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小政叹着气,拉着韩非一同去干活,让舅父和老师慢慢聊。
李牧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补充了一下水分,道:“你看上去还不错。”
李牧说得没头没尾,但朱襄知道李牧在说什么。
“守城第一日时我夜不能寐,第二日却已经麻木。”朱襄平静道,“人的适应力很快。”
李牧道:“你不会再有守城的机会。”
朱襄听着李牧充满自信的语气,苦笑道:“以后都是秦国打别人,不会轮到秦国守城了是吗?”
李牧道:“是。”
朱襄举起茶杯,敬茶道:“武成君都如此说了,肯定如此。”
他没想到,会有他去守城的一日。
正如他没想到项燕和南楚君会做得如此绝。
不过坚壁清野本就是世间常态,甚至是后续两千年战争的常态,是他自己没往那方面想而已。
朱襄道:“仗打完后,我在谷仓里睡了一晚,第二天就好了。”
李牧苦笑:“真有你的风格。”
朱襄笑道:“人要往前看,往前走,已经过去的事就没必要再自怨自艾,除了折腾自己折腾身边人,没有人任何用处。”
就算那一瞬间情绪崩溃,但下一瞬间就该收拾好心情,继续往前走。
“所以你放心,我不会有事。”朱襄道,“现在我还有很多事要忙,也没空去自怨自艾。说来你是准备在广陵城这里修筑舟师港口吗?”
李牧道:“是。海船不能入江,江船难以入海。广陵这一片地正好有江也有海,可以将舟师战船都集中在这里。”
朱襄问道:“不怕被人一把火烧了?”
李牧笑道:“我要修筑的不是码头,是你曾经说过的军港。秦军会驻扎在港口附近训练和屯田,若楚人能把整个军港烧掉,那就是秦国舟师全军覆没了。你的人借给我。”
朱襄道:“焦匀他们吗?说什么借,都是秦人,你本来就能调动。”
李牧不置可否,道:“现在广陵城是江水北岸唯一一座大城,不愿意北迁的楚人可能都会来寻你。”
对普通人而言,沿着长江东去走陆路,比跨越长江容易得多。广陵城会成为他们唯一的栖身之地。
朱襄半开玩笑道:“来,想来多少就来多少。你对长三角的耕种潜力一无所知。”
虽然现在长江三角洲还很小,后世国际大都市上海大部分土地还在海里养鱼,但这个时代的人也不多啊,七国加起来也就两千多万。广陵城收留的流民,撑死了也就不到十数万,朱襄有信心。
李牧疑惑:“什么长三角?”
朱襄想起这时候长江还只叫“江水”,道:“你看这条江水这么长,叫长江如何?长三角就是长江入海口泥沙淤积形成的三角洲。”
朱襄嘴里经常蹦出奇怪的名字,李牧没有在意,继续道:“等广陵城的军港建好之后,我就沿着江水西上,将原本码头城池重建。”
朱襄笑道:“以广陵城养长江北岸?你对我还真有信心。来,我给你吃个好东西。”
他说话的时候,仆人端上来一盘烤红薯。
李牧见朱襄时隔多年,又拿出了全新的作物,脸上露出怀念的神色。
“这是什么?”李牧学着朱襄,徒手将烤红薯掰开,香甜的气息涌出,让他喉头一动。
“红薯。这种红薯很甜,适合烤着吃。”朱襄道,“产量很高,不挑地,适合山间种植和救荒。”
李牧吹了吹红薯,咬了一口金黄色的红薯肉,眼睛一亮:“好甜,好吃!这和土豆一样?”
