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楚心中再次浮现了一句话,“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朱襄是君子,所以他能理解和接受友人的苦衷,唯独为友人在这件事上对其他人的伤害而愤怒。
“我现在对你心情复杂,只是来源于你的身份。”朱襄看着系统页面中当众出过丑后,子楚纹丝不动三年的好感度居然还上涨了一丝,洒脱地笑道,“你的算计,都源自你是秦国公子。这样的身份,会让你以后也做出许多无可奈何的事。我现在仍旧相信你,但我不知道将来能信你几分。”
子楚拱手,本想做出承诺,但他颓然地将双手放下。
“夏同,你知道我在邯郸经历了什么吗?”朱襄问道。
子楚摇头:“略知一二,并不详尽。”
“我被赵王关在牢中,赵王派暗卫刺杀我。狱吏狱卒为我而死。”朱襄轻描淡写道,“国人为我冲击牢狱,将我送出邯郸城外几十里。蔺翁廉翁和新交的友人李牧为我送别,再见时可能已经是战场仇敌。”
子楚想起蔺相如和蔺贽,心中也不由一叹。
“我拥有的东西本来就不多,入秦后举目无亲,除了雪和政儿,只剩下蔡泽和你两个友人。”朱襄道,“以后你的算计中用得上我的时候,请先告知我一声,我会为你谋划。你已经回到秦国,被秦王和太子看重,用堂堂王道也能击败敌人。”
朱襄换好衣服,对子楚拱手作揖:“公子子楚,请行王道。”
子楚看着朱襄垂下的斑驳发丝,嘴中泛起酸苦。
“我只有你一个友人,蔺礼算半个。”子楚对朱襄拱手作揖,“我现在还是夏同,请友人放心。”
两人同时起身,朝着门外走去。
途中,子楚道:“名子楚,字夏同,似乎不错?朱襄,你不给自己取个字?”
朱襄:“懒得再记一个名字。我不在意,别人在意管我何事。”
子楚无语。你不是师从荀子吗?
快入座时,子楚又道:“蔡泽是与你同入秦的谋士?我走后你才与他结识?”
朱襄道:“你刚走不久,他来我家当了账房。”
子楚再次无语。你家账房专门吸引大才吗?
入座后,两人再无交谈。
老秦王举盏开宴,朱襄入秦的仪式终于结束。
宴后,朱襄和嬴小政被老秦王留在宫中住了一夜,以再次表示对朱襄和嬴小政的看重,才让朱襄回长平君府邸休息。
嬴小政被太子柱带回府中,与华阳夫人相处几日后才送回长平君府邸。
子楚离开时保证会护好嬴小政。嬴小政抱紧了祖父的脖子,把头埋在祖父怀里,不理睬丢人丢到极致的亲父。
朱襄回到家时,蔡泽也在家中。
他对秦王的重要性比不上朱襄,秦王暂时没有给他安排宅邸,所以他暂住朱襄家中,等候秦王任用。
见朱襄回来先喝了一大盆肉粥,蔡泽惊讶:“你不是住在宫中吗?秦王还能饿着你?”
朱襄抹嘴:“叫什么秦王,叫君上。昨日赴宴,待我和夏同打完一架,烤肉煮肉端上来时已经凝做一块,今日早膳又不好多吃。可不是饿得慌?”
蔡泽声音拔高:“你和夏同打了一架?当着秦王的面?!”
雪也提着裙角跑出来:“你见到夏同了?夏同可好?”
