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春色—— by娴白
娴白  发于:2023年08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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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夫人、好夫人, 其实她通通都?不?是。
这么深的夜色,大雨如注,她静默立在窗牖外, 与他格窗相望。她看着他从床沿跌下, 拔出胸口匕首, 一点点倒下......她不敢看魏召南身上的血...是他威胁她,是他要她这么做的,她只?是为自己选了条路。
没过多久,采儿?很快过来, 身上背了个包袱。她们没时间多待,立马便朝着角门而去?。
角门的守卫中了药呼呼大睡, 喻姝推开门, 很快就看见王为?慎的人手。她带采儿匆匆上马车,王为?慎比了个手势, 一伙人骑着马, 极快奔入一条小巷子。
马车飞驶,喻姝掀起一角车帘往后望, 竟没看见有人追来。
她有点诧异, 魏召南既早知晓荫花巷有人接应,却没让人守株待兔。她想了又想,忽然笑了——他是不?是觉得她胆小?怯弱,只?有依附顺从他的份儿?, 不?敢跟他动刀子?呢...
夜雨越来越大,已经泥泞难行了, 王为?慎只?好择了家客舍, 等明儿?一早城门开再出行。
“妹妹且宽心在这睡一会儿?,天亮前我?再叫你。”
王为?慎备了些许胡饼, 刚把纸包递给喻姝,忽然瞥见她手指的血。他吓了一跳,只?当没看见,又同采儿?叮嘱两句,便回自己屋里。
这一觉,喻姝睡得并不?安生,不?知是不?是下雨潮闷的缘故。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没睡着,总觉得一切历历在目。她低声告诫自己,不?重要了。
翌日天未明,一行人从客舍离去?,城门一开,便往外走。高?大宏伟的城楼逐渐退去?,入眼成了一片苍绿田野,田埂纵横。
喻姝的心绪逐渐平稳,肚子?饿了,还能吃得下几?块胡饼。
二十人行了有一会儿?,快到晌午的时候,王为?慎忽然骑马到窗边,问她想去?哪儿?。
喻姝琢磨了下,道:“先?不?去?扬州了,我?起码还要在外头避一阵子?,哥哥觉得哪里好呢?”
王为?慎倒认真想了想,“不?如先?去?江陵吧,这些年我?随祖父在江上漂,江陵倒是不?错,江流通达,南北的好物都?有,实在是个富庶地儿?。祖父在那?买了三处院子?,还说入秋了去?小?住几?日。你若到江陵,也有地待,不?至于四处漂泊。”
喻姝觉得王为?慎此言甚是在理,便答应他的提议,同去?江陵。
喻姝从前觉得,日子?过得很快。可?真真发觉时日漫长难捱,还是在去?江陵的路上。
不?同于来时,如今已到夏时,这一趟行路尤其燥热。到了大中午,炎阳炙人,大家伙热得汗流浃背,更没法走,只?好在荫凉树底且作休息。
王为?慎拧开水囊,哗哗灌了两口。
这半个多月过去?,他们已经走到了寿州,然而马车上的干粮所剩不?多。
此处就在寿城郊外,王为?慎计划着等傍晚不?那?么热时,便带四五个随从进城,给大家采买充足的干粮,再自个儿?买些小?酒喝。
王为?慎的酒早喝光了,想得紧,现在连水都?硬喝出了酒味。
树荫下他盘腿而坐,喝水,一扭头,见喻姝正两臂垫着头,躺树根上小?憩,那?模样比他还要随意些。他笑了笑,忽而朝她嚷道:“好妹子?,如今贵女不?做了,以后想做些什么?”
