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哭笑不得:“政儿,在你眼中,舅父究竟有多脆弱?”
嬴小政道:“就像我写字用的纸一样脆弱。”
朱襄有点想揍嬴小政的屁股。
政儿是不是仗着舅母在这里,他的屁股没人揍,所以越来越嚣张了?
“我心有愧疚,但问心无愧。”朱襄说了一句很矛盾的话,“为政者时常面临取舍,我既然到了这个位置,就要承担这样的责任。”
嬴小政撇嘴:“舅父你曾经说自己不能掌兵的时候,也说过类似的话。但那时你说你不想做这样的取舍,所以不能掌兵。我看真把你逼到那地步,你还是能掌兵。”
朱襄使劲揉搓嚣张小胖墩的脑袋:“兔子被逼狠了还会咬人,何况人?你说什么废话。”
“唉,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小胖墩被舅父挼得脑袋一晃一晃,“我长大后,什么都不让舅父做,舅父只需要享受荣华富贵。”
“哈?政儿,你这是暴殄天物。你不知道舅父是多珍贵的人才吗?”朱襄半开玩笑道。
嬴小政叉腰道:“我坐拥天下人才,没有舅父辅佐也没问题。”
朱襄道:“真的?”
嬴小政放下叉腰的手,耸着肩膀道:“假的。不过我一定不会让舅父做为难的事。”
“那你就快快长大,舅父很期待那一天。”朱襄把嬴小政扛到肩膀上,“走,今日舅父有空,陪你逛街。”
嬴小政抱着朱襄的脑袋道:“我要给舅母买蜀锦!”
朱襄道:“买!”
朱襄就这么忙碌到十月,大菽即将成熟,土豆花朵即将凋谢,南瓜藤也已经爬满了支架,李冰终于回来了。
嬴小政抱怨:“李伯父,你知道这段时间舅父吃了多少苦吗?怎么快丰收的时候才回来?”
李冰连连道歉。
巴郡蜀郡虽然连在一起,但巴郡崇山峻岭,又刚遇到暴雨,行走艰难。
到了巴郡之后,李冰想要巴郡豪强借粮,也游说了好一阵子。等他回来时,蜀郡饥荒都快结束了。
不过李冰带来的粮食仍旧很有用。
蜀郡的冬季虽不比秦地和中原,平民也十分难熬。只靠着大菽和少许的土豆,不足以让平民全活下去。何况还有许多田地和房屋被冲毁,根本无法补种的难民。
李冰用这些粮食以工代赈,难民也能盼望度过这个冬季。
“巴郡押运粮食的是一位妇人,叫清。她来蜀郡接收我承诺的蜀锦。”李冰叹气,“巴氏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精明,他们是纯粹的商人,很难用道德道理打动,只接受利益。我承诺以后优先供应他们蜀锦,他们才送粮过来。”
此刻成都城内已经有了管理蜀锦的官吏,虽不叫“锦官”,但官府工坊出品的蜀锦也已经成为蜀郡最有价值的商品之一。
李冰最终与巴氏签订了官方的蜀锦定额贩卖协定,才借到了这些粮食。
逼着一介郡守和他们做生意,可见巴氏在当地势力已经强到了几乎是土国王的程度。
他们十分自信,这点嚣张,不足以让秦国花大力气去与他们敌对。这就是强龙难压地头蛇。
何况他们与李冰的买卖做得双方都有赚,并没有特意压价。李冰只是心里稍稍憋屈了一些。
嬴小政努嘴:“巴氏,哼……舅父,你神游什么?”
