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为始皇崽耕出万里江山—— by木兰竹
木兰竹  发于:2023年08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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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虽然推广了梯田,但开垦梯田也需要看地质条件,大部分丘陵能开垦出的田地很细碎。
现在这些细碎田地里种下了土豆和大豆,庶民的房前屋后搭上了南瓜藤,现在可以多加一种红薯了。
可以入口的粮食,种类越多,才让人越安心啊。
朱襄做好规划之后,心里涌起复杂的感情。
有悲哀,有嘲讽,令人唏嘘不已。
平阳君赵豹看着赵国饥荒,所希望的救荒粮食,却最适合如今的南秦之地。
不过这唏嘘转瞬即逝。
原本如平阳君赵豹等赵国宗室,以及朱襄接触过的许多士人,他们其实从未低头看过真正的庶民。
因朱襄出现,他们的视线看到朱襄的时候,也看到了朱襄身边的庶民。
是以痛苦,是以怀抱奢望,凝结成了朱襄系统中的馈赠。
现在赵人吃不到红薯,但迟早会吃到的。
就如棉花。现在肯定已经有赵人已经穿上了棉布。
“良人,且洗洗脸,别难过了。”雪姬将温水端来了。
朱襄洗完脸后,道:“我要斋戒一旬,以送故人。”
雪姬温婉道:“好,我陪你。”
朱襄的衣服本就素净,但雪姬还是找来一身麻衣。
虽不至于为平阳君披麻戴孝,但把丝绸衣服或棉布衣服换做素净麻衣,也算是朱襄和雪姬的一份心意。
在朱襄和雪姬为平阳君哀悼的时候,赵国都城乱起来了。
在原本历史中,赵王会晚四年才去世。
这一世虽然没有了邯郸之围,但赵王的内心更加煎熬,身体便一直不太好。
赵王在继位的时候就立了太子。因没有邯郸之围,那太子没有死在惊恐交加中。赵国上下都以为将来会是这位太子继位。
但或许冥冥中真的有什么是注定的,那位太子明明已经长成,却在今年病逝了。
赵王也是因此才大受打击,病重辞世。
除了太子之外,赵王膝下还有两位公子。赵王最喜爱春平君。
战国现在的封君都已经差不多改成“侯”了,就像是应侯和应君在史料中称呼并用一样,民间传统称“君”,但实际封号是“侯”,春平君即春平侯。
朱襄和李牧在官方记载的正式封爵,也是“长平侯”和“武成侯”。
碰巧的是,朱襄前世的历史中,也有一位著名的外戚“长平侯”,名为卫青。可惜朱襄不知道卫青的封号,否则一定会道一句“好巧”。
赵太子还活着的时候,他的太子之位很稳固。赵王一直希望春平侯能像平原君辅佐赵惠文王一样辅佐太子,所以在公元前251年,也就是前年的时候,因赵豹时常清醒时常糊涂而离开了相国之位,春平侯出任赵国相国。
但春平侯并不讨赵国宗室和赵王近侍郎中喜欢。
春平侯确实有才华,也受赵王宠爱,所以性格较为矜持骄傲。他年少时与平原君和平阳君走得近,不喜欢在赵王身边阿谀奉承的人。
赵国出兵楚国边境,帮楚国调停的时候,为避免秦国攻打赵国,赵国朝堂提议向秦国派遣质子,顺便修复和秦国的关系。
他们说,秦王子楚曾是秦国派往赵国的质子,在赵国生活得并不好,他一定深恨赵国。如果赵国不派遣质子去秦国,向秦王子楚表达善意和臣服,秦王子楚恐怕会为自己和挚友朱襄报仇。
这不是无稽之谈。
当年秦昭襄王就为了给应侯范雎出气,把魏国、赵国都折腾了一遍。长平君之于秦王子楚,恐怕比应侯范雎更甚。
赵王十分恐惧秦国,被说动了。
这质子人选,太子肯定不能去,因为赵王的身体时好时坏,太子随时都准备着继位。赵王只能在春平侯和幼子赵偃中选择。
赵王本是属意赵偃当质子,但赵偃的老师是赵王宠信的郎中郭开。赵王身边的郎中都站在赵偃身边。
再者赵王对春平侯的宠爱,让太子深深忌惮。
虽然赵王让春平侯当相国,是希望春平侯成为下一个平原君。但太子却不是赵惠文王,没有赵惠文王那样的容人之量,不信任春平侯。
何况赵惠文王也是自己当了国君之后才重用平原君,而不是赵武灵王重用平原君,这完全不一样。
太子还未继位,让另一位赵公子当相国,谁看着都觉得荒唐。