喻姝睁开眼睛,闲定望来一眼:“买两间铺面做营生,溜猫逗狗,安安稳稳过一辈子?。日后若有好人家肯收,也要托表兄帮我?试试水。”
王为?慎笑骂道:“什么是好人家肯收?我?妹妹年方十九,又是闭月羞花的容貌,想提亲的人定要从我?王家大门排到江宁府了。”
“其实不?嫁人倒也没什么,谁要是敢说你,哥哥帮你拔了他的舌头。”
他忽而正经起来,低低叹息,“你要想留在家中,那?就再好不?过了。祖父膝下子?女不?多,我?王家人少,如今祖父一天天老了,也盼着你留在扬州。”
当初突然离开,喻姝想起外祖昔日的疼爱,多少有点愧疚。她不?敢直视王为?慎的眼,只?能轻轻点头。
傍晚王为?慎进城采买,备了些干草、粗粮饼等物,还顺带进药铺买了几?味驱虫蛇的药。
正走出店门,忽有一人穿街而过,惊得行人纷纷绕开——仔细瞧,只?见那?是个满身缟素的官兵,扬鞭策马,右手用力挥舞布告。
“报——圣上晏驾,天下大丧。”
布告一贴,男女老少皆围了上前。
一识字的青衣士人指着布告,一字字替大家伙读道:“帝崩于金銮殿,嗣有五子?,以三子?琰王聪敏仁孝,德才兼备,是为?储君。然兆庶不?可?无主,万几?不?可?旷时,今应天顺时,受兹明命,授登大宝,改国号初平。宣布遐迩,咸使闻知。”
......
......
“殿下醒了么?”
“醒了,昨夜喝醉酒,吐了大半宿,午后才醒的。一醒来就发火了,把伺候的丫头都?赶出去?。眼下他正在气?头上,你也别进去?沾主子?霉头了。喏,这些都?是他要我?们烧的。”
小?丫鬟比了比地上两个竹盆:一盆子?堆满衣裳,有襦、袄、衫、褙子?、裙裳,都?是青罗或金丝所绣,布缎柔软,针脚极好;另一个盆子?则有两只?鹅黄香囊,还有不?少簪钗手钏,点翠的、翡翠的、镶玛瑙的、珍珠的。
另一人看傻了眼:“这些都?要烧掉啊?”
小?丫鬟凑近,极小?声道:“前头夫人喻氏的,殿下都?恨透了,能不?烧吗?”
“这些东西看着就贵,烧了还不?如给我?呢。”
她嘟囔着,眼睛离不?开篮子?半寸。目光一瞟,突然计上心来,拉过小?丫鬟的胳膊咬耳朵:
“这样,殿下既让咱俩烧东西,咱烧了就是,不?过篮里贵的得换一换。我?正好有两套旧衣裳旧头面,也不?想穿了,就拿来顶替好了。香囊不?值钱,咱就烧了,也算为?殿下尽点心。此事咱不?说,又有谁会知晓?到时候拿去?当铺典卖了换钱,咱俩五五分多好?”
两人很快达成一致。
魏召南让人传了午膳,没吃两口又给弃了,总觉得胃中胀着,头反反复复难受。
头一难受,他就得吃酒来解。酒是一种好东西,越醇越烈的酒,总能使他飘飘欲仙,辨不?清所有。
三坛子?一下肚,日头一落,屋里昏暗得很快。不?过他把下人们都?赶走了,也没人帮他点灯。
他抱着酒坛,在屋里摇摇晃晃地徘徊。这样的一个下午过去?,头疼很快就好转。迷迷糊糊间,他好像看见了一个仙人站在跟前。
那?仙人说,我?有孩子?了。
魏召南不?拿正眼看它,甚至不?屑笑了声:
“跟我?说做甚?你的孩子?与我?何干。”
仙人手捧肚子?,又说,是你的。
“那?我?也不?要,你又不?是——”
他垂眼一看,它已经走过来拉住他的手。他诧异地抬眼,只?见仙人的脸很快幻化成天仙,渐渐变成她的模样。他胸口抽搐了下,立马疼得甩开,让它滚。
那?道幻影经由一甩,很快就消散掉了。魏召南看着它一点点模糊,只?觉得头疼欲烈,猛然伸手拽住。胸口忽然空灵灵、失落落,他感觉好像记忆里的影子?也在消散。
他再次拿起酒坛,猛灌两口,又好像幻听到有人在哭,哭得他愈发烦躁。
他找不?到人,索性砸了酒坛:“滚出去?!滚出去?!”
