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谓,敬神而不畏神。
朱襄走下祭坛时,广陵大部分士人神色都有些恍惚。
倒是承袭了百家学说的士人们表情都很平静,仿佛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就算是专门研究卜算的百家弟子,对鬼神的态度也就是“警示”而已,没有谁会因为鬼神发怒而妥协。
这大概就是这个时代读书人的骄傲吧。
朱襄祭天的事传到了农人耳中,同时朱襄斩杀神灵的事也以讹传讹,以特别神异的故事家喻户晓。
同时,农人们也得知了大禹治水的事。
大禹治水应该是传播很广的传说故事,但对于埋头田间的农人而言,他们连自己这片土地可能属于哪个国家都不一定清楚,只是谁来收税就给谁,自然知道大禹治水传说的人也少了。
现在他们等待收获的农闲时,听着自称小说家的说书人免费说的故事,才知道原来他们有个厉害的祖先叫大禹,是古时三皇五帝之一。
原本无论吴越还是楚地,都是属于周,属于商,属于夏。吴越之地以前还是龙兴之地呢,不是什么蛮夷。
我们与那秦人,与中原魏韩赵齐燕,都是一样的人,没什么区别。
只是因为周天子式微,周朝覆灭,现在各国封君又重新争夺天子之位,他们才短暂与其他地方割裂。
是啊,短暂。
春秋战国五百多年,放眼整个华夏的历史维度,也能说一声短暂。
陈启不解:“朱襄公,为何你要派人去给农人说书。”
朱襄道:“农人也是人,他们应该知道自己的祖先有多辉煌,知道自己不是蛮夷,知道七国同根同源,知道天下该归于一统。他们也该知道,等天下一统之后,这天底下就没有战乱了。”
陈启仍旧不解:“他们知道了也如何?”
朱襄笑道:“可能不如何,只是让他们对未来多些希望,对生活多些盼头,脸上多些笑容。仅此而已。”
朱襄解释得很清楚,但不解的人仍旧不解。
朱襄也没打算让所有人了解自己的想法,他只是想这样做,便这样做了。
让这些除了生存,什么都没空思考的人想一些其他无关生存的事,让他们多一些空想,并在空想中得到一丝快乐,这就是朱襄的目的。
虽然人的需求分许多层次,但不一定非要满足底层的层次,才能接触上面的层次。
就算在最困难的时候,也可以听一些故事,唱一些歌曲,玩一些游戏,让因为生存而疲惫不堪的心灵得到些许慰藉。
朱襄让因为他又创造了传说,而蜂拥而至的小说家们改行当说书人,图的就是这个罢了。
不知道是不是被朱襄那稍显冷漠的祭天给惊住了,今年夏收时老天挺给面子,只在最后给了几场小雨,来表达对朱襄不够尊敬的不满。
秸秆已经准备好,湿润的稻谷被放在已经修好的窑中烘干,损失不大。
今年仍旧是一个可以称颂的丰收年。
当夏收成功时,这几场小雨对农人而言,就是正合适了。
他们立刻种下的水稻种子,正好需要这么一场不大的雨,才能更好地出苗。
丰收的喜悦还来不及品尝,朱襄就带领农人们进行忙碌的夏种。
种子先种在旱地上,然后出苗插秧。插秧的新工具也要用起来。
朱襄和墨家、农家弟子一同研制出来的原始插秧机,叫秧马。
秧马在北宋时大量普及使用,名称最先出现在苏轼的诗词中。因为文人对耕种具体细节不是很了解,所以秧马作用不详,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农学界都以为秧马只用于拔秧。
后来有了更多考古发现,农学界才更正认知,确定秧马是插秧拔秧两用。
朱襄虽见过秧马的复原图,但记忆不是很深刻。
他与学生们研究许久,才捣鼓出造价便宜、能普及推广的秧马。至于这个秧马是不是他前世北宋年间流行的秧马,朱襄就不知道了。反正好用就行。
秧马形似小船,农人坐在秧马上,用脚滑动“小船”,从船头拿秧苗插秧,或者拔秧置于船后舱,能省不少力气。
陈启见状,忍不住做楚歌一首咏叹秧马。
系统叮的一声,朱襄看着陈启的头像冒了出来,一颗心的好感度赠送了小葱一把,忍俊不禁。
第201章 两楚救民事
这场连绵小雨没给已经并入吴郡的广陵县带来多少麻烦,但给楚地带来很大麻烦。
楚国内战结束之后,还未喘息,南楚君就发兵攻打秦国占据的长江北岸的城池。楚王借出了项燕为主帅,还协同出了一些兵。
就算在自己地盘上打仗,也至少三个民夫才能供给一个兵卒的后勤。楚地耕种的人就大幅度减少了。
朱襄在南秦推广的早晚稻轮种技术,已经被楚人偷偷带到了楚地。楚国也种上了早晚稻。
在秦国对楚国发动秦棉贸易战后,楚国陷入饥荒,之后又陷入内乱。
可怕的饥荒和战乱终于过去,再懒散的楚人都勤奋起来,偷师南秦轮种早晚稻。
若一年能收获两次稻米,即使产量不如南秦,也够他们一年果腹了吧?
