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摇头:“继位的不是扶苏,是胡亥。”
嬴小政再次从床上站起来,不敢置信道:“怎么可能?!”
朱襄道:“谁让你快五十了都不定太子,还死在南巡的路上?”
嬴小政闭上眼深呼吸了好几下,胸口不断起伏。
半晌,他才睁开赤红的双眼,声音嘶哑道:“矫诏。”
朱襄抬头,看着嬴小政脸上浓厚的悲伤和痛苦。
他猜到,嬴政大概是真的很宠爱胡亥这个幼子。
接下来朱襄还未说,嬴小政通过朱襄“故事”的标题,就能猜到一些事。
他像是向朱襄求证,又像是自言自语。
“赵高是我最信任的心腹近臣之一,东巡南巡常将赵高带在身侧。舅父对赵高如此厌恶,大概赵高是主谋。”
“胡亥年幼,又是矫诏上位,定会杀死扶苏。自灭满门……自灭满门……难道其他公子反对他,他与其他公子混战,导致那个叫项羽的攻入咸阳?项羽,当是楚国项燕之后。是楚国旧贵灭了秦吗?”
“指鹿为马,难道是赵高在朝堂上弄权?”
“黑化”的朱襄见到嬴小政的痛苦,心中烦躁消失,怜惜泛上心头。
他叹了口气,道:“猜对了大部分。不过秦公子没有反对胡亥,秦皇的威严已经被你巩固。胡亥以你的名义赐死扶苏,然后杀了你三十多个子女。具体的我记不得了,我不是学历史的。据说你的子女都是惨死,有分尸的,有碾死的。被逼自杀的倒是运气好了。”
嬴小政瞪大双眼,眼神空洞。
半晌,他眨了眨眼:“何至于此?”
幼子矫诏上位,他已经猜到胡亥一定会杀掉许多兄弟。
但胡亥为何连没有任何威胁的姐妹都杀?为何用如此残忍的手段侮辱自己的兄弟姐妹?
这已经不是政治斗争能解释了,也不是赵高弄权能推脱了。
胡亥下这样的诏令,内心就是看兄弟姐妹惨死为乐。
朱襄道:“这就是自灭满门了。”
嬴小政颓然坐在床沿上,艰难开口:“这是自灭满门,那自毁长城嗯?”
朱襄道:“你死后不到一年,陈胜吴广起义……”
嬴小政打断道:“起义?!”
朱襄平静道:“是,起义。民不聊生,揭竿而起,是为起义。后世王朝,大多都是亡在庶民起义中。”
嬴小政嘴唇翕动了几下,道:“舅父,请继续。”
朱襄道:“秦始皇在世时,赵高曾犯下足以身死的大罪。当时主审人是蒙毅,蒙毅秉公处理,但你宠爱赵高,免了他罪罚。”
嬴小政深呼吸,双手握紧,双眼紧闭。
朱襄道:“你焚书坑儒时,扶苏曾劝谏,被你训斥后外放至蒙恬处监修长城。所以后世也有人说,那时扶苏被远远放逐,已经失去了继承权,你本就属意胡亥继位……”
嬴政睁开眼。
他愤怒道:“长城离咸阳很近,又有驰道连接,回咸阳不过几日路程,何谈远远放逐?!朕将扶苏派往蒙恬处,是让他好好看看六国人根本没有对秦国臣服,必须施以重典!再者他素来勇武,若能在蒙恬保护下领兵出战,立下军功,对他也有好处!”
“朕确实不满意扶苏。扶苏之母戚背叛了朕,扶苏又太过天真……仁爱,仁爱,难道朕不知道应该休养生息?朕忍了六国那么久,连秦兵的军功都压着不兑现,不忍夺走六国人的土地。朕还给东方百家学子以督政之权。”
“他们是怎么回报朕?!”
“只会说正确的大话,无法治理好国家。扶苏若认为仁政能解决六国乱民,那就去长城看看,看看那些刑徒会不会因他的仁爱而服从他!”
嬴政胸口猛烈起伏,心中愤懑勃发。
“胡亥……胡亥是胡人姬妾之子。六国刚灭,后来秦王必须出自六国贵女,才能分化瓦解六国旧贵。他自出生起便不可能继承大统。”
“是以朕怜他,爱他。”
“朕虽命赵高教他,但对他学业并无要求,只希冀无论他哪位兄长继位,他都能安然富贵一生。”
“他也回报朕,对待朕如寻常亲父。朕在胡亥面前只是父,不是皇帝;胡亥在朕面前只是子,不是秦公子。朕以为朕与胡亥之间门没有权力皇位束缚,所以比旁的子女亲密……”
嬴政单手抬起,遮住眉眼。
“朕从未教过他为君为帝,也未在朝中给他任何势力。他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做不到……”
朱襄冰冷道:“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做不到?他残杀兄弟姐妹可不只是赵高的主意,赵高那时候还不能一手遮天。你确定分尸碾死无辜的兄弟姐妹,他是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做不到?”
