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上了一会儿眼睛,然后睁开眼睛笑道:“你没有舅父舅母疼,我有舅父舅母疼!”
说完后,他捧着肚子大笑。
不愧是年幼的自己,真幼稚。
嬴小政跳到桌子上坐着,手撑着桌面,面对着长大后的自己梳理这十日的事。
以前他来到这个梦境房间,都会将自己的行为调整得和梦境中的自己一致。
严肃,严谨,一言一行都要符合秦公子的规范。
他从赵国回到秦国时已经九岁。这个年龄的秦国公子已经读了两三年的书,礼仪娴熟。他虽在赵国接受了启蒙,但老师质量与其他秦国公子远远不如。即使那些秦国公子并非君父的孩子,他也遭受了许多嘲笑。
他被嘲笑是赵人,被嘲笑粗俗无礼,甚至有人暗地里传言他并非秦公子,而是吕不韦的儿子。
所以,他那时起就对吕不韦起了杀意。
确实是迁怒,但那又如何?
回到秦国后,他刻苦读书习武,将自己苛刻地变成最完美的秦公子、秦王。端正的举止和神情几乎刻在了他的身上。
秦始皇嬴政是这样,但嬴小政不是。
嬴小政是能窝在老秦王怀里,拽着老秦王胡须打哈欠的人。
秦公子的言行举止?他就是秦公子,他的言行举止就是秦公子的言行举止。
嬴小政捏了捏自己肉乎乎的下巴。其实自己现在的性格和当了始皇帝之后自己的性格没差别吧?那时自己就嫌弃繁文缛节,所以废六冕,穿玄衣纁裳通天冠,偏爱窄袖。
“啊。”总结完后,嬴小政伸了个懒腰,“舅父来到秦国,总算安全了。我看君父挺担心舅父脾气太好吃亏,他不知道,正因为舅父这脾气,在曾大父手下才最为安全。曾大父的脾性和老了的你一样,越傻的人越得你偏爱。”
“舅父一身荣辱安危都系于秦王一人。舅父这性格,别说三人成虎,就是满朝都说舅父不好,曾大父恐怕不会怀疑舅父,反而会怀疑自己对朝堂失去控制,满朝都不听话了吧。”
嬴小政说着,就咯咯直笑。
他很期待会有人在曾大父面前说舅父心思深沉,或心醉权势。不知道有没有人蠢到说舅父试图染指秦国王位,成为后来吕不韦那样的秦王背后之王。
“要是我成为秦王之后,有人告舅父谋反,那才有趣。”嬴小政越想越乐,“舅父谋反,然后王位交给我继承吗?哈哈哈哈!”
嬴小政开怀大笑了一阵子,才去自己记忆中学习。
大父和君父都才疏学浅,心思浅薄,无甚城府。他要尽快吸收未来自己的知识和经验,才能保护好舅父。
大父和君父,不行。连个华阳夫人都管不住。
嬴小政想着“记忆”中的华阳太后,努了一下嘴。
他再想起“记忆”中的自己对只相处了三年的高高在上的君父的敬畏和仰慕,再次努了一下嘴。
嬴小政在梦境中努力学习的时候,朱襄也做了梦。
梦中,蔺相如正背着手微笑地看着他。
“在秦国可好?”蔺相如笑着问道,“可有人欺负你?”
朱襄忙道:“蔺公,你怎么在这?没有,怎么会有人欺负我?老秦王对我可好了!”
蔺相如脸色一垮,抽出袖子中的戒尺就对朱襄劈头砸下:“说了多少次,不要口无遮拦!年老之人最忌讳别人说老,秦王虎狼之君,你敢在他面前说老秦王,他立刻会杀了你!”
“我错了我错了,我不会在秦王面前说,我连在私下都是乖乖叫君上!”朱襄抱着脑袋道,“我不蠢,蔺公放心!”
“唉,我怎么可能放心?”蔺相如收回戒尺,皱眉道,“真没人欺负你?”