可惜赵王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平原君已经去世,平阳君也老糊涂了,无人阻止。
赵国有识之士也希望春平侯暂时离开邯郸,等赵太子继位之后再回来。
赵国已经经不起一次内乱。只有春平侯离开邯郸,赵太子的地位才更稳固。待春平侯从秦国当完质子归来时,赵太子也才会大度地重用这位弟弟。
赵王被说服了,含泪送春平侯离开邯郸,前往咸阳。
谁曾知,春平侯刚离开邯郸不久,赵太子就患疾病暴毙;赵王大受打击,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同时赵豹也受此打击,跟随赵王而去;赵王后早在前些年就已经去世。
这下子邯郸群龙无首,乱作一团。
赵王没有留下谁继位的遗言。有的卿大夫认为,现在只有公子偃在邯郸,自然是公子偃继位;有的卿大夫认为,赵王让春平侯当相国,很明显是除太子之外就最重视春平侯,且春平侯更有才华,让春平侯继位更为合适。
于是赵王的遗体被留在宫室中无人理睬,赵国的卿大夫们一边吵架,一边派出人去找刚离开邯郸没多久的春平侯。
想让公子偃继位的人自然是去刺杀春平侯;支持春平侯的人则去保护春平侯,护送春平侯回邯郸继承王位。
平阳君的家人此时冷眼旁观着,以丧礼为借口,置身事外。
平原君的家人早就已经回到了封地,不问政事。
这时候没有平原君和平阳君力挽狂澜,也没有蔺相如和廉颇护着赵国内政外战。
燕王喜在继位之后,一直对赵王遣廉颇攻燕,导致君父悲愤而逝一事耿耿于怀。他一直派细作盯着邯郸,希望能找到报仇的机会。
当赵太子病逝时,赵王病倒的时候,细作就将消息快马加鞭传到了燕国。
燕王喜大喜,立刻派剧辛仓促攻打赵国。
燕国国内反对的人很多。他们认为燕国被廉颇屠过之后,国力还未恢复。而且现在燕国和赵国算是盟友,正在调停楚国的内乱。看看远方虎视眈眈的秦国,燕国怎么能背弃盟约,攻打赵国呢?
但燕王喜搬出父仇,反对的卿大夫便无法阻止燕王喜了。
涉及“孝”一字,他们阻止燕王喜为父报仇,就是让燕王喜不孝。有这个开战的借口,背弃盟约也没什么了。
接下来就只看燕国能不能趁此机会啃下赵国一块肉。若燕国此战能胜,一切都没问题。
剧辛是燕昭王的宠臣,原本是一位很厉害的将领。但燕昭王去世后,他被新王排挤,已经很多年没有用过兵,现在已经快七十岁了。
但他名声犹在,燕国上下都对他很有信心。
此时赵国又已经没有名将,燕国就算仓促出兵,应该胜算也较大吧?
燕国出兵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邯郸城。
有外患当前,邯郸城争权夺利的人立刻就冷静下来。
为了出兵抵御燕国大军,赵国现在必须要有一位赵王。春平侯还未回来,那就只能让公子偃当赵王了。
于是赵国一触即发的内乱,在燕国大军压境的刺激下消弭,公子偃登基为赵王。
春平侯其实已经快回到邯郸城了。当他听到公子偃继位的消息后,立刻调转马车,往秦国逃去。
赵王偃一继位,就面临无将可用的大危机。
这时,有人举荐了一位老将,庞煖。
庞煖是赵武灵王的重臣。赵武灵王被饿死后,如许多只认可赵武灵王的人才一样,庞煖也离开了赵国朝堂,隐居民间。
原本庞煖隐居楚国,现在已经回到了邯郸。虽然庞煖已经年近八十,也没有领兵打仗的经验,但他有不少兵家著作,只从著作上来看,他是一位能领兵的人才。
现在赵王无将可用,不如试试这位老将。
赵王偃虽对这位年近八十的老人很没有信心,但他也只能病急乱投医,召见庞煖。
庞煖精神矍铄,舌绽莲花,立刻就获得了赵王偃的好感。
于是赵王偃拜庞煖为将,迎击燕国。
凑巧的是,庞煖和剧辛年轻时是一对好友,曾同在赵武灵王麾下为官。
剧辛被燕昭王的求贤令吸引,去了燕昭王麾下为官,燕昭王去世后被冷藏至今;庞煖在赵武灵王死后离开赵国,也隐居至今。
他们都是青年时成名,之后便沉寂至今,到了白发苍苍时被君王看重,拜为大将,率兵出征。
魏无忌也得到了燕国军队压境的消息。
他本就能征善战,个人脾性品格也颇受边疆将士喜爱,还有李牧书信作为媒介,很快就取代了雁门三郡原本李家的地位,将赵国边军如臂使指。
