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用过膳人就跑没了,我正寻你呢五弟妹。”
汀兰从不远处的花圃走来,看一眼澧兰:“姐姐也在呢。”
说罢,汀兰便伸出双手,亲热握住喻姝,跟澧兰笑说:“我便说我这弟妹是个聪慧热心的,前不久帮我说服了卢大娘子,可解了一桩燃眉之急。唉,说起燃眉,我近儿又遇到了桩难事,可得与你们俩说道说道。”
喻姝一个人坐得清闲,也没有能够交谈解闷的人。闻言不禁来了好奇:“何事呢?”
“如今这天,是一日比一日更冷,我瞧着要不了多久也会下雪的。再等个把月便要进年关了,你们也知晓,一进年关,宫里开销便大,后头还有除夕这样的大小宴,祭祀傩仪,开支实在是多。皇后娘娘有心操练我与琅画,昨儿便召我俩进宫说了一通,要我先备着,等年关了算一算宫里各部零碎的账簿。算好了则汇给琅画,让她算大块的。”
嘴上虽说是皇后有心操练,秦汀兰心里却是不满极了。
这哪是有心操练?皇后明显只想操练琅画,自己不过是中间铺路的罢了!
琰王得势,又是出身高贵,风光霁月的存在。皇后膝下无子,有意扶持琰王,谁又看不出来这些?便是她的嘴比琅画再巧、再讨喜,伺候得比琅画再费心,在皇后心里也比不上人家的。
那些零碎的小账开支,以为她看不出么?这活可真真是费力不讨好,她要把分块的开支算得半死,琅画只需整一整她算的,便能复命。
而一旦其中出了纰漏,这锅还得她秦汀兰来背!
况且,汀兰自嫁到肃王府,一开始还会看看账簿。可没过多久,心觉各种大大小小的账簿计算繁琐,心思便不在这上头。她把府里的账簿都托给帮扶的姑姑算,自己一心放到名门各家女眷的应酬里。
多年不曾上心,她哪还能细细地算呢?
汀兰越琢磨,越不愿接这个活。
在外人看来这活是皇后看重她,却不能抗懿旨不遵。
秦汀兰素有三分玲珑心在,即便心对皇后有所怨怼,面上也不曾流露分毫。相反,她还要让旁人觉得,皇后十分器重她。
澧兰以为汀兰只是被忙着了,便好声安慰说:“娘娘那是看重你呢。你若真觉得吃力,也可找盛王夫人帮忙一二。你不是也说,陶姑姑跟娘娘赞,五弟妹账算得甚好吗?”
澧兰本意是想夸一夸喻姝,哪料此话是有心人诱她说的,正中汀兰下怀。
汀兰心里松口气,忽然满眼乞求地望向喻姝,“弟妹可愿吗?”
喻姝一愣,没有立马作答。
肃王府的内宅事,以及秦氏常去的应酬她也听过些。她若一答应,帮忙可不是澧兰说的“一二”。汀兰有五六年没算过账簿,这一帮,可是得从头帮到尾。
“好么五弟妹?”
秦汀兰再一回拉住她的手。
这对喻姝而言其实不好抉择。
她在汴京认识的女眷不多,秦汀兰应该是其中与她最要好的。倘若这回拒了汀兰,也不知会不会与她生出嫌隙?
喻姝不愿与之生隙。
可皇后要秦氏看的账簿又实在繁琐细碎。汀兰这回会找她,估计是上一次帮忙说服卢大娘子,让人觉得她真真是个“活菩萨”,若有事相求,必定不会拒绝。
事都不是容易的,倘若这一回帮了,下一回汀兰会不会更放心,理所当然地找上她?