朱襄道:“坐下慢慢说。”
他先倒了杯热水,才慢悠悠将夏同的身份、他与吕不韦的交锋、他对春花和政儿的算计等事,一一告诉妻子和友人。
雪叹息道:“夏同真可怜,居然娶春花那个蠢毒妇人为妻。”
朱襄端起水杯遮住下撇的嘴角。他就知道,雪对夏同滤镜奇厚无比。再加上夏同此次算计不但没有伤害到朱襄,还有利于朱襄,在雪眼中,可能还会为夏同多加几分。
一位秦国公子隐姓埋名与庶民结为挚友和亲家,处心积虑想要和这位庶民共富贵,在这个时代的人眼中,确实是一件令人感动的事。
蔡泽也是这么想,但他知道朱襄不会这么想。
朱襄的道德感比旁人高许多,虽平时严以律己宽以待人,但夏同不是一般的友人,若朱襄和他志趣不同,会非常难受。
即便夏同是秦国公子,朱襄看重的也是感情,而不是利益,所以利益论对朱襄没用。
“你怎么和他打起来了?”蔡泽道,“秦王……君上没训斥你?”
朱襄摇头叹气:“我和夏同本来想私下解决这件事,但君上非要看我和夏同的笑话,先在马车上让夏同自剖心声,然后在宴会上让我二人比剑,最后还让夏同为我敬酒拜我为师。一通乱七八糟的命令下来,把我和夏同的打算都捶乱了。”
蔡泽好奇:“你们有何打算?”
朱襄道:“夏同可能想诉说他有多凄惨,多身不由己,跪着哭几声求我原谅,再表演一下对政儿的父子情深。他很了解我,他这么做,我确实会心软。”
雪问道:“那良人你准备如何应对?”
朱襄再次叹了口气:“我准备按照蔺公的教导,与夏同对着哭,说我多信任他,多在乎与他的友谊。他如果对我直说,我肯定帮忙。但以欺骗的方式即便达成了好的结果,我的道德感也不能允许……你们点什么头?”
雪道:“良人确实是这样。”
蔡泽道:“雪姬所言极是。蔺公不过让你用原本的性子,坦诚的对待子楚。你如何做的?”
朱襄干咳一声,道:“先在君上面前和他对骂,然后借比剑的名义追着他揍,最后接了他的拜师酒让他尊称我为老师……”
雪:“扑哧……”
蔡泽:“咳咳咳……”
朱襄望天:“然后补上了蔺公教我的一番话,勉强原谅他了。”
雪和蔡泽:“哈哈哈哈哈!”
雪抹着笑出的眼泪,心中来到异国他乡的惶恐消散不少:“良人,你是在骗夏同吧?你肯定一开始就原谅他了。”
朱襄挠了挠脸颊,讪讪道:“我骂他不顾政儿是真心的。”
蔡泽用袖子遮掩着嘴角:“我看你最不安的,是失去夏同这个友人。你在试探他。”
朱襄叹气:“是,我在试探他。真好啊,他还是夏同。”
朱襄没有欺骗子楚。他确实拥有的太少了,所以每一个朋友他都很珍惜。哪怕对方是未来的秦庄襄王,维持这段友谊注定如履薄冰,他也不愿就此放弃。
而且……维持这段友谊,对朱襄更有利。
朱襄已经可以从利益出发,考虑他和身边重视的人的关系了。
雪摸了摸朱襄的脸颊,让朱襄从沉思中回过神。
“良人,政儿呢?”雪转移话题。
朱襄道:“政儿被子楚带回家,说去见见华阳夫……”
“舅父,我回来啦!我好饿啊!!”
“朱襄!寡人带先生和武安君来你家用膳啦!!”
朱襄:啥米??!!
第44章 肉粥卤肉片
新的宅邸没有椅子凳子,朱襄东倒西歪坐在坐垫上,还没回过神,雪已经迫不及待起身迎去:“政儿!”
嬴小政立刻甩开亲爹的手,朝着舅母哒哒哒小肉墩冲锋:“舅母!”
