脸,正想鼓励几句,听到身后痛哭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