得知赵国危险后,魏无忌认为自己已经是赵将,虽然赵王没有发诏令让他救援,他也应该做好准备,于是整备军队,随时准备救援邯郸。
当庞煖领兵出发的时候,魏无忌让门客留守雁门郡,亲自率领三千精兵,无诏离开了雁门郡。
这支庞煖和剧辛都不知道的奇兵,提前为燕赵战争划下了句号。
燕国背盟,也给楚国造成了影响。
楚国的和谈迟迟没有结果,不是楚国对战双方达不成一致意见,而是出兵“帮助”楚国和谈的魏国、韩国、燕国、赵国、齐国五国要从这场和谈中谋取利益,楚国没有和他们谈拢。
燕国和赵国在燕王喜派剧辛出兵时,便放弃了商谈,匆匆回国,担心被对方袭击。
剩下的魏国、韩国和齐国见己方势力减弱,秦国的信平君廉颇还时不时来瞅一瞅他们在干什么,便也不敢再耗下去,匆匆拿了些钱财奴仆当好处,也撤兵了。
楚国僵持许久的和谈终于结束。
和谈约定,双方以高邮湖到巢湖(后世名称)一线为边界,分南北楚。景昭二族以及所有支持者去往南楚,南楚就相当于他们的新封地了。
不过景昭二族不可称王,而是称南楚君,名义上仍旧是楚王的封君。南楚国是楚国的附属国。将来楚国出兵,南楚君也得协同出兵。
楚国迁都之后,现在核心地带都在淮水岸边。南楚国划分出后,南边与南秦比邻,受李牧兵锋威胁;西临大别山,受王翦兵锋威胁。楚王划分南楚国,便是让南楚国成为抵御李牧和王翦的屏障。
楚国叛军在楚王拜项燕为将后,战事失利较多,势力比较微弱,只能无奈接受了这个提议。
但他们要求,借项燕为将,将秦人从长江北岸驱逐。
楚王同意了南楚国的要求,将项燕借给南楚国,任南楚国大将军,率领南楚国的军队进攻秦国趁乱在长江北岸占据的城池。
待南楚国出兵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四月了。
朱襄在广陵城周围种下的水稻已经快丰收,桑基鱼塘模式也已经初见成效。
郑国确实不愧是以郑国渠青史留名的水利专家。他听闻“桑基鱼塘”之后,立刻就将鱼塘纳入他的水利渠道网络中,给广陵城打造了一片灌溉、养鱼、泄洪的水利渠道网络。
而且他的成本管理也十分到位。
这个水利渠道网络虽然完全修好,至少需要三年,但并非修好之后才能用,而是修好一条就能用一条,所以现在就用上了。
广陵城丰收在望,朱襄的声望却不如在南秦那样空前提高。
他敏锐地发现,广陵城从士人到庶民,对秦国的忠诚度都很低。他们虽然现在很听话,但对秦国仍旧很排斥。
这很正常。
长江北岸已经归于楚国几百年。与南楚不同,广陵城与楚国主要经营的地区没有长江隔绝,人员往来十分密切,所以风俗民情都完全融入了楚国,对楚国的认可度极高。
即便楚国出现了饥荒,因后续景昭二族叛乱,广陵人都十分朴素地认为这是叛乱者的错。
人祸是叛乱者的祸,天灾是神灵惩罚叛乱者而降下的灾祸,楚王是清白无辜的。
至于秦国,本来在楚国的名声就很不好,又是趁火打劫夺取广陵城,所以广陵人都厌恶秦国,不认为自己是秦人,等待楚王派兵来拯救他们。
朱襄来了之后,才把这种“仇恨”降成“冷漠”。
长江北岸秦军占领的城池并非广陵城一座。其他城池都零星出现了反叛,被秦军镇压。朱襄来到广陵城后,还未出现广陵人叛乱,说明朱襄的民间声望确实高,广陵人已经很给朱襄公面子了。
朱襄很清楚这一点。
广陵人厌恶秦国,若楚王出兵,他们必定支持楚兵,秦军在楚国喘过气后,要继续占领广陵城很困难。
李牧也发现自己决策失误,送信给朱襄,让朱襄赶紧回吴郡。
李牧得知楚国和谈结束后,跑去战船甲板上背着手吹了很久的海风,吹得第二天咳嗽,现在正在喝药。
李牧不认为自己之前的判断出错。
以他的判断,楚国和五国联军肯定还会继续拉锯战很久,直到双方都精疲力尽,五国得到了想要的利益,和谈才会结束。
楚国元气大伤,一定无力再管长江北岸这几座时时刻刻会遭遇秦国舟师威胁的城池。
他本以为,这几座城池,他吃定了。
李牧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燕国要背盟。
好吧,赵太子和赵王相继去世,赵王之位迟迟未定,这确实是出兵攻打赵国的好机会。
但这个机会不是这时候用啊!
