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齐整的窸窸窣窣之后,皇帝领着人从正殿出去,只留皇后姐妹和小姑娘南定。宝音也领着福晋贴身伺候的人退到廊下,宝音虑着皇后跟姐姐说的话,多半不足为外人道,皇后的身世,还是少叫人知道为好。
殿里的人僵了片刻。偏这天连风都没有,屋里静,炭盆里“噼啵”一声,惊得人一哆嗦。趁着这惊,皇后顾不上多想,随着心意叫了一声:“姐姐。”阿拉坦琪琪格的肉身记忆,见到哈斯琪琪格就忍不住凑上去,从小一处长大的姐妹,且姐姐待她真挚亲切,从没因她小几岁就不屑带她玩儿。
哈斯琪琪格抬脸明朗一笑,说:“娘娘终于叫起了,姐姐腿都跪硬了。”说着站起来,风风火火走到跟前,“那日一别,宫中发生如许多事故,娘娘可还好?”要坐又拘着尊卑有别,只能遮掩着拉住南定的手。
皇后顺着南定的手摸到姐姐手上,又叫了一声:“姐姐。”这声姐姐唤出来,就带着哭腔了。姐姐的手总是肉乎乎的,温热,细软……是妹妹总能拉着姐姐的手,若不是呢?皇后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骤见到家人,只需要手上的一点点温度,便激起她心头无限的绵软脆弱。本来硬撑着坚强,刹那间荡然无存。可她更特别,她当他们是家人,他们呢?可也当她是家人?
她不爱计较,可不妨碍她心思细腻,再叠上孕事的不适和情绪波动,她扭脸藏在南定肩上,小外甥女儿薄薄窄窄的肩膀像个小手绢。
还是温热细软的手,轻轻摸着她的后脑勺,哈斯琪琪格温声说:“妹妹。”哈斯琪琪格轻轻在榻上挨身,把皇后的小圆脸接到自己肩上,搂着她继续说,“妹妹受苦了……姐姐总是姐姐。”
“别这么窝着坐,不难受?当心反胃胸闷。长这么大,还是个哭包儿……”哈斯琪琪格温柔把皇后从肩上扶起,塞一条细白手绢在她手里,“从小到大,不知道哭湿了姐姐多少帕子,现在终于长大了,又嫁了人,仍旧是这副性子。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小的想。”说着,把南定拉到怀里,“别粘着你娘娘姨姨,姨姨现在怕累。”
金花听懂了,又哭又笑地低着头说:“姐姐也知道了?”
“听南定的爷爷说,你不顾这些,只管要给万岁爷‘殉’,急得我……又进不来宫,只能在家里干着急。南定的爷爷还在旁边叨叨娘娘不懂事。”哈斯琪琪格扭头对南定说,“回去不许对你祖父学舌,今儿额娘和娘娘姨姨说的话要告诉别人一个字儿,过年就不给吃糖瓜儿。”南定懵懂愣着,听到“不给吃糖瓜儿”几个字儿,忙点头:“南定不说。”
皇后知道是太后在宗室里散谣,先要除了她没得手,扭头传扬她不顾大局,只揣着小情小爱任性,皇帝子嗣稀薄,她不顾身孕,不虑子孙,要带着皇帝的孩子赴死。真阴险,若是她薨,是自己“殉”福临;若她仍活着,经过这一场闹,宗室认为她不识大体,难堪中宫,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
“姐姐,那个是错怪我。可是中间的情形,不便说。”皇后重把脸搭在姐姐肩上,用极细极轻的声音说,“姐姐,你来了可真好,我以为姐姐不要我了。以后这世上,只我一个孤身,一个至亲血亲也没有……”
“瞎说,天长地久,我们都是姐妹,从小一处长大的,就是至亲。讲到血亲,你肚儿里钻出来的不就是血亲?为了孩儿着想,你也要好好的。”哈斯琪琪格轻轻拍着皇后的背,看到南定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在一旁愣着,不想妹妹再纠缠身世,话题一转,问,“南定看娘娘姨姨哪儿不一样了?”