朱襄道:“差不多,不过土豆能做主粮,这个不可以,只能当一盘菜。”
他说了红薯的优劣处。
“农人很聪明,他们会在种植后自己选择适合的作物。我只需要把这种作物推广出去就行了。”朱襄道,“吴城的酒楼里可以上红薯相关的菜肴。”
秦国腹地重农抑商十分严重,食肆管理很严格。但吴郡不一样,商业气息十分浓厚,已经出现了多座私人食肆,还有人买酒。
因为吴郡粮食产量充足,朱襄没有禁止卖酒,只是对卖酒征收高额的税,以割豪商们的钱包。
李牧三下两下吃完烤红薯后,用清水洗了一下手,道:“你把红薯的习性说明白些。”
朱襄详细解释了红薯生长的环境和需要注意的事项。
李牧道:“正适合南越。”
朱襄笑道:“对。”
南越多山地,水热条件好,后世也是红薯种植的大区。
李牧道:“有了红薯,南越那片地也不算完全没有用处了。”
李牧现在只是抢东西,没有真正攻城略地,因为用不上。
除了几片小小的平原能建立城池,其他地方对秦国根本没用,占了也不能发展。
李牧在南越练兵的时候,最主要做的事就是画地图,看哪里能修建城池。
之后若是秦王要攻打百越,基本就是只管理城池,其他大片山地,秦国想管也管不了。
其实一千多年后也是如此。
那时虽然广东虽然已经是行省,但基本政令不出广州城。
在南方大片地区都是如此,甚至四川也只是管理成都平原这一块,大部分山区地方都是真空地带。
秦国想要占领百越,就首先要选好能管理的城池的地方,然后将自己的势力“钉”在这座城池里,就能达到统治的效果。
如果有了红薯,就算平地很少的百越之地也能依托种植红薯养活人口,让秦国在平地上建立的城池能够持续存在。
朱襄听着李牧一条一条说起自己对百越的规划,一边点头附和,一边给李牧倒水。
李牧不仅有将才,也是相才。
朱襄想,如果蔡泽实在是受不了太忙碌,非要回去养老,就把李牧推上去当秦相。
至于蔺礼,嗯,他只能当个丞相。
不过等政儿当秦王后,恐怕也不会再设立相国了。
他们这群老东西还是乖乖退居二线,把未来给韩非和李斯这样的年轻人吧。
明明比李斯和韩非大不了多少的朱襄,已经考虑退休的事。
即使他离退休还早。
长平君率领两万守军大败项燕率领的南楚国十万大军的事,十几日后传遍了七国。
举世震惊。
项燕和南楚国发兵十万,对外号称二十万;广陵城秦军已经撤走一半,号称只剩下五千,其余都是广陵城现抓的壮丁。
所以传到七国人耳中,就是楚国名将项燕以十倍兵力猛攻广陵城,却在围城第二日就被长平君击溃。
得到战报的人第一反应就是不相信。
若是长平君带着两万人守住了广陵城,等到了李牧的回援,这还能理解。
但这是击溃啊!大胜啊!广陵城的守军直接从城门里冲出来,把楚国大军都赶到淮水了!
这是人能干的事吗!
虽然后来他们得知广陵守军就追了不到百里,剩下那一长段路是秦太子率领吴郡援军追的——秦太子本来是驰援广陵城,结果渡过长江后一看,项燕都已经被击溃了,便初生牛犊不怕虎,一路追到了淮水。
秦王子楚脸色黝黑,连发三道诏令,让秦太子政滚回咸阳挨骂!
秦王子楚在朱襄的战报来之前,就等到了楚将项燕大败的消息。
楚军都溃败到了淮水了,淮水对面的人都指指点点了,传到秦王耳中不就几日的事?
秦王子楚刚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还在对蔡泽和蔺贽笑李牧太过纵容朱襄,这城肯定是朱襄想守,李牧便和项燕打起来了。
蔡泽严肃道:“君上,不要妄语,武成君不是这样的人。若是广陵城不能守,他一定会劝服朱襄。”
蔺贽笑道:“好不容易控制了整条江水航道,现在秦人北撤,是我,我也不愿意。那广陵城就在吴郡对边,秦军舟师强大,完全可以驻守在广陵城。我就看楚国人敢不敢来打。”
秦王子楚坚持道:“肯定是朱襄听到了项燕屠城的消息,不忍心广陵人被屠戮,才劝服了李牧。以李牧的性格,他放弃了其他城池,也会放弃广陵城。李牧那性格我们还不知道?就他最纵容朱襄。”
蔡泽严肃道:“君上,武成君很老成持重,小心谨慎,不会在大事上任由朱襄乱来。”
蔺贽继续笑道:“项燕不就把楚国内部的将领拉着打了一片,自己人打自己人,还自称什么名将,真是笑煞人也。这不,一遇到李牧就溃败了。”
三人在那里叽叽歪歪,完全忘记还有个荀子在一旁。
荀子也是丞相,这个会议他也要参加。
荀子瞥了三个没大没小不君不臣(蔡泽:我冤枉!)的晚辈,闭上了眼睛。
算了,懒得管,也管不了,眼不看心不烦。
朱襄离开咸阳后,秦王子楚变得严肃许多。
虽然偶尔他也会和蔡泽、蔺贽小聚,但总归还是君臣有别。三人都是聪明人,知道界限在那里。
但现在说起朱襄的事,秦王子楚又故态复萌,完全没了秦王的样。
蔡泽和蔺贽也是!
