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前摆了几桌茶点,供着让人观赏的菊桂、金茶、晚香玉。三两美人正坐在一块说话,见他来,纷纷笑脸相迎。
魏召南软言和她们说了两句。
再一问:“怎不见寐娘跟你们一块呢。”
其中一女子戴碧萝花胜,扎双髻,叫巧喜。人如其名,性情也是个欢快活络的。
首先笑着说:“还在房里梳妆呢,殿下去看看吗?”
魏召南真往后院去了,却没进屋里。
旁边院门口,侍女们端漆盘鱼贯而入,十七正安排人手,把一套新的瓷瓶玉器搬入寐娘屋子。
魏召南盯看半刻,忽而问十七:“夫人屋里可也换新了?”
“今早奴才本要换一趟,但采儿姑娘说有些是重要之物,不让动,得等夫人回来再说。”
“她去哪了?”
“奴才也不知道。”十七说:“清早用过膳,奴才说今日是寐娘生辰,夫人便让奴才去主屋的桌上拿了一盒首饰,又让采儿姑娘取来两匹好料子,什么话也没说,就匆匆出门去了。”
“什么首饰?”
“好像是两支海棠步摇。”
他默了会儿,摆摆手让十七撤下。
那是他送给她的东西,她却把它和自己添的礼一块送给寐娘庆生。
连采儿也不带就出门。
魏召南琢磨了好一会儿,心断定:送给她的步摇她不收,又气得出门,可见是心里有我,见我给寐娘庆生,酸着。
是了,她或许有点喜欢我。
他若有所思地点头,想着,忽忆起先前那几个爷们吃酒,老二怪他家娘们只会拈酸吃醋,要多烦人有多烦人。
魏召南一开始也觉得,若要娶妻,必定娶个贤妇。
可喻家小娘子已经很贤良了,又大度。跟普通女人的拈酸吃醋好像又不一样,定是心里在意他,才吃这等寡醋。
对,总归还是不一样......他琢磨道。
话说另一头,喻姝正同卢大娘子吃茶。
大娘子与她不相识,又有七八分猜到她的来意,更是疏离平淡相待。
卢氏今年四十一,喻姝要比她小许多,甚至都没有儿子卢赛飞大。
没想到这小娘子年纪虽小,倒有几分韧性。三番两次被下脸面,也不恼,或罢了不干,仍在莞尔说话。
“大娘子不愿将晖哥儿送入宫,无非是怕他在宫里受了委屈,又想自己日日看着。晖哥儿今年有十岁,汴京世家里一样大的公子哥儿,哪家官员不想把儿子送进宫做皇子伴读?大娘子这可不是白白来的机会?况且大娘子也并非三年不能见晖哥儿一面,每个月总能入几回宫,跟太后娘娘请安。”
卢大娘子哼了声:“别家想要的,我家未必想要。我自会请鸿儒硕学的先生教晖哥儿的,便不劳盛王夫人操心。”
“大娘子是聪明人,自然知晓为何太后娘娘想将晖哥儿养在身边。虽说不强求,”
喻姝忽一顿,贴近耳畔低声道:“可让了肃王夫人来,谁又说不是强求呢?”
“卢大将军少年得志,手握兵权战功佼佼,大娘子若不肯将晖哥儿送进宫,只怕也引官家猜忌吧?”