“真的没有!”朱襄将自己入秦后的事告知蔺相如。
当蔺相如听到朱襄绕柱劈砍子楚时,笑得合不拢嘴。
“秦国大臣不一定会相信秦王夸赞你的话,秦王让你和夏同当众舞剑,才是让众臣明白你和夏同地位最关键的一笔。”蔺相如笑着道,“以秦王性格,让你和夏同当众出丑,是向群臣告知,将你和夏同当作真正晚辈之意。我放心了。”
朱襄点头:“是啊,没想到秦王对我这么好,我都诚惶诚恐,生怕他下一步就让我去打仗。”
蔺相如没用戒尺,虚握着拳头,轻轻敲打了一下朱襄的额头:“秦王没年老昏庸,就不会让你去战场。粮食乃是国之本,你令秦国丰收,不需要打仗,就有无数六国民众前来投靠。”
“下次我就这么对秦王说!”朱襄表示自己学会了。
蔺相如又敲了一下朱襄的额头,问起雪姬、政儿、蔡泽的事。
他听到秦王封雪姬为长平君夫人,明日雪姬要去拜访华阳夫人,很明显地松了口气;
他听到政儿表现出非凡的早熟、胆识和聪慧,居然敢在秦王怀里撒娇弄痴,还去拽秦王的胡子,开心地哈哈大笑;
他听到蔡泽得了秦王赏识,又迅速和夏同成为一同抨击朱襄的友人,欣慰地点点头,说蔡泽前途无量。
然后,朱襄又说起范雎、白起和太子柱。
蔺相如道:“秦王确实对你不错,无论他内心怎么想,都做足了保护你的姿势。白起可信赖,范雎需讨好,太子柱……”
蔺相如眉头皱起了一会儿,然后舒展眉头道:“你尽力为他出谋划策,他应该不会忌惮你。让夏同也可崭露锋芒了。”
朱襄点头记下,又问道:“华阳夫人的事,不知道是吕不韦,还是公子子傒。反正不可能是楚国外戚。楚国外戚此事出手,秦王就要让秦军再去楚国边境晃一圈了。”
“吕不韦是商人,他可能利欲熏心利令智昏,但不会损人不利己。”蔺相如道,“他要做一笔大生意,在没有回报之前,不敢有任何冒险举措。我想吕不韦很快就会带着厚礼拜访你,并甘愿退一步,身居你之后。”
朱襄被点破迷雾:“吕不韦是商人,该从打量商人的角度去打量他。他现在担心的是血本无归,而不是逞一时之气。就算他不忿,也会在坐稳了秦国卿大夫的位置后再徐徐图谋。那么,是公子子傒?”
蔺相如道:“若是他,那你就不需要担忧了。秦王还在世,太子都还未继位,身为王孙虽然可以对王位有野心,但居然出手危害秦王刚下令厚待的贤臣,他从此以后都不会再成为你的威胁。你等他亲自上门告罪,然后大度地原谅他即可。”
蔺相如笑了笑,道:“若他想当秦王,还不如同政儿一样,对着老秦王的面天天叫嚷‘我当秦王如何如何’,显得极有野心,又无野心。”
朱襄得意道:“他怎么能和政儿比?”