“姨姨和姨父羞羞。”南定童言无忌,一句说得皇后住了泪,忍不住拿帕子拂脸,刚福临在她面孔上一通亲,脸都花了。手上擦着,心里想,之前南定见她夫妇,他们还是假夫妻,这次见,他们不光当了真,还经历过这么多生生死死。现在想之前见南定,跟上辈子的事儿一般。
哈斯琪琪格生怕南定说出不堪的话,刚南定冒失闯进来,妹妹妹夫这样的年少小夫妻,成婚才半年……忙道:“不说姨父,只说娘娘姨姨。”
“姨姨她……”南定语塞,小姑娘被母亲拷问住了,苹果样的小脸儿急的发红,额上的头帘儿被汗打湿了,在福临面前急出一头汗,现在又是一头汗。
“姐姐,你别为难南定,她哪儿瞧得出来。”金花掩不住的喜气,缓缓直起身,桃花眼弯弯的,小胖手拉着姐姐的手,“姐姐摸摸嚒?除了他和姑姑,旁人都不给碰,太后也不行的。姐姐摸摸。”说完想一想,逗南定,“姨姨说的话也不能跟旁人说,说了额娘不给吃糖瓜。”
那厢哈斯琪琪格早在挽袖子了,说:“姐姐也沾沾妹妹的光,摸摸龙嗣。”第一下烫了手似的,问,“这么大,几个月?”
金花一笑,趴在姐姐耳朵上说了几句,这个孩儿的来历,紧接着南定的弟弟北安。哈斯琪琪格听了,沉吟着说:“那才几个月,以后日子还长着……还是细食些好,听姐姐一句话,太大了怕不好生。”
皇后脸一红,掩着尴尬,张嘴打个呵欠,两手往后撑,轻轻抻抻腰和背,说,“没吃什么,喝凉水也没碍着它,万岁病中时,哪有心思吃,可这小东西一力往外鼓,看我都瘦了。”她半卧着看腰,吸口气,肚子是个轻缓的突,一松,小腹便鼓起来,顶着衣裳,“是比想的大,头胎不是到五个月都瞧不出来才对?”她想起来上辈子,同事怀孕,五个月同事们还不知道。
领子一撑,露出脖子上一片红,哈斯琪琪格眼尖,用鼻尖点一点,问:“这?”
皇后拢拢领子,说:“他呗。”看了眼旁边的南定,不说了。哈斯琪琪格会意,说:“你们致密,姐姐放心。起初你要避孕的方子,后来万岁爷又见喜,一层一层的波折,姐姐只管悬着心,生怕你俩过不到一处去,又或者两个人不全乎。现在这样,只要他对你好,姐姐就放心了。”
“好是好的。只是我这身世……”金花终于提起这一茬,姐妹两人绕来绕去,躲着避着不愿聊,可天渐渐暗了,金花心里着急。再不说,姐姐一走,下次见不晓得什么时候,被这心事堵着,她难受。姐姐一再暗示她们仍是姐妹,可不直说,她便心里不能确认,她从来对别人都没什么安全感。
“你的身世,就算万岁、太后下旨,硬除了你的姓氏,也仍是我们家人,好妹妹,你只管放心。”哈斯琪琪格拍拍金花的手,“从父母,到兄长、弟弟,一家子都认你是我们家的人,不管外头人说什么。除非……”
“除非什么?”金花追着问。
“除非你不想认我们。妹妹可会不认我们?”哈斯琪琪格盯着她问。
“姐姐。姐姐。”金花喃喃,低着头只管叫姐姐,千言万语,姐妹都说开了,认定了。上辈子连妈妈都没见过的人,这辈子凭空有了一大家子父亲、母亲、兄、姊、弟,还都撇开血缘,只管认她这个人;至死没找到爱的人,来就当头碰上福临,兜兜转转,试试探探,到了儿是他们相爱。
她哪是穿越,是来医心病,补遗憾吧。由着姐姐把她搂在怀里,听姐姐叫她的名字:“阿拉坦琪琪格,从小,父亲母亲就最疼你,怕你在家里受委屈,怕下人乱说话、不识相。千娇万娇长到这么大,不得已才把你送到宫中。父亲打心眼里不乐意,欺君一层,另一层怕你高嫁,不便在宫里帮你撑腰,所以才预备那么厚的妆奁。你可不能为着身世,瞧不见父亲母亲的苦心,轻贱自己。三灾八难长这么大,活着,不就是要欢喜……”
夜间,金花先躺着,福临还在旁边熬着灯看书,病□□课落下,要补。她唤一声:“哎,你别看了,来跟我说说话儿。”这一声娇滴滴的,声调里透着甜腻,他本来还浸在书里,一声给他送到云端,飘着便滚进帐子,衣裳顾不得脱,把她囫囵着搂进怀里,唇凑在她耳上:“说什么?”