卢氏没说话,心下却道:官家要不猜忌我儿,又怎么会要晖哥儿进宫?官家要清名,又要底下文臣武将忠心为官,才要我自己送。谁知晖哥儿进宫又会如何呢?若是来日……
喻姝仿佛猜到她心里所想,缓缓言:“将军对大周忠心耿耿,晖哥儿在太后娘娘身边定是安然,得细心照料,大娘子多虑了。且大娘子送晖哥进宫,也让官家安心,保全了将军。”
喻姝离开卢府的时候将近傍晚,她坐车马车,细细想着方才的交谈。
她并不知晓能否说动卢氏,不过是为帮秦汀兰才来。
日暮将息,喻姝回到王府,见假山旁的亭台上格外热闹。再走近了瞧,原是十七在那为寐娘操持了两桌喜宴。
大抵是他授意的。
喻姝边走边想,魏召南到底想做什么?喜欢人家也不给个名分,今夜这生辰宴一摆,明日再一传,满城上下都是他风流不堪、行事放纵的名声。
抬眸一瞥,魏召南已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跟前。喻姝忙一礼,见他来的方向,侧身让路。
天际一抹残阳暖光落下,映得她眉间灿烂荧煌。她轻轻抿唇,一点涟漪在面颊划开,那一瞬犹若惊鸿照影。
魏召南一怔,对上眼时,喻姝的眸色却平静无奇,甚至还有一点散笑:“殿下要往亭台去吗?”
竟不见丁点酸意和不满......?
魏召南一顿,蹙眉间忽想起——
是了,新婚那夜他跟她说什么“容人的心,不忌、不妒才是好”,她定是要守他的话,才不将酸意溢在脸上......心下一定是不满的。
他的夫人,确实很在意他啊。
魏召南心念,毕竟喻姝是他的正头夫人,既然已经不满了,今夜他还是有必要留在主屋的。
想罢,他便握住袖下的小手,好声宽慰道:“亭台那热闹自有人去凑,我知夫人心里有事,陪夫人去用晚膳罢。”
喻姝被他碰着的时候冷不丁吓了跳,又听见他说“心里有事”,整个人更困惑了。
有什么事?难道他已经知晓陈庄那事了?
魏召南浅淡笑了笑,她心里也跟着慌了慌。
喻姝由他拉着,将信将疑往堂屋里去。他先唤人传膳,又坐下一同吃。席间忽然说:“我便知道夫人是个极温和、能容人的人。但再如何说,那步摇我已从寐娘那取回,夫人还是要收着。送人的礼哪有再转赠的道理?”
前面的话没听懂,最后一句却明白了。
哦,原来那匣子是给她的呀。
喻姝虽不好金玉,但还是有些高兴——即便他心有所属,还是肯敬她几分的。
于是脸上挂了个大大的笑容:“多谢殿下记挂。”
说罢,他动筷给她夹了个大鸡腿。
她觉得今日的魏召南跟以往有一点细微不同。
以往他待她,自然也很好,很客气,但今日还要更细到一些。
难道是因为,他为他的美人办生辰,她不酸不妒的原因?
应该就是这样——毕竟他刚刚夸她温和、能容人呢......
喻姝也很欣慰地想,只要他不给她折脸子,她还是很愿意善待他的美人们。
相敬如宾也很好呀,她愿意做一个贤妇——毕竟她可瞒了他、瞒了喻家、瞒了内宫一件天大的事,她是不会有孩子的。
那一年入冬,王丛之在江边码头接货,带了小外孙女和孙子出来开眼界。
喻姝六岁,年小贪玩。那时七岁的表兄只问她一句“妹妹觉得现在江河还有鱼吗”,一个说有,一个说没有。两人打赌,便撇开了仆婢,溜到江边捉鱼。
那时正值江水冰寒之际,再过一个月连码头都要封了。喻姝打闹时不慎掉江,小腹受冰水冷刺,疼了整整两日,灌下好几碗苦药才止住。
看过的郎中都说,只恐日后是不会有孕了。
她当时年纪尚小,还在因小腹不痛而高兴。瞧见外祖、舅父舅母皆是灰惨面色,又似懂非懂的。王从之摸着她的头,一声长久惨淡的哀叹:“我姝儿这辈子......这辈子......只怕得坎坷......”
那时候不懂,没有子嗣,怎么就坎坷了?