“确实。”蔺相如叹了口气,微笑着替朱襄理了理头冠,衣襟。
朱襄低头,自己所穿的居然是当日在赵国与蔺公离别时的衣服。
“秦王袒护你,太子尊重你,子楚也还是夏同。”蔺相如欣慰道,“政儿聪慧,雪姬坚韧,还有蔡泽相佐,你也有防人之心。我总算可以放心离去了。”
“蔺公要回赵国了?”朱襄问道。
蔺相如笑着拍了拍朱襄的肩膀,没回答:“保重。”
然后他转过身,面带着微笑,朝着一团柔光走去。
他睁开眼,越来越顽皮的胖外甥正捏着他的鼻子坏笑。
当嬴小政见到朱襄醒来时,松开手就喊“舅母”。雪在朱襄即将逮住嬴小政挠痒痒的千钧一发之刻,将嬴小政提起来。
“应侯和武安侯已经用过早餐,正在庭院里练剑。良人你再不起来,应侯就要亲自来叫你了。”雪无奈道。
她想让朱襄多睡一会儿,但应侯那张怒气腾腾的脸,让她想起了廉公。
蔺公一向宠溺朱襄,朱襄偶尔多睡一会儿,他不会说什么;荀子虽不满朱襄懒惰,但只会在朱襄起床时教训;廉公不同,他会直接冲到朱襄床边,把朱襄从床上拖下来,仿佛朱襄是他带的兵似的。
范雎和白起在朱襄家居住的第一天,带兵的白起没对朱襄睡懒觉发表意见,范雎倒是暴躁了。
朱襄听完雪的叙述后,猜测范雎该不会有什么强迫症吧?我就见不得什么不按照我的心意来.jpg?
在舅父舅母说话的时候,嬴小政以为已经安全,从舅母怀里跳下来。
他刚一下来,就被朱襄捞到怀里。
嬴小政眨巴着眼睛:“舅父……”
“舅父在。”朱襄把嬴小政按在腿上就是一顿揉搓挠痒痒,嬴小政笑得眼泪狂飙四肢像被翻了肚皮的小乌龟一样使劲翻腾。
雪在一旁看着,等嬴小政笑得嗓子有点哑后才去拯救可怜的胖外甥。
“好了,起床。”雪微笑道,“我收拾一下,该去太子府上呢。”
“放宽心。”朱襄道,“华阳夫人比你害怕多了。”
雪一愣,然后捂着嘴笑道:“好。”
她表现得很平静,实际上心脏焦躁得胸口都疼了。但在朱襄说出这句半开玩笑的话之后,雪的心一下子稳了。
雪换衣服准备出门时,朱襄洗漱起床。
嬴小政一溜烟地跑到白起和范雎那里玩闹,一点都不怕生。
待朱襄囫囵用完早餐,送雪出门时,嬴小政已经左口一个白翁,右口一个范翁,看得在一旁的子楚脸色都扭曲了。
“怎么?嫉妒?”朱襄乐道,“你若小个十几岁,也可以扑上去撒娇。”
子楚道:“有的人比政儿年长个十几岁,和政儿一样爱向长辈撒娇弄痴,我确实不如。”
蔡泽在一旁兜着手看热闹。
范雎见朱襄走过来,委婉道:“长平君,这几日你是否太过劳累?让太医给你看看?”
朱襄听懂了范雎的言外之意——廉公经常这样嘲讽他。他苦笑道:“确实有些累,不过今日已经休息好了,明日一定早起。”
嬴小政抓着白起的衣摆,从白起的身后探头探脑:“昨夜舅父一直在梦中笑,肯定做了什么好梦才不愿意醒来。”
朱襄反唇相讥:“昨夜政儿踢了我好几脚,一定是做了什么飞扬跋扈的梦?”
