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春色—— by娴白
娴白  发于:2023年08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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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越来越近了。
也不知是不是年底事?忙,皇帝好像都忘记她了,传召的宫人再没来过,喻姝心觉很是庆幸。不过她也听?别人说,皇帝也没召来别的妃嫔侍寝。
多兰那儿是冷宫,离嫔妃热闹的住所很远,离她住的小宫室却不远。
除夕的前一日,喻姝也往冷宫来了,今日多兰拉着她说了好多话。她跟她讲吉鲁,跟她讲小时候父汗教自己骑马,她十岁时,骑马就能赛过吉鲁许多男子。
有一年比武招亲,有个外邦部落很英俊的勇士来打擂。他们赤膊肉战了一下午,大汗淋漓,别人都是他的手下败将。却因为?那勇士是外邦人,她父汗看不上?,头一次耍赖掉。
渐渐日暮西山,喻姝瞧着时辰将至,起身要走了。
多兰坐在床上?,忽然拉住她的手,有些紧张,欲言又止。可是后来,多兰又松开手,朝她绽出一笑:“算了,也没什么事?,你快回去吧,天要黑了。”
喻姝轻轻点头,说:“明日,我再来找你。”
她来冷宫的时候,天上?还没下雪。一从冷宫出来,雪便下起来。她的身后还跟着四个宫人,那是大太监安排来,她知晓他们是有身手的。
无论她走到哪儿,他们都会跟着,自己何尝不像囚犯?可是这样得过且过的日子,她自己都不知道还能守着多久。
明日就是除夕了......喻姝走在落雪的小径上?,正在想明日要做些年庚带给公主。
忽然身边有一列宫人经过,每人手托一木盘,盘中有白布,药酒瓷瓶,剪子,还有卷起的黄条诏。
她起先没留心,又走了好一会儿,倏地反应过来,这一条道走下去,不正是她出来的冷宫?
喻姝神思一震,猛然停步朝回跑。
寒风凌厉,惨黄的夕阳在天际一点点黯淡。雪天路滑,她摔了三四次,还是艰难地咬牙重新站起,快步地往回走。
赶到冷宫,天已经黑了。
周围暗寂森然,好几只歇在树梢的乌鸦被冷宫里的惨叫声惊开,簌簌惊飞。喻姝脚软地扶住树根,险些跌倒。

那些宫人没一会儿就离开冷宫。喻姝赶进去时, 多兰已经死了,是吃了鸩酒死的。
有一条很长的血流从□□出来?,蜿蜒到门边, 像条血蛇。多兰身旁, 死的还有从?西北带来?的女使, 她们俩是用剪子自尽的。
风雪大作?,呼呼灌进门窗。
天际的最后一边残阳落尽,屋内浅墨黯淡,夹着浓烈的血腥味。
喻姝不敢置信地瘫坐地上, 只觉得胸口很苦很痛,有阵迷茫的、压抑的, 道不清的感觉。她想?起临别?时公主的古怪, 是不是早料到自己会死?
公主一死,隔日便是除夕, 皇帝召滕昭仪去了趟金銮殿。滕氏出来?后?, 左脸有明显的红印,脸上的神情却是淡淡的。
午后?, 宫中便出现传言说, 是滕昭仪假传圣旨,逼死吉鲁公主。因为滕氏的长兄五年前?在西北打?战,就是死在可汗的铁刀下?。
喻姝原想?在除夕当日,裁些题了字的纸条, 给公主抽年庚玩。可是多兰死了,她很难过?, 这个礼再?也送不出去了。她只好摘下?自己的白玉耳坠贿赂宫人, 求他们在公主下?葬之时,把做好的年庚偷偷塞入棺中。
喻姝刚贿赂完宫人出来?, 迎面便逢上一故人。
她与这位故人从?前?有些争端,她甚至还做恶人,拿人家的私事要挟过?。这时候碰上,喻姝心觉不妙,好在今儿除夕,一路上鱼贯来?往的宫人极多,那故人未必就能一眼瞧见她。
喻姝迅速低下?头,靠边走,想?悄无声息地过?去。谁知背后?传来?一声站住。
她不得不回?过?头。
崔含雪抬了抬下?巴:“这么久没见,认不出我了?”