她见舅母生表弟,半日的惨叫,满屋子的血,要多吓人有多吓人。舅母明明是从鬼门关出来的人,怎么也觉得没有孩子是一辈子不幸。
时至今日,喻姝对此事仍是坦然面之。她没有多渴望有个子嗣,也不觉得怀不上孩子有甚。顶多是在婆家难以立身......但这些对她而言不算什么,人总要自个儿想办法。
魏召南见她笑,自己心里也有些舒坦。大概是因为她的样貌长在他的心上,笑起来总觉得格外耐看。
他又给她夹了一缕菜,正要说些温软话,外头忽然道寐娘求见。
今日生辰,寐娘妆扮得比往日都要艳丽。身上穿着新裁的云锦,簪了红石榴钗环。盈盈一礼,“早时夫人的赏礼,奴还未来得及谢恩......”
“采儿已经传过谢恩了,你又来跟前谢,真是有心。”
寐娘低着头,却忍不住偷偷抬眼,瞟一眼魏召南。
正房夫人没进门之前,明明是他把她搂怀里,说“喜欢什么簪子镯子都同我讲,我给你弄来”,还有“你是我心头爱的,来日夫人进府,不会让她委屈了你”,可如今夫人正进门,魏召南却始终没给她位分。
当初她那般行事,在王府众美人当中,处处都要出风头,也有几分是他默许纵容的缘故。
虽言魏召南待她也不差,说到做到,真给送了许多脂粉首饰,也没让她受半分委屈。可寐娘总觉得,自己与他之间少了点东西。
寐娘本是扬州瘦马出身,早上说笑时巧喜还问她:“我听人讲,夫人也是打扬州来的。她外祖王家在扬州富甲一方,你以前难道没听过名号?”
似有,又似没有。
她们这些瘦马,有的是家贫,爹娘为了几公斤粮食卖来。有的是别家丢的孩子,被人牙子诱骗拐卖来的,成了那“扬州瘦马”。有的人六七岁,还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就被富商们看中,早早定人下金,妈妈便按他们喜欢的模样调.教。
她们自小便被教如何在床笫之间取.悦人。偶尔妈妈领来的男人有商贾,也不乏读书人,做官的。
有人穿袍戴冠,瞧起来仪表堂堂。可这样有风度之人,却也会跟妈妈进来她们的屋子。一边轻晃折扇,一边摇头吟两句淫词艳曲儿,看妈妈是如何教她们,怎么抛帕子扭腰臀。
“粉香汗湿瑶琴轸,春逗酥融绵雨膏。浴罢檀郎扪弄处,灵华凉沁紫葡萄......”[1]
瞧瞧,这样文雅的读书郎,也会信手拈来名妓的词儿。
三十来岁的男人们挑人,等他们要的瘦马长成十五六的模样,自己都是知天命之年。
因此与寐娘待一块的姐妹们,常常都笑谈为自个儿下金的富商。有年轻的,二十来岁,反而会遭许多姐姐妹妹们羡艳。
寐娘便是她们口中“极好运儿”的人,因为当年大官人张宜给她下金的时候,正是二十来岁。
巧喜一问,寐娘想不到别的,只有“王家,是不是也来看过她们?”,想罢又是吃吃一笑,这世上就没有多少男人能逃过她们的绕指柔。
只是每每想起那一晚魏召南厌恶的神色,寐娘仍觉心悸。他纵是喜欢娇嗔小性子,偶尔也需要她温驯识礼些。
因此这一回,寐娘决定得先俯首低眉。
她垂眸施礼:“这些都是奴该做的......能伺候殿下与夫人,已是奴莫大的福分。”
喻姝听这话,心暗暗道一声,真是个会变脸的,今日这样做小,估摸是瞧了他在!
喻姝向来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以前不痛不痒的刺探,喻姝一直没放在心上。她总觉得寐娘虽娇些,但心思不至歹毒,偶尔打压下也就过去。
现在寐娘放低姿态,喻姝更没想为难他的心上人。
喻姝宽慰两句,让她下去好好过生辰。寐娘却倏地跪下,泪眼婆娑望了望魏召南。
魏召南平静笑问:“你有何要说?”
