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看着老秦王的脸都变成青黑色了,赶紧闭上嘴。
嬴小政默默伸出双臂抱住脑袋。
别念了别念了,舅父别念了,政儿的脑袋已经开始隐隐作疼了!
哪需要两三任君王啊?刚统一这些麻烦就会出现!
“舅父,你有解决的办法吗?”嬴小政瘪嘴,“这些事恐怕要落在政儿头上。”
老秦王一愣,然后拍着大腿笑道:“对啊!寡人已老!”
秦王畏老,更畏惧别人抢走他的王位。但此刻,他居然高高兴兴喊着“寡人已老”,把声称要当秦王的政儿抱在怀里颠来颠去:“哈哈哈哈,政儿,以后你和你的舅父头疼去,寡人和先生不会烦恼啰。”
范雎捋着胡须,失笑道:“君上,有些事现在就可以做,不能全推给后人。即便推给后人,还有太子柱和公子子楚呢。”
老秦王瞥了子楚一眼:“子楚,好好学。”
子楚:“……是。”有点生气。我还不如一稚子吗?!
老秦王舒展了一下坐疼的双腿,道:“朱襄啊,你现在或许不能为秦相,但当子楚或者政儿当秦王的时候,你就能当秦相了现在你先去种田吧。我和先生,还有武安君,再劳累几年。”
朱襄立刻道:“谢君上!君上,可否让我先去厨房?不是我掌厨,厨子可能不合诸位胃口。”
“赶紧去。”老秦王挥手赶人,“我已肚饿,先拿些吃食来。”
“好。”朱襄起身。
嬴小政也想起身:“曾大父,政儿去帮忙!”
“留在这,你帮忙偷吃吗?”朱襄按了一下政儿不老实的脑袋。
朱襄离开后,老秦王喝了一口糖水,又笑了一会儿,才道:“子楚啊,你这友人,藏着的本事还真多。”
子楚谨慎道:“朱襄可能没有藏,而是真的不认为自己有多少才华。即便他已经七国闻名,仍旧没有正视自己的才华。”
“蔡卿,你与朱襄熟悉,朱襄为何会如此?”老秦王问道,“难道真是赵王对他打压太过?”
子楚瞥了蔡泽一眼。
蔡泽道:“朱襄确有才华,但他一直认为自己无法用于实践,只是空谈,而空谈误国,所以只愿意承担他能做到的事。如赵括,他熟读兵法,却不会打仗。朱襄认为在种田之外的领域,他就是赵括。”
一直沉默的白起忍不住开口:“朱襄怎能用赵括自辱?!”
蔡泽道:“朱襄认为他有自知之明,这一点就远胜赵括了。”
范雎道:“当秦相不需要事事都会自己做,他只需要制定一个方向,选拔相应的人才为官吏,让官吏去做。”
蔡泽叹气:“他认为自己无法为君上选拔官吏。因为君上所任用的官吏,并不仅仅只选择贤能之人。宗室子弟、世禄之家,其中关系错综复杂,他不懂。君上,臣也认为,朱襄不适合为相。”
老秦王沉声:“为何?他是你友人,你不应该推举他吗?”