自从?鄯王造反被圈禁后?,她是有日子没见过?崔含雪。即便太后?保了崔氏,可崔含雪从?前?是个多娇傲的人,别?人异色看她,哪还情愿再?出府门,便是连宫中的筵席也称病不去了。
今日她肯进宫,会赴除夕宴,不过?是因为儿子三岁,请圣意授恩赐封号的事再?拖不得了。
崔含雪奇怪地打?量起喻姝——她身上所穿的,并不是命妇觐见该有的礼制,也不似宫外的妇人平日所穿。若说是宫婢,倒更像是宫里的娘娘......可是,又有哪位娘娘穿得如此朴素?
“你为何会在宫里?”崔含雪实在没想?明白。
喻姝并不想?和她多说,笑着反问:“你不也在宫中吗?”
崔氏不屑地哼了声,“我进宫,是要赴今夜的除夕宫宴。难道你这身不合统的样式,也是今夜去赴宴的?不过?你便是要去,恐怕也见不着什么吧?你好姐妹秦汀兰,除夕夜可不会来?。”
“她为何不来??”
喻姝很是诧异,这种人情世故的场子,秦氏从?前?很喜欢。秦汀兰的嘴巧活,能说会道的,旁人也爱与她交谈。这种宴会,她反而能混得如鱼得水。
“我怎知晓?这些又不干我的事。”
崔含雪不耐瞪一眼喻姝,又想?起自己有事在身,便扬长而去。
往年,宫里大大小小的宴会都由中宫操持。琰王登基后?,荀琅画无疑被立为皇后?。荀氏温婉,执掌凤印后?处六宫事赏罚分明,不偏不倚,深得人心。
更何况新帝膝下?只有二子,都是荀氏嫡出,地位在宫里更是十分尊贵,寻常宠妃根本无法撼动。
正如崔氏说的那样,今夜阖宫欢宴,秦汀兰和肃王并没有出席。喻姝无事可干,也不乐意在宫里走动。即便这个除夕在别?人眼里有多热闹,可终究与她无关。
她就像平时晚上一样,在屋子里用宫人送来?的饭菜。唯一不同的便是,今夜的饭菜格外好些,多了两?道荤菜,片酱鱼鲊和燠鸭。
喻姝用过?晚膳,便熄灯歇息了。
睡到不知几更天时,有宫人把她从?睡梦中喊醒。她困得已经睁不开眼,那宫人又急道:“别?睡了,圣上召你过?去呢!”
喻姝被迫起身,穿戴好,夜间出行,又系了件挡风的大氅。这件妆缎白软毛大氅,还是当日她从?魏召南马车里带出的。
她出了屋子,风雪拂面,人才清醒。
夜色淡墨,这个时候道上还有不少提灯归来?的宫人。她下?意识地问,“公公,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约莫亥时吧,夜宴才刚散。”
喻姝脑皮发?麻,想?起上一回?没侍完的寝。
她走到金銮殿时,浑身又冷又恐惧,双脚都快冻麻了。可是宫人并没有带她进大殿,而是引她绕进游廊后?头的排屋,进了一间小宫室。
屋子里面没有人,是个放杂物的地方,墙角堆了不少扫帚、畚箕,还有很多擦地用的粗布。
屋里灰尘很多,只有一张简陋的桌子、两?条长凳。看到没有床铺的时候,她竟稍稍放心了些。
宫人让她在这里候着,她便坐在凳子上等。
喻姝开始摸不清头脑,皇帝把她叫到这来?,究竟是要做什么?
一刻钟过?去,忽然有人推门。
她下?意识地腾起,转头一看,看见眼前?之人,她仿佛不敢置信,脸色忽然不太好——竟是他,竟会是他,他不是已经去北疆了吗?