荀子闭目养神,打起了瞌睡。
秦王子楚和蔡泽、蔺贽吹了几日“还是我们秦国的李牧厉害”后,新的消息传来。
“什么?!李牧还在南越,是朱襄带着广陵人守城?秦军甚至只有不到五千,还是蒙恬这个小将带兵?!”
秦王子楚先猛地站起来,然后往后倒。
他身边近侍立刻扶住秦王,大叫太医。
秦王子楚身体晃了两下之后冷静下来,赶紧命令人去查究竟是怎么回事。
朱襄连战场都不敢去,他守个屁的城!
又过了一日,秦王子楚得到了更详细的消息。
秦国领头的三人再次开小会,这次没敢叫荀子来,怕把荀子气出好歹。
子楚双手交叉拖着下巴:“朱襄守城,政儿追敌,你们怎么看?”
蔡泽道:“削李牧的封君爵位。”
蔺贽道:“让李牧滚回咸阳挨骂。”
子楚深呼吸:“李牧还在南越,他能怎么办?难道该挨骂的不是朱襄和政儿?!”
蔡泽道:“以我对李牧的了解,这件事他绝对有插手。”
蔺贽翻白眼:“大概是朱襄想要守城,李牧就帮他想了个守城的办法,顺便带政儿去蹭点军功。”
子楚道:“但情报里写的是朱襄第二日就击溃项燕二十万大军,却楚军百余里,政儿率领的援军只是在中途拦截楚军。”
他顿了顿,把脸埋在了交握的手背上:“带政儿蹭军功,政儿跑到了淮水?!”
蔡泽道:“情报是口口相传,可能有假。等朱襄的书信,他会在书信中讲明一切。”
蔺贽讥笑道:“但他肯定真的守城了,政儿也真的骑着马穿越半个楚国腹地,跑到了淮水。”
子楚痛呼一声,又感到头晕了。
蔡泽道:“君上为何不发诏令让长平君回咸阳解释?”
蔺贽摊手:“长平君立了大功劳,还解释什么?应该是请长平君回咸阳接受赏赐呢。不如给政儿发诏令,骂政儿一顿。太子不顾自身安危亲自追敌,这件事该骂。”
子楚深呼吸:“是该把政儿叫回来,好好训斥一顿!学什么不好,非学朱襄这个!”
子楚立刻发出诏令,命太子回咸阳挨骂。
他的诏令发出去没多久,朱襄的战报和私人书信就到了。
战报中,朱襄和李牧联名描述了留下广陵城建设军港,收拢被驱赶的长江北岸楚人人心,以广陵城为据点,逐渐将长江航道重新纳入秦国范围的计划。
朱襄和嬴小政又各自写了自己带兵出征的情况,解答了秦国朝野上下对长平君和太子这震撼人心的战绩的疑惑。
匆匆看完战报之后,子楚对战事有了初步了解,然后打开了朱襄的信。
朱襄开头连招呼都不打,先劈头劈脸把子楚骂了一顿。
夏同你生的什么儿子?!你知道政儿跑淮水去了吗!!他才十四岁啊!!
子楚:“……”
子楚:“乃公的!朱襄你还好意思骂我?!”
蔺贽挤过来:“让我看看,我看看……呃,不要脸,君上什么时候养过政儿?政儿学坏,怎么能是君上的错?”
子楚瞪了蔺贽一眼。你当我没听出你是在损我?
子楚继续看朱襄写的信,看几眼,把信扣在桌面上,咕噜咕噜灌水,浇灭心头的怒火。
你自己没看好政儿,写信来骂我?朱襄你要脸吗!
朱襄用了半页信纸输出情绪,骂子楚骂李牧,顺带把带坏嬴小政的蔺贽也骂了进去,然后说这仨为什么不向蔡泽学习,一个个都不靠谱,政儿被养歪了!
蔡泽不断干咳,嘴角止不住笑。
蔺贽夸张地扶额叹气:“是我们对他太好了吗?是我们对他太好了吧?君上,赶紧派人去把长平君抓入大牢,我受不了了!”
子楚继续咕噜咕噜灌水。
气煞寡人也!