楚人这样卑微地想着。
去年楚王和南楚君征发男丁从军时,楚地的早稻差不多也快黄了。
楚地妇人背上背着孩子,手中握紧农具,与家中老人一起,每日天不亮就起床,天黑了若是有月光,也在田地中奔波。
妇人的体力不如男丁,男丁一个时辰能干完的农活,妇人需要的时间更长。若是身体稍稍弱一下的妇人,可能需要两三倍的时间。
但没关系。
一天有十二个时辰。她在田地旁搭一个茅草房,吃住都在田埂旁,除了累得实在动弹不得,或者夜晚没有月光照明的时候多睡一会儿,无论白天黑夜都咬牙干活,田地里的活总是能干得完的。
为了让兵卒卖命,各国征发兵卒民夫也会给些粮饷。虽不多,但总比没有好。
在累得快放弃的时候,妇人就抱着含着她指头饿得哭着睡着的孩子畅想未来。
家中男人带着粮饷回来,自家田地也正好丰收,一家人能敞开肚子吃顿饱饭。
然后,他们将余粮交税后藏好,每日都能喝上粥。到了秋稻又丰收的时候,过年也能吃饱饭,还能拿余粮换点鱼、肉。
一年能吃一次肉,就是一个幸福年了。
想着想着,妇人愁苦的脸上露出笑容,身体上的疲惫和疼痛仿佛都减轻了。
虽兵灾余烬未熄,但这半年楚地的风雨都很和顺。
楚人们心惊胆战等到水稻抽穗,灌浆,变黄。
他们脸上露出了小心翼翼的欣喜笑容,仿佛地里金灿灿的不是稻子,而是黄金。
或许在饿肚子的时候,稻子比黄金还珍贵吧。
这时,项燕败了。
近十万溃军代表着什么?
代表着近十万匪徒。
秦兵似乎对楚人的稻子不感兴趣,将楚军追到淮水边便匆匆返回,除了急行军的时候踩坏了一些稻子,没给楚人造成多大损失,让听惯了秦兵暴虐传说的楚人怪不习惯的。
其实如果不是朱襄催嬴小政赶紧滚回来,秦兵的军纪也没那么好。但太子急着赶路,谁敢中途停下来抢掠?
但溃败的楚兵就不一样了。
或许是恐惧,或许是知道没粮饷和军功可领想捞一把,或许单纯是手中有了兵器、身边有了其他兵卒壮胆。除了项燕迅速收拢了自己的部下,民夫和南楚残军迅速变成了无恶不作的匪徒。
他们不仅奸淫掳掠,甚至做烧田毁屋这等损人不利己的坏事。
将领甚至亲自指挥亲兵这样干。
因为他们明白,战败让他们的兵没能得到任何好处,若想让这些兵继续死心塌地为自己卖命,自己又不想出这个钱财,就只能让兵卒抢掠。
而且刚经历了战败的恐惧,兵卒也需要用无辜平民的血开刃壮胆,恢复士气。
楚国疆土内还算好。项燕收拢部下之后,立刻率领亲兵剿匪,稳定楚国国内秩序,没让匪患扩大。
但南楚君完全无法约束残兵,且内迁的楚人也发生了叛乱。许多内迁的楚人南逃,回到被焚毁的故地,自发地想要重建城池。
新生的南楚国遭遇严重的人祸。
更凄惨的是,租子还得交。
绝望的老人在深夜清晨自己走入山林;哭泣的妇人割破手指让快饿死的孩童吮吸血液果腹;逃归的征夫发现家乡已经变成了焦土,而动手者就是他的同袍。
但即使这样,平民也是麻木不仁,很少反抗的。
忍饥挨饿啃草吃土半年过去,秋收让他们喘了一口气,交上了借贷的租子,养活了还没饿死的人,开始期盼第二年的早稻丰收。
这次南楚国和楚国都没有征发兵役徭役,地里勤劳耕种的人很多。还没死的老人和咬牙撑下去的妇孺终于可以轻松一些,全家人盼着好收成。
如去年一样,稻子又黄了,楚人的脸上又出现了期盼的神情。
然后雨来了。
各地楚地官员和封君纷纷搭建祭坛,奉上珍贵的贡品,祈求上天赶紧收收神通,不要祸害百姓。
他们情真意切。
他们祷告着祷告着,伏在泥水地上痛哭流涕,忧国忧民之心溢于言表。
“但无人像朱襄一样,率领家丁秦兵帮助农人收割。”春申君黄歇冷笑,“祭坛华美坚固,农人手中却无收割农具;祭坛上酒肉丰盛,赈济粮中连糠皮都比沙石少;他们天天在祭坛上对上苍哭泣,升起高高的火焰,祈求上苍垂怜,却无人帮农人烧个窑烘烤粮食。”
黄歇狠狠将酒杯掷在地上:“项将军,你这兵是借还是不借!”