喻姝看得透彻,几厢较量下,心里道:若汀兰真因我不代她算账,而恼了我,如此一来这朋友不交也罢。
她摇了摇头,秦汀兰握住她的手一松,脸色真的拉了下来。喻姝即便早有预想,心里还是难过了一下。
澧兰见状,忙拉上两人的手道:“哎呀呀!我险些给忘了,盛王夫人年关好像也是不得闲的!我前几日刚托了夫人一个大忙,给夫人加担了。”
喻姝知晓澧兰是在好心开脱。汀兰失意是应该的,可除此之外微恼的模样却没得让她一闷。
她也有了点不高兴,本想默不作声,谁知澧兰又朝她挤眉弄眼。喻姝无法,只好道:“是了嫂嫂,秦娘子是有事相托,我抽不出空闲来......”
汀兰的脸色这才好了些。
看了喻姝一眼,复而去拉她的手:“唉,也无妨,要早说五弟妹是被事缠住了。我就知晓五弟妹是一心待我的。”
......
秦汀兰的话留在喻姝的脑子里。
即便人先离开,去旁处说话了,喻姝仍是在默默琢磨。
......“早说五弟妹是被事缠住......”
......“就知晓是一心待我......”
难道没有澧兰口称托给她的事,汀兰就会不理解她的拒绝么?
喻姝脑袋发胀,深深呼出一口气。
今夜在肃王府用过晚膳,生辰宴也散了。临走时,天上下起濛濛小雨。
一众宾客女眷撑着纸伞,在王府檐下等自家马车。王府前面的地未经修整,一下起雨便满是泥泞。等一辆辆马车把人接走,还须好一会儿。
喻姝也同女眷们一块,在檐下避雨等车。采儿撑着伞,她则手提灯笼。远远望去,王府门前的灯笼成排成片,犹如瞳瞳红日。满门绫罗华宾,花枝缠绕,好不热闹。
“六殿下!”
“哎,六殿下,您慢些,老奴跟不上了......”
喻姝听到动静回头,正见六皇子蹦蹦跳跳跑来。一会儿后,照料他的嬷嬷也赶来,手里提着食盒。
六皇子是肃王一母同胞的兄弟,但二人年岁相差却十分大。肃王今年三十,而六皇子却年仅六岁。
毕竟是肃王的胞弟,秦氏待他也格外亲热。见他今日特爱尝那道“芙蓉什锦汤”,生怕回宫后夜里饿着,特特又把余下的装食盒里。
汀兰摸了摸六皇子的脑袋,在旁笑说:“小心别摔着,跑这么快,你让嬷嬷怎么跟?”
“知晓了、知晓了!”
六皇子摇头晃脑,一边应,一边拿两只小眼睛往喻姝身上瞟。
汀兰又揉他的脑袋,揉的他连连不耐。
六皇子正想拍开那只手,忽然又想起二哥的叮嘱,只得先按兵不动。
等到宫里接人的马车来,六皇子瞧见,大喜大跳地要飞奔过去,忙不迭撞翻了嬷嬷手里的食盒。
那嬷嬷就站在喻姝身旁,随着哎呦一声,食盒晃荡,里头的汤汁飞溅落出,淋淋浸透了喻姝的裙摆。
大家皆吓了跳,喻姝忙攥着帕子去擦。也不知那是什么汤,竟黏黏糊糊的。她挥了挥,只把几片蛋花擦落。
六皇子立马作揖赔礼,瞧起来倒是歉意十足。秦汀兰忙道:“真真对不住,五弟妹快去换身衣裳吧,我让小丫头引你去。”
喻姝看了看满身黏糊的汤汁,只好带上采儿,跟着汀兰的丫鬟走。
她们绕过几道抄手画廊,到了王府偏西的院子,在一间偏房前停下。彼时取衣裳的丫鬟正好也赶来,递来一套秦汀兰的衣裳道:“夫人进屋换吧。”
喻姝点了点头,留采儿在檐下等待。
她先点了灯,新衣搭在木椸上。人则走到屏风后,把弄脏的衣裳一件件解开脱下。
屋里隔间的纱幔后头忽然出现人影,正巧在她背对的方向。那人倚身窥视,见屏风朦胧,窈窕身影胳膊伸展,裸着臂,身上只留了件小衣时,目光渐渐热了。不过须臾,她便抽了木椸上的中衣套上。
黑影动了动指头,倏地,窗户砰砰一声撞开。
喻姝吓得心惊肉跳,忙扯了外裳披好,连衣带尚来不及系,伸手便要往脏衣裳里摸出刺粉。不待她摸到,已经有个蒙脸的歹人从后扯住手臂,用布紧捂她的嘴。
她吃力挣扎着,力劲悬殊实在太大,深陷苦海无助。最后头猛地往后一撞,重重磕到他的下颌。
那人吃痛嘶了声,喻姝连忙挣脱,抱了她的旧衣撒腿跑。
就要破门而出之际,乌发又被猛地一拽,花簪钗子哐哐散落满地。
喻姝连声惊呼救命,可屋外竟无分毫动静。那人的手臂贴在她的后颈上,死死拽着头发。她被迫地仰起脸,疼得直咬牙,气息不匀:“阁下是否认错了人......我与你无冤无仇......”