滴滴答答的,那?人好像没听见,依旧哭得可?怜:“我?回不?来了......殿下,我?回不?来了......为?什么把它们都?烧了,我?回来找不?到家了......”
魏召南一愣,心口忽然发酸。可?须臾间,又戾气?道,“回来做什么,回来我?现在就杀了你。要回来是罢?那?我?们就一起死吧。”
“殿下......”那?人哭得越发哀恸,“妾知错了,妾好想陪着殿下。”
殿下...
殿下...
魏召南发怔,怒气?再盛,喉咙却干涩地出不?了声。
“你真的知错了吗?”他忽然跌坐地上,满地地摸,却摸不?着一个影儿?。他抑不?住地乱撞,额头在桌角划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他疯了好像,不?停问它在哪儿?、在哪儿?、在哪儿?,可?没一点声儿?。最后在他疲累而绝望地倚靠椅腿时,它又似轻轻哭了:“为?何要烧掉...为?何要烧掉...你把它们都?烧了......我?回不?来了...”
魏召南猛地站起身,也不?管身上狼狈,什么也不?顾地往外跑。跑到后院,他忽然看见两个小?丫头在烧她的东西。她的衣裳、她的首饰、她给他绣的香囊。他的双目被火光一刺,只?觉胸口欲裂,直冲过去?,不?要命地往火里摸。
“殿下!”
两个丫鬟本是受令烧掉,忽然给吓坏了,一个去?拽,一个急忙提来井边的水桶一浇。
火灭了,只?见魏召南怔怔盯着两个盆子?。一个竹盆烧得干枯,衣物都?成了灰。另一个竹盆只?有两个绣面烧黑的香囊。他不?顾手上血淋淋的伤,直把两只?香囊捧在手心,指腹轻轻摸着囊面......那?绣的是小?女子?都?喜欢的缠枝花鸟纹,虽然现在烧得发黑,但他的手早就摸过无数遍,知道它是什么样儿?。
天上没有下雨,为?什么有一滴水落在香囊上。

“殿下, 手上的伤......”
魏召南仿佛没听见?似得,拢紧两只烧焦香囊,怔怔坐了许久。也不知为何, 浑身开始发颤, 他觉得冷热交织。明明是?五月的天, 竟会觉得寒凉。倏地,他一把抓住丫头?的衣袖:“首饰呢!她的首饰呢!银镯翡翠都是烧不掉的...烧不掉的...去哪儿了?啊?都去哪儿了?”
吼得焦急又迷惘,俩丫头?心里有鬼,都被?他吓着了。
一个?眼?见?要瞒不住了, 正要跪下认错。另一个伶俐点的忙拽住,忽然回话说, “殿下叮嘱了奴婢要全烧掉, 衣裳都是?能?烧的,只这些首饰烧不掉, 奴婢就托人送去银楼熔了......奴婢立马就去银楼讨回。”
熔了、熔了...
魏召南两眼?无神, 只喃喃重复这几个?字眼?。末了他抱着两只香囊缓缓站起,冷笑, “熔了就熔了, 不必去了,那种晦气?东西不用拿回来。”
五月末尾,皇帝驾崩的讣文?传遍濮州。
弘泰从汴京赶回濮州的一路,听传信的人?讲了官驿发生的事。说到那喻氏跟着男人?跑了, 弘泰尤为惊骇,怎么也觉得荒谬。直到他赶回官驿, 看?见?房门紧紧关着, 丫鬟仆从们都候在外面,谁也不让进。
弘泰壮胆子在门外唤了声殿下, 里头?没有动静。
他听赵知州说魏召南酗酒,整日见?人?都是?神神叨叨,活像个?疯子。这刹那,他忽然听到屋里有罐子砸碎的动静,险些以为什么不测。
正?犹豫该不该冲开门,里头?传来恹恹的声音,“进来。”
地上果然碎了一只酒罐。
魏召南四?仰八叉坐在高椅上,发未冠,散乱披在肩上。那张脸本?是?极俊气?的,他也懒得仔细修,下巴都长青刺了。魏召南臂弯里还抱着半罐酒,眼?皮困得睁不开,“回来了?曹氏都送到卢赛飞府上了?”