李牧得到消息的时候,燕将剧辛被信陵君魏无忌奇袭,方寸大乱之际又被庞煖迎面撞上,腹背受敌,已经败了。
仔细看了燕国出兵始末,李牧不是燕人,都因为单纯看到燕国的策略没有一处正确,而头疼了起来。
俗称,眼睛被辣了。
若他领兵,定是等春平侯回到邯郸,春平侯和公子偃开始兵戈相向时,再偷偷出手。
只要支持春平侯和支持公子偃的人真刀真剑打了起来,就算外患来了,两拨人也不会轻易停手。因为已经撕破脸,先停手者一定会被清算,他们赌不起。
燕国甚至可以派人去支持势力较弱的那一方,承诺帮其当上燕王,然后轻松割据几座城池。
无论怎么想,也不可能在春平侯还未到达邯郸争夺王位战场的时候出兵啊!你这不是让赵国立刻结束内乱,推举唯一在邯郸的公子偃为赵王吗!
李牧都怀疑,燕王喜身边是不是有赵王的奸细,故意对燕王喜出这种馊主意,以保全赵国。
听闻燕国此次派出的老将剧辛曾在赵武灵王手下为官,说不定自己真的猜对了?
燕国的愚蠢,让燕国和赵国退出了向楚国施压的队伍,其他三国自然也只能退兵。
楚国没有了外部压力,迅速和谈,现在矛头对准秦国了。
李牧双手捂住脑袋,头疼啊,头太疼了。
他不知为何,又想起在咸阳时,与白起一起住在朱襄家中聊兵家之事,白起说过的话。
武安君白起当时唏嘘,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赵括为什么那么做,让他差点陷入两难之境。还好朱襄来了。
李牧终于明白了白起的心情。
燕国人你们在干什么?为什么这么蠢?满朝卿大夫难道找不出一个清醒人吗?
不是不让你们出兵啊,你们在春平侯和公子偃打起来后再出兵不行吗?你们是赶着去帮赵国同仇敌忾一致对外吗?
李牧痛苦无比。

朱襄得到消息的时候,广陵城的士人们也通过各种渠道得到了消息。
他们有些兴奋,又有些迷惘。
楚军要来收复广陵城了,但他们却成了痛恨的叛军的封国。
南楚国?这怎么行啊!
朱襄的心情就轻松不少。
现在项燕已经和张若交战,大概是想从西往东打,给秦军施加压力。
项燕并非莽夫。他知道秦军的舟师都驻扎在长江三角洲附近,兵力最为强大。他若直接攻打广陵城,肯定损失惨重,所以给东边秦军充分的退兵时间。
只要他能连克长江北岸西边几座城池,秦军见楚军势不可挡,自己就会离开。
船就停在广陵城渡口,朱襄想走,等探得项燕拔营前来广陵城的消息时走要和来得及,所以朱襄不急。
他一边将秦国官吏的家属撤走,一边有条不紊地把夏季收获和耕种的事布置下去,同时选了一批当地的楚国士人和和气气做交接。
陈启被广陵城中众士人推举为新的广陵县令,被朱襄带在身边,手把手教导如何继续广陵已经起步的工作,耕种、水利、城池修缮、税收……
“税收这一块,南楚国可能会有自己的想法。但我希望陈老能劝说南楚君,至少今年不要大幅度更改税收政策,有利于生产恢复。”朱襄道,“郑国已经快把水利渠道接下来的工程建议准备妥当。你们可能不会信任秦人,请南楚君派来工匠看一看再建,最好别荒废。”
陈启恭恭敬敬道:“是,长平君。”
朱襄道:“如果南楚君没有派人来,你们凑一凑钱,把标红的那几条水渠修了。把这几条水渠维护好,广陵城周边的基础灌溉也能满足了。”
陈启道:“长平君放心,老朽一定能劝服城中人。”
朱襄笑道:“那我就放心了。虽然下次再见,你我就是敌人了,但……唔,也不一定,我又不打仗,都是等城池攻破后来帮忙重建。”
陈启也不由失笑:“老朽年纪大了,恐怕也不一定等得到再次与长平君见面的那一日。”
朱襄道:“那挺好。”
他低下头,继续把已经准备好的交接文书一件一件反复叮嘱陈启。
陈启和他身边被新选出来的楚人官吏心情很复杂。
他们心中对秦国很排斥,对长平君的态度也算不上好。
不过长平君从来没在意过他们的态度,只要他们能把吩咐的事办好,还会夸赞和奖赏他们。
现在长平君要离开广陵了,居然像是普通要卸任的县令一样,还把未完成的事安排下去,好好地将每一项工作都布置好,让后来者可以立刻接手。
按照常理,秦国弃城退兵时,为接下来接管城池的人制造麻烦。
抢夺和烧毁粮仓是常见的事,有的人在撤退前甚至会把城墙、房屋全部毁掉。
长平君若直接退走,什么破坏都不做,就已经是这个时代难得的仁人君子。他居然还盼着自己离开之后,广陵城能继续繁荣?