“两样事儿。一样你的心事,一样我的。”她挪挪头,躲开他,迷离着眼看了他一眼。
作者有话说:
保证不烂尾。(烂尾就是能力实在不足。)
第153章 壹伍叁
福临仍紧追着她, 眼睛不交睫地看她,手臂紧紧把她搂在怀里。她挣了挣,挣出一身汗, 没法子,笑着说:“这么着还怎么说话儿。”
“那怎么说?”他梗着脖子反问, 语气简短,情声却越发黏腻缱绻, 眼神灼灼的, 多看人两眼就能把人化了。金花心里叫声不好,他这样,她抵挡不住片刻,可是今夜要说的事儿, 一时半会儿说不完。明日就是年三十儿, 她不想带着一番心事过年, 今儿的事儿, 务要今儿了。
“万岁闭上眼睛,养养神,我先说你听着。”她硬抽出手来,伸着焐得热乎乎的手指头往他眼皮儿上捋,甜香气往身上侵,他耗着极大的定力才哼出来一句:“嗯?你叫我什么?”眼神简直发烫。
“表舅舅。”她怯怯唤一声,弱弱的语气, 淡淡的情,话音未落就知道自己惹了祸。这么叫他,有时能把他推远, 有时只有把他拽得更近。
其实, 他自己也弄不清对这一声的情意结, 有时听了心头火起,觉得她推自己,有时又好像是确认,彼此见着的第一面就定了,无论她唤他什么,是哪儿起的亲戚,从两人第一次呆在同一片屋檐下,第一面,第一句话,第一个眼神他们就要要好的。注定的。
他意外听话地阖上眼睛,嘴唇追着她的手指尖儿,喃喃说:“你总知道怎么拿捏我。”
她探出头来,嘟着厚唇,轻轻在他眼皮儿上一印,封印似的,问:“你怎么知道我想姐姐,又怕姐姐?今儿姐姐带着南定进宫,解了我好大的心事……”鼓了鼓劲儿继续剖白心迹,“本来我想着,在这世上,我是终于没有亲人了……仅有的一线血缘,也被扯脱干净。跟这一缕魂儿一样,都是外来的。”
她说着想哭,穿越来时的孤独寂寞一下涌上心头:血窟窿一样的洞房,到处都是红彤彤的,她睁开眼先被吓了一跳,心口透不上气……正彷徨无助时,他用好听的磁性声线温柔地在耳边说一句“吐了吧”,这句有多珍贵,是她的救命稻草,不动声色埋下两人情意的根儿。从那往后,他怎么样儿她都愿意纵着他,现在他丑了,她也仍觉得他高大英武。
“呵……”他送出一口气,依旧恬淡镇定。这哪儿算得上什么事儿。她的心事再重重叠叠,他也不难瞧得清清楚楚。只要肯用心,一个人的心思花在什么地方总有回响,她的一丝情牵,他都看得明白。她还掩着呢,想来是怕他病着挂心,在他面前吞吞吐吐,只管自己伤神。他热心看她一举一动都透着落寞,等了一个月也不见她开口,早心疼坏了,眼看着要过年,他不能让她带着这愁绪过年。巴巴赶着二十九宣纯简亲王福晋母女入宫,就算是演,也要让她们母女把戏做足,解了她的心事。
若是纯简亲王福晋仍当皇后是亲人,当然最好不过,他也能放心用皇叔济尔哈朗一脉的人。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不等他再开口,她先说:“姐姐一家都忠心,您病中时,南定写的大字儿您不记得啦?他们可是前途晦暗不明时也没变节的,我信他们。”
他听她说这句,抬了抬眉毛,眼睛一时睁不开,纵起身,眯缝着眼儿盯着她,说:“这又是更深一层,你也想到了?我的心思,没有你看不到的。”
她嫣然一笑,伸手摸他的脸:“我的心思,您不也都知道?要不何来姐姐进宫这一趟?”脸上笑着,眼里的泪盈在眼眶里,将垂未垂,闪闪烁烁,刺得他心里一紧。这泪里不光有感激还有疼惜,他跟她换了一回心思,本来心满意足昏昏欲睡,现在被她的泪激醒了,浑身寒浸浸的,一个激灵醒了,小心翼翼伸着指头去抹她脸上的泪,问:“你们姐妹同心,是好事,如何反而哭了?”