她的怀里还抱着旧衣。
喻姝向来有随身带着刺粉的习惯,所幸这回也不例外。她被拽着头发,艰难地从旧衣袖子里摸到纸包。指尖扯着,包里的粉末缓缓匀进掌心,被她紧紧握住。
那人不吭声,踢了下膝盖,她被迫跪到地上。终于松了拽着她头发的手,要去捉她的手腕。她顺势在地上滚了一圈,逃出那人的掌心。眼见恶人又要扑来,她松开手掌一扬,水红的细粉洋洋洒洒,那人身躯猛烈一震,眼睛被刺得睁不开。
喻姝连忙往前爬了两步,跌跌撞撞夺门而出。等破开门,稍站稳了些,竟惊恐地发现采儿倒在地上。她吓得心碎胆裂,却赶不及再救人,拔了腿拼命往前冲。
身后突然跳出个黑色影子,那人竟又追了出来?!
这一带即便僻静,但她不知为何一个人都没有。喻姝抄了道就跑,再回头看一眼,这个黑影竟偏高壮些?不像方才那个,难道不止一个贼人么?
突然,一支长箭簌簌从耳边惊险擦过,身后的黑影应声倒地。
喻姝猛地驻足,双腿忽然酸软摔下,仰头竟瞧见黑夜里有人立在一轮月头下,手握着弓,直直盯住她。
“你没事吧?”
那个人放下弓,缓缓走近她。
他低头看她,见她花容失色,满脸惊恐,便弯下腰,伸手就要把人儿搂进怀里。喻姝突然大力推开,蹒跚地要从地上撑起,却已经没力气了,疲软的只剩一双躯壳。
“多谢阁下救命之恩......”她低声道:“但男女授受不亲......”
那人缓缓直起身,居高临下望着她,话语带笑:“如何授受不亲?我救了你,以身相许也不为过。如今人狼狈在这,又是衣衫不整地被我瞧见,为了清誉着想,你是肃王府哪个院里的丫鬟,告诉我,或许我能要了你。”
今日他腰间特意挂了只象征身份的玉牌......几日前听了这个谋划后,他曾在夜里安排过、想过数十遍——他演个英雄救美的戏码,在她失魂落魄之际救她,给她依靠。
他不戳破身份,反而要让她自己窥见他是谁。这种时候,月黑风高,凄寂无人,他拥她在怀,她也该小鹿乱撞。他比起五弟又何曾差过什么?甚至更有权势,她该揣着明白装糊涂,他再几声言语,温情柔声地宽慰她,两人就此点冰化水,在这黑夜里悄悄对上眼......