蔡泽道:“荀子言,朱襄过分仁善,便是懦弱。孔子曰,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朱襄面对辱骂,只是皱眉离开;面对如女兄抛弃他这样的背叛,只是不再往来……”
“面对友人掺杂利益但没有损害到他的利用,他还会反过来安慰友人。”子楚打断道,“朱襄不会因为被辱而施加过度的报复,同样也不会为了恩情而徇私。这样的人有了任命官吏的权力,憎恶他的人不怕他,施恩他的人怨恨他。他会被所有人孤立,只剩下一条死路。”
子楚跪着退后几步,面向老秦王,伏地道:“大父,朱襄没有王佐之智。”
老秦王深深地看了子楚许久,待杯中热气散尽时,他才幽幽道:“罢了,寡人说了让他种田,他就种田去吧。”
“谢大父。”子楚直起身体,松了口气。
他真怕大父将朱襄架在国相的位置上。若朝中反对激烈,大父绝不会保护朱襄。
在子楚挺身保护朱襄的时候,老秦王心中流露出一丝杀意。
一个臣子对两代君王影响如此深刻,绝非好事。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
别的人对君王影响深刻可能并非好事,但朱襄不一定。朱襄是个很傻的人,把别人看得比自己更重,又没有子嗣,政儿是他唯一血脉延续。
以朱襄重情的性子,即便现在他百般推脱,为了子楚和政儿,在无人可用的时候,一定也会咬牙做自己不擅长、不喜欢的事。
与其说是朱襄用感情影响两代君王,不如说秦国之后两代君王能用感情驾驭朱襄。
“有这样的友人,是你之幸。无论何种艰难情况,你都有信任的人。”老秦王想明白后,微笑中第一次对子楚透露些许亲情的意味,“我年过半百,才得遇先生。好好珍惜。”
子楚激动道:“是,大父。”
“政儿,你也要好好尊敬你的舅父,会全心全意只为你一人打算的长辈,世上罕见啊。”老秦王摸了摸胖曾孙的头,“你不是想偷吃吗?去吧。”
“好!”嬴小政从老秦王怀里跳起来,“厨房在哪?带我去!”
蔡泽条件反射把嬴小政抱起来,和准备去抱嬴小政的子楚面面相觑。
“你们二人都去吧,寡人要和先生、武安君聊一会儿。”老秦王道。
蔡泽和子楚恭敬告退。
老秦王又屏退伺候的人,伸长腿捶了两下:“不知道秦椅什么时候做好,我的腿啊。先生,武安君,你们也松活松活。”
范雎晃动了一下身体,白起没敢动。
范雎笑道:“早闻政公子聪慧,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老秦王笑着点头:“政儿也是先生晚辈。先生称呼他政儿即可。政儿还未显示出他所有的聪慧。唉,我是真不知该如何教导他。我从哪里再寻一个蔺卿和荀子来。”
范雎虽然心里膈应了一下,但还是笑道:“君上可想建一个学宫?”
老秦王想了想,摇头遗憾道:“战车就要朝着一个方向行驶。待战车停下来时,才能召集众人商议接下来该往哪个方向行驶。建立学宫的事,恐怕要子楚和政儿去决定了。”
大柱也老了。老秦王想起儿子皱巴巴的脸和纵欲过度的身体,十分后悔为什么不多打他几顿。
可那时谁能想到,秦军会在占据绝对上风的阏与之战惨败,之后又败于廉颇之手,被原本压制的韩魏两国骚扰边境,只能派出太子去趁火打劫的魏国当人质。只两年,年事已高的太子就病逝魏国?
老秦王只有两个儿子。楚国王后所生的太子病逝,楚国外戚人心惶惶,大有支持老秦王的弟弟为秦王之意。此时范雎劝说老秦王废宣太后,逐舅父和兄弟,老秦王才会立刻听从。
宣太后在位时并未限制老秦王的权力,大事都是两人商议后做主,否则老秦王也不会一翻脸就把外戚按死。但太子一死,老秦王就只能为安国君铺路了。
可这样一铺路,原本秦国贤才多为楚国外戚,现在他们不出力了。范雎和白起一死,谁又能辅佐太子柱?太子柱的楚国贵女夫人怎么也没儿子啊!
异人走华阳夫人的门路回秦,让老秦王着实松了一口气。
好了,楚国外戚又有盼头了,不会翘班了。
其实老秦王也知道不能总依靠楚国外戚,否则覆灭楚国时,楚国外戚可能会谋逆。但没办法,秦国人才少啊。
“子楚这个外戚选得好。”老秦王夸赞,“不仅有才华,不揽权,还吸引了蔡卿来助。”
范雎虽然知道朱襄不会威胁自己的地位,心里也酸溜溜的。
谁让子楚说朱襄“不徇私”,简直像是在讽刺他呢?
