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姬笑着摇摇头,道:“你啊。你自己决定,舅母不懂这个。”
嬴小政撒娇道:“舅母肯定懂,只是懒得想。舅母,等我当了秦王,我就封你为吴国夫人!”
雪姬道:“舅母能陪伴在你和你舅父身边就够了,那些虚名不重要。只要你们平平安安就好。”
她为嬴小政理了理衣襟:“江上风大,好好穿衣服。”
嬴小政扯了扯纱衣,道:“在吴郡习惯光着膀子,现在回了咸阳的穿着整整齐齐,真是不自在。”
雪姬再次失笑。
两人的船只又来到了王翦管理的码头,王翦准备好了一船礼物赠送给嬴小政。
见到王翦,嬴小政又活泼了一些,吵着要跟着王翦去新建立的关隘看看。
雪姬犹豫了许久,见嬴小政不断央求,只能叹气同意。
王翦失笑:“若是朱襄在这里,一定不许。”
嬴小政得意道:“舅母才不会像舅父那样无情。走走走,我要去看看王翦老将军天下无敌的具装铁骑!”
老将军?王翦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雪姬点了一下嬴小政的脑门:“王翦将军并不老。”
嬴小政叉腰:“比我老。”
王翦无奈地笑道:“比起太子,我确实是老了……唉,慢点走。”
嬴小政拉着王翦就跑,兴致勃勃要去骑王翦那匹看着十分精神的马。
雪姬无奈地想,政儿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真不知道将来该怎么办,能不能承担起太子的重责。
不过看到嬴小政对王翦,比对张若亲近,雪姬在心里有了几分计较。她记下此事,待与朱襄重逢时,讲给朱襄听。
嬴小政在王翦这里足足停留了两日,直到秦王来信催促的时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前来送信的正好是蒙恬的弟弟蒙毅。
嬴小政不悦地打量了几下梦境中自己的宠臣,道:“你就是蒙恬的弟弟?”
蒙毅恭敬道:“是,太子。学生蒙毅。”
嬴小政道:“为何自称学生?”
蒙毅红着脸道:“我是咸阳学宫的学子,现在侍奉在荀子身边。”
他其实想说自己是朱襄公的学生,可不敢。
嬴小政点头:“那你现在读了什么书?”
蒙毅报了一堆书名。
嬴小政脑海里闪过那堆书的记录,然后询问书中细节。
蒙毅刚开始还对答自如。当嬴小政引经据典的程度越来越深时,他的额头开始沁出汗珠,思考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蒙恬嘴角上弯,然后努力让嘴角下撇。
不能笑,这可是我最爱的弟弟,怎么能因为他被太子欺负而发笑呢?
咳,错了错了,怎么能说太子欺负他?太子只是考校一下他的学问,是看重他的表现。
蒙恬虽然止住了嘴角上弯的幅度,但眼中幸灾乐祸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第199章 兄友弟也恭
虽然已经相隔多年不见,蒙毅身为蒙恬的亲弟弟,很敏锐地察觉出亲哥的幸灾乐祸。
蒙毅早就被蒙恬打了许多次预防针,所以被嬴小政考倒时,他本来心态还好。
他知道太子是朱襄公亲手教出来的大才,同辈之间无人能比。自己被太子考倒很正常,太子自己肯定也会认为正常。
他博得太子好感的关键之处除了能尽可能地展现出自己的才华,还要展现出自己良好的心态。
蒙毅本来表现得很好,满头大汗展现出他的努力,不卑不亢的表情展现出他的心态,让嬴小政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但看到蒙恬那幸灾乐祸的表情后,还是个少年郎的蒙毅心态崩了,忍不住给了亲哥一个怒气冲冲的眼神。
嬴小政也发现了蒙恬的小表情,停止了考校蒙毅。
“说来你跟随老师从军这么久,可有荒废学业?”嬴小政背着手板着脸道,“老师在战船上、战马上,也手不释卷。你应该没丢掉功课吧?”