弘泰:“是?。那曹氏刚到京中才察觉不对,想要逃,很?快就被?制服了。卢赛飞挟曹氏父子威胁太后,把晖哥儿从宫里救出来了。另外还有一事......”弘泰犹豫了下,“官家宾天了。”
魏召南听闻,缓缓撑开眼?皮,“怎么死?的?”
“是?病死?的,死?前还杀了好多妃嫔殉葬,都是?往日雨露恩泽最多的。”
有四?五十来岁,自潜邸始就侍奉的妃子。也有前两年王公献上来的,桃李未开,才十七八岁的美人?儿。大周自开国以来,就没有妃嫔殉葬的先例。这一趟,她们都不知晓入宫没有子嗣,就是?要死?的;也没人?问她们愿不愿活人?殉。
弘泰心里可怜那些女人?,大骂先皇残虐。
骂完,他又想起卢赛飞的叮嘱,说:“皇帝刚死?,城里就乱成一团,各路不知哪来的兵,一下子打入京中,都被?羽林军杀了。琰王虽然还没登基,但他怀疑是?朝中的人?作祟,派兵把几个?官员府邸里里外外都围住,严加看?管。还有一个?鸣柳营的兵,他怀疑其与乱军牵连,通通要赶尽杀绝。我们仅剩的兵马早些年隐在北征大军里,暗调去北境一批,在中原腹地,手?上什么兵权都没有,琰王日后要是?想杀,怕是?......”
弘泰没再往下说。
他看?着魏召南如今荒唐模样,心头?更是?犯难。他想听魏召南说,那就去西北避一阵子。
魏召南静静想了会儿,猛灌一大口酒,“好,那就去北境。不过去之前,让人?把喻氏给我找出来,不然我死?也不甘心。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不要命了......”他冷冷哼笑起来,“她真不要命了......她做的好事,我要她遭报应,就是?死?,也该死?在我手?底下......”
弘泰得了魏召南的指令,立马安排人?手?往各州去,再小的县都有线人?打探过。
快两个?月过去,去扬州的线人?都回来了,可没丁点消息。
比起她刚走那会儿,他气?急败坏,恨不能?杀了她。数不清的时日过去,已经好了些,没有整日的酗酒盼死?。他还是?恨她,想杀了她,但更多是?一种生根的执念,不知由何而来,又想斩断的念头?。
他想,要是?她识相,能?滚回来最好。要是?不能?,就算死?,也要葬在一块,亏欠他的,下辈子也得偿。
快两个?月过去,转眼?到了七月十五的中元。
魏召南在濮州待不下去,人?已去了寿城。他花下重金,让寿城的知府派人?满城贴告示。这日知府下宴,请来几个?当地望族豪杰和仕宦之人?。
红曲银灯,灵蛇水袖,一个?舞着舞着,便舞到了魏召南跟前。
这知府听闻魏召南两年前娶过一妻,如今也不知怎么没有了。向来没有男人?不贪美色,这舞娘又是?他府上的。
知府便笑骂两声放肆,又迎着魏召南说:“这红罗眼?睛向来挑,也不轻易主动走到谁跟前,可见?殿下俊气?倜傥,教这舞娘也看?痴了。”
那舞娘的水袖已搭在他肩上,羞得不敢直视。
魏召南吃了一口酒,抬眼?一瞥,实实在在是?个?俏人?儿。画眉、妆靥,额钿,点唇,都是?极艳丽的,犹这半羞半掩面,更朦胧的令人?欲一探究竟。
红罗见?他盏中的酒喝尽了,又施手?倒一杯递上前,见?他伸手?接过,并?不推拒,不由又多生几分绮念。
她只在魏召南身侧站着,时不时添两盏酒。一席完毕,知府瞧着盛王脸上隐有醉意,又不推掉红罗,想来也是?生了念头?。
如今琰王孝期过去,登基不足一月,京畿附近又各路人?马冒出来,乱的很?。这天下大势谁也不知,他瞧盛王也算人?中龙凤,索性送个?人?情,命红罗扶他去厢房醒酒。
今夜是?中元,魏召南来赴宴的时候便看?见?闹市有好多卖果食、楝叶、麻谷稞儿的摊贩,还有卖冥器纸帽,跳大神的杂役。每家每户都挂上题了祈文?的红灯笼,睢河桥下,游湖泛舟,有不少放莲灯祈愿的人?。
现?在魏召南就坐在床边,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看?着红罗跪下,纤细的手?指抚他靴子。他慢慢想起,好像除了喻姝,他的确没碰过别的女人?。
很?早以前觉得恶心,他便厌恶男女之事。到后来又不觉得恶心时,也只有喻姝一个?。他不要妾室,一是?觉得有了她,没必要再找;二是?怕她难过,她年纪又那么小,性情那么软和,万一被?人?欺负了去......