“啊,没事,就是没想到巴氏这么厉害。”朱襄敷衍道。
他在想,这次押送粮食的妇人清,可能就是后来青史留名的寡妇清。
现在清还不是寡妇,但因为丈夫体弱多病,所以代替丈夫打理家产。此次家中派她来蜀郡,看来已经认可她的才华。
嬴小政道:“巴氏确实厉害。”收拾他们,梦中的自己花费了好大的功夫。
朱襄原本以为自己与清没什么交集,没想到清主动来拜访朱襄。
这个时代的“寡妇”并非后世的含义,不是所有失去了丈夫的女人都叫“寡妇”,而是“女子年六十以上毋子男,为寡”。所以当寡妇清去拜见秦始皇的时候,已经年逾六十,比秦始皇大近二十岁。清现在的年龄,和朱襄差不多。
清长得并不算好看。她走南闯北,还要巡视家中矿藏,日晒雨淋中皮肤较为粗粝,并有些许斑点,衣着也较为朴素,不戴会阻碍行走的饰品。
不过她面容坚毅,眼神自行飞扬,自有一番魅力,引得不少官吏频频看来。
嬴小政小声冷哼:“清才看不上他们,清是贞妇!”
这句话引得朱襄眼皮子直跳。他才想起来,秦始皇是历史上第一个公开宣扬和表扬,下令要求妇人“贞洁”的王。
别说先秦,就是宋之前,对女子贞洁观念都没那么重。汉时更是恨不得下令让寡妇一个都不准守节,全部给我嫁人生子去。
秦始皇因为自己母亲原因,对女子的贞洁特别重视,以表扬寡妇清为“贞妇”为由修筑怀清台,所以怀清台又名“贞女山”,可以算作世上第一座“贞节牌坊”。
会稽刻石上,还有秦始皇颁布的“倍死不贞”,逃嫁之妇“子不得母”等对女子贞操十分严苛的规定。
不过这些规定在当世不符合时代现状,即使秦始皇下了如此命令,命令也没有得到执行。
直到明清时,秦始皇当世刻下的关于贞操的命令,才在世间横行。
朱襄轻轻敲了一下嬴小政的脑袋:“你管天管地还要管别人家的女子嫁人?富裕人家的女子守得住家产当然可以不嫁人。若是贫苦女子丈夫死了,自己一人活不下去,难道就为了一个‘贞’字等死吗?”
嬴小政抱着脑袋嘟囔:“难道舅父你希望舅母再嫁?”
李冰把口中的水喷了出来,差点把水杯摔地上。
“如果我死了,雪如何生活该由她自己决定。”朱襄道,“若她遇上一个可以相互依靠的人,两个人携手共老,只要雪生活的幸福,我就会祝福她。”
李冰捂着嘴使劲咳嗽。
嬴小政脸色变幻了好几次,生气道:“有我在,舅母不需要依靠别人!”
朱襄哭笑不得:“那没有你,我也没有离开赵国,成为贵族呢?”
嬴小政生气地给了朱襄一记肉乎乎小拳拳,转身跑了。
李冰捂着嘴使劲咳嗽:“你、你和他说这些干什么?”
朱襄理直气壮:“是政儿先问我。”
李冰道:“他问你,你就要回答?”
朱襄道:“当然。”
李冰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有时候觉得,朱襄和公子政真不像一对父子,倒像是兄弟或者友人。
“如果你夫人知道你今日说的话……”李冰不怀好意道。
朱襄十分干净利落道:“她可能会直接给我一巴掌。”
李冰:“……令夫人很厉害。”
没想到,朱襄还惧内。
之后,嬴小政再没提什么贞妇不贞妇的事。
他提了也无所谓,秦始皇都刻了石碑,天下人也没谁理睬他。现在嬴小政也不至于再将自己对母亲美好的期望转移到清身上,自己舅母还在,去给清修怀清台。
朱襄觉得,怀清台可能会没了,怀舅父舅母台估计有可能会出现,希望政儿不要太大兴土木。
朱襄觉得这件事很重要,睡前特意叮嘱了一番,将来自己和雪去世之后,嬴小政不要征发徭役给自己和雪修什么纪念碑纪念台纪念宫殿。
嬴小政给了朱襄一个难以言喻的眼神,拉高被子,不想理睬莫名其妙的舅父。
清的事只是一件小插曲。
清来拜见朱襄,除了仰慕的名声,还想在朱襄手中讨些传说中能高产的土豆种子。
朱襄告诉她,土豆都已经种下,她想要购买,自己去找农人。但他希望清能用粮食换粮食,不要花高价从商人那里购买,否则商人可能会抢夺农人的救命口粮。
“这里是蜀郡,不是巴郡。如果你敢做这种事,我会依照律令,将你斩于蜀郡。”朱襄严厉道。
清赶紧道:“民妇绝不会做此事!也会约束家中人不做此事!”
