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除夕, 府里各处都换了新红。
一大清早,几个小厮争着洒扫门庭,钉桃符。庖房的人备好姜豉、螃蟹、香饼、鸡鸭鱼肉等,等晌午一过, 满庖房都是锅碗瓢盆声,笼笼白雾从烟囱冒出。
天一黑, 门外便开?始燃爆竹, 各人都有说有笑。巧喜是个极机灵的,两句俏皮话, 直让人笑得合不拢嘴。
月上柳梢头,只有王府门前?打了一排灯笼。采儿刚从外头回来,趁着众人说笑之际进了门。喻姝见人回来,忙拉采儿走到小廊下僻静处,低声道:“扬州的信可送出去了?”
“给了一八撇胡的小哥,人倒是靠得住。”
采儿四周瞧了瞧,又小声说:“还有一道宫里来的消息,官家?已成行将?就木之身?,宫里御医说至多再挺个把月。他?今儿把宗室召进宫,想立文书,连笔都拾不起。”
“再撑个把月……”
喻姝念念道:“个把月,京中肯定要乱,也不知道信能不能送到扬州。”
“若担心不能到,倒还有一法子……夫人把信再写几封,我明儿出去多找几个可靠的信客。要单只是那一人送,万一上路还要绕去旁地?,谁知道又要蹉跎多久?咱多使些钱,谁早送到都是好的。”
喻姝想了想,这倒不失为一种?好办法。
等到夜再深些,将?入子时,喻姝提灯坐在廊下守岁。几点零星的小雪,一轮干黄勾月,她就这样静默凝望。其?实她也图着热闹点,有一大家?子亲亲热热围坐一旁,但?今时诸事纷杂,远是谈不上了。
喻姝在外坐了一会儿,觉得寒冷,便回屋坐到西窗边。她随便拾来一本书翻看?,看?着看?着就打起瞌睡。
有个人把她从案上抱起,睡梦里她觉得身?子轻飘飘,好像浮在云上。接着,身?上的厚重?感一件件褪了,脖子边似乎招惹来什么东西,惹得她发痒。
喻姝从睡梦中醒来,黑暗中瞧见魏召南的轮廓。他?还没?上来,正坐床头。
“醒了?”
他?笑笑看?着她:“以前?有人跟我说过,岁是要守的,什么‘岁烛彻夜长明,寓意着长命百岁,福寿安康’,我现在想来,那是什么骗人的话?有人自己倒先睡下了?”
喻姝愣了下,下一刻胳膊便被他?提起,转眼,整个人已坐在他?膝上了。他?低眉睨着问,“你怎么不说话”,喻姝一时倒没?什么想说的,下意识挣了挣胳膊:“做什么呀?”
魏召南摸向她的小腹,奇怪道:“药有没?有仔细吃?怎么这么久,还不见起色?你把咱那孩子藏哪儿去了?”
魏召南那一记眼神,看?得她心下微麻......有没?有仔细吃...他?那样审视来看?,喻姝不知为何,总怕他?就这样看?穿她倒了药。
她垂眸,将?微微心虚的脸颊埋进他?胸膛,手指在他?衣衫打着圈儿,轻声道:“吃了呀,只是那神医未必真是‘神’,世间若真有治不孕之药,南海那观音娘娘庙该是香火断灭了罢。”
“什么不孕?”
那人儿埋进怀里,他?本还因此生了旖|旎的心思,这话却听得眉头直皱。
“是它,一定是它不见了……”
魏召南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喻姝觉得不对劲,从他?怀里出来,“什么不见了?”
他?咬了咬牙,手却顺着她的小腹往下,摸进裙|底。喻姝吓了一大跳,急忙想起来,腰身?却被他?手臂挟制住,动弹不得。她受惊地?瞪圆双眸,那手指寸寸抵|进,在柔软处轻轻摸了摸:“那块有你处子血的帕子不见了,是它没?了……我们才没?有孩子的。”
喻姝听得脑袋嗡嗡:“不是的——孩子和?它能有什么相干呢。”
“没?有相干么?”