根据往常习惯,嬴小政在快撞到雪的时候就减速,身体因为惯性往前栽倒。雪弯腰伸手,正好把往前栽倒的嬴小政接到怀里。
“政儿,可吃好睡好?”雪在抱住嬴小政的那一刻,提起的心落了下来。
在朱襄不在的艰难时刻,雪一直靠着嬴小政支撑。昨日嬴小政和朱襄都不在身边,雪忐忑了半宿。
现在见到嬴小政,雪对秦王的敬畏都暂时忽视了。在抱住嬴小政后,她才向秦王、白起和一位不认识的贵人行礼。
范雎见这位平民女子明明对秦王失礼,回过神后却没有慌张,而是规规矩矩行了长平君夫人应该对秦王和其他大臣行的礼节。他好奇不已。
听闻这位平民女子在刚入咸阳城的时候吓得不敢出马车,怎么变化这么大?
秦王没有对雪的失礼生气,反而对雪的认可稍稍提高了一些。
雪在秦王这里的价值,一是抚养政儿,二是必要时候可以用来威胁朱襄。
现在雪对政儿的感情压过了对他的恐惧,之后又能鼓起勇气假装无事地与他告罪行礼,让他高看一眼。
“舅母,政儿没吃好没睡好,看,都瘦了!”嬴小政在老秦王板着脸让雪起身时,拉着雪的袖子指着自己的脸道,“看,都瘦了!”
雪看着嬴小政肉嘟嘟的脸,心疼道:“舅母先给你盛碗粥垫垫。”
“雪,别听他胡说,就一晚上还能瘦?”朱襄先“拆穿”了小外甥,才和蔡泽规规矩矩向秦王行礼。
待行完礼后,老秦王乐呵呵道:“寡人私下拜访,以后不需多礼,像见到先生和武安君一样即可。”
“是,君上。”朱襄腹诽,不需多礼,那你还要等我们行完礼再说?
从老秦王的话,朱襄得到一个坏消息和好消息。
坏消息是,老秦王突然来访恐怕会成为常态;好消息是,他的膝盖有救了。
来人除了老秦王、范雎、白起之外,子楚也在列,但太子柱居然不在。
子楚给朱襄递了一个“无事”的眼神后,朱襄叹着气抱怨道:“君上,不是我不愿为你下厨,但家里别说牛羊鱼肉,连粟稷都不够,我正准备出门买。”
“这你放心,寡人自己带了。”老秦王拍了拍朱襄的肩膀,拉着朱襄往府邸偏院走,“听说你很会帮人调理身体?”
朱襄赶紧解释:“我不懂医,只是做饭美味,可以让没胃口的老人多吃一些。人只要能吃进去东西,身体肯定比没胃口好。”
“说得也是。”老秦王叹了口气,“先生和武安君身体都亏损得很严重,寡人让他们在你这里暂住一段时间。”
朱襄傻眼。
这个时代的医者大部分是巫医。有一个学派叫“医家”,就是试图把医术从神鬼巫术中解放出来。比如他们辩论的一个点是“思想”是“头脑”产生,而不是“心”产生。
后来百家凋零,“医家”也与“墨家”“农家”一样变成了“技艺”,丢掉了自己的理论。又因“心”在人的正中间,符合阴阳元神等儒家道家哲学的概念,所以“心说”统治了华夏整个封建时代。
直到明后期,以李时珍为代表的医者再次掀起讨论,又有海外现代医术传来,“心说”才渐渐式微。
从这个例子可以看出,这个时代的医术有多落后。他们能流传后世的神医,除了民间臆测的神话故事之外,能力可能还比不过中医院的专家。
科学技术在发展,人的认识水平在提高,一些小的技艺可能失传,在总体趋势上肯定是上升,没有文明和科技断代,就不会有“今不如古”的事。所以这个时代的人生病基本就是靠扛。
老人免疫力降低后,各种小病都可能要他们的命。范雎和白起今晚住在朱襄家,可能受个凉就永远起不来了。朱襄揽这件事,完全是给自己埋雷。
蔺相如和廉颇是朱襄的长辈,就算出事也不会有人去找朱襄报仇,不会有人怀疑朱襄谋害他们。应侯和武安君能一样吗!