嬴小政想起昨日自己在梦境房间中自己踢自己。怪不得他觉得踢上去仿佛有实感,原来是踢中舅父了啊。
子楚干咳一声:“政儿,不得对舅父无礼。”他只是担心儿子在纠结的地方挺多的应侯面前与朱襄没大没小斗嘴,惹了应侯不快。
“舅父讥讽亲父,政儿是为亲父出气。”嬴小政张口就来。
白起嘴角忍不住上弯,然后立刻下撇。
范雎忍俊不禁:“政儿孝顺。”
子楚:“……”还能这样?他意识到了老年人对胖墩墩孩童超高的容忍度。
闲聊几句后,雪准备妥当,准备出门。
子楚原本想随同雪一同回太子府,被蔡泽拦下。
“华阳夫人本就对你心生不满,若你与雪姬一样去,她或许又会闹别扭。女子和女子单独聊天,可能比我们掺和进去更容易达成共识。”蔡泽道,“你若无聊,不如去拜访吕不韦,探探吕不韦的话。”
子楚想了想,道:“现在着急的是吕不韦,不是我。还是让吕不韦自己来朱襄家中找我吧。”
虽然本来自己想带飞朱襄,变成了被朱襄带飞,子楚心中有些尴尬。但尴尬不等于不运用这个优势。
现在他羽翼已丰,该在和吕不韦的交易中转向主导地位了。
雪与朱襄告别时,范雎这个藏不住话的人叮嘱了几句,让雪可以用楚国威胁华阳夫人,哪怕在子楚面前,也丝毫不给华阳夫人面子。
白起也挺不给华阳夫人面子,直言可以搬出他来吓唬华阳夫人。
朱襄幻视了两个刚退休的老头。
他拜访退休老教授的时候,就经常发现这种情况。退休老人忙惯了,突然无事可做,心里焦躁无比,旁边人做什么都想凑上去指导一下。
如果是当过官的老教授老领导,这个症状就更严重了。
他一个同事说,自家老爹就是退休高官,回到家之后对家人颐指气使,把家人当下属使唤,特别讨厌。
朱襄感觉,现在的范雎和白起就有这种倾向。特别是范雎,症状有点严重。
还好他们俩只是暂时休息,不是永久退休,否则自己又要像被廉公折腾一样,又受一段时间苦了。
还是蔺公好。
朱襄在雪出门之后,准备关上门去检查一下这段时间积攒的“抽卡”。
从赵国前往秦国的路上,身边时时刻刻都有旁人的视线。别说凭空拿出种子,他连抽卡都不敢。
如果抽卡的时候自己表情没控制住,或者做出奇怪的举动,一定会惹人怀疑。朱襄不信任自己的演技。
现在虽然家中也有秦王眼线,但他可以将自己关在屋里,得到一定的隐私空间。
朱襄借口整理带来的书简,一边往书房走,一边调出系统页面,归纳查看这次能抽的次数。
他看到了一个被忽视了的系统提示。
【你的好友蔺相如赠送了你一个离别礼物,请点击查收。】
朱襄停下脚步。
跟在朱襄身后,就像是小尾巴一样的嬴小政,撞上了朱襄的腿。
“舅父,怎么了?”嬴小政揉了揉额头。
“嗯……没事……”朱襄意识到了什么。
他低着头对嬴小政挤出笑容:“舅父有点事要做,去找你亲父玩。”
嬴小政撇头。
朱襄揉了揉嬴小政的脑袋,道:“我知道你心中对他有芥蒂,但好不容易见面了,父子感情好,总比父子感情不好,令你更开心。”
“舅父好啰嗦。”嬴小政甩开朱襄的手,用脑袋撞了朱襄一下,才慢吞吞往回走。
被舅父发现了。他就是面对亲父时感到很别扭,总想惹亲父生气。
看着嬴小政闹别扭的可爱模样,朱襄心情轻松了一点。
现在看见小外甥,他已经很少在想起“始皇崽”这个名称。偶尔想起,也只是开玩笑的性质。
养了这么多年,政儿在朱襄心中,就只是他的小外甥了。
嬴小政离开后,朱襄才踢脚继续往书房走。
他一抬腿,才发现自己身体瘫软,连走路都不稳了。
朱襄松开在袖子里握紧的拳头,手心全是汗。
他身形晃动了一下,艰难走到书房门口的台阶前,转身坐下。
朱襄深呼吸了几下,没敢直接点开赠礼,而是先拖出好感度列表。
系统中的好感度列表都是像素头像,分辨率很低。但即使分辨率很低,朱襄也能明显的看出来,位居好感度列表第二的蔺相如,背景就像是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阴影,比其他人暗了一个色号。
朱襄伸出手指,指尖颤抖,想将灰色的阴影擦掉。
手指穿过虚空,什么也没摸到。
朱襄再次伸出手指乱晃,仍旧什么都没摸到。
他又揉了揉眼睛,灰色的阴影照旧存在。不是灰尘,也不是眼花。
【你的好友已下线。】
朱襄双拳再次握紧。他将双臂抬起又放下,双拳放在地面上又移到膝盖上,想站起身又不知道起身干什么,张口发出“嗬嗬”的仿佛破风箱的声音,说不出话也哭不出来。
他眼前的景象出现了一个又一个漩涡,将视野中的景色拉扯得支离破碎,天旋地转,好像是坐了过山车后晕车似的,让他的身体东倒西歪失去了平衡,仿佛进入了电梯失重状态,不断往下坠。
“亲父,蔡伯父,赶紧,舅父真的不太对劲!”