白起看范雎脸色,心里长叹一声。待有机会,提醒一下公子子楚和朱襄吧。
子楚和蔡泽来到厨房时,雪正在喂揉面团的朱襄吃卤肉。
朱襄叼着卤肉片看着子楚肩膀上的嬴小政,吓得嘴里的肉片都掉了。
“政儿,快下来,你那么胖,夏同那么弱,你会压坏你父!”
嬴小政抱着子楚的脑袋怒瞪:“我不胖!”
子楚咬牙切齿:“我不弱。”
促成这局面的蔡泽掩嘴偷笑。
第45章 油酥卤鸡鸭
时间退回到蔡泽和子楚刚刚带着嬴小政出门的时候,蔡泽习惯性地将嬴小政顶在了脖子上。
“嗯?”子楚脚下踉跄,不敢置信地看着蔡泽和抱着蔡泽脑袋的胖儿子。
蔡泽和坐在蔡泽肩膀的胖儿子同时转头,疑惑地看着他。
子楚深呼吸:“成、成何体统!”
蔡泽回过神,失笑:“抱歉,习惯了,都是朱襄先带起来的。”
嬴小政把下巴搁在蔡泽头顶:“亲父,蔺翁和廉翁都会让我坐肩膀,有什么奇怪?荀翁虽然不让我坐肩膀,也没有说过我。你比儒家还讲究体统。”
子楚:“……你是这么和亲父说话?”
嬴小政扭头:“哼,说不过我就摆亲父的架子。”
子楚再次手痒。
看着子楚脸色不好,蔡泽立刻道:“政儿,不可对亲父无礼。”
“政儿没有无礼。”嬴小政扭过头,敷衍地拱手对子楚拜拜,“亲父大人大量,才不会和小孩计较。”
如果不是大父在,子楚已经开始揍孩子了。
“你这话和朱襄学的?”子楚眉头紧皱,他本想说朱襄怎么带的孩子,但毕竟自己理亏,他还是忍住了,“快下来。”
“曾大父看到舅父顶着我散步也没说什么。”嬴小政抱紧蔡泽的脑袋,挑衅地抬起他肉乎乎的下巴。
蔡泽赶紧继续打圆场,道:“政儿腿短,牵着走容易摔倒,抱着又太沉,这样确实轻松。公子子楚,你要不要试试?”
子楚皱眉:“蔡兄叫我夏同即可。我……”
嬴小政哼哼:“舅父常说亲父力气小。他抱不动我,蔡伯父不要为难子楚。”
子楚火气上来了。
然后,就是朱襄看到的这一幕。
他笑得直不起腰,扶着灶台道:“夏同,你怎么还是这么容易中激将计?连政儿的激将计你都能中,你……哈哈哈哈哈!”
子楚将沉甸甸软绵绵的胖儿子从脖子上放下来,瘦削的脸泛起潮红,尴尬地想调头就走。
但子楚一生倔强,面对挚友的嘲笑,不能逃跑。他揉了揉僵硬的脖子道:“你不是想让我和政儿更亲近吗?为何你还嘲笑?”
“是是是。”朱襄扶着腰笑道,“政儿坐在你肩膀的时候,你是否终于感受到了为人之父的快乐?”
快乐?他只是终于感受到了,政儿确实被朱襄养得很好,真是太沉了。他回到秦国后,就没扛过这么沉的东西。
不过孩童带着甜甜奶香味的温暖气息包围他的时候,子楚的心确实被触动了一下。
他想起了刚看到这个孩子的时候,虽然满心都是算计,激动和欣喜都是装出来的,但装久了之后,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对这个孩子有了感情。
“他刚出生的时候就很霸道。”子楚说起了自己的回忆,“稳婆将他洗干净后递给我,我晃了晃他,他就一拳头揍我鼻子上,还横了我一眼,好像在叫我别吵。”
被亲父扛了一路,心情也很复杂的嬴小政:“……”
雪笑着道:“良人说,小孩刚出生的时候眼睛没有长好,眼前灰蒙蒙的看不清东西,政儿肯定不是故意。他只是好奇。”
“雪姬,养育政儿辛苦了。”子楚对雪的态度比朱襄诚恳多了。
“是有些辛苦。”雪道。
嬴小政不敢置信地扬起脸看着嫌弃自己的舅母。
雪摸了摸嬴小政的小胖脸,微笑道:“养孩子哪有不辛苦的?”