“你急急走了,是为了这些嚒?”手揉在面孔上的硬痂,摸一摸,再挪到下一个。满脸的疤,摸也摸不尽。他下午急急走了,她总觉得不同寻常,姐姐走后咂么整晚,除了因为丑,再想不出别的缘故。这只是宗亲的姻亲,他就这样不自在,等初一见议政王大臣会议呢?早听他说到时这症不过人了,要撤插屏。那时他如何自处?
她想解他的心结。男子相貌好固然好,可总是末节,能文能武,气度风流更主要。男子汉大丈夫,拼的是英雄明睿,不是潘安相貌。不过这话,想着容易,宣之于口却难。特别是对他,原是多么出众的俊人儿,只靠一张脸便勾得她想入非非,现在,因为天花悔去容貌。若他不是她的爱人,这一脸的密密麻麻,她肯定连瞧都不愿意瞧。
密集恐惧症都犯了。可想而知多么丑陋。从云端到泥潭,落差之大。
这事儿怄在心里,别窝憋出病症来,他还没好利索。再难开口,她也得说,今年的难,就留在今年罢,不叫它过年。撒娇一样凑到他脸上亲一亲:“我不嫌,谁看不惯我跟谁急。男子原不看这些,你也别往心里去。谁不会变老呢?老了自然是要丑的。现在权当是提前老了。若是你为着这个不自在……”她顿了顿,“我该不乐意了,就算是你,我也要说你的,男子要做一番功业,心胸需大,眼光宜长。达则兼济天下:这个不用说了,天子广有四海,天下都是你的责任,你不‘济’谁替你‘济’?退则独善其身:心里坦然算是最寻常的独善其身了。我不信你做不到。”
想了想,她又加了一码:“更何况还有我们,我娇气,不能独靠我一个,靠不住。今儿姐姐说肚腹大,以后生产要你陪,孩儿生出来,我好不好的,还要你养。”
她这句“好不好的”说的有些不吉利,他一下急了,囫囵着抱着她坐直身,两人脸对着脸,坐在灯影里。
从俩人好了之后,总听她说生产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所以她有孕,他高兴,又隐隐忧心,一日孩儿不落地,一刻也不能放心。她知道他忌讳,但是为了劝他,下了猛药,把最坏的情形预先打算出来。
他摇着她,说:“别瞎说,进了腊月,一句不好的话儿也不能说。咱们的小娃娃,一定平平安安;还有你,不想夜里起来换尿布,有我呢。这天下,治好了也是要交到我们的孩儿手上。快,重新说句吉祥话儿。”
她不理他,定定盯着他的眼睛:“我不在意,你也能?”在意什么,没明说,可以他们俩的心有灵犀,不必明说也该能懂。
他叹口气:“譬如由奢入简难,毕竟英俊了十几年,骤然失了,总是有些芥蒂。只是终究是末节,这世上另有许多更值得着意的事儿。”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她能懂吗?在他心里,她,她和他的小娃娃,都在他的相貌、甚至他的天下和他本人之前。褪了天子的光辉,他可以只做她的夫君,她的孩儿的父亲,而且原他的本心,他先选她,然后才是相貌、天下,跟她比起来,相貌天下都算是身外。
他就是这样的恋爱脑,痴情专一,爱江山更爱美人。
只是,他恋爱脑的对象本不是她,好在就在这个当下,此时此刻,他着意的是她。她对他会意地一笑,说:“这样最好。我就放心了,咱们都别在意别人的眼光。你我也算是患难夫妻,不光患过难,而且正共患难。你的相貌、我的身世……”
“你的身世更不要在意。不过是朕一句话的事儿。只是我冷眼看着,你像是对母亲有执念……”
“我也想通了。别人怎么对我,我做不得主。我自己当个好娘便罢了。”她说着摸了摸肚子,“它一天天大了,这么坐着难受,万岁容我歪着回话儿。”
福临小心把金花囫囵个儿摆倒,问:“刚说什么‘肚腹大’?宝音瞧过嚒?”