现?在魏召南想想只觉得可笑,什么软和?她都跑了,甚至为了跟男人?走,能?往他胸口捅一刀。她都不惜他的命,他又何必为她守着什么?
魏召南越想越是?恨意上头?,甚至好像找了红罗,都有一种报复的快意。他任由红罗脱下皂靴,淡淡看?她站起身,一点点褪去半臂水袖、薄衫、襦裙,身上只余了件覆乳的罗绢抹胸,露得纤细有致,窈窕诱人?。
红罗见?羞,袅娜地上前,坐在他膝头?。魏召南顺手?拢着她的腰,不知怎么,忽然胸口钝痛酸楚,想起无数个?日夜,她也是?这样在他怀中,会用小手?戳他胸膛。
魏召南忽然抬起红罗的脸,蹙眉打量,总觉得不对......哪哪都差一点,没有她笑弯的杏眼?,没有她身段软,没有栀子香。他的手?指捏到耳垂,疼得红罗轻呼,整个?人?钻进他怀里。可他只死?死?盯着那只红翡耳坠...她从来只戴白玉温润的,这只红翡太俗了,也不比她的......
魏召南胸口越痛,越觉得烦躁,觉得自己可笑,到底在贪恋什么,她又有什么好呢。他索性将喻姝抛到脑后,什么也不顾,松开手?,安抚了红罗一番。
红罗本?还被?他吓着了,见?他此刻挑着狐狸眼?跟她说笑,还抚着她背宽慰,脸颊红得要滴血。
她大胆地将手?伸到胸膛,替他宽下外衣。正?要去解腰带时,正?好摸到两只香囊。红罗一讶:“这两只都焦了,也不知哪个?粗心眼?子伺候,竟还系上了。殿下若喜欢这种东西,奴的针线极巧,再给绣两只可好?”
说罢,就要替他摘了去。
魏召南一怔,下意识地要夺,却没来得及,由得两只香囊滚进床底。他大惊失色,不顾膝上的红罗,急忙推开她翻下床,也不管床底有多脏就摸进去,只顾着捡。
红罗无异被?他的举动吓着了,委屈倚着栏杆,还想他上榻心疼抚慰一番。
却见?魏召南轻轻拍去香囊上的灰,把两只烧得焦黑的香囊拢在手?心。起先,他盯着香囊,不知自个?儿喃喃什么“是?我不好,不衬你的意,你就要自己走”。
再看?她时,已没有调笑风月的神情了。他脸色沉得很?,“你扔掉它了,她不会回来了...她回不来了怎么办......”