嬴小政看着舅母的笑容,腮帮子一鼓,抱住雪的腿。
“你们来这干什么?君上催饭?”朱襄笑够了之后,擦干净手,戳了戳嬴小政的后脑勺,在嬴小政转头的时候拎着一片卤肉片凑过去。
嬴小政“啊呜”张嘴,一边咀嚼一边眯着眼晃了晃脑袋,然后将嘴上的油擦到了舅母的围裙上。
雪用眼神示意子楚,看,我就说带孩子很辛苦。
子楚又想训斥嬴小政,但看着雪低头注视着在她围裙上擦嘴的政儿的眼神,温柔得仿佛打着一层柔光一样,他暂时忍耐了下来。
他决定之后找机会和朱襄好好谈一谈政儿的教育。虽然政儿确实聪慧,但也不能骄纵。
“君上让我们带政儿来厨房偷吃,顺带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蔡泽看够了热闹,微笑道,“政儿敢在君上面前撒娇弄痴,我虽看过许多次,仍旧手心捏了一把汗。”
“政儿辛苦了。”朱襄叹了口气,他又拎了一块卤肉片投喂政儿,然后将卤肉片和卤海带放到小碗里,“去带给你曾大父。”
嬴小政蹭了蹭舅母的围裙后,才松开手:“舅父,不够吃。都不够政儿吃。”
“先给你曾大父尝一点,如果他觉得味道好,你再来告诉我。”朱襄对嬴小政眨了眨眼睛。
嬴小政立刻意会。他抱着小碗,拽住子楚的衣袖往外跑。
子楚疑惑:“怎么……小心脚下!”
子楚回头看向朱襄,朱襄对他点点头,他叹了口气,跟上了政儿。
蔡泽挽起衣袖:“还要准备什么?”
朱襄道:“把卤鸡和卤鸭放油里炸一遍。”
蔡泽伸手从雪手中拿过绑衣袖的带子,将挽起的衣袖绑好,又穿戴上围裙,帮朱襄炸卤鸡卤鸭。
朱襄快到咸阳的时候,就想过怎么给秦国最重要的两个人物——应侯范雎和太子柱送一个印象深刻的礼物。
逢年过节都送腊货。他家里的腊货都送给了为他送别的赵人,朱襄决定换成卤味。
卤味所用的香料,除了朱襄抽出来的,其他农人在山中能采集到。他准备了许多。
朱襄去王宫赴宴,雪来到新家开火做饭时,就将卤汁先熬上。
将大骨头敲碎后放入卤料熬制了半宿后,雪睡不着,后半夜就披着衣服来到厨房亲自下需要卤制的食物。
老秦王携臣子里蹭饭,误打误撞正好先尝尝朱襄准备送人的卤味。
荤的卤菜有鸡鸭肉和鸡蛋,素菜是海带结和土豆片。
“现在没什么能卤的素菜,等做出豆腐就能卤豆腐和豆皮,挖春笋卤笋,七八月卤藕片。”只有卤菜不够丰盛,朱襄准备再蒸几个白面馍馍,卤肉就该夹在白馍里吃。
可惜朱襄在邯郸偷偷推广的冬小麦,没有等到收获他就离开了邯郸,吃的是秦国的小麦粉。
老陕用来夹肉的白吉馍应该是炕馍。但秦国面粉口感太差,且没有来得及发酵。口感粗糙的死面馍馍只能蒸着吃。等蒸好后,朱襄再意思意思地炕一下,让其表面增加一些脆感。
这时的小麦与现代小麦性状有很大差别,每株麦穗上只有十颗左右麦粒,且在成熟后很容易散开,收获时必须在地里捡麦粒,不仅麻烦,还容易腐烂,口感也差了太多,就算磨成面粉口感也极差,吃上去就像是现代为了营养,故意没把麦皮除干净的糙麦粉似的。
千年的选育,现代小麦的麦粒牢牢长在麦穗上,且每株麦穗麦粒增长到了四十粒左右,若是高产品种,最高能达到八十粒。口感更是不必提了。
虽然这个时代没有化肥和农药,小麦产量达不到这么多,他带来的良种冬小麦每株至少也应该结三十粒麦粒吧?