魏召南凝睇,终于将?手抽了出来。他?合衣轻轻拢着她,好像拢了只不会挠人的猫。
他?的手掌抚上她细白的脖颈,那么一握,喻姝气息忽滞,不得已抬起脸。他?恰巧低下头,衔住她的唇瓣。起初只是点水的吻,后来循序渐进,他?慢慢得了味,又急功近利起来,好像非得把她揉碎了塞骨缝中。
喻姝有时睁着水蒙蒙的眼,任他?造作?,就像数不清的夜里例行公事。有时她心头酸楚得难受,十指只能失错紧抓着被褥,干脆便咬牙闭上眼。眼前?陷入一阵昏黑,她忍着受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困,骇浪翻涌间竟慢慢失去意识。
她是被魏召南掐着脸颊唤醒的。
“真就有那么困?”
他?好像很不满地?看?着她,扬扬眉,便翻身?坐起,顺带把她也硬拉在怀里,“夫人,好夫人,别睡了,除夕夜哪有人还睡得下?过会儿他?们放爆竹,准得又惊醒你。”
喻姝闷声道:“不会惊醒的,妾和?他?们说过,夜里不放爆竹。”说罢便推开?他?的胸膛,身?子像鱼儿一样滑溜进被褥。
还没?躺片刻,魏召南又将?她拉了起来。
她正困着,耷拉着头,忽然脖子边刺痛,惊呼一声才清醒。喻姝一摸脖上的牙印,盯向他?淡然的脸,一时间郁结于心,好像心头凝了血块。
他?竟悠悠而笑,捉来她的腿套上鞋袜,又从木椸扯了件大氅给她裹紧,硬拉着站起,牵她的手,“你不是喜欢海棠么?走,我带你出去看?。”
“大冷天哪还能有海棠。”
她抗拒。
“怎么没?有?”魏召南得意道:“寻常见的海棠不耐寒,有一种?耐寒的被我寻来了,都让下人养在花房里,你一瞧便知。”
魏召南半拖半牵把她带出门,绕过几条长廊来到花房,那木架上果然摆了数盆海棠花。魏召南问她喜不喜欢,见她不吭声,便伸手往盆土摸了一把。
喻姝以为他?气她不识时务,要把土往她身?上挥,她吓得后退一步。但?魏召南却抓来她的手,把几枚圆溜溜沾土的东西往掌心一放——竟是几枚小小的花种?。
他?说,我带你去种?海棠。
喻姝觉得他?疯了,这么冷的除夕夜,也不睡觉,还要来种?花。
她站一旁,默默盯着他?刨开?土壤的雪,从松土、埋种?一气呵成。
这些花种?就埋在秋海棠边上。她默默想,其?实做这些也都没?有意义吧?他?觉得这海棠冬日种?下,来年四月春便能开?花。但?他?也没?想过,万一这些花种?熬不过岁寒呢?
除夕一过,又过去将?将?半月,宫中传出话来,皇帝的圣体越来越难熬了。起初还能张口说些话,这个年一过,甚至连字眼都吐不清。
喻姝刚听到这个消息,心头十分急切。这官家?大限将?至,帝位更?迭,京中势必动荡。而送去扬州的信又迟迟没?有消息,她是该自己先离开?,还是再等等扬州的人来接应?
喻姝正为此事心愁之际,魏召南在一天夜里却忽然提到,要带她出京。不过下扬州之前?,他?们还得去一趟濮州。
她并不多问,开?始为出京而雀跃了。她想罢,魏召南此人虽是浪荡纵情?了些,但?到底还是个守信的,自个儿说过的话一点没?忘。
此次出京,朝廷正在风口上,所以一切从简。魏召南只要了三十的随从,借着南巡水利的由头离开?汴京。
一路上,他?们经陈留、济州、泰安等地?,车马行了近半个月,终于进入濮州边上。
喻姝大抵晓得,此次远行他?非得来一趟濮州,目的并不简单。虽然魏召南只对她说,抚养他?的宫女常氏是濮州人,他?来,只是想带常氏的骨函回乡,葬在濮州山上。
其?实她能猜到,魏召南之所以要出京赴濮州,哪里是为了他?口中的仁义,乃是私下与?卢赛飞密谋过。至于密谋的是什么......她猜想,与?争权夺势也不会差太多。虽然人来了濮州,可心思是不是还在汴京呢?