寐娘头一低,声音更软:“今日是奴的生辰,殿下命人在阁上摆了酒宴,奴想......”
魏召南放下银箸。
本来他让十七摆了两桌,大有替她操办一顿的意思。说去陪她,倒也未尝不可......只是忽然想起喻姝今早拈酸出门,魏召南倒觉得不能去了。
他看向一旁喝粥的女人,头微低,圆润耳垂的滴玉坠子饱满小巧。
他想摸,但见满屋的仆使丫鬟,还有寐娘在,便忍住了。且帮这个小女子做了两分面子,言笑说:“要看夫人允不允了。”
说完,他就自己猜到结果了。
定然不会允的,今早上还吃着酸。不过他的夫人讲话委婉客气,定会寻个由头堵回寐娘。
魏召南且坐且看,还抱了两分看戏的样子。
——但下一刻,喻姝便搁下粥:“有何不可呀?既然亭台热闹,殿下何不去看看?”
魏召南脑子顿时一白,嘴角微抽,却说不出话。
他的夫人……是不是有点太大度了……?
虽说也是个好事,但……
这一晚魏召南都略有疑问,她到底有在为寐娘而酸吗?
月上柳梢头,夜里忽而下起小雨,淋淋漓漓。
喻姝已经脱簪梳洗,身上只留件单薄里衣,乌黑的秀发垂在肩上。
她灭了西窗边两盏灯,雨势渐大,便连窗子也阖上。乍然想起昨日宫里送来一笼芙蓉鸟还收在库房外的檐下。那时她特特嘱咐,怕鸟刚来,放屋里给闷坏,就在外面养几日。
这雨下得突然,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记得收起。
毕竟是皇后赏赐,喻姝左想右想,还是不放心,招呼采儿,亲自套了件外裳出门。
今夜亭台的热闹已经散尽,整座府邸寂静平沉,浸在浩大雨声里。
二人绕到库房,见芙蓉鸟已被收在屋里,俱歇了一口气。采儿嬉笑道:“我早说夫人担心早了,那些人是陶姑姑带的,还算机灵。”
说到陶姑姑,二人边走边说。
喻姝悄声问:“你这几日留心她时,可有发现什么古怪之处?”
“没哩。瞧着再正常不过了。陶姑姑连王府大门都很少迈出,整日在府里教导丫鬟婆子。”
“我们才来,她也不敢有所动作。先少看着,让她放松警惕,才好舒展拳脚。”
绕过院落,旁边一块泥地花圃,有三两撑伞的人影在絮絮说话。
“前头说话的好像是赵婆子,她有手艺在身上,花草捯饰的最好。”
再走近些,果然听见赵氏在给两个新来的婆子训话。
“快入冬了,这块圃地上要栽腊梅。赶明儿你俩就跟我一块,再招呼几个小子,把花房的腊梅根子搬来。我再带你俩去见见那几棵榆木——”
说罢,赵婆子瞧见圃外打灯笼的人,福身,忙给俩新来的婆子递眼色,
“那是咱的夫人。”
她挥了下手,赵婆子便继续教。两句过后,带着人离开花圃,往下一处去。
夜色朦胧,仍还下着雨。
喻姝提起裙摆,正要带小雅回去。灯笼的光照过花圃泥地时,赫赫然映出几双杂乱的脚印,其中竟有酷似男人的!
她步伐一滞,猛地抬头,拉开一点伞角往前看——三个婆子的背影,落后的一人偏高偏壮,走得也格外扭捏,莫非是他么?!
竟然混进个男人?
他想做什么?
又是怎么进王府的?