想罢,见喻姝仍在发颤。他又弯腰,高大的身体罩着,手掌轻轻抚拍她的背:“别怕。”
他正想拥住她,谁料喻姝竟是猛地推开他,再也顾不得形象,往后爬了两步。两只小手忙抓住身旁的树根,堪堪站起身。
她喘了两口气,抬眸看他,再一声道:“妾喻氏见过琰王殿下,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这一瞬间万籁俱寂,沙沙微雨匿在她清明声音里。
琰王自知自己容貌身家不差,多少汴京世家想把女儿塞到王府。喻氏纵使不敢明目张胆跟了他,有今夜这个时机,也该糊涂跟他扯上牵绊。
哪曾想,竟这般点名道破。
琰王见她清泠泠扶着树根站,身上的外裳尚未系好,雾鬟披散,有种破败凌乱的美感。那双水灵的杏眼微微抬起,盯得他呼吸一滞。
漂亮,是真漂亮。
此刻他却只能装傻,万分错愕问:“你是五弟妹?怎么遭人追杀了?”
喻姝拢了拢身上衣裳,方才琰王错认的举动险些没吓死她。
天尚下着毛毛雨,可她经过凶险,已经无所知觉了。
是啊,她为何会遭人追杀?
喻姝顾不上理他的话,连忙跑到死尸前,拆开蒙脸的黑布,那是张素未谋面的男人脸。
想起还躺在更衣屋外的采儿,她的心麻麻乱跳,起身便要冲回去。
可放眼望去,茫茫黑夜密林,她逃出来时一阵狂奔,根本不记得路。
刚要转头,琰王已经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肘。原来他担心她站不稳,温和道了声小心,又说:“我带你回去罢。”
他刚握上的一刹,喻姝下意识缩回手臂,退到方寸之外。急道:“要出人命了,还劳三殿下快快带路!”
琰王想起上回京郊遇见时,她也是这般远远离着,忽然意识到,此女并没有想象中好拿下。
反正来日方长,他还有许多机会能慢慢磨。就像二哥说的,一个女人而已,何况还是五弟的,他若真想要,五弟也只能乖乖奉上......
琰王带着人两三下绕到更衣屋外,见喻姝急忙蹲下,伸手在侍女鼻间探了探。她终于松了一口气,还活着。
只是被药晕了。
刚才逃命未来得及细想,现在思来却十分古怪。这几间屋子本是给宾客更衣备下的,为何周围一个守的人都没有?
还有那两个贼人......
喻姝想先把采儿带回去,等醒后或许能真相大白。她看一眼琰王,他手里仍握着弓,肩上背着箭,锦衣微湿。若说最古怪的……当属他为何会在这了。
喻姝有心跟他撇清,先一礼,回更衣室屏风后整了整衣裳。把满地零落的簪子拾起,又重新梳了一通发髻。
再出来时,门口却围着一大堆护卫丫鬟,肃王、秦汀兰也在。
见她出来,汀兰忙拉手关切道:“听三殿下的人说府里闹刺客,怎么样了,伤没伤着?”
伤是肯定伤到了。
刚才在屋里扭打扯发,她的膝盖都摔得淤青发软。但若这样说出去,女子清名也难保。
因此喻姝摇了摇头:“无甚大碍,恰巧我命好,碰到三殿下。多亏了他及时救人,否则我真是性命难保呀。”
肃王听闻,暗中瞄了眼琰王。只见他神色平淡,并不见得多欢喜,便知此事没成。
他心里暗骂了声不中用。不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这都拿不下手。
没成,就意味着他还要给三弟收拾烂摊子。
“今日三弟陪我练箭术,好在老天有眼,他还带着箭,顺手救了弟妹。否则本王与五弟,也是难交代啊。”
肃王叹了两声,念起要紧事,立马让人搜查王府,又听琰王的话,把死尸抬了来。
他蹲下身子,盯着那具尸体看了一会儿,也不知想什么。最后站起来对喻姝道:“五弟妹今日受惊了,过会儿我加人手遣送你们回去。本王定会找出刺客,给弟妹一个交代。”
天还下着小雨,又潮又冷。
喻姝淋过一阵的雨,身上有点发寒。她已经不在乎肃王说什么了,现在只想回去,喝碗姜汤,在暖和被褥里躺一躺。
戌末,喻姝回到盛王府。
她先让人把采儿抬回屋里睡着,剩下的事明日再料理。
喻姝梳洗过,喝了一碗汤药后舒舒服服躺床上。魏召南连着两日没有回来,她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不过没回来正好,她也不想他知晓今晚的事。
床头边留了盏烛火,橙光隐隐透进素红纱帐里。睡不着,喻姝神游的时候,恍惚想起在喻家的某一天,他说“夫人想做别的事,我也不欲多管”,“若做不到万事周全还不如不做,小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今日,她是不是也成了那只螳螂?