朱襄抽到两种冬小麦良种后,就借用廉颇的地培育出许多种子。他将一小部分小麦良种拿到长平当筹码,剩下的都留在邯郸。
在他离开的时候,冬小麦良种已经种下了大半,只留了小部分种子预防绝收。
“我还以为你到了秦国后会颓废一会儿,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恢复了。”虽然有下仆帮忙生火做饭,这话没什么犯忌讳的地方,蔡泽叹息道,“现在的你看上去和在赵国时没差别。”
朱襄笑道:“我这人其他没什么出众的,就是心大,适应力好。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若把自己郁闷死了,那多可笑?我在咸阳的生活肯定比在邯郸好,不笑着过日子,难道还哭着过?”
“你什么时候头发恢复成黑色,我就信你。”蔡泽瞥了朱襄的头发一眼。
朱襄捋了一下发丝:“明年你再看看,我的头发绝对恢复成原来的乌黑亮丽。”
“嗯,是就最好。”蔡泽看着朱襄上笼蒸制的白馍,“想念你培育的小麦粉了,这个一看就不好吃。”
“以前也吃这个,你怎么不挑剔?”朱襄嘲笑蔡泽,“邯郸的冬小麦应该快抽穗了吧?四月底,冬小麦就该成熟了。”
他一边将蒸饼上笼,一边满含希望道:“我这次推行的冬小麦口感好,又是从种子上增加产量,就算在贵族田地里也能增产。赵王即便对我有怨言,应该在尝过新面粉做的食物后,应该也会在赵国推广新的小麦良种。”
蔡泽颔首:“冬季种麦,仲春初夏种粟黍菽,零碎野地播种一点土豆,今年邯郸的庶民应该会很好过。”
朱襄想到这个情形,眉眼忍不住弯成了新月。嬴小政笑起来的时候和朱襄一模一样,确实是外甥肖舅。
他哼着不成调的曲子道:“今年邯郸城郊的田地丰收后,应该就能留够种子,向赵国其他地方推广了。”
蔺相如沉睡了许久,突然睁开眼:“几月了?”
一直守在蔺相如床边看书的蔺贽激动地扑上前,哽咽道:“快三月了。”
蔺相如的声音十分清晰响亮,他已经很久没有用这么清晰响亮的声音说过话:“三月啊,朱襄种下的小麦快要抽穗了吧?”
蔺贽一愣。
他嘴微张,脸皮微微颤抖了几下,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是,是该抽穗了。”
蔺相如睁着眼睛看着床幔:“我离开邯郸前,在狱中看望朱襄。朱襄叮嘱我,别让农人误了农时。冬种小麦,冬夏有菽,秋季还能在屋前刨出土豆,赵人的日子就好过了。”
“嗯……嗯……好过了。”蔺贽握住蔺相如伸出床被,宛如枯树的手,“阿父,医就在外屋,我去叫他来,阿父等着。”
蔺相如深深地看了蔺贽一眼,脸上浮现出慈祥的笑容:“别去了,去了为父就等不到你了。扶为父去庭院看看。”
蔺贽猛地抬起头,眼泪令视线模糊:“阿父……”
蔺相如道:“扶我出门,为父想看树,看风,看天空。春天已至,不出门看看,为父还以为现在仍旧是冬季。”
“是。”蔺贽身体瘫软。
他松开了蔺相如的手,就像是游魂一样晃晃悠悠走到屋内一角,推出轮椅。
轮椅是朱襄和墨家人商量着做的,送给在战场上伤了腿的廉颇做礼物。廉颇说朱襄咒他瘸腿,挥舞着拐杖要揍朱襄。
朱襄不仅被廉颇揍了一拐杖,轮椅也被扣下来。廉颇逢人就炫耀轮椅,轮椅成了邯郸城老人家中必备的坐具。
蔺相如离开邯郸时,身体已经不好。蔺贽提前准备好了轮椅以备不时之需。