魏召南关门走进屋,扫掉肩上的雪,撩袍坐下?。喻姝蹙眉盯着他,僵站着,他瞥过?来?一眼,不知是恼怒还是不耐,语气淡淡的:“喻姝,今日我们把话说开吧。”
“什么话?”
他嘲弄地看向她:“你当时不惜以死相逼,要我放人,后?面就是来?了这种鬼地方?宫里是吃人的地,你以为你会活着么?与其这样,那日还不如我亲手了结你性命。死在宫里还不如死在我手上。”
喻姝像看陌路人一样看着他,他这么恨,心头那块疤这辈子终究难以抚平了吧?也罢,她以后?就是这样了,要么老死宫里,要么提前?被人解决。他这么恨着她,也未尝不好。
喻姝也坐下?,出声说:“这不一样,王家生我养我,我不能丢下?他们。一个残废的身子而已,能用一人而救一家,我为什么不做?”
魏召南听着倒是可笑:“他们真心待你,所以你也真心相待。那我呢?我从?前?也真心待你,最后?得到的只有你的一刀。你的真心呢?”
他的目光太过?灼烫,愠怒地灼,比桌上的火烛还要烫。
喻姝没有看他,她不认他的话,此刻却也懒得反驳。其实争论来?争论去又有何用呢,不就为了分个对错吗?她也不懂自己做的是对是错,但?是走来?的这一路,都是自己亲手所选的,她不悔。
她垂下?眼眸,指尖抚过?木桌的纹路,轻轻问道:“那你今晚来?,是要送我上路吗?”
魏召南险些没听明白,反应过?来?她到底在说什么后?,胸腔怒气更盛了。要是可以,他真想?杀了她,然后?他再?杀了自己,让他们二人同葬一块,这辈子也分不开。可是他做不到,他知道她怕死,她一直都想?活下?去。
她说她不一样,她不能丢下?王家,即便用自己性命换王家也不怕。魏召南念了念便觉得好笑,这话是不是在说他心硬?他手足相残,哪有亲人可言,所以别?人的生死于他而言无足轻重。
一柱香快尽了。
今夜是除夕,他们在一起的三年,也过?来?两?个除夕。守夜......他还记得当年雪夜,她坐西窗边,乌发?披肩,双手撑着下?巴,盈盈的杏眸就这么盯着烛火看。她也嬉笑说过?,除夕是要守夜的。
可是今晚守不了了。
魏召南强行压下?对她话的愠怒。皇帝给了他时辰,他无法耗太久。原先?他迫切地赶来?,就是想?看看她好不好。可是看她好端端站在跟前?,他便忍不住骂自己,担心她作?何?难道那一刀还不够给他长记性的?他就是贱的。
喻姝抬眸,见他迟迟不动手。
她不解,又问他今夜来?做什么,他也不说话。她明白过?来?,不过?是除夕夜宴,所有宗室亲眷都入宫了,他是向皇帝请了旨意,想?来?看她。
这么冷的天,他身上只穿了锦衣蟒袍,赤黑皂靴,甚至连披风都没带。生得还是那俊气倜傥样,尤其那狭长的狐狸眼......喻姝有时总在想?,他阿娘该是如何一个狐狸美人呢?
她解下?身上的软毛大氅,递给魏召南,说还你。
魏召南皱眉接过?,问她何意。喻姝淡然笑说,“不管殿下?怎么认为,从?前?那些,都当是我的过?错,我对不住你。殿下?遇人不淑,如今还能留我一命,喻姝感激。此后?便散了吧,都说逝者如斯,人不应当困在过?去出不来?,不停追忆以往。你以后?找门好亲事,好好过?日子吧。就像殿下?,一开始也不喜欢我,人总要多多处着,才能知晓到底得不得心,是可谓日久生情。”
喻姝说完,便垂下?了目光。
她再?朝他最后?拜别?:“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维鹊有巢,维鸠方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维鹊有巢,维鸠盈之。之子于归,百两?成?之...”