朱襄道:“你知道分寸就好。”
他想了想,道:“无论是蜀郡还是巴郡,都是秦国的郡县。希望你们一直知道分寸。”
朱襄知道,巴氏如此逼迫蜀郡郡守,心中肯定知道李冰对他们有所不满。清很聪明,应该知道他所说的“分寸”是什么“分寸”。
如果清在家中掌权后,继续扩充兵力,让巴郡只知道有一个叫寡妇清的女军阀,不知道秦国国君。那么她的家族会再次在秦始皇的厚赏中败落。
朱襄对清的这点善意,来自对历史人物的好奇。
至于清能不能听进去,他就不管了。
清继续去做生意,虽邀请了几次朱襄赴宴,朱襄都直接无视了。
现在丰收在即,瘟疫也没有完全控制,朱襄有很多事要做,没空和豪商推杯换盏。
李冰休息了几日,也重新扛起蜀郡郡守的重担。
他接过了控制瘟疫的担子,将指导收获的事交给了朱襄。
他又安排了新的官吏负责税赋征收,不让朱襄插手。这不是李冰担心朱襄拥有太多权力,而是对友人的体贴。
当他得知朱襄做的一些“冷酷无情”的事后,十分后悔。
李冰离开前,以为朱襄顶多只指导农人复耕。如果是普通郡守,做到这一点已经足够了。
他没想到,朱襄想得这么多,做得这么多。朱襄下的命令,让许多他已经放弃的平民活了下来。但这些命令,都与朱襄的性情相悖。虽然朱襄说不用介意,他仍旧心中为此郁郁不安。
不过李冰没有将这些话告诉朱襄。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十分自然地接过了朱襄手中所有可能会让朱襄为难的工作,自己去面对为了救下更多人而放弃的那些人的愤怒诅咒。
大菽和土豆丰收时,瘟疫也终于控制住了——后世一支疫苗就能解决的疾病,在这个时代都是绝症。几个月时间,得病的人困在村庄内全部病逝,传染链条被彻底切断,蜀郡大地的大规模瘟疫消失。
零散的瘟疫,会伴随着每一代农人的生命一直存在,不需要官府特意去治理。
秦国虽然正月仍旧是一月,但以十月为新年。
正好遇到丰收,为了振奋平民心神,李冰特意筹办了大型新年祭祀。
民间,农人们也聚集在一起,为丰收举办了庆典。
他们的食物不多,秦国也没有因为洪灾给他们减税。但他们仍旧很开心地敲锣打鼓,唱着当地方言的山歌,为丰收而喜悦。
朱襄难得换了一身绸缎衣服,头发用青玉簪束起,抱着穿得十分喜庆的毛绒绒外甥,去看祭祀的表演。
嬴小政身上的毛皮都是闲不住的李牧打的,都是后世说出来会牢底坐穿的动物。
嬴小政的身材本来就圆润可爱,穿了一身毛绒绒后,完全变成了一个毛绒球。
也来参加新年祭祀的李牧把毛绒球嬴小政抛起来又接住,难得玩心大起。
沉稳的李冰也没忍住,把毛绒球嬴小政抱在怀里揉搓了许久。
嬴小政木着脸。
他已经认命。在自己长大前,舅父的友人们大概是不会给自己秦公子的基本尊重了。
“政儿,那边有麦芽糖,要不要吃?”朱襄表现得比嬴小政还兴奋。
这还是朱襄第一次逛真正的祭祀庆典。
在邯郸的时候,赵国因为赵惠文王病逝,又连年征战,没有空闲去举办庆典。就算举办了,朱襄也不愿意去挤,怕遇到了贵族,招惹是非。