蒙恬:“……”
他本来没丢,但准备守城那段时间因为军务繁忙,所以……呃。
蒙恬立刻道:“我会努力!”
嬴小政慢悠悠道:“发誓的事谁都能做,当不得真,你之前努力了吗?我考考你。”
蒙毅立刻嘴角上钩,给了亲哥一个美好的微笑。
蒙恬瞥了蒙毅一眼,心里琢磨着怎么给不尊敬兄长的弟弟一个爱的教训。
兄弟二人眉来眼去,现场气氛十分兄友弟恭,让嬴小政看着心里直乐呵。
他立刻将蒙恬考倒,然后夸赞蒙毅,训斥蒙恬,说蒙恬这个哥哥没有给蒙毅当好榜样。
他训斥完之后,又叮嘱蒙毅,读书重要,习武也重要。他看蒙毅身体较为羸弱,不像个能带兵打仗的人。蒙恬已经有了军功,超出同龄人远矣。蒙毅不能只钻研书本知识,将来有机会还是要去去战场。
拉踩的本事,嬴小政无师自通。
嗯,拉一波踩一波,这就是帝王之策啊。
嬴小政成功在兄弟间“挑拨离间”后,拿着君父写的诏令,去船头一边钓鱼一边看。
雪姬很少见到蒙毅。她对朱襄朋友的孩子都视作自己的孩子,虽然自己的孩子间也有亲疏远近,嬴小政肯定是独一份的。
船上无聊,雪姬便拿出布匹,要为蒙毅做一身衣服。
蒙毅还不知道此事。待他拿到雪姬亲手缝制的衣服时,又高兴又羞窘,被亲哥好一阵打趣。
嬴小政没有雪姬看着,可以一边看信一边对君父出言不逊。
“嗯?我被舅父背刺了?”嬴小政眉头一皱,不满道,“舅父真是过分。等我回咸阳,我就去找荀翁告状。”
嬴小政所谓朱襄背刺他,就是朱襄自己忙于公务不舒坦,上书给子楚写了一大堆秦国领土扩张会遇到的问题,让子楚也不爽。
子楚郁不郁闷先搁置一旁不提,他看到朱襄的书信都到了,嬴小政还没回来,就知道嬴小政这一路上大概光顾着玩,立刻下诏训斥,招呼嬴小政赶紧回咸阳挨骂。
嬴小政对子楚严厉的措辞不屑一顾,一副君父你生气了又能奈我何的骄傲姿态。
他把子楚的诏令翻得哗啦啦响,然后把诏令丢到一旁,躺在铺着棉花垫子的竹椅上,跷着腿闭着眼睛钓鱼。
这惬意的姿态,也是和朱襄学的。
朱襄总是能寻到最舒服的姿态,从不顾忌什么形象。嬴小政学了朱襄这个坏毛病。
蒙毅看到后,面带敬仰和羡慕的表情,对蒙恬道:“太子神似朱襄公。”
蒙恬先点头,然后看到蒙毅那羡慕的表情,疑惑:“难道你想学朱襄公。”
蒙毅使劲点头。
蒙恬立刻板着脸,训斥弟弟道:“朱襄公可敬不可学。”
蒙毅愕然,不明白在书信中写满尊敬朱襄公话的兄长,为何会如此说。
蒙恬叹气道:“朱襄公是圣人,圣人可敬不可学。”
蒙毅低着头思索了一会儿,点头:“知道了,兄长。”
蒙恬拍了拍弟弟的肩膀,道:“不过你若能伴随朱襄公左右,也是一件幸事。朱襄公这等圣人,身边就该有不是圣人的弟子,才能护住他。”
蒙毅这次使劲点头:“我一定会努力。”
蒙恬对弟弟鼓励地笑了笑,心里想的却是,想要给朱襄公当弟子?太子第一个不同意。不过如果朱襄公能喜欢上弟弟,弟弟就能和自己一同去朱襄公家里蹭饭。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一定能把李斯和韩非打压住。
蒙恬对求学生涯中被李斯和韩非苦苦压制,心里还是有怨气的。
虽然现在他已经从军,与李斯和韩非大概不是一条道路,他心里仍旧记着。
自己弟弟这么聪明,还有自己帮忙,一定能在论战中战胜李斯和韩非吧?蒙恬乐观地想。
嬴小政虽然对子楚的诏令不屑一顾,但船的速度还是加快了。
只三日,嬴小政乘坐的大船就风帆加划船,来到了汉水的劲头,看到了背着手黑沉着脸等他的秦王子楚。
嬴小政恭敬作揖,表情恭敬极了。
子楚可不惯着嬴小政,伸手就扯住嬴小政的脸:“没有朱襄看着,你的玩心就野了是吗?寡人连发三道诏令让你赶紧回来受训,你就沿途游山玩水?说,你跑哪去了?雪姬,别替他说话。”
雪姬笑道:“君上,我不替他说话。”
她对藏在子楚身后的小孩招招手:“成蟜,不认识舅母了吗?”