这是诗经·召南的始篇,男方成?家迎娶妻室,写了新婚燕尔,喜鹊报吉。
可是他好像听不懂,突然急了起来?,两?步上前?握紧她肩头。魏召南死死盯着她,看着不知像怒,还是像求:“喻姝,你只要说一句爱我,想?活下?去,我便救你出禁中。此后?天南海北,你都能去。”
喻姝惊愣,心下?没由得一问,那你呢。
他这话说的,她隐约觉得古怪。
她摇了摇头:“殿下?还没认清吗?我不爱你,也不值得费力?去做。”
可他油盐不进,只认死理地又问道:“娇娇,你爱过?我么?亦或是,在乎过?我么?你是不是在乎过??”
喻姝挣开他的手,扭头不吭声,看向别?处。
他忽然就急了,也不再?逼问她爱是不爱,两?手又紧紧钳住她肩头,迫切地注视:“那你想?不想?活着?嗯?告诉我,想?不想?活着?”

喻姝警惕地看向他:“你想做什么?”
他最终笑了?笑, 松开手。喻姝的肩膀被抓得酸痛,她活络筋骨,古怪地看他。
魏召南忽然从袖中摸出一只小瓷瓶, 拔开木塞, 往掌心倒出一粒棕黑小丸。
她立马反应过来要做什么, 转身就跑。可是他先一步拽住她的手,把?人强行拽到跟前。
魏召南圈住她腰身,一手牢牢扣死她两只细腕。她力气还是太小了?,根本无法挣脱。
“不要......不要......”
他捏着药丸想给她喂下, 喻姝拼命摇着头。他试了?好几次,她都不肯吃。
魏召南没有办法, 见?墙角有麻绳, 便?拿来捆住她的手。他把?她抱到桌上,一手掰开她的嘴, 把?药塞了?进去。
药味辛辣, 她被呛得双目发红,忍不住掉眼泪。他忽然也觉得酸楚, 自己这样真?是混账。魏召南喉咙哽咽, 咬着牙,把?人拢在怀中,轻轻拍她的背:“好娇娇,睡一觉吧, 一觉醒来就能出宫了?。你不是想回扬州吗?很快就能回去了?......”
喻姝渐渐觉得脑袋昏沉,仍使劲推着他, 喃喃:“你疯了?......”
“嗯, 我疯了?。”
他低头亲她的脸,“不过很快, 你也见?不到我了?。”
他说着说着,只觉得好难过。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多好的诗,这句话,该是我跟你说的。”
他搂着她,与她额头相抵。仿佛数万年走来,山石不移。他握着她还在推搡的手,附到耳边,低声?道:“你回扬州后,重?新找门亲事吧,反正你也不喜欢我。我有时候真?是好恨你,你知道我有多少次想杀了?你么......可我舍不得,我真?的舍不得,哪怕这次,我要杀出条血路,他才肯放你走......”
渐渐地,喻姝听不清他的声?音了?。
有一条很黑很长的路,总要一个人走很久。她就在混沌中这么往前走,没有目的,也不知道路的尽头在何处。
这里很黑,什么也看不清,她只凭着感觉知道,脚下有一条路。
偶尔走得太久,走累了?,她也会想,为什么一定要走到尽头呢?尽头便?是她的目的么?