嬴政悲戚声一滞。
朱襄道:“若之前的残忍行径还能说他为了坐稳皇位不得已为之。杀死蒙恬和蒙毅,也可以说是因为蒙恬和蒙毅更亲近扶苏。在陈胜吴广起义之后,秦二世不仅没有积极平叛,还变本加厉享乐,并连杀大臣,拒绝支援前线平叛军,这也能怪他什么都不懂?”
嬴政语塞。
朱襄道:“就当他不懂。但皇帝昏庸,就是他最大的罪责!”
朱襄因嬴政的辩驳,不由生出怒气。
嬴政确实很宠爱胡亥。即使他信任自己所说的“未来”,也不由自主地为胡亥辩解。
但他对这怒气又很无奈。
嬴政不仅是秦始皇,还是一位父亲。
他对原本属意的继承人扶苏不满,所以所有秦公子都是他的太子备选。
正如他所说,他对其他秦公子都严格管教,并令他们发展自己的势力。
唯有胡亥出身过低,不符合后续秦王政治联姻的需求,所以他一直只将胡亥当儿子宠溺。
夹杂着权势的父子之情,和纯粹的父子之情是不同的,至少嬴政以为是不同的。
所以发现这个儿子的本质并不是他所看到的那样,发现这个儿子做了天大的错事甚至葬送了祖宗的基业,嬴政也难以立刻责怪胡亥。
历代帝王哪怕遇见儿子谋逆,都是先责怪其他人带坏了儿子。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即使胡亥畜生不如。
“李斯也背叛了你。”朱襄没有隐瞒,“你当时托孤的重臣是赵高和李斯。扶苏不喜李斯,赵高说动了李斯,与他一同矫诏胡亥继位。”
“他们隐瞒你的死亡,日夜兼程回咸阳。你的尸身都臭了,于是他们在你的车内堆满咸鱼……”朱襄道,“后世有典故,‘嬴政梓棺费鲍鱼’。”
鲍鱼在此时,就是臭咸鱼的意思。
嬴政脸上悲戚消失。
嬴小政眨了眨眼,表情呆滞,不敢置信:“哈?!什么鲍鱼?”
朱襄道:“嬴政、梓棺、费鲍鱼!”
嬴小政:“……我这就下令把李斯五马分尸了!”
可恶的李斯!!!!!
朱襄耸肩:“李斯在秦二世为非作歹的时候,履行了他作为丞相的职责,没有与秦二世和赵高同流合污,不断劝诫秦二世。所以他被秦二世和赵高灭了满门,死前还遭遇了残酷的刑罚折磨。”
嬴小政咬牙切齿:“便宜他了!”
朱襄道:“从前世的感情中脱离了?”
嬴小政:“……”
他双腿一缩,坐回了床上,沉默不语。
朱襄道:“我本来不想告诉你这些事。这一世和我的前世已经完全不同了。但你啊,是不是生活过得太顺利,有些飘了?”
嬴小政瞪朱襄。
朱襄道:“掌管一整个大帝国,帝王如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会烽烟四起。现在虽无陈胜吴广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口号,但之前就已经有了盗跖庄蹻。秦国在遇到荒年或者徭役过重时,也发生过多次民乱。”
嬴小政闷声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和荀翁都教导过我。”
朱襄道:“是啊。我们还教导你别冒险。”
嬴小政无奈:“舅父,我错了,不会再冒险了。”
朱襄道:“我和荀子还教导你任用贤才,不能凭借自己的喜恶。赵高本应该是已死之人。若你不想责罚他,为何让蒙毅审他?审他又不罚他,你以为他会感动?不,这是削弱了秦皇和秦律的威严,让他畏惧权势而不畏惧你。哪怕你先罚再找机会让他立功赦免,他的胆子都不会被你养得这么大!”