项燕看着地上滚落的青铜酒杯,沉默不语。
黄歇道:“我用封地中五座小城和你借兵。”
项燕眉头颤动了一下,无奈道:“春申君,你这是何苦?”
黄歇道:“不是我何苦,是楚民何苦。”
项燕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难道成为朱襄的友人,变化就这么大?”
黄歇反问道:“为何不是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只是朱襄让我看清了自己。”
他深呼吸,站起来指着自己的胸口道:“我虽重富贵,也看得见庶民的艰辛!”
他双手平端,躬身与地面持平:“项将军!歇用五座小城借项将军的兵一用!”
项燕再次叹了口气,起身将春申君扶起来,道:“不是我不愿意借给你兵,实在是上次打败,楚王对我有诸多不满。我不敢轻举妄动。”
项燕被楚王冷落了。
不是因为焚城迁民,也不是因为溃兵成匪患。
这种事很常见,不会有哪个国君会为这点小事生气。
虽然有士人怜惜楚民之苦,也有人写文章抨击项燕,但春秋战国五百多年的战乱,庶民之苦太多了,多得大部分人习以为常了。
若不是现在有个体恤平民,也出身平民的朱襄公横空出世,连抨击项燕的声音都没有。
楚王冷落项燕,只是因为项燕战败了而已。
其实项燕虽然没有攻下广陵城,但拔除了长江北岸除了广陵城之外所有城池,功大于过。
但楚王早就忌惮项燕声势过大,此次只是借题发挥。
项燕一边被士人抨击残忍,身为楚人居然残害楚人,一边又面临楚王的故意打压。所以回到陈都后,他闭门不出,低调避祸。
不过项燕仍旧紧紧攥着兵权,项家的精兵仍旧是楚国最强的一支,即便是楚王也不敢夺。
春申君为支持楚王,改封地为郡县,只管理行政和财务大权,交出了自己的兵权。
楚王不愿意动兵帮助收割,春申君只能来求项燕。
但即使春申君承诺将封地割据一部分给项燕,项燕还是拒绝了。
春申君以袖掩面,哭着上了马车。
项燕送春申君车驾离开,表情有些难堪。
项燕身边的族人都面露不满,说春申君怎么学了庶民朱襄那点见不得台面的仁慈,居然让士人下田帮农人收割,简直丢尽了封君的脸。
但项燕的心却动摇了。
他想起了在战车上东倒西歪,狼狈不堪的长平君。
世人都称赞长平君,连广陵城的楚人都愿意为长平君赴死。他真的能否认长平君那些丝毫没有贵族体面的行为吗?
项燕静坐一夜,第二日点了三百奴仆借与春申君。
只是奴仆,不算丢了贵族的身份。项燕想。
春申君驾车在陈都哭着“乞讨”了好几日,眼睛肿得都睁不开了。
碍于春申君脸面,这家借一百奴仆,那家借两百家丁,太子启还向楚王求了一千奴隶。春申君凑了五千人,终于能成行了。
太子启送春申君离开时,递给春申君一块令牌,道:“凭借此令牌,春申君可在楚国任意郡县粮仓获得粮草补给。珍重!”