咸阳气氛较为压抑,秦王不喜欢民间出现太过闹腾的庆典。秦人都在努力耕种,不敢有娱乐活动。
蜀郡天高秦王远的地方,成都城又十分繁荣,朱襄这才第一次逛到古代的祭祀庆典。
这庆典比朱襄去景区旅游时要冷清不少。
景区的庆典有踩高跷、舞龙舞狮、秧歌队等,这个时代,这些都还没有。
后世纸张普及后,彩纸可以给庆典表演增添许多色彩。现在服饰都得用布做,平民做不起。
这时候的庆典表演,多是举着火把,或者用草扎起各种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小怪兽挥舞。
蜀郡的原始宗教崇拜还存在。戴着奇怪木头面具的人围着火堆跳舞,也是庆典的重要节目。
好几个小孩子被戴着奇怪木头面具的“巫师”吓哭。朱襄逗弄嬴小政,嬴小政不仅没哭,还要了一个十分凶悍的面具戴在脸上。
朱襄叹气:“唉,政儿实在是太成熟稳重,让舅父少了许多趣味。”
嬴小政把舅父的脑袋当鼓轻轻敲。
听听这是什么话,舅父你的趣味难道是看我被吓哭吗!
朱襄笑着道:“你不吃麦芽糖,那里还有粟米粑粑,你要吃吗?”
戴着面具的嬴小政瓮声瓮气道:“舅父,你不是说外面的食物不干净,吃了容易腹泻?”
朱襄道:“确实容易,但难得逛一次庆典,大不了回去喝药。要吃吗?”
嬴小政犹豫了一下,决定让舅父回头给他买麦芽糖。
朱襄无语。自家政儿小小年纪就染上了甲方的坏毛病,换了几个版本,“就要第一版”是吧?
不过朱襄还是扛着嬴小政回到麦芽糖摊位旁,给嬴小政买了一棍子麦芽糖。
在小商贩搅糖的时候,朱襄把嬴小政放在地上,好奇地蹲在地上问道:“这真的是麦芽做的吗?这个时候还有麦芽?我看蜀地也不常种麦子。”
那人道:“我家种了麦子,能越冬的麦子,长平君在赵国找到的,叫冬小麦。”
长平君朱襄道:“冬小麦中原早已有之,不是长平君找到的。”
那人得意道:“别胡说,就是长平君!我家和赵国有亲,我是商人,会运送蜀锦去赵国卖。”
朱襄惊讶道:“去赵国?路途这么遥远,你真厉害。”
那人道:“一年一次,赚的钱比种地强。不过地还是要种,秦法严厉,不种地,会被处斩。听说在关东,普通人已经不敢行商,只有贵族能派人行商。唉,不知道蜀郡将来会不会也这样。”
戴着面具的嬴小政问道:“行商不务正业,还是种地好。”
那人苦笑:“但只种地,容易饿死啊。你看,如果我只种地,哪知道赵国有冬小麦?”
他说起自己种冬小麦的时。他想把冬小麦在家乡推广。等小麦成熟,他就把种子分给乡里人。
现在庆典,他十分奢侈地取了一些小麦芽,和粟米做成麦芽糖,在庆典上卖些钱,好买点蜀锦回去给家中妻女。
糖十分贵重,哪怕是麦芽糖,这一罐子卖完,也够他扯几尺蜀锦了。
朱襄道:“你家在哪?我会种冬小麦,可以来教你。”
那人失笑:“你连冬小麦是长平君发现的都不知道,还会种”
朱襄扯了扯嘴角:“真不是长平君……对了,赵国现在如何了?”