可秦王下令,没有朱襄拒绝的余地。他只能忧心忡忡接受了这个艰巨又危险的任务。
老秦王或许也觉得自己有点不厚道,不过范雎和白起的身体都衰败得太快,宫里的医者都说无能为力,只能给他们跳巫舞祈求上苍和祖先垂怜。老秦王现在还找不出能替代范雎和白起的人,只能寄希望于朱襄的神奇了。
“能吃得下饭也好,我胃口确实不行了。”范雎温和道,“长平君不需担心,我和白将军的身体,我们自己知道,家里人也知道。”
朱襄只能拱手苦笑,承诺尽可能给应侯和武安君做好吃的。
老秦王道:“子楚是你弟子,他会帮你侍奉先生和武安君。”
子楚恭敬拱手:“老师。”
朱襄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了。
这就像是寝室里天天和室友口嗨父子局,但有一天你的狗币室友居然恭恭敬敬叫了你一声“爸爸”,那反应肯定是汗毛竖立,满脸嫌弃,觉得这狗币绝对有大阴谋。
就算没有大阴谋,朱襄也很不适应。
他连忙道:“君上,夏同……公子子楚是我的友人,他想知道什么,我一定尽力告诉他,叫老师就免了。”
“他字夏同,寡人取的。”老秦王好笑道,“昨日寡人让他叫你老师,你好像没有不乐意?”
朱襄干咳了一声,道:“昨日确实很解气。”
老秦王笑着拍着朱襄的肩膀道:“你们私下如何相处,寡人不管,你们自己决定。”
朱襄感动不已。
即便他知道老秦王现在是装的,实际上他和子楚身边都密布老秦王的眼线,但这句话听得舒服啊,简直堪比现代开明长辈了。
子楚继续恭敬道:“老师,有何需要我做的事,请尽管吩咐。”
朱襄心里呵呵。你这个病秧子,来我这是多一张吃饭的嘴吧?
被迫塞了三个老弱病,朱襄被老秦王拉着给他的两个好臣子和一个顺带的孙儿选房子。
还好这原本是太子柱的府邸足够大,朱襄不会纳妾,宅邸还是很空旷。
朱襄看着空着的院子,眼前出现了蔺翁和廉翁吵架,荀子兜着袖子围观,李牧和蔺贽比比划划的幻觉。
他在劝架,政儿满院子乱跑,雪大声叮嘱政儿跑慢些。家里的仆人们时不时的探头看一眼,笑着交头接耳。
老秦王和范雎、白起商量怎么装饰屋子、带多少仆人、要不要逮几个儿子孙儿来伺候自己的声音,吹散了朱襄眼前的幻觉。
雪担忧地握住朱襄的手,嬴小政抱住了朱襄的腿。
“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了,雪、政儿,你们也要想想需要什么样的院子,我找人给你们修。”朱襄回过神后,微笑道,“这里的家也会很热闹。”
“嗯。”雪轻轻点头。她的手心都是汗,之前向秦王行礼时,她不是不怕,只是强忍着。
还好在这一路上,她见过许多次秦王,对秦王畏惧的心淡了一些,才能将一路上苦练的礼仪用出来。
“政儿要跷跷板,要秋千,要会晃的木头马……”嬴小政不客气,立刻开始提要求,“要可以堆堡垒的沙堆,还要可以练剑的靶子!”