他们看长平君的头顶,好像顶着一个“傻”字。
傻,太傻了。
朱襄给这一批楚国官吏安排完事后,终于有个暴脾气的壮汉官吏忍不住,问道:“朱襄公,你是秦国的长平君,你现在为广陵做的事,岂不是资敌?”
陈启使劲干咳,阻止那个脾气暴躁的壮汉官吏。
说什么呢!人家长平君给广陵的好处,你就拿着,揭穿干什么!
朱襄无奈地一笑:“不是资敌。你们也看到了,秦国有再次一统天下之势,楚人将来也是秦人。先把底子打好,将来我回来时才轻松一些。”
在场楚国官吏皆脸色煞白。
朱襄轻叹道:“广陵离中原遥远,你们对天下大势可能不是特别清楚。”
他对着西边一拱手,道:“自秦昭襄王以来,秦国就已经有吞并天下之势。如今秦国兵锋暂缓,只是因为秦国不是为攻城略地而出兵,而是为天下一统而出兵。每一处打下的土地,都要让黎民百姓归心后,再打下一处。”
朱襄扫了在场楚国官吏一眼,道:“你们虽然对中原情况可能不是特别了解,但南秦三郡离你们只有一条江水。以前这里是吴越之地,后来被楚国攻占,现在归于秦国。世事轮转,即是如此。”
焦匀抱着剑瞥了那几个想要和朱襄争论的楚国官吏一眼,想要出声的人立刻噤声。
长平君虽是仁人君子,秦军可不是。
当李牧攻占广陵时,可没少杀人。
那壮汉支支吾吾道:“但你把粮食送给项将军,不就是资敌吗?”
陈启赶紧拉住壮汉,道歉道:“长平君,这是个粗人,别听他胡说!”
朱襄摆了摆手,道:“一县之粮,给了他又如何?吃不到几日。不过你们还是想办法把粮食保下一些吧。广陵城粮仓本就已经空了,就等着这批水稻成熟。若楚国军队把粮食全抢了,你们就辛苦了。”
朱襄说完,没有再等这些人说话,让他们退下。
焦匀将陈启等人送到门口,回来后问道:“真的把粮食送给他们?”
朱襄平静道:“人心都是肉长的,知道谁对他们好。秦人来广陵城之后给庶人分田,教导庶人种植,眼见着快收获了,楚军将粮食抢了,你说他们还会对楚国归心吗?”
焦匀道:“朱襄公看到的是庶人的心,不是士人的心。”
朱襄摇头:“士人的心也是肉长的。他们就算平时看不到庶人,但当周围一片欣欣向荣,突然变成了地狱,他们也会心痛。再者,秦国还未在广陵城周围分田,最肥沃的田地,都是那群士人的。若粮食被抢,他们损失最为惨重。”
焦匀问道:“朱襄公确定项燕会劫掠?”