从六皇子把汤撞到她身上的那一刻起,或许就是别人布局的开始?
被药晕的采儿、屋外不见的丫鬟、更衣出现的刺客,还有临危救她的琰王?
喻姝的心隐隐跳着,
这是个什么局?汀兰有没有参与其中?她身上有什么是别人能图的吗?
近日天渐冷,府邸上下都换了厚褥毯子。喻姝见天寒辛苦,把守夜下人的月钱都提了一等。
等到岁末的时候,王府开始添炉子。
年关将至,朝廷要算的公账也多。除却公账,还有一年到头的征地赋税、兵马总点、各司各部的官员调动,以及来年开春的盘划。
皇帝忙,朝臣也忙。
喻姝本想试探一下汀兰,那晚的事是否也有一份。可没过两天,皇后便把秦汀兰、荀琅画召进宫看账了。为了好好磨练,索性让两人都小住一段时日。
魏召南忙得白日是见不到人的,只有晚上归来的时候才会碰面。
不过比起前一段时日,也不知是不是腊月天太冷的缘故,最近倒是每晚都回来。
喻姝本要往京郊庄子去,下吴家看看。可魏召南每晚都在,让她的计划暂且搁置了。
好在崔含雪还是给力的,吴勇每半月都来送米一趟,喻姝也好拿捏的住。
这些时日的夜晚,魏召南仍旧让她睡在里侧。
其实王府闹贼的事已经告一段落,那时候的贼人是弘泰假扮的,他没必要再担心她的安危。喻姝只能将它归结于——睡久了,魏召南已经不在乎,或者忘了。
偶尔他也会去寐娘屋里。
喻姝总觉得,他要给寐娘位分的事快近了,或许就在这个年关。
因为最近,他送给寐娘的金钗首饰越来越多,虽然他也会给芳菲堂里别的美人送,可那六七个美人全部加在一起,还没有寐娘的多。
甚至是今日清早,他只带了寐娘一个人出去。至于去哪里,没有人知晓。
喻姝一直不忌不妒,她认为自己只要尽到做主母的本分就好。只要魏召南做得不太过,她根本不会插手的。
当然,她还有点私心在。
她还是希望魏召南赶紧弄几个通房妾室来,再顺便生几个孩子——因为前几日皇后召命妇进宫时,特意提到了子嗣。
那几位王底下都有孩子,皇后这话显然是说给她听的。
喻姝知晓自己的身子,这辈子子嗣无望,因此她只能盼着别人生。眼下寐娘最得青睐,她便将生子这个重任托到寐娘身上。
再加之寐娘最近变得温驯谦顺,喻姝也过得舒坦不少。
她以前听舅母孟氏讲内宅的事,有些主母膝下无子,又须得有个依靠,便将妾室生的孩子接来抚养。
那些孩子自襁褓开始,由主母抚养,自然跟主母的感情也最亲。只要主母待他不差,于生母而言,也就成了借腹生子。
当时知晓外甥女此生子嗣无望后,孟氏便教导她,倘若以后嫁了大家族去,还是得有内宅固宠的手段,没子嗣便没得依靠。只要不怼天作恶,使些手段让自己安稳走下去,又有何妨?
可如今,喻姝再想起舅母当年的教导,心里却没有念想了。
她想,倘若寐娘真生下孩子,她也不会去抢来。
如果自己要孩子才能撑下去,那么寐娘没了孩子,又如何撑得下去?