可是有一天,难得出来一回太阳,她终于看见?周围景色,知道自己在哪儿———原来这是一座古村落,夕阳垂落,她正背着包袱走在一条长桥上呢。
在桥上,她看见?了?只濒死的飞虫。
这飞虫好生奇怪,竟有包子?那般大。喻姝小心翼翼地捧起,接了?点江水喂养,那飞虫奇迹般地又活过来,在她掌心扑腾翅膀。
她看向它残败不堪的翅膀,竟有两三个火烧的小洞,腹上还有细细的鞭痕。她这才发现,原来是只被人践踏过的飞虫。
村落古道,美得好像一副画。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喻姝把?飞虫装进包袱,一个人蹦蹦跳跳,又开始了?黄昏旅途。
这地方真?是奇怪,甭管她走了?多久,只有一回日头升起。升起之?时,竟还直接是黄昏。她没有走多久,日头便?落下,周遭又成了?所?熟悉的黑暗。
可是她见?过灿烂炫目的黄昏,便?很难再接受这样的黑暗。她走累了?,便?蹲下,像个孩子?一样脱下包袱,抱在怀里。
她倚着桥栏,就要闭眼歇息之?时,包袱里忽然发出萤黄的光。
她惊讶地翻开包袱,险些以为自己怀揣了?夜明?珠这样的宝物,可是从里头飞出来的,竟是那只小飞虫。
喻姝讶然地戳戳它的腹部:“原来你还是只萤火虫呀?”
此后,她漆黑的路上又多了?位伙伴。
......
大年初三傍晚,酉时三刻。
一间?很小的屋子?里,喻姝终于醒过来。只是她这一醒,就觉得头脑发胀,四肢也没什么力气。
这间?屋子?并不是她原先住的小宫室,甚至比它还要再小一点。屋里只有一张床,桌凳,有口还算大的木制方脚柜,贴着墙根放。
她一醒来,似乎就吓到了?两个小宫婢。这两人坐凳子?,原还在吃茶咬瓜子?,看见?喻姝醒来,惊愕地面?面?相觑。
二人约莫十五六岁,很是面?生,喻姝从前都没见?过。但两张脸又极其?肖像,似乎是一对双生姐妹。
其?一人惊呼说:“糟了?,她这提前醒来该如何是好?李公公说她后日才会醒,要咱们看守。这么早醒,咱们怎么交差?”
说完,小宫女一拍瓜子?起身,朝她命令道:“你快闭上眼睛,再睡会儿罢!”
喻姝:“......”
她觉得头好胀,脑子?里什么都没有,茫然又空白?,却有一个找他的想法。喻姝立马下榻,挑来床头的袄衣穿上。正要出门,两个小宫女急忙拦她,“等等,你不能走。”
“我要找他......”她的嗓音有了?一点急,仍挣着要推门。
可是她正饿着肚子?,身体疲软无力,胳膊被小丫头抓着,甩都甩不开。高个的那位强硬拉着她手臂,把?人按在凳子?,质问道:“我们是奉了?圣上的命看住你,你要找谁?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他...”
她仿若如梦初醒,的确不知道人在哪。喻姝只是很急,似乎想起什么,抬手便?摸头,所?幸还有两根银簪子?。
下一刻,簪子?被她捧在掌心递给两姐妹:“小姑姑认得盛王吗?知不知晓他在哪儿?”
两人犹疑了?下,妹妹看向姐姐,姐姐只好收了?道:“盛王,他前天就出宫了?啊。既然娘子?醒了?,我去跟公公通报一声?,再打听打听盛王。”
说罢,便?嘱咐妹妹留心看着人。
姐姐走后,屋里只剩她们二人。
小宫女打开方角柜,拿出一个包袱,掀开,里头有十几块白?面?馕饼,各个都是手掌一般大。
她拿了?两块递给喻姝:“你吃些吧,咱们这块地在西?北角,是宫里最偏的,连冷宫都不搭在这儿呢,我姐姐没那么快回来。”
她们在的,是一座偏远宫苑的后排房。听小宫女说,后排房住的都是清扫各个花园的宫人。后宫处处尊卑分?明?,宫人之?中也分?三六九等。像他们这种不属于宠妃宫里,也不在御前服侍,自然就成了?最渺小,易被忽略的存在。
不过小宫女说这话时并不难过——她说渺小有渺小的好处。有些宠妃身边的女官,虽比别的宫人都要有地位,不缺人捧着,但却只能依附大树存活。俗话说,飞得高摔得惨,一旦大树倒了?,落井下石之?人只会更多。
“所?以,我的所?求并不多。”
小宫女撑着下巴笑:“只想和姐姐做最普通的活儿,熬到出宫的年岁,给自己攒一笔嫁妆,安安生生过日子?。”
喻姝也觉她想得甚好。人这一生,自己也不求红红火火,只盼无战乱流民?,在安稳世?道,流水桥乡中走很远。
过了?半个时辰,斜阳都快落进山腰,可是姐姐还没回来。
喻姝不安地走到院子?,小宫女亦趋步看守她。
门庭都是雪,院子?的墙角边有土灶台,是宫人搭的。庭前还有两个人在扫雪,小宫女跑去问道:“今日主子?们有开什么宴吗?怎么这个时辰也不见?人回来?我姐姐也是,回句话的功夫,出去半个时辰了?还没回来。”
扫雪的人也不知。
喻姝拉了?拉小宫女的袖子?:“反正你都说了?,是李公公要你们看着我。现在我醒了?,你直接带我去见?他如何?你姐姐这么久没回来,说不准是半路被哪宫娘娘截走使唤了??”