他很久没有听到赵国的消息。
那人道:“赵国?什么如何?”
朱襄道:“我之前听说,邯郸好像有点乱?把平原君都关起来了。”
那人道:“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平原君请来了信陵君帮忙,现在叛乱已经平定了。”
朱襄道:“这样啊,挺好。”
平原君和平阳君大概已经无事了吧?真的太好了。
朱襄不再询问赵国的事,问了那人的地址后,带着吃着麦芽糖的嬴小政离开,继续逛庆典。
嬴小政掀起面具,嫌弃地咀嚼有些粘牙的麦芽糖:“难吃。”
朱襄嘲笑:“那你还吃得欢。”
嬴小政用舌头使劲舔着牙上的麦芽糖:“有点酸,不好吃。没有舅父做的糖果好吃。”
朱襄道:“那不吃了?”
嬴小政含着麦芽糖的棍子,大步往前走。
不过他腿就那么短,步子迈得再大,也不到朱襄半步的距离。
朱襄在人群中护着矮小的嬴小政,舅甥俩穿梭在庆典密集的人群中。
“政儿,人太多了,舅父还是抱着你吧。”
“等我把糖吃完。”
“没关系,你可以坐在舅父肩膀上吃。”
“糖会黏在舅父头发上。”
“回去洗掉就好。”
“不要。”
嬴小政努力吃掉糖,舔了舔嘴唇,才对朱襄伸出手。
朱襄再次将嬴小政扛在肩膀上,一晃一晃继续逛庆典。
“舅父,那边又有人跳火把舞!”
“好,我们去看。”
朱襄看着周围人脸上的喜色,也不由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
即便今年有洪灾,有瘟疫,有许多人死亡,但活着的人仍旧能脸上带着笑容,面向下一个新年。
第86章 隔水蒸南瓜
各地的丰收、新年庆典让蜀郡的黎民稍稍喘了一口气,成都的治安都好了许多。
收获不需要朱襄花费多少心思,他难得有了闲暇,带着嬴小政去早就准备妥当,但一直没空去的温泉别院度假,顺带检查嬴小政的功课。
温泉别墅就在峨眉山。
朱襄只知道峨眉山温泉来自三千米左右的地热水,不知道这些地热泉水早就从两河口的断层处涌了出来,被当地人称为神泉。只是这时候还没有形成泡温泉的风气,所以才鲜有记载。
不过达官贵人当地豪强早就盯上了天然的热源地,作为冬季避寒的住处。
这时的峨眉山也叫峨眉山,山上虽然没有那么多寺庙景观,也是一座风景十分秀美,已经远近闻名的山川。
李冰虽是务实的好官,但该享受的也不会少。
他替朱襄选定了这个离成都城最近的温泉别院后,就出钱帮朱襄将别院按照自己的审美翻修了一遍。
潺潺的温泉水顺着铺着鹅卵石的小渠,通过细竹条编织的密集网兜层层过滤,汇入铺着青石板的温泉池子内,然后又顺着另一条小渠流走。
当有人居住的时候,每日仆从都会清洗渠道和池子,更换兜网,保证池水的干净。
这些仆从,都是李冰为朱襄招募的。
朱襄的生活比起普通贵族官吏,实在是有些过于“粗糙”了。
李冰听朱襄说,他在咸阳的生活,都靠着秦王赠送仆从来张罗。他此番入蜀,也带来了不少仆从。李冰还以为朱襄能把公子政养得如同在咸阳一般精致。
后来他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公子政居然会自己穿衣梳头洗漱,朱襄你就是这么养秦公子吗!你这是苛待!