子楚灌了一肚子的水,中途如厕一次后,才把剩下的信看完。
朱襄骂完损友教坏嬴小政后,把战报上没写的事一一道来。
项燕不仅屠掉秦军抵抗过的几座城的平民,还帮南楚君推行内迁令,强迫长江北岸楚人北上。
但南楚君只强令楚人北迁,却没有给这群北迁的楚人安排今后的生活。
朱襄猜测,南楚君新建国,缺钱粮也缺役夫兵卒。他大概是打着先收割一波北迁楚国士人买地置产的钱财,然后将无依无靠的流民充作兵卒和役夫,以填补新建的南楚国徭役和兵役需求。
南楚国的贵族们也能趁此机会大赚一笔,得到钱财和奴仆。
景昭二族带头叛乱,虽然成功建立了南楚国,但贵族们都损失较大,急需回血。
内迁的楚人就是他们的血包。
朱襄写信给项燕和南楚君,希望他们能放过广陵人,给广陵人一条活路。但项燕和南楚君都没有回信。
朱襄又写信给李牧,询问是否可以守城。李牧让朱襄守城十日,宣扬长平君仁名和项燕、南楚君暴虐名声,自己再带兵解围,可令广陵城之后无忧。
“原来李牧早就到了吴郡,领兵的其实是李牧。”蔡泽松了一口气,“他不显露自己的存在,是不想分薄朱襄和政儿的战功。”
子楚不满道:“政儿追敌的战功倒罢了,朱襄的战功完全是他自己的,李牧何功之有?”
蔡泽道:“所以李牧不显露自己的存在,装作还在南越。”
子楚舒了一口气,道:“李牧做得不错。”
蔺贽忍不住挠头:“这么说,不是李牧击退了项燕,是朱襄真的以两万守军击退……不,击溃项燕二十万大军?!朱襄领兵这么厉害?!君上,过去点,让我看看他怎么打的仗!”
子楚差点被蔺贽挤出椅子。
他无语地站起来,把椅子让给现在完全忘记自己是臣子的蔺贽,然后把蔡泽挤出了椅子。
蔡泽:“?”
你们两人有什么毛病!
他无语地走到蔺贽原本的位置坐下。
蔺贽和子楚脑袋挤在一起,啧啧称奇。
“没想到朱襄还懂守城,这守城三条防线可真能唬人。”
“三条防线都没怎么用上,还阻碍了守城军队出击。项燕这么无能?”
“朱襄说项燕很厉害,但每次收拢乱军的时候都被乱跑的南楚君打扰,实在是没办法。”
“哈哈哈,政儿也这么说。项燕撤退时本来已经整好队,结果南楚君无法控制自己的乱军,把项燕的兵阵都冲散了。”
“是啊,南楚君的军队还把项燕的军队当做了秦军,内讧严重,啧啧,好惨一项燕。”
“看来项燕还是有几分本事,就是轻敌了。他不该把南楚君带到战场上。”
蔺贽和子楚越说越得意,好像打胜仗的是自己。
蔡泽捧着茶杯走神。
他想问,朱襄和政儿还骂不骂了?如果不准备骂了,他可以回去补觉吗?
这几日政务繁忙,每日都只睡了两三个时辰。
廉颇驻扎在秦国和楚国边境屯田,比咸阳更早得知这件事。
他甚至派人顺着淮水东去,渡过淮水打探消息。
廉颇看着自己查到的消息,胡须都就扯断了几根。
“朱襄这竖子不是无论如何也不肯上战场吗?他居然主动上战场了?”