虽然已经七岁,但因为挑食和不爱动,所以比嬴小政五岁时还娇小的成蟜探出脑袋:“舅母回来了?”
雪姬屈身伸手,微笑道:“舅母回来了。”
成蟜小心翼翼从子楚身后挪动出来,然后小碎步走到雪姬面前:“舅母?”
雪姬将成蟜揽到怀里:“是舅母。唉,成蟜,怎么瘦了这么多?”
她将成蟜抱起来颠了颠,皱着眉头道:“你是不是又挑食了。”
被子楚扯着脸的嬴小政插嘴:“他肯定挑食了。我离开咸阳时,他吃素都长得很圆润。现在已经出了孝期一年多,他居然还瘦了……哎哟,君父,轻点。”
子楚骂道:“寡人正在教训你,你插什么嘴?过来!”
他扯着嬴小政的脸,把嬴小政“拉”到马车上继续训斥。
嬴小政可怜兮兮看向子楚身后兜着手的蔺贽,他最爱的蔺伯父。
蔺伯父给了嬴小政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容,甚至露出了八颗牙齿。
嬴小政:“……”
不愧是你,蔺伯父,你果然是这样的人!
蔺贽也乐呵呵地跟着子楚上了秦王座驾,虽然子楚根本没叫他。
政儿被训,他怎么能不看乐子?看完后他还会写下来,寄给朱襄,让朱襄充实他的养政儿日记。
雪姬抱着成蟜,上了后面的马车。
成蟜手臂勾着雪姬的脖子,很快就在雪姬的怀抱中找到了曾经熟悉的亲切感。
他脑袋搁在雪姬肩膀上,抱怨道:“太子兄长一见面就训我。”
雪姬笑道:“他不是训你,是心疼你。他离开时你还胖乎乎的,走了不到一年你就瘦了这么多,他怎么会不心疼?”