“别人五月才显怀……姑姑瞧了没说什么。姐姐让我少吃,怕以后不好生。不过我觉得说这个还早,它还没长齐,我不吃,它怎么长。只要它好好的……”他俩只要一说小娃娃,便聊不尽的话儿,“万岁以前见佟妃她们什么样儿?”
他皱着眉头说:“我哪儿知道。不说没见过,见过也不记得了。”
她坏笑着看他,说:“‘不记得了’,这是标准答案,只要是现女友现妻问前女友前妻的事儿,统统应回‘不记得了’。”
眼看着他额上笼起一层细密的汗雾,他皱着眉说:“真没见过。”他以前对后宫的女人,全是为了应付母亲、传宗接代,既然已经有孕,见来何用。不过,佟妃那时他见过,可惜全没用心,这会儿细想也想不起来。他怕皇后这胎真是比普通大,反而很想回忆佟妃当时的样子,只是太不着意,当真一丝记忆也无。
心事永远解不完,解了一样,又生出来一样。金花总是福临的心事,别人闲闲说一句,他便一直挂在心头。
作者有话说:
今年得完结啊!信女许愿今年完结。信女许愿日更。
年三十儿!
福临跟金花喁喁说到半夜, 阖上眼睛,整夜都是乱梦。伸手摸旁边,空荡荡的冷床。他心里一惊, 醒了。睁眼看帐子外,朦朦胧胧的天光, 轻轻的窸窸窣窣衣料的声响,极细的脚步……
“花。”他唤一句, 乍起的嗓子还没开, 这一声带着沙哑,只是磁性不减,舌头在唇间爆出一声气。
帐子外头顿了顿,微微抖了两下, 那个他极熟悉的丽人顺着两片帐子的缝儿滚进来, 轻巧地伏在他身上, 娇声说:“你醒了?起来罢?试试明天要穿的衣裳。我把伺候靴子袍子的小太监都打发了, 我伺候你。算来算去,今儿也就早上有点儿空,早试过了,今儿安心过年。”
“好好的,怎么又要试衣裳。”他柔柔抱着她,手揉着她的肩头,她本是个丰腴润泽的身子, 这一月的磋磨,竟有些清减了,肩头上耸出一块骨, 顶着他的手心。这么想着他就怪不舒坦, 他病了这一月, 她经了多少难事儿,光想想他就不乐意。
她不知道他心里这些盘算,就手从枕上捡了他的辫子,用头发梢儿扫着他的脸,说:“别人不晓得,我还不知道嚒,明儿见大臣,你最当一回事儿。前朝的事儿,我懒得理,你穿新衣裳我倒是想看看。听说袍子做长了一寸,是又长个儿了?快起来试给我瞧瞧,肥肥瘦瘦的,今儿还能改。明儿一早我也早起帮你穿。”
他听她在耳边絮絮地说,一副身子像脱了魂儿,被她牵着起身,架着胳膊由着她给他袍褂靴帽地往身上招呼。从小穿惯的衣裳,独这个月因为病着没穿,如今再穿上身,他挣挣肩膀,有些束缚。
她的小胖手在肩上轻拍两下:“这儿紧了?”说着退两步到床边,站在脚踏上,抬着下巴往他肩膀上觑,“真长个儿了,我还是瞧不见。”他低头看,她早上穿着便鞋,薄薄的底儿,浅青色的。亮缎子鞋面一折,她在脚踏上掂着脚往上蹭,视线才终于够上他的肩膀头儿。他不吭声,两手在她背后交成个环,她要是往后倒往下掉,他一缩胳膊就能把她抱住。