喻姝比了比泥地上粗大的脚印,递眼风给采儿,二人亦步亦趋跟在后头。走到一半,她忽然不走了,低声说:“跟着他太危险了,能进得了王府,定然有些身手在,先回院子。”
回来屋子,喻姝让采儿先去休息,旁的明日再说。
她静静在床榻边坐了会儿,真是想一睡了之,可有这么一个疙瘩在,心下始终难安。
喻姝折腾着起身,想遣人给魏召南传话,又担心那贼子在府里有内应。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随便遣的人就是贼子的内应,可真真是自己送死了。
左想右想,还是从垫絮下翻出一只药末纸包,藏于袖内,自己去找魏召南了。
魏召南给寐娘过生辰,今夜应该就宿在寐娘屋里。
喻姝收拾了一番,瞧着雨似乎小了些。又嫌伞是个累赘,遇上万一可不好逃,索性披了件带帽的斗篷,系好棉绳。
深夜府宅,喻姝出门走了两步,心下还是有点怕。
她想,应该带个丫鬟出来的。
可无论采儿,还是别的丫鬟,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她有药粉尚且能保得住自己,再多一人,可十分难。
对了,王府还有护卫呢!
只是护卫不守内院,守在外宅。要是现在出去外宅找人,还要费好大一阵功夫......还不如直接找魏召南呢,芳菲堂离她的院子本来也没多远。
......何必再,舍近求远?
喻姝坚定之后,脚步加快。
已经深夜亥时,除了几个守夜的,旁人都歇下了。雨珠一颗一颗打在棉帽上,不多久成片潮湿。她感觉头顶有点发凉,自知这斗篷撑不了多久,脚步愈发变快。
终于到了芳菲堂,廊下一个守夜的丫鬟拢好棉被,虚虚晃晃睡着。
雨声里万物静谧,草木将息。几间翘檐长屋并排而立,房门紧闭,只寐娘的寝屋窗前还亮着灯,烛光跳出窗棂,扫在青砖地廊上。
喻姝缓缓松口气,心里也跟着雀跃不少。
欲要提灯靠近时,忽然听到屋里大喊:“杀人了!杀人了!”
正是寐娘之声!
惊恐尖叫破耳刺入,震得灯柄险些从手心里滑掉。
喻姝吓得脚跟后挪,忽然碰到软乎的东西,差点出声。定睛一看,幸亏是守夜睡着的丫鬟。
这么大声,竟没把人吵醒......
她的手指颤颤贴近丫鬟的口鼻,气息仍在......不免镇了镇神,所幸还活着,应该是被人药晕了。
喻姝放下灯笼,连忙起身,在廊下戳破一点窗纸往里瞧——见寐娘跌倒在地,形容狼狈,有个男人穿婆子衣裳,面蒙黑布,正俯身捉她,掐住那细嫩脖子,好像在说什么。
寐娘嗓子本就细柔,被人掐住要害惊恐求救,令人闻之心惊胆战。
魏召南竟不在这里!
眼下怎么办?
喻姝心跳得厉害,一震震要跳出喉眼。她的身子有点发软,头晕目眩。
救或不救寐娘?
她和寐娘素无交情,根本没有救的必要。
可她有刺粉在身,尚且有对策能活命,而且那是一条鲜活人命。
“救命!救命——”
这几声救命遽然变得急促、沙哑、声嘶力竭,堪堪要扯破了喉咙。几声后渐渐声弱气虚,恰如一下下撞的暮中钟,垂垂老矣。
喻姝望进窗里的影子,一手拔下簪子,另只手的掌心握好一把水红粉末,秀美小脸挤成一团。
最后狠狠咬牙,遽然高声:“殿下!”
十几年的教养为人,纵然她也有心狠、要报复喻家的时刻。可对一条人命,在自己能保命之下,眼睁睁的见死不救,原来还是做不到。
屋北雕窗哗然大作,黑影一跃匿迹。
喻姝甚至已经做好他会冲出的准备,片刻过后,竟是寐娘逃也似的爬出来,紧紧抱住她的小腿:“夫人救我、救我......”
现在夜深露重,这么久了,这么大的动静,芳菲堂竟没半点人影出来。是害怕都躲起来了?还是被药晕了?