成蟜偏着脑袋道:“真的?是心疼吗?那太子兄长心疼我,会不会不给我安排功课。”
雪姬揉了揉成蟜手感极好的小脑袋,道:“他会给你加倍安排功课。”
成蟜悲呼一声,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虽然他还年幼,但一听到兄长的训斥,曾经兄长手把手但很不耐烦地教导过往就涌上心头,让这个才七岁的孩子,露出了仿佛七十岁一样的表情。
虽然他早知道如此,但还是缠着大母送信,让君父来接自己,在码头等候太子兄长。
雪姬轻声询问成蟜这些年的过往,询问华阳太后和夏太后可好。
成蟜回答了雪姬的话之后,不知不觉对雪姬说起了孩子的一些烦恼。
这些烦恼,他连大母都不说。因为他看大母傻乎乎的,怕大母担心。
而君父对自己太严格,总是觉得自己哪里都不如太子兄长,见面就问功课,让成蟜很不喜欢。
成蟜也知道自己很笨,远远不如太子兄长,但他也不喜欢老听别人说自己笨。
“明明舅父就说成蟜很聪明。”成蟜委屈。
雪姬立刻板着脸道:“成蟜当然很聪明。难道事事得第一才能叫聪明?这样朝堂大臣,除了相国之外都不聪明吗?政儿的智慧能当相国,成蟜的智慧能当左右丞相,能当大将军。对比天下人,成蟜仍旧是顶尖聪明。”
成蟜嘟着嘴:“舅父也这么说。舅父说,除了太子兄长,成蟜就是最聪明的孩子,是天下第二聪明的小孩。最厉害的太子兄长当秦王,第二聪明的成蟜就当相国。”
雪姬点头道:“没错。政儿再厉害,他也只是一个人啊。他需要有人辅佐他,帮助他,护着他。成蟜就是保护秦王、辅佐秦王、帮助秦王的最厉害的秦公子。你看,你舅父也不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一个,但这天下人也没人说你舅父不好。”
成蟜疑惑:“舅父居然不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一个?”
雪姬道:“当然,不说荀子,还有你蔡伯父、蔺伯父、李伯父,还有你君父,都比你舅父聪明。”
成蟜仔细想了想,小声道:“真的?君父比舅父聪明?”
雪姬又揉了揉成蟜的脑袋,道:“当然。下次你君父再说你笨,你就说,舅父舅母说的,舅父也不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一个,比君父远远不如,那君父会说舅父笨吗?”
成蟜犹豫道:“可以吗?我可以这样反驳君父吗?”
雪姬微笑道:“当然可以。你只要说是你舅父舅母说的,君父不会怪你。”
成蟜扬起小脑袋:“好!”
另一驾马车上,子楚终于放开了嬴小政可怜的脸颊软肉。
嬴小政捧着被掐红的脸,给了君父一个桀骜不驯的眼神。
子楚伸手就敲,敲得嬴小政的脑壳哐哐响。
蔺贽阻止道:“轻点轻点。”
子楚道:“不敲重点,对他没用。”
蔺贽道:“你敲重了对他也没用,政儿就不是能被打服的人。”
子楚道:“那你说怎么才能让他服气?”
蔺贽道:“朱襄在信里写了,若政儿不听话,就只准他吃白水煮肉,只给盐,不给其他调料,也不准他吃糕点。他就认错了。不过前提是政儿真的错了。如果政儿没错,他嘴上认错,下次还会再犯。”
嬴小政凤眼怒瞪:“舅父!”
子楚本来想说,这什么儿戏,当自己的太子还是孩提吗?
听见嬴小政发自肺腑地怒吼,子楚无语。
难道真有用?
子楚扶额,突然没了管教太子的心情。
堂堂秦太子,居然为了几口吃的认错。这和拿花瓶砸自己的那个太子政是同一个人吗?
“朱襄究竟是怎么守城的?”子楚懒得管教嬴小政后,开始说正事,“他还真能抵挡住项燕十万大军的进攻?”
嬴小政见君父的训斥虎头蛇尾的结束,松了口气。
他还真担心君父会听信舅父谗言,克扣他的伙食呢。
本来离开舅父后,嬴小政就感到饮食上不太合心意。舅父居然还怂恿君父变本加厉。
嬴小政回答道:“不是抵挡,是击溃。只观察了项燕一日,第二日白日便将项燕十万大军击溃!”