得知盛王要来,濮州的赵知州一早出城相迎,领着盛王等人进馆驿,安排住行。
四月天渐渐回暖,已经换去了厚重?袄子。柳叶新绿,上市集采买的妇人也多起来,披衫鲜妍,靓女如云。
四月下旬,魏召南便带着随从几人出门。
听弘泰提过,他?要去曹通判府上拜访。这曹氏虽是太后娘娘的娘家?,但?在远离京畿之地?,门楣并不高。
曹氏……自皇帝登基封后以来,太后便不再过问后宫事,开?始在建章宫静养。就连后妃想请安奉茶,都是极难见太后的面?。
魏召南与?太后之间算不得亲厚,甚至连面?也见不上几回。这时候他?又为何上曹府去?
喻姝正绣着花样子,驿站外传来好大一阵动静。她这间屋子离角门不远,恰巧能听到外头的争执——那是两个男人在吵。
“官爷,小的打听好几趟了,这信就是往官驿里送的。”
“你也知道这是官驿?那还不快走,里头都是官道上的,哪有你要找的人?当心惊扰了我家?大人!”
“求官爷行行好,那小的不进去了,信给您,托您送能不能?”
“你没?看?着我正当差呢,哪有功夫给你送?”守卫不耐烦驱道,“去去去,快走。”
喻姝本也没?留神,只当个闲事听......忽而,她想,那会不会是扬州寄来的信?
喻姝立马放下了针线,蹬着腿跑出来。跑到角门口,那些个守卫不肯放行,她急道:“行,我不出去,那你去把他?叫回来总成吧?”
守卫们犹豫了下,终于有个肯出去找人。
她心头紧张不已,盼着那是王家?的信,一头却怕只是空欢喜。
没?过多久,守卫领着一戴裁帽的布袍小哥回来。
那小哥高她一个头,先拱手而礼,只因帽沿缀了皂纱遮脸,并不能看?清脸。
喻姝更?为急切,伸手就要接过小哥递来的信封,忽然风一动,皂纱翻飞,裁帽下竟是一张极为熟悉的脸——她大惊大喜,嘴巴动了动,险些将?“表兄”呼之而出。
慎哥哥......那真是她的表兄,王为慎......只是他?这身?衣裳,当真像个车马风尘的信客,与?她那风雅的表兄搭不着边儿。
她的震惊简直不能用言语形容,一时傻了神,连话也不会说了。还是王为慎赶忙把信塞好了,微微一笑:“贵人可收妥当了,小的还得往别家?送信呢,告辞了。”
王为慎一走,喻姝看?信的心更?是急切了。
不疾不徐地?回去,一进屋,立马便关紧了门。她颤着手拆开?,展平信纸,只见那纸上的墨字赫赫跃然:我等皆知上京安生不易,祖父亦思念,勿怕,为兄定将?你带出。五月初五,在广胜寺见。
信一看?完,她很快就烧了。喻姝此刻欣喜地?不知做些什么,直往床上一躺——又支起半边身?子,小心翻开?垫絮,瞧见自己藏起来的几包刺粉和?一只匕首。自她来到汴京之后,从没?有哪一刻,心像现在这样安然。
起先她还怕,就这么从京一走,要是扬州来接应的人寻不到该如何好?
因此她这些时日又陆续写了好几封信,打算再从濮州送出一趟。原本午后还偷偷打发采儿出门找信客......