她两手扶着他胳膊紧一紧,语气里都是笑,说:“这宽肩膀!病了一月也没减肌肉。紧嚒?袖子不好改。”她一心帮他试衣裳,眼睛就没往他脸上看,问了两回他都不应,她才扭脸看他。他垂着眼睛,似笑非笑盯住她,细长的丹凤眼,早上光黯,映在眼里再射出来,幽深地跟一潭水似的。她心里一顿,脚上一松,掂着的脚就落了地。
他一直预备着,她在怀里一晃,他不慌不忙出手,两条长胳膊,一手兜住后背,另一手往下一探托在大腿上。再一立身,把她囫囵着捧住,抱在怀里。耳边听她说:“早点儿抱我……”
她在他怀里纵起身,抻着脖子伸手摸他的肩,微凉的手指在他颈旁画个圈,另一手勾着他的颈,些微的笑,“不算紧,正合适。哎,你放我下去。”
“抱都抱了,试试朝服紧不紧。”他抱着她撤身走两步,她没防备,往后晃一下,另一手就拽住他朝服的披肩,脸搁在他肩上,半眯着眼睛盯着他的侧脸,说:“你怎么脸红了……”
不过过了片刻,就轮着她脸红了。他在衣裳里绷得满满的膀子,连着两条长胳膊,修长的手伸进袍子里一掀,她硬趴在他身上,才好歹护住胸前的衣裳。现在只悔早上图便宜,没穿裤子,小声儿告着饶:“知道你衣裳合适……”肉胖的小手抓着他的两肩,指尖绷得没血色,才好歹坐直了。
这一下露了破绽,他拧着眉,不理会她说衣裳这句,只管把自己身上碍事儿的衣裳扯了。她腾出一只手,隔开他的手,摸了下肚子,喃喃一句:“它……”
难为他,在椅子上坐着,祭出童子拜观音的架势,胳膊紧着她,薄薄的唇衔着她的下巴,亲了两下,从肥腴的下巴颏往上逡巡,只两下,就把她溺住了。
摸在肚腹上的手重新把上他的肩,顺着脖颈摸到耳朵上,食指拇指拈着他的耳垂儿。他一纵送,她便屏着息捏他耳朵,他怎么能这样……全身的袍子、褂子、披肩,金的青的云和水,见首不见尾的团龙行龙,在她身上神出鬼没,一忽儿近一忽儿远。她手上捏过,屏着的气息自然呼出去,就是不忍听的一声。他耳朵吃痛,还没收势子,听她这样,只有再来。
身上这幅装束,打六岁就穿,穿上就拘着,他母亲一直教导他,是皇权的枷。他今儿才发觉戴着舞也另有意趣,肩和背硬硬绷着,裹着一身精壮的腱子肉。他一使劲,好像马上将绷裂了,可是反复地试探,这身皮仍紧紧裹着。
她一手握着他的肩,一手摸在耳朵上,晃狠了,就抓着他的披肩。披肩能承多大的力,她在他面前摇摇欲坠。红润的鹅蛋脸上,好看的桃花眼半眯着,说不上来的怕还是惊,后来捏耳朵的手也愈来愈绵软……
身下的椅子也开始“咯噔”响,早上屋檐下本来站着几只鸦,动静一大,就“扑棱扑棱”扇着翅儿飞了。
这天白白起了个大早,一院子人天不亮就忙着预备过年的衣裳,进进出出,结果帝后歇到午后才起身,还是皇后过了午嚷饿,硬扯着万岁爷先起给她张罗膳,要不,还不知道要耽搁到什么时辰。
夜里吴禄领着小太监在院子里布了烟花,只等帝后用了膳,就点起来取乐,也算是守岁了,爆竹驱邪祟。两位主子,一个大病初愈,一个双身子,怎么算都不会守岁。吴禄计划着,早完了这些年礼,早回去歇着,且他干爹吴良辅那儿也要孝敬。
夜里爆竹还没点,慈宁宫的嬷嬷先来送东西。吴良辅进来通禀,皇后本来端着茶要饮,听了,也不搁盏,照旧喝了,木着脸看皇帝。