少年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笑容中带着浓浓的得意和炫耀,就差没直接在脸上写“我舅父真厉害!”。
嬴小政再次发挥了自己继承自朱襄的说书天赋,将守城战争从准备到后续一一道来,仿佛亲眼所见。
子楚和蔺贽听得两眼冒光,嘴角含笑,时不时打断嬴小政,询问关心的细节。
比如焦匀如何提前发现项燕使用火牛阵,蒙恬说了什么垃圾话,朱襄怎么在战车上摔得七荤八素……
蔺贽笑道:“项燕这火牛阵若能用出来,大概能给朱襄造成不小的打击。可惜廉公和田公是友人,廉公多次和我等说过火牛阵,朱襄大概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
子楚想起廉公酒后开启话匣子的模样,露出了有些头疼的表情:“廉公一旦喝醉,就喜欢一件事翻来覆去重复说个几十遍,只有朱襄有耐心听。”
他和蔺贽都会找借口溜走,留朱襄一个人伺候醉酒后脾气更加坏的廉老头,连蔺公都受不了。
所以朱襄发现守城器械大多可燃,猜想对方会用火攻的时候,脑海里立刻浮现出的,当然就是火牛阵了。
“还有望远镜的功劳。”嬴小政道,“若不是焦匀带着望远镜,也不能隔着老远就发现敌军的动作,及时决断。关于望远镜一事,我有书要上。”
子楚摆摆手,道:“等你休息一两日后再说,不急,继续说你舅父守城的事。”
嬴小政心中浮现一丝无奈。君父和蔺伯父急急催自己回来,早早在码头等候,恐怕并不是关心自己,而是想听舅父的事吧?
他拿着蔺贽递来的泡着红枣的温水润了润喉咙,继续说书,顺带吹嘘了一下自己追击敌人的英勇。
子楚听着十分羡慕:“我儿居然有了战功,寡人也想去战场。”
蔺贽没好气道:“去战场,和朱襄一样在战车上摔得七倒八歪吗?你想和朱襄一样丢人现眼,我就帮你去说服满朝卿大夫。”
子楚有些生气:“怎么能把我和朱襄相提并论!”
蔺贽道:“哦,对,不能相提并论,朱襄身体比你强壮,虽然在战场上摔出了一身乌青,不耽误他第二日继续下地干活。你大概会在床上躺两三个月,朱襄说的,伤筋动骨一百日。”
子楚作势就要打蔺贽。
蔺贽毫不犹豫选择抵挡,根本不给秦王面子。
嬴小政偷偷捂嘴笑。
君父和伯父怎么还是打打闹闹,一点都不成熟。
马车虽然宽大,但也不能让两个成年人施展开。子楚和蔺贽对了几招之后就收手,训斥起嬴小政,骂李牧让嬴小政冒险。
虽然太子立下战功很好,但身为长辈,子楚和蔺贽不希望嬴小政出任何意外。
嬴小政这次乖乖听训,没有叛逆,还发誓绝对不再犯。
至于誓言什么的,说一句祖宗天神就行了,难道还要再次许下实质性的诺言吗?嬴小政又不傻。
看到嬴小政这么安分地接受训斥,子楚和蔺贽就知道,嬴小政大概已经在朱襄和雪姬那里挨过一次刻骨铭心的教训了。
子楚和蔺贽立刻好奇心大起,不断追问。
嬴小政虽然想隐瞒,子楚都拿秦王诏令压嬴小政了,嬴小政只能痛苦不堪地把自己的悲惨遭遇拿出来,给君父和伯父当笑料。
子楚和蔺贽笑得车厢好像都在震荡。
无论是拿桂花糕发誓,还是嬴小政试图给桂花糕改名以规避誓言,都太好笑了。
蔺贽给子楚使眼色:你看,我就说朱襄写养政儿日记很有趣,你非说无趣。
子楚对蔺贽颔首。他也没想到这么有趣啊。等朱襄回来,他会借阅朱襄的养政儿日记。云养儿子,真是太快乐了。
嬴小政苦着脸,听君父和伯父不断打趣自己,嘲笑声音大得可能马车外面的人都听到了。
他在心里长吁短叹。这个太子地位真是太低了,真想早日当秦王,谁嘲笑自己,就下诏令让他闭嘴,就算舅父都不能违抗秦王的诏令。
雪姬正抱着成蟜,温言细语与成蟜交流感情,就听到前面马车传出的畅快大笑。
成蟜好奇:“君父和丞相好像很开心?”