春申君知道太子启为在楚王面前求得这块令牌,在宫门前跪了一天一夜,跪得晕厥过去。
他有一种吾道不孤的畅快。
“交给微臣。”春申君拱手躬身,“太子珍重。”
春申君领着杂牌军离开,去帮楚人抢收稻谷。
虽然已经晚了几日,许多稻谷可能都已经生芽,但只要去做,亡羊补牢,总比袖手旁观好。
楚国的饥荒在春申君的奔走下暂时压制,又暂时归于平和。
南楚国继续混乱,但贵族却过得更好了,得到了许多土地和奴仆,充实了军队和家丁。
虽然有大批楚人流离失所,但这些楚人都涌向了广陵城,没有给南楚国君臣造成太大麻烦。
麻烦都被自诩仁德的朱襄公吃了。
这让南楚国君臣在大败之后,终于找回了一点场子。
朱襄忙着安排流民垦荒时,得知了春申君的事,立刻派人将抢收经验和能用上的新农具图纸,快马加鞭送给春申君。
“朱襄公,你将扇车等新农具图纸写信交予春申君,会不会有人抨击朱襄公私通楚国?”李斯十分担心。
韩非说得更直白:“朱襄公,增强楚国实力,对秦国无好处。”
朱襄摇头:“我已经派人给秦王写信,秦王会同意。春申君此次帮助楚人抢收稻谷,做得越好,他就越危险。我助他成功,不仅救了无辜楚人,也……”
朱襄停顿了一会儿,叹气道:“他包揽此事,恐怕心中也知道结果。待春申君被楚王责备,他现在对楚人的仁慈,都会变成插往楚人心口的刀。”
政治小白韩非和李斯十分疑惑,异口同声问道:“为何?”
朱襄道:“因为公子启。公子启太优秀了,与春申君配合默契。楚王在忧患中,会欣喜自己已经成年的儿子回到身边。但现在楚国危机解除,楚王看这个过于优秀的成年太子,心里恐怕滋味不好受。原本只能依靠楚王的春申君,居然得到了太子的看重。这在楚王眼中,可能会认为春申君背叛了他。”
朱襄叹了一口气,继续道:“春申君清楚这一点,所以在项燕崭露头角的时候,他故意低调,并且交出了兵权,竭力降低存在感,以求保全自身。”
李斯的脑海中破开了一丁点的迷雾:“现在春申君为又将陷入饥荒的楚人挺身而出,他做得越好,获得的声望越大,楚王心里就越不能容他?”
韩非皱眉:“楚太子难道不知道楚王心结?他为何要掺和进来?”
朱襄再次叹了口气,道:“据吕不韦留下的暗线信中所说,楚太子为保全春申君,本已经故意不与春申君结交。但抢收和赈济楚人之事,楚王不松口,春申君不能成行。春申君迎回楚太子,原本站在他这边的楚后深深厌恶他。能为春申君在宫里说得上话的人,只有楚太子。”
春申君知道此行危险,仍旧去做了;太子启知道此举会让春申君陷入危险,仍旧帮助春申君。
若太子启成为楚王,说不定他与春申君真的能共谱一场明君贤臣的鱼水情,令楚国焕发第二春。
如果没有秦国在的话。
李斯和韩非不由有些敬佩楚太子和春申君了。
即使两人是秦国的敌人,但敌人也可以值得尊敬。
朱襄则有些疑惑,历史中的春申君似乎更执着于自己和家族的富贵,与现在的春申君判若两人。
但朱襄转念一想,春申君流传后世的最大成就,是在战乱中也兴修水利,治理洪涝,鼓励开垦,进行了江东早期的开发。这也是“申城”一词的由来。
春秋战国时代封君无数,会治理开发自己封地的封君寥寥无几,这说明春申君比其他封君的视线略低一些,能看得见黎民。
哪怕只看得到一点,那也是看见了,比睁眼瞎好。
春申君本就有这样的潜质。
他现在看得见更多的黎民苍生,是因为自己吗?朱襄看着好感度列表,春申君头像后面缓慢上涨的红心。
明明他与春申君互为敌人,都设计过对方的命,这好感度都快两颗心,要赶上信陵君了。
朱襄苦笑不已。
他生出伪善的希望,希望春申君被楚王厌弃后,只是辞官归隐,不会伤了性命。
春申君在他前世的历史中死于阴谋诡计。这一世的春申君,若能得个善终就好了。
虽然朱襄知道希望渺茫。
朱襄只略微感慨了几声,就将此事放过。