看来此地更是不宜久留。
她不多说,立马强硬拉起寐娘的手肘,二人快步赶回。院里的丫鬟仆子陆陆续续都醒了,眼下再顾不上多想,喻姝欲遣两人给魏召南报信。可魏召南......
她看向寐娘:“殿下不在你屋里么?”
寐娘仍在哆嗦,垂头细细道:“原是在的...他、他先去沐浴了......”
秋夜清寒,寐娘只有抹胸薄裤在身,外罩一件薄纱,穿得甚是清凉。她冷得环臂抱着,露出胸脯前大片春光。
眼见几个丫鬟仆子都瞄过来,寐娘这才想起,慌乱用手遮去胸前旖旎。
“......”
喻姝大约知晓她大冷夜里为何穿成这样,也瞧出窘迫,无意在这种事上为难,便从箱里抽看了件外裳给她。
眼下只能断定魏召南不在芳菲堂,否则屋里那么大的动静,他早赶来了。
既然不在,那又该去哪里寻他?
“那贼人是谁?为何偏找上了你?莫非你们认识?”
喻姝越瞧寐娘,越觉得疑迹斑斑,“你莫要瞒我什么,我既能把你从他手上救出来,就还能给你扔回去!”
寐娘刚死里逃生,真被她这副模样唬到了。扑到地上哭道:“奴不认识!这是真真的,那贼子一闯屋里就掐奴,说……”
“说什么?”
寐娘抿着唇,不肯再语。
喻姝冷笑:“他都要杀你了,还不愿说呢。”
寐娘眼眸红了,低低念叨:“他说,是张大官人要他来了结奴的……”
喻姝知道,寐娘是张宜送来的。送来之前,谁也不知道是个如何情况,她伺候过张宜一段时日,是知晓的太多,才要杀人灭口么?
可张宜的人,是如何避过王府重重的守卫?
喻姝摸不到头绪,心下隐有一根弦绷着。其实这些事本不该她来掺和,救寐娘不过随手之劳,等见了魏召南,再把事都扔给他好了。
说曹操,曹操到。喻姝正念着他,忽然门口有丫鬟呼道“殿下来了”。
她刚起身,站都没站稳,便有一抹嫣红从脚边早早蹿过,急忙扑到长靴前,哭道:“殿下救奴!有人要杀奴......”
喻姝惊愣地顿住,
寐娘她还......跑得挺快......
魏召南将梨花带雨的人儿从地上扶起,说了几句宽慰话。又见寐娘身上除了外裳,里子甚为单薄,遣了几个护卫送回屋安顿休息。
“我已让人在王府各处搜查,严加巡逻,夫人勿怕。”
一事完毕,他轻轻抬眼看喻姝:“你本没必要蹚浑水,为何要冒险救她?”
想来他是听芳菲堂的人说了。
不过举手之劳,量力而行。
他以为她手无寸铁,其实她心中有数。她不愿承认自己心底泛滥的一点善意,明明也不是很喜欢寐娘,却愿意救人。想了想,倒宁愿卖他一个人情,毕竟她还要靠着魏召南,在王府过下去。
喻姝眸光潋滟,望着他,笑得清浅:“因为殿下喜欢寐娘,妾还是不愿殿下难过的。”
魏召南闻言沉默,缓缓走近她。
他要比她高出许多,往跟前一站,喻姝只觉有气势压在头上。他垂眼盯着她,眼色深沉,仿佛走马越过万种光阴。终于在某一刻,歇下了。许久后竟是轻轻问出:“你心里真的有我?”