廉颇嘀咕了几句,然后似哭似笑,拎着酒坛面对西边,喝了一宿未睡。
“你又对了。没想到朱襄还是将才啊。”
“早知道就不和你对着干,全力支持朱襄入仕了。我执拗什么劲。”
廉颇想起从前。
蔺相如希望自己与他一同全力支持朱襄入仕的时候,廉颇总是敷衍。
一来他看不惯朱襄不愿意上战场的叽歪劲,二来朱襄年纪还小,还不到弱冠,不用这么急,应该多磨砺。
“唉,你总是对的。可这次我无法再向你负荆请罪了。”
第196章 桂花甜点宴
廉颇也让人送了一封信,狠狠骂了朱襄和嬴小政一顿,让他们以后别去危险的地方。
廉颇在秦国站稳脚跟后,他的两个儿子已经来到了秦国。
小儿子廉丕现在正在镇守北疆,摩拳擦掌说要凭借自己的本事建功立业,廉颇说廉丕别成为第一个赵括,把廉丕气得一年没给廉颇写信。
大儿子廉符留在廉颇身边奉养老父亲,并帮廉颇处理杂事。
廉颇在写信的时候,廉符委婉地提醒父亲,嬴小政现在已经是太子,直言训斥不太好。
廉符委婉以已经辞世的赵孝成王做例子,就算是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当他身居高位之后,也该谨慎对待。
廉颇看了儿子一眼,道:“你有这份见解,以后我不用担心我死后家中事了。”
他肯定了儿子的意见后,继续在书信中骂秦太子政,还说自己若是在太子政面前,一定会狠狠揍太子政的屁股,揍得他不敢再乱来。
廉颇还给了李牧一封信,骂得更加厉害,直接在信纸中说要提剑戳李牧几个血窟窿。
廉符不由叹气。
他还以为父亲遭遇了那么多变故之后,脾气已经好许多,结果是他想多了。
廉符和廉丕与廉颇的感情都很差。特别是在母亲去世后,这两个儿子一年能有一封家书给廉颇就不错了。
不是廉符和廉丕不想当孝子,实在是廉颇那脾气,儿子都快四十了,他还拎着棍子把儿子当孩童揍,在家就是个超级暴君。
廉符和廉丕跑远了,只给廉颇写信,廉颇接到信必定把他们骂得狗血淋头。
两兄弟以为自己和父亲少联系,父亲说不定会想念自己。结果有一次他们两年没联系廉颇,然后提着大包小包去见廉颇,廉颇问他们“谁啊”,得知他们身份之后脸上也没有半点想念之情。
经过十几一十年的试探后,兄弟俩都知道这个父亲最好当做没有。
若不是廉颇跑到了秦国,还带兵把前去“调停”楚国纷争的赵军揍了一顿,兄弟一人无颜在赵国立足,也不会回到廉颇身边。
廉符和廉丕都与朱襄没什么交情。他们几乎不回家,且朱襄当初的身份确实是很低,又没显示出本事来,很难让士人折节相交。
蔺相如那么疼爱朱襄,儿孙中也只有离经叛道的幼子蔺贽与朱襄为友。
现在他们看不起的庶人朱襄成了长平君朱襄公,他们有心想结交,也觉得不好意思了。
廉符和廉丕倒是委婉问自家老父亲能不能引荐一下,廉颇给了他们一个嘲讽的眼神,然后让他们要点脸。
廉符和廉丕想去母亲牌位前问,自己是不是捡来的。
廉颇写完骂人的信后,又另起一张信纸,夸奖朱襄和嬴小政的勇敢,说朱襄送来的腊味和腌菜很好吃,问自己送给朱襄的工匠有没有用,还有没有想要的东西。
送信的时候,廉颇从自己库房里扒拉出两套皮甲,让人一同送给朱襄和嬴小政,庆贺他们立下战功。
秦国将领所穿的皮甲经过了多重加工,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漆,被打磨得如同镜子,十分坚韧,造价也十分高。
一般将领只会将珍藏的甲送给儿子,以表示“继承”的含义。
廉符和廉丕显然是没收到过老父亲赠送的盔甲的。
廉颇送出盔甲的时候,感叹道:“终于送出去了,朱襄和政儿都长大了啊。一转眼,我真的老了。”
廉符:“……”
他觉得自己还是去找点事做,别奉养老父亲。因为他的老父亲,大概没把自己当儿子。
他的儿子是长平君朱襄,孙儿是秦太子嬴政。
廉符和廉丕是谁?不知道啊!
在朱襄为嬴小政庆贺十五岁“大寿”时,子楚的诏令和廉颇的信都到了。
嬴小政虽然想好了狡辩的方法,但在舅母的死亡视线下,嬴小政乖乖三月没吃任何带有糖桂花和桂花酱的糕点。
整整三个月!
嬴小政嘀咕:“我真的没上战场。”
雪姬“嗯”了一声,道:“所以舅母没让你以后都不能吃桂花糕。”
嬴小政气得时隔许久,又用脑袋去撞舅父:“舅父!你说这合理吗!舅母根本不讲道理!”
朱襄抵住小牛犊政儿的脑袋:“在我们家,你舅母就是道理!明白吗!乖乖认罚。”
嬴小政气急败坏道:“这不公平!为什么舅父不被罚!”
朱襄乐道:“因为我没发誓啊。谁让你先许诺,许诺就要守诺,明白吗!”
嬴小政恍然大悟。为了不想守诺,关键是不要许诺吗?学会了学会了!
在一旁看书的背景板李牧手抖了抖,给了这舅甥俩一个复杂的眼神。
朱襄啊朱襄,你还问谁把政儿养歪了。
你好意思问吗?