回到家乡后,蔺相如的身体迅速衰败,只能坐着轮椅出行。十几日后,轮椅也被空置。
现在,又能用上轮椅了。
蔺贽将蔺相如抱到轮椅上,将被子折叠后盖在蔺相如身上,推着父亲出门。
微暖的风铺面而来,蔺相如又露出笑容。
他看着庭院的大树冒出了新芽,看到了灰色的地面冒出了新绿,看到了树枝上有鸟叽叽喳喳筑了新巢……阳光很温暖,果然春季已经来了。
朱襄曾经说,冬季对于老人最危险,只要熬过冬季,大部分老人就能再活一年。
蔺相如对着天空眯起了眼,好像在享受春日和煦的阳光。
邯郸城中,士人们正争相用木简传抄荀子的《祭文》。
他们传唱,“《礼记》曰,未施哀于民而民哀,未施敬于民而民敬。
没有人教导民众为这些义士悲哀,民众自己为义士哀悼;没有人教导民众尊重这些义士,民众自己对义士心生敬意。皆因为义士为保护朱襄公而死……”
他们悲吟,“民众指着朱襄公住过的地方哀叹,民众指着朱襄公行走过的田埂低泣,民众指着朱襄公被刺杀、义士们赴死的地方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白雪洗去了义士的血迹,泥土裹住了义士的尸骸。民众的悲伤就像是被冰封的湖水无法宣泄,民众的愤怒就像是火焰般燃烧……”
他们愤怒,“万丈之山崩于朽壤,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冰封的湖水不断叠积,待愤怒的火焰融化了冰封的悲伤,倾泻的湖水会淹没什么地方?!”
《祭文》没抄完,赵国的兵卒已经冲进了集会的地点。
士人们怀揣着木简逃窜,身形如同狡兔;兵卒们手持武器追逐,脚步沉重缓慢。很快聚会散去,散落的木简竹简付之一炬,浓烟升腾,邯郸城又安静了下来。
廉颇坐在楼阁上,抱着酒坛子低笑。
他仰望着天空中的浓烟,喝了一口酒,被酒呛出了眼泪。
家丁来报:“主父,赵王急诏,燕国趁我国田地绝收,发兵攻赵。”
“赵国再弱,也不是燕国那群废物能窥伺的。”廉颇醉醺醺地放下酒坛,“为我披甲。”
“唯!”
“你不用和我同去。领一队人将朱襄留下的良种送与雁门郡。”廉颇深呼吸,惨笑道,“朱襄为赵国民众留下的良种,总要在赵国的土地上种下。”
“……唯。”
曾与朱襄同去长平的廉家家丁廉原跪在地上,拳头狠狠砸下,手背鲜血淋漓。
在廉原出城的时候,农家的人和墨家的人相携在山间穿梭。
“朱襄公曾言,当降雪之时,将麦苗压平,用雪堆覆盖,来年麦苗可自行重立,果然不假。用这种方式骗过吏卒,希望能挽回些收成。”
“大部分吏卒不知道土豆长什么样。待小麦抽穗,他们为了收税,总不至于让农人拔掉快丰收的小麦。”
“土豆只需要三月就能长成,现在种在绝收的地中,应该能够救荒。”
“只是种子不够啊。土豆喜温,冬日吏卒强迫种下的土豆全部冻死了,唉。”
“长平去年秋季收获了很多土豆,应该有余存,是否可以……”
相和叹息:“就算长平有很多赵人,但秦军绝不允许向赵国偷运粮食。或许朱襄公会有办法,但……”
“不能再让朱襄公为赵人赴险。”许明沉痛道,“赵王要让赵人死,与朱襄公何干?我们运完这一次土豆,也该回秦了。朱襄公需要我们。”
相和闭上不忍的眼睛,重重点头。
“肉粥,卤菜,酥鸡,酥鸭,白馍……差不多可以应付过去了。”朱襄把酥鸡酥鸭摆好,用刚长出的嫩叶点缀食盘,“走,上菜!”