嬴小政捂住耳朵:“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没做过这些事。”
朱襄无奈。来了来了,嬴小政特别甩锅技巧又来了。
大嬴政做的好事都是我嬴小政做过的,荣耀也归属我嬴小政;大嬴政没做好的事和我嬴小政没关系,舅父你叽叽歪歪个什么。
嬴小政补充道:“再者,他现在胆子也很大啊,可不是我养大的。你见过寻常内侍,敢诬陷相国和丞相叛乱?我还活着呢!”
朱襄面色古怪:“他确实胆子太大了。可能因为蔺礼和蔡泽与你的相处,不同于其他君臣,他误会了。”
赵高为宫奴出身,从小到大耳濡目染的都是尊卑森严那套。让他理解君臣之外也可以有脉脉亲情,实在是为难他了。
他是真的确信相国和丞相目中无君,而国君已经厌恶愤怒至极。
嬴小政伸手要橘子。
朱襄把夹了一堆的核桃仁放下,又给嬴小政剥橘子:“听了之后,感想如何?”
嬴小政道:“都是君父的错,若不是他去世太早,多教导我十几年,待我及冠时继位,我何至于自己摸索?”
朱襄:“……有道理。”他把橘子塞进嬴小政嘴里,差点把嬴小政噎住。
“不要因为你天赋过于出众而自傲,也不要因为你有另一个厉害帝王的记忆而自得。”朱襄道,“你现在走的每一步路,都要自己好好思考之后谨慎迈步。”
“嗯。”嬴小政表面上装得云淡风轻,其实心情完全没有平复。
但他很骄傲,不愿意在舅父面前显示出自己的疲态。
他遭遇疼爱的幼子和倚重的大臣背叛,子女惨死,社稷覆灭,这让他怎么能立刻接受?
但舅父为了劝诫自己,把这样骇人的秘密都展现到自己面前,对自己没有丝毫隐瞒,让嬴小政内心的疼痛得到了纾解。
哪怕他眼拙看错了人信错了人,舅父舅母是绝对可以信任的。
他吃了一个烤橘子,心情终于好了一些。
“舅父,后世对我的评价是不是很低?”嬴小政闷声道,“二世而亡啊……”
朱襄道:“历代帝王把你和汉武当负面教训……哦,秦朝之后是汉朝,汉承秦制,摸着秦朝的石头过河,所以汉高祖又被戏称为真正的秦二世。”
嬴小政:“……行吧,这个秦二世比胡亥强,我认他为义子。”
朱襄失笑,心头郁气终于散了。
“历代帝王都把秦皇汉武当做好大喜功的暴君对待。不过当后世没有皇帝之后,你这个皇帝人气最高,被称为千古一帝。”朱襄道,“没有你统一华夏,没有你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华夏大概早就散成不知道多少块。华夏是当世唯一延续下来的文明古国,你当居功首位。”
嬴小政:“……”
他抹了抹鼻子:“千古一帝,还行。”
沉默半晌,他道:“怪不得舅父总显得与当世格格不入,舅父前世居然没有皇帝?”
朱襄点头。
嬴小政道:“那皇帝变成了什么?”
朱襄道:“我那个时代,虽然人与人之间门有事实上的不平等,但在法律和人格上是平等的。国家元首非血缘继承制,只是如流官一样的最高官吏,你就当是丞相。哪怕是国家元首,也不能对一个最贫穷的平民说,给我跪下。”
嬴小政:“……”难怪舅父一生过得这么拧巴。那个时代,岂不是人人为圣?
嬴小政又问道:“我在后世人气很高?”
朱襄想了想,道:“对。不过你那人气……你估计不会太喜欢。大部分人不是把你当帝王崇敬,而是当一个……呃,虚拟的人物。他们喜欢的是自己想象中的你,不是真实的你。”
嬴小政道:“这有何区别?”
朱襄开玩笑道:“我打个比方,如果你穿越到我那个时代,证实了自己的身份,或许有很多人尖叫着说爱你,愿意给你供奉钱财。但如果你说,我是秦始皇,我现在要重建秦朝,重登帝位……”
他缓了缓,幽幽道:“他们就只会说,谁敢复辟帝制,我们就从他的尸体上踏过去。”
“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历代皇帝全都复活,也当如此!”
嬴小政表情一怔,然后抚掌大笑:“平民居然如此?有趣,有趣!那个时代的人真有趣!”
那个时代的平民居然如此?嬴小政笑得直不起腰。
反正秦二世而亡,后世亡国之君也不是秦国。
当听到华夏延续,后世华夏子民如此硬气,嬴小政不仅没有生气,居然还有些自豪的感觉。
这大概就是老祖宗的心态吧,哈哈哈哈。
“舅父,华夏后世强大吗?”嬴小政眼睛亮晶晶,“有没有给我这个千古一帝老祖宗丢脸?”