子楚皱眉:“朱襄,你太娇惯他。”
趁着三个老人在前面兴致勃勃聊天,看不到自己,朱襄翻了个白眼:“这算什么娇惯?嫉妒了?放心,你和蔡泽也有。”
子楚:“……”想骂人。
蔡泽一直在观察子楚,待子楚现在开口反对朱襄时,他才在心里稍稍点了点头,初步认可了朱襄的判断。
虽然夏同已经回归秦公子的身份,且已经与朱襄分别三年,但子楚看待朱襄的态度,确实还是友人。
“公子子楚,在政儿的事上,你反驳他没用。”蔡泽开口,“朱襄和雪姬护政儿护得如同自己的眼睛,蔺公、廉公和荀子也是如此。连蔺公、廉公和荀子都纵容朱襄溺爱政儿,连君上都赞同了。”
子楚刚才没嫉妒,现在心中涌起一股浓烈的酸味。
嬴小政抱着舅父的腿,仰头给了亲爹一个萌萌哒的微笑。两个酒窝窝荡啊荡,盛满了对亲爹的嘲讽。
子楚的表情变得古怪极了。
政儿这表情是得意还是嘲讽?他虽然早知道政儿聪慧,但政儿现在都还未到秦公子启蒙的年龄,是不是聪慧得太过了?
或者只是自己的错觉?政儿只是单纯给我这个亲生父亲一个表示亲密的微笑?
就在子楚怀疑的时候,嬴小政伸出食指拉了一下眼角,然后迅速把脸埋在舅父腿上。
子楚:“!”亲爹的巴掌痒了。
蔡泽看到了这一幕,压低声音道:“如果你现在说政儿给你做鬼脸,朱襄和君上都会指责你欺负孩子,政儿绝不会做这种事。”
子楚好奇:“你经历过?”
蔡泽道:“蔺礼经常和政儿玩闹。”
子楚信了。会和一个孩子计较,确实是蔺贽会做的事。
“你是朱襄的友人,也是我的友人,请叫我的字。”子楚拱手,“我与政儿分别太久,很想知道政儿的过往,请多告诉我。”
“什么?你想知道?问我啊。”蔡泽和子楚前面的话他没听到,这句话朱襄听到了。说到政儿,他精神就来了。
“不问你,你太宠溺政儿,话不可信。”子楚道,“我问雪姬和蔡泽。蔡兄可有字?”
蔡泽微笑道:“我和朱襄一样,既然出身卑微,曾经无字,发迹后也不用再取了。”
“你们在聊什么?”老秦王好奇地凑过来。
嬴小政抬头告状:“亲父想了解政儿的事。但亲父说舅父溺爱政儿,话不可信,只愿意听舅母和蔡伯父说。”
子楚表情扭曲。这个孩子!
老秦王笑着把嬴小政抱起来,训斥子楚道:“政儿周岁便能言语流利,荀子教他《书》《春秋》《易》,蔺卿教他《诗》和各国文字语言、律令,廉颇教他兵书。如此刻苦的孩子,溺爱些又如何?”
老秦王说话,范雎向来可以随意插嘴:“君上,政公子之前都由名师教导,现在可能无法与其他秦公子一同启蒙。”
公子政是以地位和身份称呼嬴小政,“政公子”则是更亲昵的对宗室子弟的尊称。范雎如此称呼嬴小政,虽不如“政儿”亲昵,也可看出他对嬴小政的不同。
范雎一说这个,老秦王就头疼:“武安君肯定比廉颇强,能教政儿。先生你能否教导政儿?”
范雎道:“我能教政公子谋略,但事务繁忙,恐怕不能尽力。”
嬴小政立刻在老秦王怀里拱手道:“请应侯教我。应侯只需布置功课,政儿自会完成功课。不懂的,政儿问蔡伯父和舅父。”
范雎看了蔡泽一眼,回头看向嬴小政,笑着道:“蔡卿肯定能教你。你舅父也擅长谋略?”
嬴小政骄傲道:“舅父什么都会!舅父只是会了也不愿意做,舅父说自己是简上谈兵。”
朱襄揉了揉鼻子,不好意思道:“政儿高估舅父了。君上,应侯,我只是听得多了,就懂了一些。实际做就不行了。”
“我知道你心软,做不来。”老秦王笑着摇摇头,道,“你可想好入秦后先做什么?”