朱襄被李冰骂得一愣一愣,李牧在一旁一边啃橘子一边点头。
他早就想骂了,只是嘴笨,骂不过朱襄满口的歪理。
李冰去巴郡时,就将照顾朱襄生活的事交予自己的夫人王氏。
先秦时女子称姓男子称氏,但此时姓氏已经基本合一。
刘邦建国西汉时,姓氏合一已经是民间普遍现象,连文人记载中都搞不懂先秦那套姓氏学。一项社会共识不是一二十年就能达成,刘邦只比秦始皇小三岁,可见秦国立国时已经如此。
后来挖掘的先秦逐渐对名人的记载也可看出这一点。除了一些与宗室相关的大贵族,如廉颇,基本姓名都不再将姓氏分开提。
李冰和王氏也如此。不过六国旧贵族又称这些士人为寒庶之人,算是最初的“寒门高士”。
王夫人最先赠送给朱襄和嬴小政许多美貌侍女。当嬴小政看到一个面貌姣好的侍女试图诱惑朱襄(但自家舅父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被诱惑了)时,便亲自去找了王夫人,将侍女全部换成了身强力壮膀大腰圆的中年妇人。
朱襄虽不知道为何换人,但他很满意。他本来也准备闲下来后就将人退回去,因为他实在是不好意思使唤那些娇弱的侍女干活。朱襄怀疑她们连政儿都抱不动。
自家的外甥,实心沉啊。
李冰回到成都后,王夫人忐忑不安地将此事告知李冰。
李冰哭笑不得:“朱襄才刚弱冠不久,夫人又不在身边。若是寻常人,定会养些养眼的侍女,夫人所为并没有错,朱襄既然没有与我说这事,就说明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李冰停顿了一下,笑容古怪道:“不,他还真抱怨过,说夫人送给他的侍女连政儿都抱不动。那些妇人的家人,夫人连同契书一同送给朱襄,随他使唤。朱襄是我的友人,政儿是我的子侄,夫人不必像对待朝中贵人一样对待他。”
王夫人心中忐忑不安:“但朱襄公是封君,公子政是秦公子啊。”
李冰道:“朱襄待我赤忱。若我顾忌他和政儿身份,我就是侮辱了他对我的赤诚。是我之错,没有与夫人讲明。”
李冰意识到自家夫人做出这种举措,是将朱襄和公子政当需要巴结的贵人看待,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才精挑细选了貌美女子前去伺候。
李冰而立之年便能成为一郡之守,除了务实,行事手腕也有圆滑的一面,与贵人交好也是为官最重要的能力。
与贵人结交的事李冰大多时候不好亲自出面,都是由他夫人以后院女眷交往为名义去做。
不过李冰虽然处世圆滑,但骨子里不是谄媚之人。需要他曲意逢迎的贵族他会曲意逢迎,而如朱襄、李牧这样与他真心结交的人他也会捧出一颗真心。
听了李冰解释后,王夫人虽然惧怕朱襄外戚和封君的身份,也答应下来。
她叹气道:“既然如此……唉,朱襄公和公子政会不会怨了我?”
李冰道:“朱襄应该完全没有意识到夫人你的心思。至于政儿……政儿很高傲,不会轻易埋怨别人。”
经过这些时日相处,李冰已经发现嬴小政那副乖巧外甥的面具后面,心肠有些过分冷硬。
他甚至怀疑嬴小政天天抱着李牧的腿喊老师,但心中对李牧的师生之情也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深厚,唯独在朱襄面前不同。
与嬴小政聊天中,李冰还猜到除了他的舅父舅母,嬴小政心中次一等亲近的人是“蔺翁”和“蔺伯父”,再者是“廉翁”和“荀翁”,之后才轮到“老师”“蔡伯父”。
至于自己,应该还没有入了这位高傲的秦公子的眼。
“不要特意讨好公子政。公子政虽然年幼,但其心智恐怕比成年人也不差。”李冰叮嘱,“公子政天生神异,若将他视作孩童欺弄,一定会引他厌恶。”
王夫人苦笑:“我怎敢欺弄?公子政来找我换掉侍女时,我吓得好几日未能安眠。”
一个垂髫孩童如此理智、聪慧,甚至有些冷酷,实在是给人太强的非人之感,让人毛骨悚然。
李冰想起嬴小政舅父前舅父后毫不掩饰的两副性情,不由苦笑。
确实有些吓人。
得了李冰送来的仆从家人,朱襄家中终于热闹了一些。
秦王送来的人大多充当护卫,在伺候人方面还是欠缺了一些。
朱襄泡在温泉池子里感慨,当贵族被人伺候真舒服,但比现代还是差远了。
他正感慨的时候,抱着用皮革做的游泳圈的嬴小政蹬水游过,溅了他一头的温泉水。
朱襄刚把脸上的水抹下来,嬴小政又游过去,溅了他一头的水。
朱襄:“……政儿,你是不是故意的?”