嬴小政过生日的时候,终于能吃到桂花糕了。
朱襄做了普通桂花糕,和桂花发糕、桂花炸糕、桂花酱拔丝红薯、桂花蒸蛋糕、桂花酱糍粑,让解禁的嬴小政吃了个够。
这时子楚和廉颇的书信前后脚到了。
看到子楚叠在一起的三道诏令,朱襄骂道:“什么毛病,还发三道。这天寒地冻的,不怕政儿在路上生病?别理他,一月再出发。”
朱襄像丢垃圾似的,把秦王的诏令丢一旁,恭敬地拆开廉颇的信。
朱襄乐道:“被骂了!政儿,廉公说要揍你的屁股。”
嬴小政腮帮子鼓鼓:“廉翁揍不到。”
朱襄对李牧大笑:“廉公说要捅你两个血窟窿!”
李牧嘴角微微抽搐。
他就知道,自己一定会被骂。
但如果廉公在这里,看到这样的机会,他也一定会带政儿上战场。
虽然政儿的地位很稳,但有军功,毕竟还是不同的。
“蔡泽和蔺礼怎么没有单独来信?”朱襄不满道,“他们真不够意思。”
雪姬道:“或许他们的信正在路上。”
朱襄道:“和秦王诏令一起送来啊。说来夏同怎么只发了诏令,信呢?”
嬴小政咽下嘴里的糕点:“在写了在写了,正在动笔了。”
朱襄刮了一下搞怪的嬴小政的鼻子,道:“等你回去好好问问他们,诏令就算了,信都不写,还当不当朋友?”
嬴小政道:“等我出发的时候,君父和伯父的信肯定都到了。”
雪姬问道:“真的让政儿回去吗?”
朱襄道:“政儿还是一年回去一次,在秦国朝堂露露面更好。”
他叹了口气,道:“其实我该陪着他一同回去,但南秦事多,广陵城百废待兴,我走不开。”
雪姬想了想,道:“我陪政儿回去吧。我也想华阳太后和成蟜了。”
她想起华阳太后写给自己的“雪姬!我保护了政儿!”的信,嘴角浮现浅浅的笑容。
虽年岁有些差距,地位也有差距,但华阳太后是她第一个朋友。
朱襄虽有些不舍,但他知道雪姬经历了嬴小政自残与春花决裂,和追击楚军跑到了淮水这两件事后,安全感极其缺失,恨不得时时刻刻盯着嬴小政,便叹气道:“也好,有你看着政儿,免得他又乱来。”
嬴小政本来以为这次他会自己踏上旅途,因为舅父肯定是忙不过来的。
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自己长途旅行呢!
嬴小政都想好没有长辈管着,路上要做些什么呢。
比如中途溜到还不老的王翦老将军那里去看看,说不定又能蹭点安全的军功。
嬴小政从淮水回来后,心中发誓再也不冒险,有这点军功就够了。
但安分一段时间后,少年郎心中那点对战场和立功的渴望又蠢蠢欲动。
听到舅母同行后,嬴小政的脸立刻垮下来:“我已经长大了,可以一个人回去。”
朱襄立刻上手,捏住嬴小政垮了的小脸:“雪姬,看看政儿这表情,就知道他如果一个人回去,一定会在路上偷跑,说不定会跑到王翦那里去。”
嬴小政一双眼尾上扬的狭长凤目猛地瞪圆:“别胡说!我没有!”
舅父难道会读心吗!
雪姬平静道:“良人安心将政儿交由我,我会好好照顾他。”
嬴小政把舅父捏脸的手打掉,一头撞到了舅父的肩胛骨上:“啊,不!”
李牧忍俊不禁。
嬴小政成长速度很快,在他人面前已经逐步有了几分君王喜怒不显于色的模样。
但在朱襄和雪姬面前,嬴小政心里想什么都表现到脸上,就像是白纸似的。
虽然政儿已经十五足岁,在一些诸侯国可能都能提前加冠了,但现在的政儿,看上去五六岁,不能再多了。李牧在心里想,想着想着又笑了。
正月初一,朱襄把嬴小政会推迟回咸阳的信,连同一船年货送回咸阳,并特意叮嘱,荀子和廉公的年货是特别的,夏同和蔺礼不准拆,他只对蔡泽放心。
秦王在汉中早就建有行宫。子楚命人修缮了行宫,扩建了园圃,作为秋冬避寒和狩猎之地。
汉水和长江相连,朱襄送年货的船到来的时候,子楚、蔺贽早就等候在港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