朱襄道:“现在不是第一,但我很喜欢我的国家。你想听的话,以后我慢慢告诉你。”
朱襄把最后一个橘子剥好,一半分给嬴小政,一半送进自己嘴里。
“这两千年的故事很多,你想听,舅父可以给你讲很多年。”
“好!”
嬴小政伸了个懒腰:“那赵高,我想让他做回宫奴,再观察一阵。我要观察,为何我会受他蒙蔽。之后,我会将他具五刑。”
朱襄用帕子擦了擦手:“这就随你了。”
慢性药死的蟑螂也是死蟑螂,他不在意。
之后秦王政留了赵高三月,然后以私通外臣之罪,夷三族,在脸上刺字,割舌,挖鼻,割耳,斩断双脚,杖杀之,然后割下首级悬挂示众,再将尸体剁成肉酱喂狗。
这便是秦国比五马分尸更严酷的死刑,具五刑。
李斯前世也是死于此刑。
另,秦王政并没有冤杀赵高。赵高确实有私通外臣,结党营私之举。
秦王政纵容了他一次后,他的胆子更大了。
虽然量刑重了些,但群臣都认为秦王政是在杀鸡儆猴,没太大反应。顶多儒家人上书减轻残忍刑罚,杀了就行,别这么血腥。
不过乱世用重典,他们也知道劝说无用,就是表明一下态度,等秦国统一天下之后再继续努力。
秦王政杀赵高时,朱襄早就离开了咸阳,继续督促黄河沿岸官员整修黄河堤坝。
他承诺给外甥讲的故事,要等到下一次过年团聚了。
蔡泽和蔺贽不知道朱襄和秦王政之间门为了赵高所发生的事。他们对赵高被处死毫不在意。
赵高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宫奴内侍,任何卿大夫都不会对他多加在意。
罪有应得,死就死了,如尘埃一般。
只有赵高自己痛心疾首,不敢置信。
之前他假传诏令,秦王也只是杖责。现在他不过是收受了些贿赂,对外传了几句话,怎么就落到如此境地?!
前一刻他还在为步步高升而飘飘自得,下一瞬他就跌落无间门地狱。此间门巨大落差让他浑浑噩噩,精神几乎失常。
他大喊“是蔺相、蔡相害我!”,但无人信他。
蔺相和蔡相多高高在上的人,怎么会理睬一个低至尘埃的蝼蚁?
于是他在死前因疼痛而片刻清醒时顿悟,他此世只是蝼蚁。
赵高至死都没有反省悔悟,只是哀叹,为何高高在上者不是自己呢?
他在自己最厌恶的蝼蚁姿态中死去,无人在意。
秦王政也表现得对此毫不在意,好像是随手踩死了一只虫子。他在春耕之后,立刻出兵攻打燕国。
廉颇自请卸甲,不再领兵,只在赵地忙碌抚民。
此次伐燕,秦王政命令王翦为主将,王翦长子王贲为副将,父子二人共同伐燕。廉颇的儿子廉符也被命为王翦的副将,首次离开父亲,独自出战。
此次秦军出兵,还带了许多秦国青年将领,比如李信。
秦王政轻视燕国,此举是让王翦领着一众秦国青年将领练兵了。
天下聚焦秦王灭燕。赵高是谁?没听说过,不关心。
但嬴小政本人心里还是膈应了很久。
他从听了舅父的“故事”后,每当到了梦境,必定对大嬴政叭叭叭。
“你知道赵高和李斯矫诏胡亥继位吗?”
“你知道你最宠爱的胡亥残杀你的儿女吗?”
“你知道叛乱逼近咸阳城,胡亥和赵高还在滥杀秦国重臣吗?”
“你知道为了掩盖尸臭,你被鲍鱼腌入味,后世写诗笑话你‘嬴政梓棺费鲍鱼’吗?”
“你死后三年秦朝就亡啦!就亡啦!就亡啦!”
嬴小政对着托腮沉睡的大嬴政的脸,分享自己的郁闷。
大嬴政仍旧闭目托腮,不为所动。
嬴小政发泄完心中压力后,心满意足离开梦境空间门。
大嬴政睁开眼,双目布满血丝,身上煞气遍布。
而后,梦境空间门摇摇欲坠,寸寸碎裂。
“朕杀了你!”