朱襄听到嬴小政稍显尖锐的声音,抬起头,眼睛却无法聚焦。
子楚和蔡泽一左一右扶住了他的手臂,嬴小政趴在他膝盖上焦急的喊叫。
他看不清自己好友的模样,也听不清最疼爱的外甥在说什么。
他的脑子仍旧在天旋地转中不断下坠失重,五脏六腑都跟着一同颠簸,有点反胃有点难受,但更多的是茫然失措,连难受的情绪都感受不到。
“朱襄?!”白起一声爆喝,炸得朱襄眼前旋转的景色崩裂,正常的景象重新回到了朱襄的视野。
原来是白起和范雎听到喊叫声,也跟着跑了过来。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赶紧叫太医!”范雎焦急道。
怎么朱襄刚到秦国,就水土不服突发恶疾吗?
如果朱襄死了,六国肯定会给君上泼污水,说是君上毒死了朱襄!
“我……没事……不……”朱襄断断续续找回了语言。
他将爬到他腿上的嬴小政抱好,蹭了蹭嬴小政急出眼泪的脸颊。
此刻他才发现,他以为自己没哭,但脸上已经湿透了。
“蔺公,走了。”朱襄抱紧嬴小政。
他现在脑海里什么都没想,没有考虑如何向其他人解释自己会知道这件事。他只是很木讷地,向众人陈述这样一个事实。
“蔺公,去世了。”
朱襄说完后,心中好像有什么断开了。
他晕了过去。
第49章 果酱千层糕
“蔺卿去世了?!”老秦王手中书简掉在桌几上,不敢置信道,“朱襄怎么知道的?”
他都还没收到消息!
暗卫道:“朱襄公昨夜似乎梦见了蔺卿来告别。”
老秦王愣了半晌,才扶住额头,缓缓叹出一口气:“这样啊。”
他撑着桌几站起来,走到门外,看着庭院中萌生的新芽沉默了许久。
老秦王听闻过托梦的事,这一定是感情极为深厚的血缘亲人才会有的联系。
兄长举鼎而亡时没有入他的梦,长子在魏国孤单去世时没有入他的梦,他与母后只隔着一道宫墙,母后离世的时候也没有入他的梦。
他自然是知道,身为国君,他的亲缘关系极其淡薄。
蔺相如和朱襄并不是血缘亲人,两人却能在生死相隔的时候,相隔千里万里托梦吗?