喻姝被他盯得快要长毛,终于重重点头。不论对谁,好话向来是会说的。
“有的呀,妾既嫁与殿下,自然唯殿下马首是瞻。”
说完,她忽然觉得有点渴,走到桌前倒了盏茶。刚送到唇边,想起他也在,又倒了一盏奉上,“殿下请。”
魏召南接过,盯着茶水面,却仍有心思。
是对,也不对,别人送他的美人们,心里也都有他,她跟她们应是一样的。喻姝的话也无甚不妥,可意思上还是差了些......他却指不出哪里差了。
魏召南想得有点不耐烦了,
罢罢罢、知道心里有他,何必又要拘泥这么多?他夫人已经算好的了,不妒又宽和良善,虽说自小离开家门去了扬州,可温婉大气的性情却养得十足十。
他自顾自想了半刻,很是满意,心下也满足。
魏召南见她乌发散在肩上,显然是要睡了,不知怎的今夜却突然去芳菲堂找他。
他想,她一定很困了罢?眼下却担忧得睡不着。
魏召南看着她低头吃茶的脑袋,又想:
本该今夜在芳菲堂的,既然我夫人她怕,且看她有心待我的份上,不若就留在主屋罢?
满屋子的人都遣散了去,他阖门回来。喻姝正坐在铜镜前,用软布细细擦着微湿的乌发。
梨花木的妆台只点了一盏灯,昏黄的烛光辉映在她的眉眼,落了一层暗淡隐秘的光晕。
魏召南看了一眼,心下隐隐有种空落的感觉,几相重合——
十几年前那个灰暗的空殿里,他饥饿、狂放狼狈地扒碗吃饭,好像就在这一瞬光影交叠。他晃神,须臾之间竟是十几年过去。
魏召南收回目光,坐到床榻边。弯腰脱靴时,竟然想起那一夜洞房花烛,她就这么逆光站在他跟前,小脸红着,低头把香吻擦在他的唇角边。
当时的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把人拉开。而今时今日这一刻,他的手指却无知觉地摸到唇角边,沉默了许久。
这一晚,秋雨来,初寒至,然而春色动,枯木芽。
寒食节往后是冷冬的开始。
民间有祭扫祖坟的习惯,扫完坟,便要为寒冬备好炉炭,一大家子围炉宴饮,称作“暖炉会”。
宫中亦是一样。
晌午,喻姝穿好青罗翟衣,采儿把一根根花钗宝钿插入已梳就的小盘髻中。瞧着两弯眉黛间的花钿,采儿不由叹道:“夫人好像天仙下凡......”
她直腰坐在妆台前,却在对镜出神中。
——今日早上魏召南的下属弘泰来过。
本来弘泰以前也见过,但今日再见,喻姝却被吓了一跳。那高壮的背影,竟和几日前雨夜杀人的假婆子重合在一块......
是自己想太多了么?
不对、不对,那一晚也太可疑了。随随便便的贼人如何进得了王府?后来搜查,竟连半点蛛丝马迹都找不到。
魏召南他到底想做什么?
“夫人?”
采儿瞧她那凝重的神情,以为遇上什么难事。刚要开口,喻姝已经笑了笑,“没什么,在想点小事罢了,现在也想通透了。”
收拾齐整后,喻姝带着采儿乘车入皇宫,出了宫道,先去福宁殿见过帝后。
开炉家宴,来的都是皇亲贵胄。苑中赏花,较熟的命妇会相围说笑,满苑零零散散,也不少独自看花的人。
皇后仪仗从闲庭校场回来,众命妇们纷纷行礼。
“都平身罢,今日是家宴,一家人不必拘太多。”话落微微偏头,笑问:“琅画的伤风可好些了?本宫去校场瞧几个哥儿,独独没见着老三。你们小两口真是奇怪,他来你便不来,你来他便不来的。”
说罢,命妇们都在笑,只见众人里有一女子稍稍站出。
那女子容颜姣好,娉婷而立,应是荀琅画。
她身着浅杏缠枝纹华锦,发簪碧玉,此刻正被逗得脸颊泛红,声如蚊蚋:“妾是劝过殿下早来的......可他说还有文章须向博士请教,要晚些。”
皇后对大家笑道:“瞧瞧,本宫这儿妇的胆儿也太小,就是说说,莫真以为怪你,吓着了?你呀就该学学老四家的,胆大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