喻姝想到这儿,便下榻,寻思着既然表兄已经找来了,那这些信也不必留了。
她取了支火折子,打开?妆奁,却发觉压在银簪底下的信竟不见了。喻姝一急,怀疑是不是自己写完后随手夹哪里了?又连忙去翻桌上几本书卷,可是都没?瞧见信纸。
喻姝急忙出屋,檐下正有四个逗蛐蛐的小丫头,都是赵知州送来伺候的人。
这几日她一直都在,也没?见外人来过。平时屋里,倒是会有丫头进去。若不是她们拿的,那只剩他?了......
喻姝心头虽急切,倒也能自己宽慰几句。
信上到底也没?说什么,不是吗?只跟外祖提了嘴思乡心切,想回去。便是魏召南看?见,也没?什么。
很多事眼看?就要成了,她想让自己宽心些,可这事又骗不过自己——要是真没?什么,看?过就算了,信为何还会没?掉?
她不确定这信是小丫头拿的,还是被魏召南拿走。
若是小丫头顺走,那便是最好办了。反正此信落在他?人手中也是无用,只是这样的毛贼她留在身?边也不放心,赶走就是了。
可若是他?拿的......她摸不清他?的心思。
拜访曹通判后,晚上魏召南回来。入睡之前?,喻姝坐在妆台前?脱簪。
她扭头瞧了眼,他?正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她有意试探,下一刻便打开?妆奁,一声惊呼:“啊......放这的信怎的没?了?”
喻姝的手胡乱翻着奁内珠簪,虽没?回头,余光却暗暗瞥他?。
他?好一会儿没?有动静。
就在喻姝以为他?或许睡着了,是时机不凑巧之时,魏召南忽热放下二郎腿,坐起身?,“是我拿的,夫人直问便是,不必跟我试这些。”
他?走到她身?侧,拿过手中的妆奁打量,“我给夫人放回耳坠,打开?却看?见那封信。”他?又笑她:“怎么这样急?马上我们就去扬州了,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说罢,魏召南便仔细盯住她的脸色——还在汴京时,她就托人送出去不少信,他?都看?过了。原以为只是小女儿思家?了,也没?什么。可是今早,他?又看?见她写了封这样的信,落尾还是慎收。
慎收、慎收......他?原先只以为她要外祖家?中谨慎。
直至今日,他?又看?见了这个字眼,才隐约觉得不同——这个慎字,万一不是谨慎的慎,而是别的呢?
他?对王氏并非一无所知,猛然间想起她有个表兄,好像名中有这么个字。他?夫人爱他?,他?当然知晓,可是他?也不喜欢她有个亲近的表兄,他?夫人年纪心性还是这样的小,又是花月之貌,若是她表兄存了心思,有心诱惑呢?
他?们很快也要去扬州了,听闻那表兄还未婚配的。
魏召南有一点清醒之时,总觉得这样想太过可笑,明明什么都没?有,他?到底怕什么?可是他?发觉,他?清醒不了太久,脑子里一股念的只是她。他?开?始怕她回扬州,融进那从小长到大的家?,会不会就抛下他?,与?他?相绝开??
喻姝抬眸看?着他?,眼底是他?说不清的情?绪。魏召南看?一眼就怔了神,原来他?心头还有些拈酸与?微怒,一下子就没?了。
他?不知怎么,反倒起了怜惜的情?,手指摸向她的眼尾,声音低低的:“好了,我会带你回去,不要找别人。”
又是一样的时节,曾经他?也这么温柔,可是说狠心,也能狠的下。
喻姝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可是西北大火烧原的一夜,是道跨不去的坎。
......