虽然只有很短的一瞬,老秦王心中闪过很轻很轻的触动。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就算是秦国国君也一样。
“去长平君府。”老秦王道,“把文书一并搬去,我要在朱襄家中住几日。”
“唯。”暗卫和宫人齐齐应到。
他们垂下的脸上表情肃穆,心思浮动得厉害。
秦王以前只对应侯特殊,现在又多了一个长平君了。
朱襄晕倒的时候,雪到达了太子府上。
这次华阳夫人没有拿乔。她早早准备妥当,甚至拉上了一向看不上的夏姬作陪,忐忑不安地等待雪前来。
被太子告知了长平君的能耐和地位之后,即便雪是平民,她也不敢轻视。
“长平君夫人,我身体不适,失礼了。”雪进门,还没有行礼,华阳夫人就上前握着雪的手道。
雪看了一眼华阳夫人红润的脸,十分无语。
良人想逃廉翁的教训的时候还会在脸上涂点蜡涂点粉。如果不是看出华阳夫人的表情确实很慌张,她还以为华阳夫人是故意挑衅。
“华阳夫人,你身体不适,赶紧躺下休息。”雪忙将华阳夫人扶着躺下,补上了礼。
在一旁侍立的夏姬十分惊讶。她没想到长平君夫人居然在没有人介绍她的情况下,能认出她的身份。
夏姬心里很不是滋味。
如华阳夫人一样,她也很不喜一个赵女生的孩子得到了王的喜爱,即将成为异人的继承人。
只要异人能成为秦国国君,她并不在乎异人多一个母亲。因为异人逐渐得宠,她娘家终于开始重视支持他。华阳夫人为异人选楚女,她也在为异人选韩女。
一个刚认识的母亲送的女人,和一个共苦过的生母送的女人,夏姬相信异人肯定会更亲近自己选的韩女。
谁能想到,那位赵女居然有一位大贤兄弟得了王的重视?
夏姬受了许多年的冷待,心态调整得很快。让儿子尽快和韩女生下孩子的事也是要做的,她虽然不敢忤逆秦王,不会做针对政儿的事,但政儿还年幼,将来不一定能长大。就算能长大,秦国多一位亲近韩国的公子也不错。
夏姬温柔恭敬地向雪回礼,像侍女一样退到一边,并不与雪搭话。
华阳夫人对夏姬的识趣很满意。
她拉着雪的手道:“妹妹不必多礼,你是大王亲封的长平君夫人,我们以姐妹相称可好?”
雪:“……”她正在心里过良人教的话,华阳夫人这句话,差点把她震傻。
雪连忙道:“我良人是夏……公子子楚的友人,太子夫人是公子子楚之母,我怎敢与夫人以姐妹相称?”
华阳夫人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见气氛陷入尴尬,雪连忙拿出食盒,道:“良人与我来秦国时身无长物,虽得了王的赏赐,但作为赠礼,总觉得不够心意。所以良人与我做了一些糕点送与夫人,请夫人不要嫌弃。”
说罢,雪将食盒打开,露出了其中点缀着果酱的松软千层蒸蛋糕。
新家还没有做烤炉,所以朱襄就用平底锅摊蛋皮,用加了许多糖的梅子酱粘合,做成简易版千层蛋糕。
虽然现在已经有了醋,但制造工艺不发达,所以梅子是最重要的酸味调味品。
朱襄说是身无长物,其实带来了许多纸张、调味料等价值不好衡量的东西。新家原本是太子的别邸,这个时代的高档调味料很齐全,梅子酱也是有的。他用大量蔗糖将梅子酱重新熬制成甜甜的味道,做成兼具焦糖和梅子味道的果酱,偷偷藏起来,没告诉老秦王等人。
他担心如果老秦王尝了一次,就会把他给华阳夫人准备的礼物全部吃光拿光。
华阳夫人看着造型别致新颖的点心,有些不敢吃。
雪拿出银质的小勺子,舀下一点千层蛋糕送进嘴里,然后拿出另一个银质的小勺子,道:“华阳夫人可要试试?”
雪做出了试毒的举措,华阳夫人被酸甜的气息诱惑,点头尝了一口。
她眼睛一亮:“长平君夫人家中的厨人真厉害!这是赵国宫中的糕点吗?”