雪姬敏锐地从这畅快大笑中察觉到些许幸灾乐祸的意味,道:“君上和兄长可能很开心,政儿或许就不开心了。”
成蟜疑惑:“为何?”
雪姬叹气:“他们大概是在笑话你太子兄长。”
成蟜满脸不敢置信:“兄长那么厉害,君父和丞相怎会嘲笑兄长?!”
雪姬揉了揉成蟜的小脑袋,心里感慨了一声现在政儿的头发束了起来,不好揉了:“政儿再厉害,也是晚辈。长辈想要嘲笑欺负晚辈,他又能如何?”
雪姬有些愁。朱襄不在这里,自己不能像良人一样,直接与君上和兄长争论,维护政儿。要如何才护得住政儿?向华阳太后说说?找荀子求助?还是只能私下安慰政儿?
雪姬想了许久,想不出好用的法子,只能先将此事记下,给良人写信送去。
成蟜靠在雪姬怀里,双手抱住与身体相比,比例较大的圆溜溜脑袋,一副完全傻掉的模样。
他一直以为太子兄长无所不能,原来太子兄长还是会被君父和丞相嘲笑吗?
原来君父不只是嘲笑自己,连超超超级厉害的太子兄长也逃不过君父的嘲笑?
那自己还努力什么啊?连太子兄长都逃不过!
成蟜第一次在心中种下了“开摆”的种子。
朱襄不知道他那叛逆外甥已经又在心里记了他很多笔账。
他记崽崽黑历史日记,崽崽记仇,这很合理。
转眼间五月又到。
去年这时广陵城周围的农人流着泪把快要丰收的水稻割掉,带着家人东逃西窜,惶惶不安。
今年广陵城又遇到风调雨顺,水稻丰收。
农人站在田埂上,看着比去年更广袤的水稻田,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陈启仍旧是广陵县令。
秦王来了诏令,他已经转正了。
他站在朱襄身边,看着农人布满沟壑的深褐色脸上涕泗横流,很丑,又很令人动容。
陈启哽咽道:“又丰收了。”
朱襄却很冷静:“现在还不一定丰收,得看老天赏不赏脸。如果在水稻收获的时候来一场大雨,水稻就会烂在地里。”
即使在现代,有了诸多科技加成,种地仍旧是靠老天爷赏饭吃的活。
如果水稻小麦灌浆的时候遭遇连绵大雨,很可能就面临绝收。
只是现代有更好的赈灾机制,也能更迅速地抢收已经成熟的粮食,还能将被雨淋湿的粮食及时送去烘干,所以不会爆发粮食危机。
但这只是对于整个国家大层面上而言,一时的风不调雨不顺不会对粮食丰收造成太大的影响。但对于一家一户而言,绝收就是绝收,损失就是损失,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在战国时,就算辛苦了一整个粮食生长季节,已经看到了水稻田变成金色的海洋,但就那么一两日不合时宜的雨,就能摧毁一切。
陈启被朱襄这几句话吓得眼泪都不敢掉了。
他看看天空,忐忑不安道:“要不要祭天,求求老天开开眼?”
朱襄冷漠道:“如果老天能开眼,乱世就不会到来。与其指望老天垂怜,不如做好准备。我已经命人抓紧打造新的收割工具,建造好了粮仓。你领人起窑,若收割时下雨就用来烘粮食,之后可以用来烧砖。”
陈启道:“柴火可能不够。”
朱襄沉思了许久,道:“秸秆可以用来烧火。缺的部分,李牧会从南方运来树木。”
南越山中有很多树,只要李牧稍稍给一点粮食布帛,百越部落就会指挥他们的奴隶砍树卖钱。
百越树砍多了会加剧水土流失,造成泥石流和河流堵塞。但朱襄只能照顾自己眼前的这一片地,其他地方的人,他只能说对不住了。
给百越造成的烂摊子,就留给后世人去补救吧。现在百越人少,应该也不会造成太大影响。
朱襄现在越来越“洒脱”了。
陈启松了一口气,但还是不安:“真的不祭拜老天?”