转眼到了五月初五,喻姝按照王为慎说的,私下来到广胜寺。
今日正巧赶上重?午节,来寺里上香的男女老少很多。
喻姝随着人流拾阶而上,左右观望,没?瞧见王为慎的人。
许是他?怕出什么纰漏,便没?指明地?方,只提了广胜寺。可这广胜寺是濮州第一大庙,要找一人着实困难。她无法,只好也像别人一样,先上一柱香。
喻姝拜完,刚出殿堂,忽然听到有人唤了声姝儿。
她转头一瞧,王为慎正站在菩提树下朝她招手。她快步过去,王为慎看?了眼采儿,确定再没?旁人在后,引着喻姝绕到后院。
后院则要更?热闹些,像极了集市,人声嘈杂。这儿有许多寺人摆好的摊子,摊上罗放了百索、艾花、银样鼓儿、花鸟画扇并些香糕果子、蒲叶绿粽等物,供人挑选。
王为慎引她到菩提树底下,这里到处都是人,他?二人在其?中并不起眼。他?用不大的声音问:“你们还要在濮州待上多久?”
王为慎以前?也算读过些书,教过他?的先生常说,脑瓜子是好用,可是性子太皮,没?学一刻又走了心。因此他?爹总是棍棒不离手。他?年纪小时人很野很皮,没?少捉弄折磨过同窗,却对家?里的姐妹爱护非常。
王为慎从前?瞧不上别人十年苦读,只为挣个官当。
苦读为了什么?为了科举仕途。当官又为了什么?还不是挣钱,养家?糊口么?
他?想想就作?罢不肯读——
祖父没?读过书,没?当过官,一样挣得了全身?家?当。行商又如何,不同样是挣钱,养家?糊口么?他?觉得自己难以沉心,也不算读书的料,于是后来干脆随他?祖父上江。不知道是不是他?这些年在水上漂得太久,连亲事都还没?有着落。
“盛王他?想在六月底走。”
王为慎闻言诧异,“六月底,还要这么久?他?一个不受恩宠的王,都这时候,还有什么要拖的?姝儿,他?是真会送你回扬州吗?”
喻姝摇头:“我不知,也不明白他?要在濮州做什么...”
王为慎想起这几天听到的消息,倏地?冷冷一笑,哼声道:“我大约知晓他?做什么了。你应该不知道吧,三日前?他?出去濮州过,是送一辆马车去的。那马车从曹通判府邸出来,他?送到城郊就回来了,但?他?那个高壮的亲信却没?回来......他?们向北行,难道是回上京?”
喻姝忽如饮醍醐,难怪这几日没?见到弘泰的身?影,原来已经离开?濮州了。
他?能要弘泰护送曹氏一家?去做什么?那曹氏可是太后的族人......又是京中风云起变的时节,他?要掺一手。果然,他?离京还是图这些的。她也没?有想过他?不图,只是他?还骗她,说是送她回扬州才出京。
王为慎垂目看?着她:“你若想跟表兄回去,我的人手已经安排好,明晚子时就能接应你走。只是姝儿,你有没?有想好,你至今还是他?的妻,你们还有官家?亲指的婚事在,这样一逃,去哪里都是死路一条。你......”
“好哥哥...”喻姝忽而抬头,认真道:“没?有了,婚事已经被官家?废了,我早就是庶人了,只是他?还不知晓。”她笑着说,眼底却渐渐起了水雾,“我不知道他?还想贪心多求什么,可是我在那吃人的地?方没?有盼头,我想回家?。哪怕我不能回扬州也无妨,喻潘倒了,只盼我娘在天阖目。此后,我没?有想求的了,只图个安生日子,去哪儿都行。”
王为慎见她眼睛都快红了,想起以前?很小的时候,不怎么见她哭。只有在她阿娘的忌日,她才会避开?人,偷偷烧纸钱抹泪。
他?很快眼睛也酸涩,避开?眼不看?,轻轻嗯了声。
王为慎拿出两包药给她,是无色无味的蒙汗药,要她明夜下在侍女小厮、角门守卫喝的凉汤里。还有一包剂量重?的,则是下给魏召南。
喻姝回去后,便让采儿暗中收拾些细软。她不想闹出太大动静,以免旁人察觉,索性只带了两套薄行头,一个包袱足矣装下。
五月初六的这天夜里,出奇意外的,魏召南竟在傍晚就回来了。
他?来濮州的这段日子并不闲,都是天黑才回来,今个儿这么早,倒让喻姝没?得心慌。
用过晚膳,她还照往常一样在屋里绣绣花。绣了半个时辰,已经过亥时正刻,她便走到镜前?脱簪梳洗。
铜镜上是她的脸,忽然也出现了魏召南的脸。他?从床间起身?,径步走来,反倒坐在妆奁前?,随手挑起她的珠钗把玩。
“噫,我送你的一对海棠镶珠步摇怎的不见了?”