雪摇头:“是良人亲手所做,厨艺是良人的爱好,赵王可没吃过。若夫人喜欢,可派厨人来我家学习。待夫人病好了,良人很希望夫人来家中做客。”
“居然是长平君亲手所做……”华阳夫人虽然天真,但也不是太蠢。她立刻知道,长平君送给她亲手做的糕点,是向她示好。
她心中舒服许多。虽然明知需要向长平君道歉,但她面子上仍旧过不去。对方先递台阶,她就高兴了。
雪见华阳夫人表情轻松了一些,回忆着朱襄的话,进入了下一阶段。
“华阳夫人,昨日王在我家用膳。”雪道。
华阳夫人手指抓紧了被褥,神色惊慌:“大王可、可说了我什么?”
雪没回答,道:“华阳夫人可知道我是哪国人?”
华阳夫人疑惑道:“长平君夫人为何问这个问题?我知道你是赵人。”
雪摇头:“不,我是秦人。”
华阳夫人惊讶:“你是迁徙到赵国的秦人?”
雪再次摇头,道:“不。我原本是赵人,现在是秦人。我良人是秦国的长平君,我是秦国的长平君夫人。就像夫人你是秦太子的夫人一样。”
她面容平静地直视着华阳夫人的眼眸,道:“华阳夫人应该明白,七国纷争,稍稍强大一点的国家都有定鼎天下的心思。秦国已经在着手扫灭六国。太子继位之后,也会如此。”
“我、我自然明白。”华阳夫人看见雪毫无表情的脸和过于深沉的眼眸,背后生出寒意,“长平君夫人这是何意?”
雪合上食盒,道:“良人尊敬夫人,是因为夫人乃公子子楚之母。但身为秦臣,良人有句话奉劝夫人,无论是现在的秦王,还是未来的秦王,都只会重视秦人。夫人乃是秦国未来王后,你的家人是秦国贵族,将与秦国一同享尽富贵。”
雪继续直视着华阳夫人的眼睛,语气更加淡漠:“华阳夫人,我等荣辱都系于秦国。楚国和韩国再好,又能给我们什么?若想不通这一点,在秦国统一天下的路上,我等都会很痛苦。”
她琢磨了一下,现在该苦笑了:“良人入秦的时候,赵人千里相送,他们踏破了草鞋,脚底磨出了血。可良人现在也已经是秦人,如果秦要灭赵,良人还要为秦出谋划策。”
华阳夫人看着雪泛红的眼眶,心中动容。
她在想,这是长平君想告知她的话,还是昨日去长平君府上做客的秦国大王让长平君夫人传递的话?
“秦要灭赵……”华阳夫人低声道。
“也会灭楚。”雪叹气道。
还会灭韩……夏姬在心底道。
雪抬头,正好与夏姬的视线相撞。
夏姬狼狈地移开眼眸,心中慌乱极了。她什么都没做……至少什么都还来不及做,难道王也让长平君夫人来敲打自己?
雪看着这两位太子妻妾惊恐的神色,心中闪过了良人的话。
“君上积威甚重,连太子在君上面前都会慌张,何况太子妻妾?先令她们心情放松,再点明昨日君上在我府中,之后训斥她们,她们就能听进去,这招叫狐假虎威。”
“君上令楚国两度迁都,又吞并韩国大片土地,华阳夫人和夏姬若真的心系她们的娘家,心中肯定早就惶恐不安。只要点燃她们不敢承认的恐惧,她们就不敢再与楚国外戚和韩国外戚多接触。”
当时良人长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太子十分聪明清醒,他当安国君的时候,所选的妻妾家世都不好,性格也偏懦弱天真。这样的妻妾容易被娘家人蛊惑,也容易被夫家人吓住。哪方给的压力最大,就倾向于哪一方,唉。”
雪很疑惑,为何良人的语气中有怜惜。
看到华阳夫人和夏姬身体颤抖的模样,她懂了。
她对赵国没有感情,但良人在赵国有长辈、有朋友,还有许多愿意为良人赴死的赵人。良人是怜惜华阳夫人和夏姬,还是在悲叹自己?
雪心念于此,眼眶不由泛红,落下泪来。
华阳夫人看着雪悲戚的模样,声音颤抖道:“是大王让夫人来警告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