朱襄看着陈启忐忑的神情,在心里叹了口气,道:“祭天安民心,或许也有用。我不太了解祭祀的事,浮丘。”
“在。”浮丘恭敬应道。
“你与陈县令商量一下如何祭天,简单一些。现在广陵什么都缺,心诚即可,我想天神应该不会在意一些虚礼。”朱襄道,“你们决定好后,我亲自祭天。”
浮丘立刻激动道:“学生遵命!”
身为儒生,谁不想主持重大仪式?浮丘跃跃欲试。
朱襄让浮丘和陈启商量,自己则去忙碌夏收和夏种的事。
水稻收割之后要立刻种植秋稻,一日都不能耽误。
水稻能养活中国亿万人口,靠的就是农人不间断的辛勤劳动。用后世的话来说,水稻种植是最典型的劳动密集型产业。只有最勤劳的民族,才会种出产量最高的水稻。
陈启等朱襄走远之后,才小声对浮丘询问道:“长平君好像不太乐意敬神啊,是因为我们敬的是楚国的神吗?”
陈启有些担忧。虽然广陵现在已经完全投向秦国,但民间根深蒂固祭拜鬼神的传统,一时半会儿难以转变成秦国的不熟悉的神灵。长平君是不是因此不满?
浮丘道:“朱襄公哪是如此狭隘的人?世间圣人都是敬鬼神但远鬼神,朱襄公也一样。朱襄公在咸阳城时曾与方士约斗,在云梦泽曾亲率大军破山伐庙,斩杀害人鬼神。”
浮丘脸上浮现出怀念和敬佩的神色,道:“对圣人而言,他们尊敬爱护黎民苍生的神灵,斩杀祸害黎民苍生的神灵。神灵或许厉害,但在他们心上,远远不及苍生的重量。所以朱襄公会祭天祭神,但不会太在意神灵会做什么。他只相信苍生自己。”
浮丘起了谈兴,又说起朱襄和蜀郡郡守李冰在成都平原治水一事,截流,移山,开渠……这一项项只会在神话中出现的壮举,在成都平原上一一实现。
“说来吴越之地是禹皇的故乡,会稽山就是禹皇的陵墓。大禹治水,也是不靠上苍靠苍生啊。”浮丘道。
这个时代的消息闭塞还是太严重了,朱襄那些壮举,六国上层的士人能探听一二,如陈启这等地方上的士人,知道的确实不多。
哪怕黔中郡的事,一辈子待在广陵郡的士人们也不一定知晓。
陈启听着朱襄的壮举,脸上惊惧和敬佩的神色混杂,思绪十分混乱。
但当浮丘说起大禹治水的时候,陈启的惊惧突然淡了。
是啊,我吴越的老祖宗禹皇不也是这样的人?治水都是人的功劳,路上遇上能帮忙的神仙就感激一下,遇上捣乱的神仙就斩杀了。祭拜鬼神,只是让祂们别捣乱,算是预先通知,可不是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们身上。
“是啊,历代先贤皆是如此。”陈启突然心中生出了勇气,“祭天要做,更重要的是自己。”
他看着天空中薄薄的阴云,想着朱襄公的吩咐,老迈的身体好像涌出了用不完的劲。
为了丰收,要做的事还很多。
朱襄身边儒生如云。这群儒生虽在朱襄的带领下,有的拿起了锄头,有的拿起了剑。但放下了锄头和剑,他们仍旧能文质彬彬地引经据典,将一处小小的祭天典仪安排周全。
朱襄身穿秦国封君冠服,第一次祭拜天地。
说完祝祷词后,朱襄加了一段自己的话,其大义就是希望老天能够帮帮忙,如果老天不帮忙,人类也会克服困难,克服老天的磨砺。
无论什么天神地祇,人类都不会在上面寄托全部的希望,永远会自强自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