小宫女不答应,狐疑看着她:“你是不是想耍花样?你要是逃了?怎么办?”
喻姝却笑道:“我能耍什么花样呢?我就算逃,能逃出宫吗?皇宫大院多少守卫精兵,你是把?我当神仙看了?。我只不过想求见?李公公,等我醒来,他必有事吩咐罢?小姑姑领我去见?他,不必担心的。”
小宫女嘁了?声?,心想,这女子?长得清丽,像是柔弱内敛的模样,嘴上功夫却不差。这么一说,好像也有理,连错处都揪不出。
她只好颔首,“那好吧,我带你去见?李公公。但你要敢糊弄我,我可要回禀了?公公,让他好生罚你!”
“好铱驊。”
喻姝甜甜地笑。
两人走出院落,又瞧着天色将黯,便?各提一盏灯。她们在的地方是皇宫西?北角,这一带远离热闹宫苑,多灌木小道,略显得静。
二人走了?好长一会儿,才绕出灌木小道,看见?第一座飞檐鳞次的宫阙。
小宫女指着那朱红大门,小声?说,“这是从前先帝一婕妤住的,她还算得宠......可是后来殉葬了?,下人都被派去别处领活儿,这里就荒废下来。宫里像这样的宫苑很多,等圣上入春后选秀,多册封几个妃子?,它们就有主子?了?。”
小宫女还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很喜欢说话。她小小声?跟喻姝说,喻姝时不时应两声?。
等到经过宫墙时,忽然从前面?跑来好几个宫人,神色慌张,吓破胆似的往回跑,大喊着:“杀人了?杀人了?,叛军逼宫杀人了?!”
一听到杀人两个字,小宫女吓得脸色发白?。
喻姝想不了?多的,拽住人家的手就往回跑。
雪天路滑,她们根本跑不了?太快。两人气喘吁吁跑了?一段路,小宫女就被吓得腿软,现儿直接瘫在地上,脱开喻姝的手:“好累......我,我跑不了?了?......"
喻姝醒来只吃过两块饼,身上也没多少力气。她喘着气看四周宫苑,没多想,立马拽起小宫女,二人酿酿跄跄进了?最不起眼的宫。
刚合力推开大门,就落了?满头满肩的雪。
喻姝拉她躲进后院放杂物的耳房,小宫女刚要锁紧柴门,她便?低声?止道:“不可,锁门就说明?里头有人,叛军杀红了?眼,要是强行破门而入,上锁也阻止不了?。”
说罢,喻姝指着东墙边的两个有半身大的竹篓说:“咱把?竹篓倒在地上,一人一个,躲进去,看看能不能逃过此劫!”
二人躲在墙边的竹篓里,旁边还放了?好些簸箕、铁耙、谷麦等杂物。
天一点点地浸黑。
喻姝躲在竹篓里,身子?却在抖。其?实她也害怕,只是她经历过太多回生死,多少明?争暗斗,心性要比宫女强些。
叛军......是哪来的叛军?