朱襄道:“在赵国时,荀子教了我秦律。不过秦律每年都会更改,我还需要再学一学,暂时不敢做高官。请君上先令我在咸阳附近种田,培养良种,指导农人耕种。待我做出些成绩,再令我去指导其他地方的农田耕作。”
朱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继续道:“我的本事我自己清楚,我不擅长在朝堂谋事,最大的本事就是会种田。君上救我回秦,给我如此厚待,我若不做出些成绩,也无颜与秦国众卿站在一起。”
老秦王叹气道:“朱襄,秦律虽严格,但你是秦国长平君,是秦国公子的妻弟,你已经不是平民,不用再用平民的眼光看自己。你在长平的功绩和在赵国的声望,七国国君都会以国士待之。”
朱襄躬身拱手:“君上以国士待我,我自以国士侍秦。秦国不缺统一六国的兵力,只缺统一后如何让六国安定、庶民归心的方法。”
“儒说以道德教化,法说以律令约束,但我认为‘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若面临饿死冻死的困境,左右不过是一个‘死’字,道德和律令都不能阻止庶民为了活下去而反抗。”
朱襄保持着躬身的姿势抬头:“请君上先命我让庶民肚中有粮,身上有衣。之后君上就有足够的时间思考该如何在统一天下之后,对待天下之民。”
范雎和白起都皱着眉头看着朱襄;子楚和蔡泽都嘴角上弯;而嬴小政骄傲地扬起了他的小脑袋。
老秦王将曾孙放到地上,扶起朱襄,声音动容。
这次他是真心的了,因为朱襄看到好感度上涨了那么一丝丝,比昨日子楚上涨得还少的那么一丝丝。
“朱襄,许多人对寡人说,秦国能统一六国。但在寡人看来,没有人说这句话的时候,和你一样真心。”老秦王感叹道,“秦曾强盛过,又衰落过。连不可一世的晋国都已经绝祀。你为何能如此肯定秦一定能统一天下?”
朱襄道:“一个国家强盛与否,与他所实施的制度息息相关。现在秦国的制度将秦国打造成了一辆的战车,平民只有耕、战两条路。只要秦国推行的战争能让足够多的人获益,这辆战车就无坚不摧。”
老秦王问道:“可你认为战车终究会停下来。这世上的疆土难道是有限的?”
朱襄道:“世上疆土有限,但对如今的秦国而言是无限;可疆土对秦国虽说是无限,但秦国能控制的疆土有限。当疆土扩张超过了秦王能控制的范围,那么离分崩离析就不远了。晋国和楚国就是例子。”
老秦王拉着朱襄在几(一种矮桌)旁坐下。范雎立刻跟上,坐在朱襄另一边。
白起想了想,拉着子楚和政儿坐在秦王另一侧,自己坐在子楚和政儿旁边。
蔡泽坐在白起身旁,给雪使了个眼色。雪立刻出门招呼秦王带来的仆人继续收拾家具,并吩咐带来的厨子开始做饭,自己为老秦王等人斟糖水。
老秦王道:“晋国和楚国不是衰落于昏庸的君主?”
朱襄道:“昏庸的君主每个国家都难以避免,两个国家如此强大,只在四个字‘盛极而衰’。”
老秦王深呼吸:“盛极为何会衰?”
范雎皱眉:“是天道吗?登上了山顶就该下山,度过了盛年就该衰老?”
朱襄摇头:“不是,只是一种规律。具体来说,就是国家发展的每个时期所面临的困难都不同。就像是行路一样,遇到平原、沙地、山峰、江河等,都需要相应的工具前行。盛世就是前一辆车奔跑的极限,极限前,君上就该对马车修修补补了。”
雪端来蜜水,老秦王亲自双手递给朱襄:“请继续说。”
朱襄喝了一口蜜水,道:“再说晋国和楚国。他们盛极而衰的原因其实和周一样。君上在施政的时候应该已经察觉,距离咸阳越远的地方越难以管理。哪怕同样是郡县制,因边远郡县几月才能呈上一次文书,君上对其的管理就落后了几个月。”
晋国宽广自不必说。楚国是春秋灭国最多的国家,疆域最广阔时曾占据天下一半。
老秦王焦急道:“确实如此,可有办法解决?”