说着,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他颤着咬牙,一时之间竟不知要怪谁。
他仿佛听见?她在耳边哭什么“你不要我了”,魏召南恨死?了,忽然吼了句“是?你不要我的”,青着脸,拢紧两只香囊,甩袖离开屋里。只留红罗一人?在床上发蒙惊骇,暗骂一声,大中元的,真是?见?鬼了。

今夜逢上中元鬼节, 清早街坊邻里就说得热闹,这?中元夜里?鬼门大开,万鬼都要从?地府出来?, 探访子孙。
喻姝虽不信这?些, 可?每年中元都会上街买纸糊的幞头、冥纸、贡饼等物祭扫亡母。
石桥底下有许多放纸莲灯的人, 一盏又一盏萤火的小灯被放逐湖边,随着江流,不知要漂向何处,只听见身边不断有人私语祈祷, 有人低泣。
转眼十二?年过去,很多东西都在渐渐逝去, 喻姝已没有阿娘刚咽气那几年的哀恸。有仇的寻完仇, 这?些年压在心底的恶气也快殆尽。她在湖堤边默默站起,低声喃喃:“阿娘, 我情愿你全忘了, 不恨地活下去。能活下去该多好......”
走?出石桥,街上更?热闹了。
来?往的行人很多, 小贩吆喝不绝, 还有许多家戴鬼面、跳大神的班子。喻姝也钻进人堆看杂剧,有一出演的是目连救母。
后来?天色渐深,喻姝正要打包回去,采儿忽然?提点说, “娘子不是应了慎郎君,明日一起去看铺面么?咱们从?濮州回来?, 什么衣裳首饰都落下了, 不若去成衣居和银楼买两身?行头吧?”
江陵如今多时兴鲜艳罗衫,以及旋裙、百折裙, 女子也多喜欢戴珠冠。喻姝挑了许久,才挑出两身?。眼看这?趟出门带的人多,索性多买了两匹绣缎,带回去做衣裳。
从?成衣居出来?,一进银楼,过来?两个招待的女伙计。她挑出几支成色尚好的珠簪、手镯,正要结账时,忽然?瞧见店家拨算盘的手边,躺着一对步摇,是海棠镶珠。
喻姝愣住,拿起它们细细打量。
“小娘子真是好眼力?呢,这?对步摇做工精细,连一根棠丝也雕得栩栩如生?。娘子要是中意,便买了罢,它也是午后刚来?小店的,晚一步都要卖旁人了。”
这?步摇分明是,分明是......
喻姝愕然?地不敢相信,竟会在江陵见到。曾经他对镜,亲手给她簪的花,左支步摇的海棠瓣上有条细小划痕,还是魏召南双双比对之时,不慎被簪柄划到的。
她不会看错的。
原来?自己一走?,首饰就被他发卖了吗?
喻姝说不清什么滋味,却?也觉得他这?样做没有错,无可?厚非。
既然?到了这?一步,她也笑着摇头:“身?上银两无几,怕是买不起了,店家另寻有缘人罢。”
喻姝不断嘱咐自己不必再想,没有意义的。有的事她择了条什么路,都要硬脑袋走?下去。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这?夜入睡,她竟梦见了魏召南。梦见大火那晚上,魏召南没有去救卢赛飞,而是骑马往她这?来?。这?回他执住她肩头,认真地问:倘若我是这?样抉择呢?你还会不会走??
猛地从?梦中醒来?,已经夜半三分,满头都是汗...
怎么会做如此怪异的梦?
月光清寒地落入纱幔,喻姝忽然?瞥见腕上的玉镯。羊脂玉的镯面有莲花纹,这?么久,她一直没仔细看过它——那天他把镯子穿她腕上,说是托人去南海求的,见过观音的祈子福镯,嘱咐她好好戴。
现在喻姝一想,便咬牙心狠,脱了去丢匣子,再也不见。
因?为看不见,她不愿忆起的过往便不会再来?了。
确实如喻姝所想的一样,当她有心不想要回忆,亦或是把从?前?当做一段梦,它就如流逝的沙水,渐渐淡出眼前?。
尤其在江陵找了事干,有活可?做后,她多半是梦不见魏召南的。即使偶尔梦到汴京的日子,也是秦汀兰几人的影子。
三个月过去,暑气大消,立秋来?过,转眼间已经到了深秋。
半个月前?,王为慎就接到祖父的书信,说等中秋忙活完江上的事,便带着一家子往江陵来?,这?个冬都在江陵过。可?如今都到寒衣节了,愣是没有半点扬州来?的信。
再过半个月,码头都得结冰,就连江陵江上的小活,王为慎都结束的差不多了。祖父那么一大帮子人,竟还没做完么?