他太忙了。
南楚国大量流民涌入广陵城,南楚国不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直接和活不下去的流民说,去广陵城,找朱襄公。好像朱襄公是南楚的朱襄公似的,颇为无耻。
朱襄对流民到来很欢迎。
广陵丰收时,南秦三郡也丰收了。现在南秦粮仓中堆满了粮食,开始加盖新的粮仓。
南秦湿热,粮食容易腐烂。用陈粮赈济流民,以工代赈,令流民垦荒和修筑水利,正好合适。
项燕屠了长江北岸,因广陵城这颗钉子没有被拔出,变成了对秦国有利。
若秦国要横渡长江天堑,重建长江北岸码头城池很难。但以广陵城为基本点,让大量流民往西开垦、修路,逐步建设长江北岸,就容易许多。
再者,王翦虽说是镇守义阳三关,实际上也是在长江北岸。
世人见王翦以骑兵一战成名,却忽视了王翦曾是李牧副将,随李牧率领舟师征战。
王翦手中也有一支精锐舟师,可以直接沿着汉水、长江顺流而下,从西往东重建码头。
现在逃回家乡的楚人见到秦人,就像是见到了亲人,可不会再反抗了,恨不得抱着秦人的大腿求他们别走了。
楚国风俗与中原、秦国都迥异。按照常理,楚地和楚人最难驯服,就算被秦国占领,他们仍旧以楚人自居,不愿意融入秦国,反秦情绪高涨。
项燕只是将帅之才,不是王佐之才,更不是君王之才,和他孙子项羽差不多。所以他焚城迁民着眼的是战略的得失,目的是给秦国统一战争制造麻烦,为楚国续命。
他看不到长远的民心得失。
朱襄很肯定,项燕就算此事做成,自己没有在广陵,救下广陵一城的人。项燕和南楚君在长江北岸的暴行,对楚国也会造成长远的危害。
秦国是一定能统一天下的。
原本这里的楚人被秦国统一后也会挂念着楚王和楚国。项家才能逃到江东,率领江东子弟横扫中原大地。
现在,项家敢在江东露出项家的身份,江东江北人就敢当街打人。
项羽厉害打不过?那就报官!
秦人虽可恶,但项家人必须死!
不是项燕愚昧无知,只是王佐之才稀少。
且在贵族和平民仿佛地位差异大到仿佛有生殖隔离的战国时代,就更没人在意那些庶民能有什么用了。
现在项燕此举的恶果提前出现了。
在长平君的仁慈对比下,又有南楚国两年人祸造成的饥荒,南楚国的楚人将长平君当成了救命稻草,拖家带口到广陵城求活。
这些流民中有许多士人,一些士人正是长江北岸的士人。
他们心里很忐忑。
是他们将秦军赶走,现在又向秦人求助,秦人会理睬他们吗?
而且他们人这么多,就算长平君怜悯他们,又能拿出足够的粮食赈济他们吗?
当他们来到广陵城之后,担忧就消失了。
长平君没有出面。广陵城外被秦军重兵把守。
但秦军没有驱逐他们,而是带他们修建流民营地,登记姓名和特长,领口粮分配徭役。
若有识字又懂雅言或者秦语的士人,另外登记和培训,以管理这些流民。
秦国的编户齐民制度,也可以用在流民管理上。流民中的士人担任“里正”,帮助秦国官吏管理流民临时村落。
经过秦楚贸易战后的流民潮,秦军和秦国官吏对管理流民已经很熟练。现在管理流民的官吏,大部分都是曾经的楚国流民。
虽然制度上很完善,经验也很充足,但事太多了。
之前朱襄有嬴小政和雪姬帮忙,现在就剩下朱襄自己。
嬴小政全力开动下,能顶两个正常工作的朱襄。现在朱襄只能超·全力开动,每日能睡两个时辰就不错了,全靠浓茶续命。
人的极限都是逼出来的。朱襄才三十二岁,正是可以零零七的年纪。
他一边写信给子楚,让子楚赶紧把政儿放回来救命,一边全力压榨自己的极限。
朱襄如此拼命,他身边以广陵士人为主的新县官班子,都看得害怕了。
陈启不断劝说朱襄以身体为重,有些事可以缓缓。
朱襄一边喝着浓茶一边笑道:“我还好,很精神。晚处理一日,就有数十人饿死。我怎么睡得着?”