大嬴政咬牙切齿。不知道他所说的“杀了你”,是指杀了谁。
总不可能是“我杀另一个更年轻的我自己”。
肯定不是。
本就破败的梦境再次消散。待下一次梦境房间门出现,嬴小政发现,这个梦境更加虚幻了。
或许当自己再次统一天下的时候,这个梦境就会消失了。
嬴小政有些怅然。
大嬴政到最后都只是一个影子。他还想和大嬴政分享得知“嬴政梓棺费鲍鱼”后的感想呢。
朱襄得到秦国攻燕和赵高身死的消息时,已经是四月。
他取下头上的草帽,用挂在脖子上的汗巾擦了擦脸上的汗珠:“希望王翦打快一点。”
原本历史中,也是王翦率军伐燕,一年时间门攻破燕都蓟城,只在易水之畔遭遇代燕联军时稍稍卡顿了一下。
秦国先灭赵,再攻燕。赵公子嘉北逃代郡,自封代王,收拢赵国残军辗转代郡山林之中,与秦国周旋了六年。
若不是代王嘉出于唇亡齿寒的思量和援助邻国的义气,将代郡不多的兵拉出去援助燕国,他还能坚持得更久。
但代王嘉也不算决策失误。若燕国覆灭,代郡两面受敌,也是顷刻覆灭。只是秦国太强了,任何决策都失去了意义。
之后燕王喜和燕太子丹逃到辽东。燕王喜杀燕太子丹向秦国求和,秦王虽不同意。但那时秦国几面作战,魏国和楚国的战场更加重要,秦国就暂时停止了进攻,四年后才拿下辽东,俘虏燕王喜。
现在秦国未攻下的国家只有燕国和楚国,楚国的国土面积还只剩下淮水以南。
燕国孤立无援,王翦又比原本历史中年轻十几岁,秦国的军备也比原本历史中更加精良。一鼓作气拿下燕国,应该比原本历史更容易。
虽然后勤的事名义上不归朱襄管,但征粮一事总会通过朱襄的手。
秦国拿下赵国时,没有给平民造成多大危害。再加上朱襄和廉颇抚民及时,去年赵国丰收了一批粮食,可供攻燕军粮,不用秦国从关东平原运粮,后勤补给线很短。
经过朱襄协调,赵民只需要缴纳当年赋税,不需要额外征粮。
赵民本来听到秦军打仗,以为要勒紧裤腰带了,没想到比赵王在时赋税更低,顿时无所适从。
他们推举宿老,筹集重金,悄悄托人寻到廉颇门下,询问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大的在后面。
廉颇哭笑不得。
“军粮够吃就行。既然筹够了,那就不用再多征。”廉颇道,“秦国已经几乎统一天下,能收税的土地很多。打一个小小的燕国而已,用不着把你们手中的粮都刮走。”
宿老回去说明后,赵民似懂非懂。
“这么说,我们跟了秦王,或许比跟着赵王好过?”
“能比赵王还坏的王,估计少见。何况朱襄公和廉公都回来了。”
“也是。”
于是赵民安心了,扛着锄头继续在田间门忙碌,没有抛下田地躲入深山去。
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赵民却有粮食可以果腹。虽然那粮食中会掺杂些野菜才能吃饱,但那也是粮食,不是草根树皮泥土。
能吃野菜吃到饱,那也是一个丰年了。
别说脑海里除了“活下去”,很难再思考其他的赵国平民,就连赵国士人都觉得赵国灭亡后,自己生活比以往好过了一些。
赵王偃年年穷兵黩武,不关心国内耕种生产,别说平民,就是寒门士子家中都没有余粮了。
再者秦国已经在赵国修建学院学府,他们这群寒门士子不需要投靠大贵族,也能有做官的可能。比起赵王,确实秦王更贤明。
对于大部分士子而言,只要自己能做官,也不在乎是哪个王。
法理上,先秦时代整个华夏都属于周朝,士子在各诸侯国之间门流动十分频繁。从春秋至战国,一百四十多个小国家变成了七个大国。天下士子早就已经做好了国家统一的心理准备。
或许身居高位的六国旧贵心理不平衡,但大部分士人其实只需要一个上升途径,就能对新的国君感恩戴德。
于是赵国士人再不提自己是“赵国”士人,只称自己是赵地士人,积极配合秦王灭燕。
他们甚至带着家丁提着剑踊跃投军,愿意为秦王征战沙场。
现在六国只剩下燕国和楚国,若不抓住机会,他们就很难立功封爵了!