朱襄摇头:“一个地方,君上的军队一日能到达,君上就能像指挥手臂一样指挥它;君上的军队一月能到达,君上就能像拿着棍子一样拨弄它;若君上的军队一年才能到达,那么君上就只能接受它的供奉了。”
老秦王叹气:“这确实很难解决。”
范雎插嘴:“军队一年才能到达的地方,就是秦国疆土的极限吗?但晋国和楚国的疆土面积没有那么宽广。”
朱襄道:“国君需要拿着棍子才能拨弄军队急行军一月到达的地方,制度就是棍子。他们没有用棍子,而是将手无法触及的地方交给了仆人。”
范雎眉头皱得更紧,然后舒展:“国土越宽广,就越主弱仆强。”
朱襄点头:“秦国实行郡县制,朝中没有比君上强大的臣子,君上能控制的疆土范围远远高于其他国家。在制度上,仅有秦国能统治如今的中原,那么就仅有秦国能统一如今的中原。再远的地方,秦国打下来也不能转化成国力,入不敷出。”
“如何计算一块地的价值,君上,应侯应该比我更擅长。”朱襄真心恭维道,“君上对外征战总是打一会儿就停下和谈。有的地方收为秦土,有的地方却只是让它承认是秦国的附庸,为秦国供奉粮食兵器马匹即可。”
老秦王和范雎对视一眼,双双失笑。
老秦王苦笑:“虽然寡人明白过犹不及,但听完这番话后,寡人才明白为何过犹不及,那‘过’又是如何‘过’。”
范雎笑道:“君上,我老了,朱襄可接替我为相。”
朱襄连忙摆手,苦笑道:“我不行。我就能嘴上说说。若我为相,即便知道天下统一对庶民更好,但我也难以下决心攻打他国……特别是赵国。”
“罢了,你不愿就不愿。”老秦王继续问道,“因为秦国手中拿着棍子,而其他国家是将土地交给仆人,所以秦国一定能统一天下,寡人很赞同。统一天下后,就要更换乘坐的工具了?你想变法?”
朱襄手和头一起摆:“君上,可别吓唬我。这变法的人,哪个有过好下场?我还想活到给政儿带孙子呢!”
嬴小政在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子楚怀里挪来挪去,坐不舒服。听到舅父在叫自己,他连忙伸长脖子:“政儿在这里!”
子楚把乱动的嬴小政按回去。
老秦王转头瞅了一眼,一把将嬴小政从子楚怀里扯出来,塞进朱襄怀里:“不变法,怎么更换乘坐工具?”
朱襄换了一下坐的姿势,让嬴小政能像坐在椅子上一样窝在自己怀里:“秦国这辆战车已经很坚固,只是换一换零部件,怎么能叫变法?”
朱襄眼睛眨了一下,含糊道:“现在天下还未统一,我也说不准。大约就是,郡县制虽好,但郡县太多,什么小事都让君上过目,君上岂不是彻夜翻阅竹简,不能安寝?是否在郡县上再设一级?”
“军功变少后,爵位总不能不授了。没有办法经过军功晋升,也不能在他国扬名后被国君发现。君上要如何选拔人才?是让人举荐,还是推行考试?”
“大量兵卒解甲归田后,又因没有战乱,每年人丁大量增长,土地却只有这么多。再加上贵族不能再以征伐他国的办法扩充财富,肯定会强抢庶民的良田。”
“天下统一后,经历两三任君王,庶民就可能面临无地可耕的情况。那时遍地饿殍,即便收走庶民手中的兵器,他们用石头、树木也会反抗。任意一个能拿出兵器的贵族振臂一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