她正在冥想,忽然听到旁边竹篓传来小宫女低声?的话,“难怪,难怪李公公要让我们看着你……他还跟我和姐姐说,你后日才会醒。要是宫中有什么突变,就让我们带你藏起来。他说我们屋子?的方角柜里,有一个藏人的暗格......原来他早就料到叛军会打进宫......”
喻姝忽提起心:“他还叮嘱了?什么?”
“我想想,”小宫女顺着蛛丝马迹,灵光一闪,“李公公还说,有圣上旨意在,哪位娘娘找来都不能把?你交出去。尤其?是肃王妃,若她过来,更要警惕。”
肃王妃......喻姝想起,自从汀兰送她入宫后,再也没见?过。除夕宫宴那晚,汀兰也托病没来。他们暗地里难道有什么动作?
小宫女正低声?说话,忽然听到屋外的兵刃声?,立马住了?嘴。
噪乱的动静渐渐明?显,两人都分?外紧张。
喻姝凝神听着,猜测叛军应该打到这座宫墙之?外。他们会不会冲进来呢?
忽然,她听到一人粗声?大喝:“肃王有令,拿下盛王首级者,赏银三十万!”
喻姝周身一震,整个人僵得动不了?,一时焦急无措。电光火石之?间?,她想起那晚魏召南最后说的话,什么你再也见?不到我了?,什么一条血路,她瞬即明?白?他想做什么了?。
原来他想送死。
他明?明依誮?可以远上北疆,不干汴京动乱的!
喻姝六神无主,呆呆坐了?会儿。她都不清楚自己迷惘了?多久,直到旁边的竹篓说,“你听听,外头快没动静了?......叛军是不是略过这儿了??”
她脑袋嗡嗡的,忽然从竹篓出来,要出门。小宫女急得喊她:“你出去做什么,外面?全是乱军,不要命啦?”
“我要找他。”
她回头看着小女孩,竟是莞尔一笑,“你先躲着,战乱总会过去,活下来的人怎样都会有出路。但我的出路,好像在他身上......”
喻姝很快关了?门。
彼时已入黑夜,她逃命时丢了?灯笼,什么照明?的物什都没有,只能借着黯黄的月光摸路走。
起身她根本就不知道魏召南在哪儿,她也清楚,自己很大可能找不到他了?。
但她还是要找,她才不要他给的血路。他不是一直都想她陪着死吗,用别人命换来的,她这辈子?都难以消受。
喻姝很快从后院绕到前庭,每往外走一步,危险便?多一分?。但是鬼门边上走,她又怎么可能不怕。
她硬着头皮走,在晦朔黑夜中,不知怎么便?想起了?那个梦。梦里她背着包袱走了?很远,什么光都没有,只有一只满身伤痕的流萤照明?。
喻姝正要迈出宫苑朱门之?时,忽然闻到血腥味,那气味很淡。
她凝神低头,借着月光看,门边的雪上有血迹。那血迹滴滴点点,蜿蜒到灌木后。屏息凝神,她甚至听到了?窸窣的气息。
一阵不安的悸动越来越猛烈,澎湃又汹涌,一直撞击胸口。
灌木后一定藏着人,但,会不会是她想见?的?喻姝小心翼翼地踱步,扒开灌木一瞧,夜色中看清那人的脸时,哽咽地想哭。
她浑身止不住地哆嗦,死死捂紧嘴,蹲下身轻轻摇他。
他好像没有意识了?。
喻姝极为吃力地拖他起来——他可真?重?啊,从前都没觉得他这么重?,也不知道是不是身上盔甲的缘由。
她连拖带拽地把?人拖进一间?小偏殿,两臂都快脱了?臼。最后再也没有力气地瘫坐地上。
喻姝又去摇他,拼命地摇,哽咽不止。
他终于有了?点醒来的迹象,重?重?咳了?两声?。徐徐睁开眼,便?看见?她两眼滂沱,泣不成声?。这一眼看见?她,他险些以为自己昏迷做梦,又去按胳膊的伤口,极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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