“嗯......”
她正净着脸,默了有一会儿,才说,“许是今日干活,掉树底下了。”
魏召南淡淡哦了声,“那明日可得让人仔细找找。夫人能舍得,我却舍不得。”
窗外下着沙沙细雨,雨打芭蕉,渐渐吞没?了屋内的安静。
她擦着脸、净着手,他?就这样看?着她。他?的眼底辨不清情?绪,又淡淡问了句:“怎么今晚也没?看?见采儿?”
喻姝脑子一顿,手微不可见颤了下。随后便将?帕子搭在盆边,倒是走到他?跟前?,咬着唇,慢慢坐在他?膝头。
“我让她进庖房学一样菜,约莫还没?学成呢......”话一毕,喻姝便伸手按在他?胸口处,打笑说:“殿下这么问,难道是瞧上采儿了?那敢情?好,我原也想帮采儿相一门好亲事......”
他?的手不自觉掌住她腰身?,看着她的小脸,忽然嗤了声:“好亲事,就一定得嫁给自己的枕边人么?”
喻姝被这话噎了下,正不知该如何答之时,他?忽然抱着她起身?。
她受了一惊,双手攀住他?的肩膀,由他?抱着,大步往床榻而去。红纱拽落,烛灯一灭,她忽然陷进巨大浪潮中。不同于往常,这回一开?始,他?便吻得又急又狠。从脸颊到脖颈,从胸前?到腰腹,她都在咬牙轻忍。
忍了好一会儿,喻姝忽然扳住他?的肩头,抽着气:“这是怎么了?怎么这样......”
“哪样了?”
他?把她的手从肩头拿下,随后扯来一旁描了银花的披帛束缚在头顶。他?捏着她的脸,笑笑说:“我想与?我的娇娇做急些,不行么?”
后来他?再不管她的话。
幽夜逢细雨,钩月浸山坪。窗外雨打芭蕉,却也混着旖|旎声簌簌落进耳廓。
她双手缚着,忍受之际,心头还要琢磨细算时辰。情?起之际,魏召南忽然攥紧她的脸,一滴不知是汗还是眼角的水落在她眉心。
他?忽然伏在她耳边,嗓音似酸似痛楚,别的话没?有,只低低问她:“疼不疼?”
喻姝疼得快掉眼泪,只觉得哪哪都疼。她不喜欢这样,嗓音隐约有哭意,
“疼......”
他?闻言沉默了许久,再没?动作?,良久后只将?束缚她双手的披帛扯开?。她说渴,他?便起身?到桌边倒了盏清茶,递给她,后来他?也觉得渴,又顺着她喝过的杯沿饮下腹中。
魏召南回到床上,想起方才一时想歪了路,对她造作?的种?种?,忽然心疼得说不出话。他?躺下身?,只把人儿搂进怀里,说话低低的:“你以后乖些,好不好?”
喻姝斜眼看?他?,点了点头。
她这样乖,他?也心满意足。魏召南又抱着她说了好一些话,说着说着困意上头。渐渐的,声音小了,吞没?在屋外的雨声中。
夜再深些,一只素手撩开?了软纱。
喻姝盯着熟睡的人,忽然松了口气,赤足去捡散落一地?的小衣内衫。才刚系好衣带,腾空来的手忽然握住她的手腕。
她冷不丁吓了跳,回过头却见魏召南已经坐起身?,静静盯着她:“你要去哪儿?”
“渴了...不过盛些水。”
“盛水还劳夫人穿衣?”