王为慎实在放心不下,一个月前?便打发亲信小厮回扬州看看。
今日,小厮正好回来?报信了。
那小厮赶了一个月的马,脸都吹黄了。
冲进家门没站稳,险些直腿跪下。喻姝看了眼王为慎,连忙遣人取来?茶水,让他喘口?气慢慢说。
“没人了,王家的人都没了!”
小厮惊恐道,“小的刚到扬州城外,隐约就听到几个挑扁担的布衣闲聊,什么王家的案子也不知得罪了何人,衙门都拿不了主意。小的当时就心怕,赶忙拉人问是哪个王家?他们就说,‘扬州哪个王家能这?么出风头?当然?是石桥底下那家’,后来?小的又马不停蹄赶到府宅,门外都是衙门的官兵!小的拿出大郎君的腰牌,他们才放小的进去!
府里?人都没了!烛台、青釉瓷盏、金樽玉酌、屏风、字画......屋里?值钱的那些东西,都没了。小的听官爷说,五日前?的夜里?,不知哪来?一波贼人,好像是亡命之徒,提刀冲进府宅,逢人就砍,把主君、大郎、大娘子都抓了。家里?的主人不在,下人们也跑,还把家里?值钱的都顺走?了。衙门查了五日,还没个因?果。”
王为慎心急如焚,立马遣人收拾车马行李,今晚就走?。喻姝也想跟着回去,却?被他拦下:“那伙人还不知什么来?头,你这?样随我回去太险。听话?,就留在江陵,妹妹只需等我消息便是。”
王为慎下定?决心不要她跟,话?一说完,便招呼来?四个壮婆子架她回屋,看紧人。
等到入夜,所有要带的都备齐全后,王为慎带了三十来?个小厮离开江陵。
秋风簌簌,过不了多久也要入冬,已经不比白日,夜里?要冷许多。
一行人已经出江陵七十余里?,附近都是茫茫草野,难见村庄炊烟。王为慎决定?夜宿一晚,带着几个小厮兜兜转转,捡回来?不少草梗,拿来?烧火用。
他甫一回到扎营处,便看见木桩子上坐着一女子,正用火折子点火。
他愣了下,眯眼看清脸,气不打一出来?,大步走?来?揪起她的后领子:“谁准你跟来?的?!”
喻姝直呼痛,拍开王为慎的手。
王为慎瞪着她,妄给她瞪出愧疚来?。谁知她毫无半分被抓包的羞愧,神情很是淡然?。她笑笑摸向自己肩上的小包袱,摸出一块油纸包,“哥哥没吃饭就走?了,我顺了几块你素爱的紧实香糕,填填肚子吧。”
王为慎不领她的情,鼻子哼声,扭头不看。
“好哥哥,别把我再押回去。你便是把我送回江陵,我也会想尽法子出来?,何必折腾呢?你看我这?回出来?,是自个儿偷偷钻进马车的,一个人都没带,可?见姝儿必是要去扬州!”
喻姝又拉他的衣袖讨好,叹声道:“他们把王氏的人都抓了,偏偏留着活口?报信,显然?是引你回扬州的。哥哥回去,无疑是自投罗网,可?明知如此,你依然?要回去,不是么?我们是一类人,哥哥又何必来?劝我呢?我能自保的,不会做哥哥的累赘...别赶我走?,行不行?”
“你...什么累赘。”王为慎恨恼地看向她,“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晓的。”
她自小说话?就伶俐,王为慎从?前?道理就讲不过她,如今更?讲不过。他又清楚自己这?妹子确实心里?有把尺,遇事也倔些,又并非是不能吃苦耐劳的人,想来?想去,便也随她跟着了。
秋末天渐寒,一路上风冰夜冷。这?么些人,从?江陵到扬州也需半月之久,因?此马车里?早早便备了厚袄被褥。
某一日的清早,王为慎在荒草堆上醒来?。一睁眼,就看见喻姝对着一块石头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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