朱襄淡淡道:“哪国军队攻城之后不劫掠,不说楚军,秦军也不例外,兵过如篦。”
攻城后劫掠是提升士气,奖励兵卒的惯例。能约束兵卒的将领不仅少之又少,即便将领有心约束兵卒,还得给兵卒提供足够多的非劫掠也能拿到的奖励。否则将领约束兵卒劫掠,就会造成军队哗变。
即便是后世公认较为爱民的李世民,征战的时候都是“就地取粮”。
大唐初年后勤搞得一团糟,五陇坂之战的地点离京城不过一百里,李世民的兵都无粮可吃,“举军失色”,著名哭包李世民又气又饿哇哇大哭。
这样的后勤,初唐将领不就地取粮都没法打。
大唐初年并非真正的乱世,隋文帝的治理成果仍旧还在,在唐太宗时期隋朝所置粮仓都是满的。这种条件下打仗都得劫掠保证后勤,战国时代这样的粮食生产力和运输能力,就更不用想什么部队纪律了。
李牧率领的军队现在不劫掠,也只是瞧不上那点东西,所以故意做一做高姿态,减少楚人抵抗而已。
所以朱襄对项燕所率领的楚军没有任何期待。
看看项羽其人,就知道楚国的老牌贵族是个什么模样。
焦匀道:“即便没有这些好处,朱襄公也不会毁掉粮田。”
朱襄瞥了焦匀一眼:“就你话多。不过我会布置好,不会资敌。”
焦匀心道,朱襄公看来对那楚人说他“资敌”很不服气。
焦匀跟随朱襄许久,待的还是朱襄常在的厨房,朱襄知道焦匀对他很了解,看见焦匀的表情,就知道焦匀在心里促狭他。
别看焦匀平时面瘫似的,其实心理活动特别活跃。
朱襄转移话题:“浮丘随蒙恬去打探项燕消息,怎么还没回来?这人也是,跟着蒙恬去干什么?”
焦匀道:“他会多种吴越语言,比蒙恬更容易探得消息。”
朱襄叹气:“好端端的一个儒士,不留在我身边帮我处理文书,总爱往外跑。”
焦匀心道,儒士和处理文书之间没有必然联系,而且师承孟子和荀子两家的儒士都喜欢乱跑。
朱襄抱怨了几句,又叫了一批楚国士人进来,继续交接工作。
第二日,浮丘黑沉着脸回来,还带来了几个衣衫褴褛,但头冠仍旧端正的士人。
浮丘开门见山道:“朱襄公,项燕屠城了。”
朱襄手一抖:“什么?!”
浮丘带来的人跪在地上,哭着将事情道来。
最初项燕遭遇了抵抗,入城后说城民帮助秦国,背叛楚国,于是准许全军劫掠屠杀一日,以儆效尤,并放火焚烧了城池。
如此行为后,秦国攻占的城池立刻发生了哗变。城中居民本就不服秦国,他们担忧被项燕屠城,所以想在项燕来之前赶走秦军。
秦军或许早就接收到了李牧的命令,表现得很克制。
他们迅速将人手撤离,带走一半粮食,然后开仓放出剩下一半粮食,撤回到长江南岸。
楚人本以为秦人已经撤走,自己一定安然无恙,但项燕入城时仍旧纵容劫掠。
“若只是劫掠便罢了,他还命令我们举家搬离,内迁三十里!”那楚国士人失声痛哭道,“若不从者,皆判投靠秦人获罪,或处斩,或为奴!朱襄公,内迁三十里,我们怎么活,活不下去啊!”
朱襄收在袖口的双手握紧。
内迁令!
没想到项燕居然做出了如此残忍的决定!
不,这不是项燕一人能决定的。一定是楚王和南楚君共同的决定,是楚国高层士大夫共同的决定!
内迁令啊……朱襄闭上双眼。
项燕此举,在战略上很正确。
最著名的内迁令,当属顺治年间的沿海内迁令。
当时清朝无水师,为避免台湾的郑成功与沿海臣民勾结,也为了给清军迎击郑成功留下足够的纵深,顺治下令,鲁、江、闽、浙、粤等省沿海百姓内迁三十至五十里,“无许片帆入海,违者立置重典”。
南楚国的内迁令,与此类似。
楚国见识到了秦国舟师之利,知道就算秦国现在退兵,也不过是权衡利弊后主动退兵,并非真的没有胜算。
在江边与秦国舟师争夺,楚国胜算很小。与其将长江北岸几座城池留给迟早会回来的秦国,成为秦国舟师掠夺的补血包,不如毁城内迁,在陆地上坚壁清野,层层设卡。
秦国如果要攻打南楚国,就只能先上岸,再长途行军。途中行迹不仅在层层堡垒的瞭望下一览无遗,秦军沿路得不到任何补给,补给线也会拉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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