今日夜里本就闷热,她又有些急,额角泌出细细的汗珠。
魏召南抬手替她轻轻擦过,忽然漫不经心地?问:“今夜荫花巷口好生热闹,还埋伏了不少人。那个为首牵红马的,你情?郎么?”
喻姝猛地?抬头看?他?。
“夫人床榻上同我尤云殢雨,榻下竟还藏着利物。”
魏召南目光沉了下,掀起垫絮,翻出一只匕首丢她面?前?:“想杀我么?”
她没?承他?的话,只垂着眸,一声不吭。
见她这样,他?竟笑了起来。这还是他?头一回气得直呼她名,冷冷笑问:“喻姝,你到底想做什么?”
喻姝把手腕从他?掌中挣了出来,并不看?他?,只盯着自己足.尖,
“没?想做什么,只是嫁给殿下这么久,妾也好累。曾经有一事妾曾向官家?提过,许是官家?事忙,忘了与?殿下说。”
“什么事?”
魏召南似隐怒,又似警惕地?看?她。
喻姝赤足下床,打开?抽屉,取出昭罪书递给他?看?。这封昭罪书是她傍晚刚写好的,与?原来呈给官家?的那封一样。
魏召南蹙眉接过,看?完后,只是随手捞过桌边的火折子,点燃烧了。
他?死死盯着她:“你是何时,这样想的?”
喻姝没?有别的话,只说很早了。
“很早?有多早?”
魏召南想起她那扬州来的表兄,也不知道怎么想,忽然嗤笑出来:“亏我......”没?说完,又愣了下,“你...真是将?我骗得团团转。我一心待你,你就是这样待我的么?”
喻姝不看?他?,仍低头穿好鞋袜。他?见她不吭声,脸更?是青紫,忽然抓来她的手腕:“你不会说话吗!你这就要走了?你信不信,你要是敢踏出这个房门一步,我就将?你和?那情?郎挫......”
他?忽然住口,没?往下说了。喻姝反而抬眸,笑着问他?:“挫骨扬灰吗?”
她的手慢慢抚上魏召南的胸膛,一双杏眼润润凝着他?,“可你...又很在意我吗?殿下,我待你没?有心思了。你只是缺个懂事的娘子,何必留着相互蹉跎?”
她想甩开?他?的手,奈何不成。
他?急得气得脸色铁青,恨她,却又总觉得不甘心。他?冷笑,笑了片刻竟又心想——如今喻氏全族男丁流放,女眷又没?入奴籍,她也只有依附着他?才能好好活着。
况且,床笫缱绻了这般久,往往她也有施媚讨好之意,心里怎么可能没?点他??
想着想着,魏召南竟又想通了。
他?拾起榻上寒光凌厉的匕首,塞在喻姝手心,淡淡地?笑了,“夫人若要走,只能从我的尸身?上过去。”
“当真么?”
揣摩着时辰,她垂眸凝视。匕首正稳稳躺在掌心上,螭首银柄,刀锋锐利。
遂而,喻姝望向他?,无比慎重?点了头。顷刻间抬手一扬,那枚匕首穿进了他?结实的胸膛。
在魏召南错愕目光中,她极快地?翻身?下床。
脑上倏地?一阵阵晕晃,白光迸发。魏召南浑身?失力?,便是血流了满胸口也顾不得,急急忙忙伸手去抓她。可他?抓不住,愣是由着那块衣袂从掌心滑走。
最后那一眼,他?的眼底滔天恨意。不甘、痛楚、痴念,他?不知哪一种?要更?强烈,强烈地?折磨他?去死。
不过他?也不想去纠结了,怔怔地?磕在床角上......他?最后能想起的,却只有很早很早之前?,不知哪年哪月她说的一句“我们回家?吧”。
家?,什么是家??他?可笑地?想,他?哪里有家?,什么时候有过家?。就这样罢了,就这样死了吧,只是没?有家?,他?都不知道要葬在哪儿......那把匕首,曾经他?拿着教她防身?。如今,她用这把匕首扎进他?的胸膛。他?以前?就孤零零一个人,原来这一辈子结束,也是一个人青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