蔡泽一边整理仪容,一边担忧道:“政儿送了卤肉过去,君上没有让人继续取用。会不会卤肉不合君上胃口?”
“若不合胃口,君上肯定会遣人来说。”朱襄道,“我猜君上只是不好意思催我。”
蔡泽满脸不信。秦王还能不好意思?
他忐忑地跟着朱襄,端着食盒走出厨房所在的庭院。
老秦王等人正坐在庭院门口,搭了棚子摆了桌几,坐在铺了软垫的席上聊天。
当朱襄和蔡泽出现时,众人仰头看着他们。
嬴小政代替周围长辈说出了心声:“舅父,你可算出现了,政儿都饿坏了。”
“抱歉抱歉,早知道我应该先上一部分菜。”朱襄不好意思道,“政儿,你该来催催舅父。”
嬴小政叹气:“政儿怕打扰舅父做菜。快点快点,政儿饿坏了。”
“好嘞。”朱襄像电视剧里的店小二一样报菜名,“油酥卤鸭五只,油酥卤鸡五只,卤菜拼盘,炕白馍,肉末粥来啰!”
朱襄在秦王、范雎、白起面前各摆了一只卤鸡一只卤鸭,剩下的两只卤鸡卤鸭他们分。
朱襄觉得三位老人吃不下一整只卤鸡,但总不好让他们分着吃吧?所以浪费就浪费了。
子楚对于自己不能独得卤鸡卤鸭没有任何怨言,脸上还露出了笑容。显然朱襄对他不客气的做法让他很受用。
“君上,如果不合胃……”
朱襄话未说完,秦王、白起、范雎非常熟练地从雅间摸出短剑,割下鸡腿塞进嘴里。
“赞!”秦王眼睛一瞪,吃肉速度加快。转眼间,一整只鸡的肉已经被切得只剩下脑袋和翅膀。
他把脑袋塞进嘴里嘎吱嘎吱,连肉带骨头吞下,又吮吸着翅膀嘎吱嘎吱,鸡翅膀就只剩下两根骨头。
秦王长舒一口气,用帕子擦擦手和短剑,大口喝下一杯蜜水,拿起一个白馍,犹豫了一下。
当惊呆的朱襄回过神,正准备告诉秦王,这个已经对半切开的白馍要用来夹卤肉时,秦王已经拿起筷子往白馍里面放了鼓囊囊的卤肉大快朵颐。
朱襄吞咽了一口唾沫。
好了,我信了,别和我说什么先秦没有白面蒸馍,我宣布肉夹馍的吃法绝对是从老秦人开始就刻在了DNA中的!
祖先们怎么什么都往DNA中刻啊!
“舅父,你不饿?”嬴小政举着鸡腿,试图喂给朱襄。
正在啃肉夹馍的秦王,眼睛黏在了鸡腿上。
朱襄拍了一下嬴小政的背:“去。”
“哦。”嬴小政站起来,跑到秦王面前,“曾大父吃鸡腿。”
秦王笑道:“好,真乖。”
秦王收下了嬴小政的鸡腿,拿着另一个鸡腿的子楚和拿着鸭腿的蔡泽手一僵。
但他们已经啃了几口,不可能再给秦王,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啃。
嬴小政眼睛亮晶晶:“曾大父要吃鸭腿吗?政儿给你拿。”
秦王点头:“好。”
嬴小政乐颠颠地接过朱襄切下的鸭腿递给秦王,才回来吃肉。
在嬴小政这一来一回中,白起放下短剑,用帕子一根一根擦拭手指。
他已经把卤鸡卤鸭都吃光了,骨头干干净净,光可鉴人。
朱襄本以为开宴时,秦王要说几句场面话,然后按照礼仪,谁先动筷子谁后动筷子,或者举起杯子先喝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