都是同为女人,别人不为难她,她也不想为难别人。
不过一份恩宠而已,喻姝认为不靠抢夺,自有手段能固住。
即便固不住了,这王府里她也没有什么能失去的。本来她也不属于汴京,大可因七出之无子被休。
冬夜苦寒,今晚围了厚褥入寝的时候,魏召南忽然提了一嘴:“你找郎中给寐娘诊脉求药了?”
“嗯。近来圣人问子嗣问得紧。殿下与妾无夫妻之实,妾这里尚且不可能,眼下唯有寄希望于寐娘了。”
喻姝忽然撑胳膊,起半边身,一张俏丽的小脸笑盈盈看他:“妾希望,早日听见寐娘的好事。”
帐内光线黯淡,可她的眸光却水灵透亮。
她脸上有笑容时姿色格外明艳,魏召南不知何时,瞧着她弯眸笑意,竟觉得像平静湖面上荡起的涟漪。
或许是某一日,她跟他说回家的那一刻,亦或是她的那句“有志者事竟成”。
他想,喻姝那么聪明狡猾的人,连嫁给他都是存了别的心思。那么……她对他的好,究竟是因为喜欢他,还是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他身上有什么是她图的么?
魏召南垂着眼皮想了半晌,想起她刚才故意提到的子嗣,又提到寐娘,心里隐隐有了影子。
她半撑着身子同他说话,他迟疑了一会儿,宽大的手掌徐徐贴在她温软手背上,摩挲了下,抬眼问她:“你想么?”
这么轻淡淡的一句话,喻姝一头雾水:“想什么?”
他吸了半口气:“圆房。今夜圆房吧。”
喻姝听得瞠目结舌。
魏召南想,其实夫人自嫁进王府以来,从未行差踏错,她既然这么想要孩子,他给一个似乎也未尝不可?
是了,给一个就好,也能省去日后不少麻烦。
她心里应该是有点他的,才想要他的孩子。
魏召南原本想起行房的事,还有点恶心。但念及他夫人心里有他,又舒坦了些。
他看向她的眸色有些深沉,仿佛是沉寂酝酿过万千后,迈出来的一步。
喻姝前几日还在猜测他要为寐娘守身多久,如今竟听得这么一句话。她心里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失落,惊诧之余还有些新奇。
以前常听几个妇人掩面私讲闺房之乐,说不定真有乐趣在里头?本来她也不用非要尝尝什么滋味,但如今魏召南一提及,喻姝一想也不是不能行。
反正她也不厌恶他,魏召南既给了她机会,错过此回,日后可能也遇不到了。
就试一次罢。
她下定决心,抬起小脸点了下头。
魏召南本是恶心这种事的,如今见她应了,心下却有种莫名的高兴。好像这就能断定,她是喜欢他的一样。
床边的案桌只点了一盏烛火,透进素红层层落落的绞纱里,黯淡而朦胧。
他坐起将人拥进怀里,人儿纤纤软软的,乌发的栀子香充盈他鼻间。
魏召南很熟悉这个气味,几十来个躺在她身边的日夜,他都是在这种气味中入睡的。以前两人躺得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可这一遭拥她在怀,是真真切切得极近,栀子香变得十分浓郁芳菲。
宽大的手掌尚扶在她腰上。
喻姝见他不先开始,好像还在思考什么。她一直怕痒,现在腰间甚是痒,痒得她额角眼皮都在异动,便只好去拉他的手。
她撑着膝盖微起一点,半转身子,小脸上透着点红。
喻姝从不是善于慢慢等待的性情,若有要做的事,她总是会先行一步。就像当初在扬州跟外祖父的不告而别,今日亦是一样,她两只小手撑在他的肩上,杏眼弯弯。
“怎么了。”