说什么消消停停他们两人过年,太后怎么可能容他们关起门来过小日子。早不来晚不来,算准了酒足饭饱的时候,用过膳人正高兴,太后打发人来送东西,还要换衣裳跪接。两个贵主儿,一个有病,一个不禁折腾,皇后给风一吹再跪跪起起,吐了也难料。
太后的心思,皇后已经琢磨好了,倒要看看皇帝怎么处。
作者有话说:
这算是周一的,周二的另更。
第155章 壹伍伍
福临眉眼不抬, 幽幽说:“去偏殿。”自己起身,反手摁住金花,牙缝里蹦出几个字儿, “皇后坐着,朕去接。”
他领着人走了, 她心里反而一阵紧张,无精打采撂下茶盏, 想着, 如今他们还在睿亲王府住着,离着慈宁宫老远,太后要么自己来,要么遣人来, 昨儿今儿, 越到节下越日日不落。以后搬回坤宁宫, 离得更近, 更方便,还不知太后要怎么折腾……
宝音在背后塞个引枕,再扶她歪下,她半躺着,小胖手闲闲摸到肚腹上,爱惜地低头看,这个日日越发明显的突, 鼓着衣裳,圆润可爱……她怎么都成,甚至太后羞辱她, 掀她的身世, 骂她来历不明, 她也不甚着意,淡淡地就过去了,本来她也是穿越来的。她只在意肚儿里这个!太后骂她是“野孩子”,她也更多的是心下狂喜,至少,她跟福临不是亲戚,肚儿里的就不是近亲的孩子,伊还有机会是个健康的娃娃,长得像他又像她的,全须全尾的,冰雪聪明……
现在也是。她怎么都成,可是不能碍着肚儿里的。要跪要拜,她本来是个现代人,跪不惯,双身子娇弱,想着就犯恶心,昨儿全靠福临拦着她才没跪。以后太后总这么往来,如何是好。手摸到宝音的手,她下意识紧紧抓住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小声叫:“姑姑。”
宝音又送来一盏茶:“娘娘再喝盏茶,还要吃什么?乌斯又在宫里找了稀罕物。”
“姑姑,以后可怎么办。”皇后小声咕哝。
“日子都是一日一日过的……”宝音刚说了这句,殿外门响,“吱呀”一声,一阵寒随着声音进来,皇帝回来了。宝音咽下其余的话,顺手理了理皇后的袍子,对着皇后点点头,仍退下去。
金花一手撑着纵身,引着脖子盯紧梢间儿的那片暗,顺着脚步声,等着福临现身在光里。万一,他像前一次那么暴怒,她还要劝他,他身子还没好利索,好利索了也不能总这么动心动气,伤身子。
只一步,他就从阴影里走到灯下,她还没看仔细,他已经在榻上一撇袍子坐下了。他倒是瞧不出来情绪,淡淡说一句:“皇额娘送的东西都搁偏殿了,得空去瞧瞧有喜欢的嚒。”
她乖巧应一句,问:“走了?”
他垂着头不吭声,她正没意思,他想起什么的,抬脸问:“看花?”
“好。”她伸个懒腰,嫣然一笑,说,“看完了,放赏,早点歇着,明儿还要早起。”才趁着说话放肆在他脸上细究,她仍瞧不出来他是高兴还是愠怒,她只觉得他心不在焉。太后也没亲来,不知是派的哪个嬷嬷,送了什么说了什么。她说不上他是哪儿不对劲,只是心里一点灵犀,她觉得他再回来有极细微的变化。