嬴小政使劲踩水,远离朱襄。
朱襄冷笑一声,朝着嬴小政追了过去,和外甥打起了水仗。
嬴小政乐得“咯咯”笑,像一只小母鸡。
两人玩够之后,嬴小政道:“要是蔺伯父在这里就好了,我和蔺伯父一起,一定能打过舅父。”
朱襄没好气道:“他一个人就能打过我,加上你和我正好打成平手。”
嬴小政愣了一会儿,才琢磨到自家舅父在讽刺自己拖了蔺伯父的后腿,顿时气得抓起朱襄的胳膊磨牙。
朱襄乐道:“你就磨吧,估计明年你就要换牙,这一口小牙齿不保了。”
嬴小政抱着朱襄的手臂疑惑:“换牙?”
朱襄幸灾乐祸地笑道:“牙齿一颗一颗掉下来,说话都漏风。”
嬴小政把嘴张成了“O”型。
会掉牙齿?他在梦境中没看到过啊!为什么这么可怕的事梦境中没有!
朱襄笑话道:“不只是掉牙,你长新牙的时候,牙龈……就是牙根处会非常非常痒,可难受了。”
嬴小政尖叫:“我不要换牙!”
朱襄大笑:“哪由得住你想不想?哈哈哈哈,如果你在牙痒的时候为了止痒咬了硬的东西,就会长成一口歪斜牙,可丑了。”
嬴小政立刻捂住嘴,惊恐不安地看着朱襄。
“舅父,你是在骗政儿吗?”嬴小政捂住嘴惶恐不安道。
朱襄坏笑:“舅父从来不骗政儿。”
嬴小政瘪嘴:“不,这件事一定是舅父骗政儿!”
李牧提着一篮子南瓜花南瓜尖来蹭温泉,顺带休假的时候,嬴小政差点一头槌把他的篮子撞翻。
李牧护住篮子,皱眉道:“朱襄,你又怎么欺负政儿了?”
朱襄把李牧手中的篮子接住,道:“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他?”
嬴小政委屈道:“老师,舅父说我明年会换牙。”
李牧想了想嬴小政的年龄,道:“确实,政儿明年也该换牙了。明年不换,再过一年也该换了。”
嬴小政:“不,我不要换牙。换牙难受。”
李牧头疼:“这……这可没办法不换。”
朱襄乐呵呵抱着篮子往厨房走,把被他逗急眼的小外甥丢给李牧哄:“我就说我没有欺负他,实话实说叫欺负?”
看着朱襄快乐的背影,李牧捏紧拳头,有一种想捶朱襄一顿的冲动。
但朱襄那身板,他担心一拳头下去,就要跪求朱襄不死,只能忍耐住揍人的冲动。
“政儿乖,换牙是好事。你不是想快点长大吗?换牙就预示着你长大了。”李牧将嬴小政抱起来,轻声哄道,“换牙后,你也该长个子了,就像是竹笋长成竹子一样,身高会迅速拔节。”
听到李牧哄孩子的话,嬴小政撇脸,面无表情道:“我想长大,但不想换牙。不换牙我也会长高。”
已经走出几米远的朱襄回头:“哦,对了,身高迅速拔节的时候,会有生长痛。腿骨疼,晚上还抽筋,可难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