浮丘私下对陈启道:“若劝说有用,我等早就劝了。与其劝说,不如为朱襄公多分担些。”
陈启抹着眼泪点头。
朱襄公身为秦人,为了逃难来的楚人如此拼命。他们这些原本的楚国士人,怎么还睡得着?
在陈启等广陵城士人跟着熬夜时,也将此事告知流民中的士人。
楚王和南楚君都不在乎你们的命,只有长平君在乎。畜生都知道报恩,如果你们将来背叛长平君,连畜生都不如!
朱襄的名声终于在南楚国彻底打响,连不识字的农人都知道南边有个长平君。
若日子过不下去,就去寻长平君。
这时,长平君的仁名才真正被楚人接纳,而不是仅有消息灵通的上层士人知道朱襄公是谁。
当朱襄的名声打响的时候,楚人也才得知,能一年种两次的水稻,传闻能救荒的土豆和南瓜,都是朱襄公带来的。
很多人只是闷头种地吃米,对来源一无所知。现在,他们终于知道了。
当南楚君发现庶民大量逃亡,开始采取措施制止时,春申君也结束了他在楚国的巡游,回到了陈都。
春申君的仁名也响彻了楚国。
在楚王控制范围内的楚人心中,春申君的仁名已经超越了长平君。
长平君的仁慈没有落在他们身上,便是假的。春申君的仁慈救了他们,所以他们敬重春申君。
楚王亲自出城迎接春申君,奖赏春申君。
但春申君看到楚王夸张的笑容,却心头一凉。
他是从楚王还是太子时,就伺候在楚王身边。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位楚王。所以一看到楚王的表情,春申君就猜到楚王在想什么。
他知道,自己处境危险了。
回陈都后,春申君因劳累过度生了一场大病,向楚王请辞,想要回到封邑养病。
楚王推辞再三,终于准许。
春申君松了一口气。
在离开陈都时,楚王微服出宫,亲自来送。
太子启没有来。
“他想保护你。”楚王的态度,就像是曾经还是太子时一样,“你认为寡人要杀你,太子启也这么想。”
春申君摇头:“不是大王要杀我,是我先支持楚后之子,又支持归国的太子,摇摆不定,已经遭人憎恨。两位公子都是大王的儿子,都是大王骨肉,他们若争起来,大王会多伤心?是我该死啊。”
他抹了抹眼泪,继续道:“我虽是为了楚国,才支持已经成年,并显示出贤能的太子。但我无愧楚国,却有愧大王你。大王能让我回封地养病,已经是看在曾经的情面上。”
楚王看着春申君悲伤哭泣的模样,想起了他与春申君在秦国时的过往,心软了。
“走吧,走得远远的,不要回来了。”楚王叹息道,“等你回封邑后,我会削减你的食邑。”
春申君立刻道:“我会上书,自请削减食邑!”
楚王点头,送春申君离开。
公元前248年秋,春申君以老病为由,辞去令尹之位,回到封邑。
途中,春申君遭遇多次刺杀,幸得楚地游侠自发相送,才安全归家。
春申君归家后,立刻上书请求削减封邑,以充盈楚国国库。
楚王准许,赠送春申君千金。
楚国人无不称颂春申君高义,连虎豹豺狼之君秦王也公开称赞春申君,派人去请春申君入秦。
秦国的离间计都是从夸夸开始。
夸想离间的人,还是拔高另—个人来给离间的人打擂台,怎么用“夸夸”这把刀,秦国君臣已经炉火纯青。
战国四大公子,孟尝君、信陵君、春申君、平原君,孟尝君和信陵君都是倒在君王的猜忌下。
春申君本该是倒在争权夺利被同伙背刺中,现在也走上了孟尝君和信陵君的路。
倒是平原君,虽然他死在了看不到前路的绝望中,但一生赵惠文王和赵孝成王信任厚待。
国君就是一堆比烂的玩意儿,赵国国君还算得上不错了。
春申君想全身而退,秦国却不可能让他全身而退。
秦王不再想看到一个魏国的信陵君。
信陵君也不受魏王信任,需要的时候拿来用—用,不需要的时候就丢—边去。但只要信陵君在魏国,总能让魏国做出翻盘的事,让秦国如鲠在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