魏召南抬眼望她,眸色渐深。就好似她站在黑白两隔的地界边缘,向他伸出手。
她弯着眼,俯下头将柔软的吻落在他唇角上。魏召南眸光微颤,同样的动作,他却不似洞房那一夜拉开她。
他静静坐着,阖了眼,松开口,束缚住她的腰身。半晌过后喉结滚动,将口中滋味咽了下去。
喻姝半撑着膝盖有些酸了,一屁|股坐回被褥上。
她斜眼看他,见他正好睁开眼,一双狐狸眼尾上上挑着,竟含了细碎的光泽。他似是笑了声:“夫人胆真大。”
魏召南心想,既然暂时还没有觉得恶心,不如趁这个劲儿了结了,正好解开她一桩求子的心愿——不过他也未曾料到,对她的亲吻已经没有头一夜那么抗拒了。甚至......他品咂了下,滋味还行。
他于混沌中爬行二十年,遭过雷霜暴雨,头一回觉得有束光临到头上。
再看向她时,她便是明媚日头的存在。他寻思着,他该拉紧她的手往上爬,还是拉紧她的手往下拽,让她陪伴在黑暗中抵死沉沦。
此刻魏召南沉着眼眸盯着她,一声未出。
喻姝不晓他心中所想,明明方才还笑夸她胆大,风云突变,现在的目光却沉杂。她蜷了蜷玉指,刚要开口,腰身忽被他一把捞过。他的指腹摸了摸她樱红的唇|瓣,低声道:“再来吧。”
他伸手去解她的细带,褪下一点,窥见她白皙的肩颈,和两根细细的小衣红带。他愣了一下,眼前又跳出当年常卉以身饲狼的模样,满面刑具的墙壁,阴恻恻的老太监,还有他手里带刺折磨人的木棍头......
魏召南下不去,又觉得恶心了。他松开她的腰身,忽见她娇俏的小脸,以及刚吻过后眼角的风韵。她那样认真地瞧着他,瞧得他心思一颤,想起他的夫人有多想要一个孩子。
魏召南咬咬牙,忍着恶心,忽而撩开纱帐翻身下床,抛下了一句话:“我去取些酒来。”
喻姝有些困惑,捋了捋鬓发,仍坐在床上等他。
过会儿他回来,果真拿了一只酒囊,还有一小块白帕。
他先给自己灌了一口,又问她要不要喝。见喻姝摇头,他便抛了酒囊翻上|床。手掌一扬,绞纱层层叠叠地落下。
魏召南并非不知事,宫里皇子到了一定年纪,都有教导嬷嬷来细说。该看的画绢他都看了,除此之外,宫里还会找个男人女人,让他们在屏风后观人交|媾。
那酒浓郁刺烈,灌了后恶心劲是压下一些。魏召南跪在床上,捞过她的细腰去衔唇。他松了松口,一股辛辣浓郁的酒液渡进她口中。喻姝何曾饮过这等烈酒,呜呜了两声,被刺得眼泪汪汪。
好一会儿后他才松开,大掌帮她顺着背,一下一下地慢拍轻抚。
她刚刚难道没有摇头说不要么?
喻姝用手背擦了擦嘴角残留的酒液,有些幽怨地看他。那酒浓烈,刺得她咽不下去,又喘息困难。她用手遮了遮眼,接着两条胳膊一伸,躺倒被褥上。
魏召南竟有点想笑她,原本胃里的不适已经散的差不多了。随着她一躺,方才微褪的月白中衣散开,像朵纯白秩艳的花蕊。
......
寒冬腊月时节,他前不久让人在府邸栽种的梅花开了。魏召南看过一眼,才下过雨,那粉软花瓣上沾着水,朵朵娇艳立在枝头,迎冬风。
他想,或许是酒香太浓,暂且压住了恶心。可是当他垂着眼,直直望进喻姝眼眸的时候,见着那娇弱人儿轻微蹙眉,似乎在忍着疼。
喻姝咬着细牙,双眸湛着泪光,眼前匆匆飞掠过往光影......什么乐,什么欢喜,原来通通是不同。她忍得难受了,正想撑手肘起身时,魏召南忽然将一只酒囊递到她面前,嗓音沉哑:“不然夫人也饮点?会好受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