虽然在学院学府学宫一路读书考试,能够在秦做官,但做官和封爵是不同的。他们有了在秦国做官的心思,自然也想更进一步,在秦国封爵。
赵地士人迅速归心的事传到了咸阳,咸阳上下士人皆感叹,不意外,真的一点都不意外。
朱襄公和廉公是赵国的大贤。他们回到了赵国,赵国可不就归心了。
荀子已经回到了咸阳。
他刚回来就命人按住蔺贽和蔡泽,亲手将两人打得请了好几日假养伤、蔺贽和蔡泽回来上朝的时候,脸上的肿块还没消散。
儒家最重脸面。荀子照着脸揍,可见气成什么样了。
秦王政吓得驱车去找荀子,被荀子关在门外,乖乖在门口等了一个时辰,才被荀子放进去。
那时正下着春雪。秦王政为了让荀子心软,特意不让人给他撑伞。
当荀子出门的时候,雪已经在秦王政肩膀上积成了小雪堆,看得荀子一顿好骂。
秦王政都“荀门立雪”了,自然没有挨打。
他得意地在信中向舅父吹嘘了自己的先见之明。
荀子仍旧没有对蔺贽和蔡泽消气。在秦王政“荀门立雪”后,荀子就把蔺贽从相国的位置上踹了下来。
他宁愿自己累一些,多上几次朝,也不能由着蔺贽乱来。
蔺贽这厮,根本不配当相国!
于是后世“荀门立雪”的原因,变成了秦王政请荀子当相国,还编出了“现在天下统一了,儒家圣人该出山了”之类的话。
真相被掩埋在当事人的日记中,也不知道有没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虽然当了相国,但从秦王政到蔺贽、蔡泽,都不敢让荀子累着,所以琐事还是这两人做。荀子多了一个“看着”秦王政,不让秦王政又心血来潮冒险的工作,顺带教导秦王政。
荀子端着热茶:“赵地归心,王也认为是朱襄和廉颇之由?”
秦王政道:“有舅父和廉公的缘故,但深层次原因不是这个。”
他从袖口取出一封书信:“舅父的信。”
荀子没好气道:“我不看朱襄的答案,我问你的答案!”
秦王政道:“我的……”
荀子瞪。
秦王政立刻收起笑容,板着脸道:“寡人之意,与舅父一致。赵国平民有粮吃,赵国士人有官当,这才是最根本的原因。”
荀子颔首:“这就是民心。”
荀子看秦王政,越看越满意,不愧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他心目中的圣王胚子。
虽然有时候顽皮了些,但年轻人哪有不活泼的?只要把握好度就行。
当然,什么一力擒刺客,这就该揍了。
还好政儿自幼孝顺,朱襄和雪姬管得住他。若换了个独断专行没有约束的秦王,那又是一个“扛鼎而亡”。
“燕国覆灭近在眼前,只剩下楚国。以秦国目前之力,不需要任何计谋,堂堂军势,即可碾压楚国。”荀子喝了一口茶,“你该想一想统一后,需要做什么事了。”
秦王政道:“寡人会先免天下一年赋税,承诺一年不动徭役和兵戈。”
荀子嘴角浮现微笑:“你能忍住?”
秦王政严肃道:“能!”
荀子笑着摇摇头:“和荀翁说实话。”
秦王政脸上的严肃表情垮了:“荀翁,赋税肯定免。至于徭役和兵戈……咳,在农闲的时候征发平民在家乡附近修水渠修路是为了平民好,不算徭役;各地秦军剿匪,也不应当算兵戈。”
荀子笑着叹气:“可以,你心中有数就好。只有这样?地怎么分?”
荀子一下子问到了重点,秦王政在心里叹了口气。
“寡人定要兑现军功。”秦王政道,“然后重新编撰户籍,分地。”
荀子道:“地哪里来?”
秦王政道:“宗室之地。”
荀子道:“不够。”
秦王政无奈道:“荀翁……”
荀子道:“六国卿大夫的地,你会全部收走,然后给他们重新分地,是吗?”
秦王政板着脸道:“如果他们肯在秦国做官,也可多留一些地。”
荀子摇摇头:“你这会掀起很大干戈,不能这样做。”
秦王政道:“军功必须兑现。”
朱襄给秦王政说了“未来之事”后,与秦王政自己在梦境中的记忆相对应,秦王政察觉了自己统一天下后最大的失误——田地分配。
秦始皇统一天下后为了安抚天下士人,命天下人自实其田,放弃土地再分配的后果不仅是六国旧贵把持地方,还寒了为秦国征战的兵卒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